陳元武
一條小路上的植物
這條路就在公司門口,一直通往茅崗村,自西往南,經(jīng)過一個廢棄的茶廠門口和若干空地和廢墟。三月底的雨水足以澆醒一棵電線桿,地上開始出現(xiàn)斑駁的雜草,一律綠得真誠并誘人,像剛結(jié)婚的女人的臉色,滋潤并幸福。我認出了一些植物,紫蘇、大青葉或者馬蘭頭(薺菜),也有一些商陸類的野草,手掌般寬大的葉子,紫紅而脆嫩的莖干,在一尺高的地面上隨風(fēng)招搖,甚是動人。雞爪藤開始蔓延,野心勃勃,想將這塊空地占為獨有。它侵入紫蘇的領(lǐng)地,攀上地棘兩尺或者更高的枝丫,繼續(xù)往前蔓延,將包括幾只破鐵斗和碎磚網(wǎng)得結(jié)實,形成一座綠色的小土包,它應(yīng)該是偽裝的專家,應(yīng)該派上大用場。地上布滿了沙礫和淺水洼,若干雞在歡快地追逐,踏起不小的水花,然后在泥地上印出一行行“個”字,它們像是鐘情于這種無意識的書法行為藝術(shù),或者,它們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那一個個“個”字絕不重復(fù),形態(tài)各異,雖為書法大家不能為也。一只雄雞不無傲慢地立于一塊被青藤蒙絡(luò)的高處,俯視著它的成群妻妾們。母雞保持著應(yīng)有的富態(tài),春天到了,雞和其它動物一樣不能免俗,它要忙碌一陣子了,繁衍后代的任務(wù)就擺在了眼前。雄雞在思忖著應(yīng)該先給哪一位妻子履行自己的義務(wù),地上的草被它們的瘋狂踐踏得十分凌亂并頹然,不過,只需要幾場雨后,它們便會重新精神煥發(fā)。茶廠已經(jīng)荒廢多年,外邊的一些舊房子被不知身份的人占據(jù)著,成為他們的家園。這些雞就是他們的私產(chǎn)之一,院子的門敞開著,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門,幾根簡單的木條釘成的柵欄門半開半掩著,里邊是破敗的景象:搖搖欲墜的后墻和被揭去瓦頂?shù)臄?shù)間屋子隱匿著某種可怕的危險。院子里雜物橫陳,同樣凌亂不堪,積著水洼和垃圾的院子里,擺著數(shù)張舊桌子和若干做豆腐的家伙,浮著白色沫子的水形成涓涓細流,正往外流淌著,地上還有幾包用剩的石膏包裝袋。一棵李子樹正夸張地盛開著白得誘人的花兒,它已經(jīng)長出微紅色的嫩葉,一些葉子已經(jīng)變成誘人的綠色,半透明的那種綠,像翡翠的仔料。一個臉皮黑黃的中年男人探出頭來,警惕地打量著我。我看到他身邊跟著一條肥壯的狗,和它的主人一樣,眼睛里充滿了敵意。我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迅速地往前走去。幾只雞大概將我錯認為它們的主人,一路歡跑著跟了過來,那只雄雞有點不太高興,它扇了扇漂亮的翅膀,朝我做出攻擊姿勢。
幾株楓楊站立于臨坡的邊緣,參差的綠讓人眼睛里頓時生出水來。樟樹、黃槲或者小葉楠的新葉頗似某一部史詩的開頭,它形成宏大而唯一的陣勢,向我宣示著春天的濃度。這是屬于它們的春天,是它們該盡情表演的季節(jié),我誠惶誠恐地接受它們的宣示。當一棵光禿了一整個冬天的樹迸發(fā)出滿樹梢的新綠時,我還有理由不為它高興嗎?暗褐的樹皮吸飽了雨水,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抑制的生長姿勢,它略微地膨脹并且有剝落的跡象。很快,這些樹就會煥然一新,不過得再等上些日子。日子是所有變化所必需的前提,比如我的衰老,在某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眼睛開始視物不清了,鬢邊長出更多可疑的白發(fā)。很長一段時間,我提不起應(yīng)有的興奮勁來,身體萎靡不振,我仿佛即將進入秋天的一棵樹,或者,我甚至懷疑自己其實就是一棵樹,一棵會說話、會浪費糧食并且需要許多物質(zhì)和精神的樹。我對自己失去信心,人這棵樹只有一春一秋,不像那些真正的樹,它們可以有許多個春天和秋天。人的春天過去后,基本就處于一種江河日下的狀態(tài)。昔年庾信寫《枯樹賦》:“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是啊,不知為何,近來漸生出一種近秋的心態(tài)來。人生是一種不可逆的過程,是單程的旅行。面對這些逢春而發(fā)的樹,我生出感喟,我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兩年了,草木榮枯,衰而復(fù)興,周而復(fù)始。辦公樓對面是一排矮山,起伏成筆架狀,那是一條綠色的龍,盤踞在那里,擋住我南眺的視線。山上長著我熟悉的樹:松、竹、榛或者荊棘,有楓和漆櫨科植物,有白臘和南方赤楠,有阿丁楓和木蘭科落葉喬木和灌木,郁郁青青,頗為養(yǎng)眼。山下是一條河,不太寬,僅數(shù)十米。河此岸是一塊低隰的田地和若干村莊。它們似乎有意淡出我的視線,低伏于坡坎之下,被樹所掩蔽著。一些尚未開盡的油菜花和不知名的白色菜花郁然搖曳于平疇之上,在河邊的數(shù)公里狹長的地帶,田野盡情地慶祝它的春天??赡苡幸胺滹w舞,蛺蝶翩翩,可是,看不清這些細節(jié),我何嘗不是這樣的細節(jié),隔著較遠的一段距離,村莊顯現(xiàn)出它的唯美的本質(zhì),穿著紅衣綠裳的女子在田野里勞作著,她們成為這片春天的點綴之一,像那些細微的花朵一樣,她們裝飾了我的視線,或者,我裝飾了她們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的風(fēng)景。
有時候,真的不太注意路邊還有這許多可愛的樹和草。芭茅草剛抽出鋒利的新葉鞘,便迫不及待地抽出更為招搖或者說是炫目的花序,在這個春天里開得如火如荼不僅是這些卑微卻頑強的芭茅花,還有遍地的紫云英、蒲公英和野薺頭,紅的、黃的、白的,頗足一觀??菟鞯亩煲呀?jīng)漸漸遠去了,那些枯葉依然掛在枝梢,或者鋪陳在這些新鮮葉子的周圍。烏桕樹的花開得有些詩意,或者,那其實是些陳年的籽實,不過已經(jīng)綻開了,像星星點點的白梅,它唯一沒有的是梅的態(tài)和姿。微帶著一些醉紅色的烏桕葉讓我的眼前點燃了一樹火焰,那是生命激情迸發(fā)而出的跡象,像某個詩句,像我此刻的心情:“其實,那火光閃現(xiàn)的一瞬,生命成為多重的色彩,隔斷春天的臍帶,聽到腳底下,一陣怦然的心跳,越來越熾,越來越烈。一聲鳥音,點燃了一個春天。我,或者樹,或者草,終究會燃燒的,以這種方式,無以疊加?!?/p>
一株或者兩株樹
我知道天終究會暗下來的,此時離夏天還有些距離,春分過后,白晝的長度像太陽橫跨過我們頭頂?shù)幕【€,越來越長了。我的內(nèi)心知道這個結(jié)果是必然的,但我還是有一種慶幸的欣喜。黑夜越短,我便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一棵樹,像訪友一樣。天際產(chǎn)生了一種濃重的暮色,紅得有點悲壯的意味。蒼茫大地,村莊和山越來越模糊了,可是,樹不會,它就在我的眼前,一株或者兩株,具體地說:一株是楓楊,另一株是水榆或者柞樹,大約十數(shù)米高,或者不止。濃陰匝地,粗可二人之抱。茶廠的門口有一株福建柏,長得不錯,像一團塔形的墨云立在那里,不會隨風(fēng)飄走。某某茶廠,招牌是金字的,牌匾卻是簡單的白底塑料,且不大,有局囿感。過去的那種青磚壘成的大門柱上,掛著一盞氣死風(fēng)燈,那是仿古的鐵藝燈飾,或者就是原來的舊物,玻璃燈罩是乳白色的,渾圓,像碩大的珠子或者乳房的局部。它已經(jīng)亮了起來,我還流連在樹底下,徘徊躑躅,看門的老頭一直沒有從我的身上移開視線,大約經(jīng)??吹轿以谶@條路上游蕩,估計將我認定為某個精神不正常者。所以,也就懶得盤問理睬我。我仰頭巡視著樹的軀干,它摸上去粗糙得像塊巖石,被雨水浸潤過,一些苔蘚已經(jīng)蘇醒,所以,它又帶著些濕滑和柔軟感。蒼黃色的天宇下,樹梢顯得高不可攀。一些可疑的水滴下來,濺在我的臉上,樹的綠已經(jīng)被黑暗所吞噬,只能夠借微弱的燈光看清部分細節(jié),那種綠應(yīng)該是最為動人的那種。一陣風(fēng)襲來,樹底下有了一陣清香的氣息,那是新葉的氣息。樹枝微微晃動起來,一只大鳥降落在樹梢上,像一只裝滿物什的口袋掉了下來,被樹枝掛住。它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嘎——,聲音充滿了恫嚇的意味,回應(yīng)它的只有風(fēng)吹過樹梢的微響?;蛘?那就是一只隱匿的鳥巢,已經(jīng)空蕩蕩了一個秋冬,現(xiàn)在,它的主人終于回來了。很快,另一只大鳥從眼前一閃而落,它或者是前者的伴侶。我猜測著這兩只鳥即將給樹帶來的變化。
天色大亮,剛好是周末,我循例來這條路上走走。又碰到那兩株大樹,清晨的大地上,浮著一層沆瀣,像掉落人間的云一樣潔白、細膩而柔軟。樹立于沆瀣之上,仿佛在仙境一般,道路變得難以辨認,好在我對那條路太過熟稔,哪有個坎哪有個坑我都清楚。果然,那兩只大鳥還未離巢,它們依偎著埋頭于翅膀底下,正酣睡于春天的濃宵。微風(fēng)偶起,吹動樹梢,樹葉已經(jīng)基本長齊,像它平常的模樣了。那鳥的羽毛是潔白如雪的,應(yīng)該是鷺鷥或者鶴鸛之類的大鳥。它們像兩枚巨大的花開在那兒,一動不動。大鳥底下是一只巢,可是看不清鳥巢的樣子。往??吹降拇祟惖拇篪B的巢是粗糙的,只是一些樹枝交錯成的一個簡易的盆形支架。早些時候,我經(jīng)??吹絻芍痪薮蟮您椩跇涞纳峡毡P旋不去,估計它們已經(jīng)孵出幼鳥了,可是,樹底下是干凈的,沒有隨意屙下的糞便。這鳥憤恨不平地注視著鷹的一舉一動,鷹確實還沒有下定決心來碰一下運氣。那是鷂鷹或者是雀鷹,它沒有足夠的把握將這體形壯碩的白鷺打敗,它只好耐心地等待時機的出現(xiàn)。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蜜色釉彩,是淡青灰色的,水藍或者是銅藍。那鷹成為兩枚驚嘆號,浮于空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動,這是一種宿命的符號,對于鳥,也對于我。
霧一樣的云縷被陽光蒸騰而上,山際多半出現(xiàn)此類的景象。山區(qū)多濕氣,像霧霾或者沆瀣。陽光沖凈了天空的雜質(zhì),天地通透澄明。我還在那兩株樹底下徘徊不去,這個早晨對于我來說尋常無味,我只喜歡在樹底下呼吸它新鮮的樹葉氣息,被早晨的微風(fēng)吹拂。偶爾會有露水滴落,砸中我的某根神經(jīng)。我似乎要溶化為一陣風(fēng),感覺和周圍已經(jīng)完全融合在一起。我成為樹的一部分,像是它的子樹或者是它垂下的某些枝梢。挺拔的樹給了我某些精神的營養(yǎng),也是給我骨骼的?;钠е?有樹巍然,我想起《莊子》里的一些東西:“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敢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睒湟云錈o用而得善終,樹其實是最為明智的哲人。楓楊或者水榆都是無用之材,其質(zhì)空而虛,不耐久且易折裂變形,為人所棄。此二樹獨蔚然長斯,堪為我?guī)?。樹底下有個鄉(xiāng)村小店,門口摞滿了各種干樹段木,是備著燒火之用。店家獨喜歡門前此二樹,從不加以斧子,樹能蔭其家,是一能。那些山上無用的樹被砍成柴禾,而毗鄰家門口的無用的樹卻安然無恙,是有用好呢,還是無用好呢?看來還是得有點用才好,此二樹以蔭存,有用,但有限。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