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笑
竹篙一撐,船就要離岸時,一個女人攆著雙腳來了。瞧她惶急的樣子,好像后面有一群壞人在追。青童朝女人的身后望去,只見蜈蚣般的蜿蜒土徑上,生長了一棵挨著一棵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油桐樹,樹上綻放著一朵壓著一朵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白色的花,并沒有半個響亮的人影出現(xiàn),甚至連條狗也沒有。青童不禁有些失望,在滿耳聒噪的蟬鳴中,他抬眼看了看天,盼望著能飄過來一朵云當傘??墒翘炜者B屁股大的一塊云也沒有。云都讓太陽烤化了??净说脑坡湓诘孛嫔?落在水面上,地面和水面就都成了白汪汪的一片。陽光又茂盛又肥沃,照耀著兩岸郁郁蔥蔥的山峰,照耀著山間紅蓋頭一樣的杜鵑花叢。船家收住篙,把手篷在眉上,驀然望見了女人,張嘴一呆,低下頭,一言不發(fā)把木板重又搭向岸上。
船艙的烏篷內(nèi)已擠滿了人。再上來一個,自然會更擠。便有人罵船家劉老四,你狗日的!只顧貪錢,不管一船人的死活,活該你龜兒子沒得老婆!劉老四聽見這話,只裝作耳朵聾,并不理會。劉老四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蔫頭蔫腦的,不愛說話,活像一個啞巴。他背有一點兒駝,人又黑,又瘦。精瘦。撐船的人沒有一個胖的。整個外觀看上去,渾似一條泥塘邊被陽光曬得干硬了的泥鰍。年齡呢?從眼睛上看,劉老四三十多歲;從臉上的皺紋看,劉老四四十多歲;從花白而又骯臟的頭發(fā)上看,劉老四卻有五十多歲。青童打量了一會兒劉老四,判斷不出他的實際年齡。但青童覺得大人們責罵得對,船錢由原來的一分錢漲到了二分錢,又趁著今年夏季發(fā)大水漲到了三分錢,劉老四是夠狗日的!青童不看狗日的,他把目光扭向水面。
這條河有多寬呢?有一支半香煙那么寬。這是青童從幺叔的嘴上丈量出來的。幺叔抽完一支,再抽半支,船就咿咿呀呀的,從這岸搖渡到了那岸。這條河有多深呢?青童不知道,青童的爸爸媽媽不知道,青童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不知道,恐怕全鎮(zhèn)沒有一個人能回答青童這個問題。就連水性很好的幺叔,也從未潛到過水底。都說這河底通著龍宮。既然是通向龍宮,那凡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深淺!河水看似平緩,玻璃般一動不動,其實流速很急。青童每次坐船,每次都發(fā)現(xiàn)船不是直直地渡過去,而是斜斜的,任憑船家怎樣用力搖櫓,船路仍像一根扯不直的風(fēng)箏線。到了對岸,已是向下一百多米之外。船家待客人下了船,要用纖索把空船再向上游拉,拉回一百多米,再拉上去一百多米,船才能再回到這邊的碼頭。這條河叫唐水河,青童不明白為什么會叫這樣一個名字,是人們給它起的?還是它自己給自己起的?況且河水一點兒也不甜。河的這邊是山,群山。河的那邊也是山,也是群山。河這岸有人家,河那岸也有人家。兩邊的經(jīng)濟呢,也說不上哪一邊更繁華,或者說是更貧窮。只不過河這邊的人少,房子也少。河那邊的人多,房子也多。于是河那邊就稱作了鎮(zhèn),叫鸞鎮(zhèn)。河這邊的則稱作了村,叫羊村。連接羊村與鸞鎮(zhèn)的,便是這一條烏篷船。只有這一條烏篷船。船上瓦形的篷子是用竹席做的,上面涂了桐油黑漆,可以用來擋雨和遮陽。天氣盡管炎熱,可青童不愿意躲到篷子里,偏就愿意坐在船頭曬太陽。又沒有下雨,干嗎要躲到篷子里去?再說,躲到篷子里,又怎么能看到外面的景色?烏篷船的樣子,怎么形容呢?遠遠地看上去,就像一個披著蓑衣頭戴斗笠的漁公,悶聲不響地蹲在船上。青童在課堂里正學(xué)到一首詩,詩的最后兩句是“孤舟蓑苙翁,獨釣寒江雪”。教語文的梁老師剛一朗誦畢,青童頭腦里馬上就跳出了烏篷船。可不等梁老師對詩句做出解釋,就讓闖進教室的紅衛(wèi)兵給抓走了。緊接著,軍宣隊進駐學(xué)校。緊接著,學(xué)校宣布放假。青童歡天喜地,巴不得不讀書,便纏著幺叔出來閑逛玩耍。幺叔正在家里閑得生蛆,當然也樂意奉陪。青童會用紙折疊出烏篷船的形狀,還能折疊出兩個篷的,只不過區(qū)別在于,篷是白色的,而且不能坐人,只能坐一些螞蟻。
女人盡管腳步旋得飛快,可人們還是嫌慢,船艙內(nèi)埋怨聲又響起。船家劉老四就用手掌做了個喇叭,罩在嘴巴上沖女人喊:喂,走快一些,莫讓一船人只等你一個!女人聽了這話,腳下愈發(fā)生風(fēng)。分布在河灘上的那些鵝卵石,說也奇怪,盡管大小不一,卻沒有一塊是方的,都是圓而潔白,像是河水屙出來的蛋。女人的雙腳不停地踩過那些蛋,勾著頭,身體向前方傾斜著,活像山林間竄動的一只松鼠,并且是一只雙手捧著松果的松鼠。女人走近了船頭,青童發(fā)現(xiàn),女人捧在懷里的不是松果,而是襁褓。青童翻翻眼皮,不必說,襁褓里自然是一個嬰兒。女人面生得很,無論是在鸞鎮(zhèn),還是羊村,青童從未見過這個女人。不過女人長得很好看。甚至,不是很好看,而簡直是太好看了。女人看上去約有二十四五歲,臉也白,皮膚也白,顯得眼睛更加黑,又大,感覺都不像是人的眼睛了,而是像,像,青童心里一亮,就像是小松鼠的眼睛。只不過要比小松鼠的眼睛大許多倍。身材呢,也是最好的那一種。女人長相不像是當?shù)厝?反倒像是城里人。青童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美的女人,盡管女人懷里抱著孩子,可她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個少婦,而仿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姑娘。青童入學(xué)的第一課就是《我愛北京天安門》,青童暗想,這么美的女人,恐怕只有天安門才會有吧?女人上衣是一件藏藍色圓領(lǐng)半長袖襯衫,下身穿著一條醬紅色的百褶裙,裙子上面有許許多多的花瓣,像天女往下散花時,她把那些花朵都兜在了她的裙子上。腳上呢,是一對白色半透明塑料涼鞋,露出又紅又嫩的細瓷樣的腳趾。最令人驚異的是,女人鬢角上居然插著一朵花。那花,玉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居然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油桐花。鎮(zhèn)子上有哪一個女人敢這樣打扮自己?還插花戴朵的,這不是資本主義是什么?青童吃驚異常,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幺叔,卻發(fā)現(xiàn)幺叔早已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了那個女人。青童有些替幺叔害羞,又有些氣憤,心說:不要臉,又不是你老婆,你那樣子看人家干什么呢?青童又把臉轉(zhuǎn)向女人,看女人如何上船。那條搭在岸與船之間的木板,不足一尺寬,卻有四五米長,宛如架在山澗之間的獨木橋。女人踏上木板時,船身輕輕搖晃起來,木板也晃動起來,女人的身體也搖晃起來。劉老四站在船頭,抬了抬手臂似乎想迎一下,最終卻又放下了。別的人上船他都不迎,他又有什么理由偏要迎這個女人?劉老四垂首瞥了一眼女人,收手縮到了一旁。女人并不望劉老四,也不望其他人。她只管挪著雙腳在木板上走,身子左晃右晃,差一點就墜下河去。青童見了,就由不得想張開嘴笑。除了笑,青童還想張嘴喊那女人,告訴她快一些走,三步兩步就走過來,不要猶豫,不要害怕,走得越慢船身會搖晃得越厲害。青童剛要喊,卻瞥見身邊的幺叔也張開了嘴巴,似乎要喊出來。青童就住了嘴,等著幺叔來喊,不料幺叔干干地張了幾下嘴,吞咽了幾次喉結(jié),最后卻又閉起了嘴巴。女人一臉驚恐,寡白著臉,抱著懷中的襁褓,在木板上小心翼翼行走。船的烏篷內(nèi)就有罵聲飄出來,罵船家吝嗇,多一條板子都不肯買,害得老子們每回上下船都膽戰(zhàn)心驚的。不似下游的芒鎮(zhèn),到底是大鎮(zhèn)子,那里的船家都是搭兩條板子。于是又引發(fā)不少議論和罵聲。也不知是哪句話惹惱了船家,劉老四這回卻不再沉默,開口回敬說:莫非買板子的錢你來掏?有本事你就別坐,你看芒鎮(zhèn)的船安逸你去芒鎮(zhèn)坐好了。他這么一說,那些人就漸漸啞了口。渡口就這么一條船,除了天上的鳥、水里的魚以及死去的人,誰還能有本事不坐呢?劉老四嘴上說著狠話,目光卻并不去看那些人,他的眼睛時刻警惕著,一分一厘都不敢離開那女人。
女人顫顫悠悠,終于沿著木板踏上了船。劉老四迎上來沖她笑了笑,她也仿佛沒看見。她越過劉老四,走上船頭,抬臉望見烏篷內(nèi)黑壓壓的人,眼光里跳出驚悸和不安。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襁褓,垂下目光避開好奇觀望的人群,在船頭就近找了個干凈地方坐下。這位置正好挨著青童不遠。而青童則挨著幺叔。在女人的眼里,也許這滿船的人,惟有青童,能給她帶來安全可靠的感覺。
劉老四自討了個沒趣,卻不惱,他悶聲不響地撤回木板,在船頭放好,又悶聲不響地走向了船尾。站在船尾雙櫓交會之處,他將雙腳呈丁字站穩(wěn)了,又越過人頭瞥了一眼船頭上的女人的背影,這才鼓起胳膊上的肌肉,牢牢抓住櫓柄,揮舞雙臂,身子一縱一收地搖起櫓來。兩支櫓如兩條不時探出水面的龍,在船身兩側(cè)攪起悅耳的水聲。
那個女人是誰?啥子地方的?
我也不曉得。
看到?jīng)]有,劉老四沒要她的船錢。
嘻,劉老四雖說是光棍,到底是凡胎,見了漂亮女人連錢都忘記收了。
下輩子我也投胎變女人,可以節(jié)約三分錢。
烏篷內(nèi)傳出人們愉悅的竊笑聲。
見劉老四沒反應(yīng),便有人大聲說,劉老四,你為啥子不收她的船錢?又有人更大聲地說,劉老四,那女子還沒有給你船錢!眾人更加歡愉地笑了起來,都扭頭看定劉老四。劉老四只是僵著臉,更加用力地搖櫓,對這些譏笑的話充耳不聞。
青童看了看那個女人,心想她肯定也聽到了這些議論,可瞧她的反應(yīng),一個人靜靜坐在船頭,目光只注視著懷中的嬰兒,竟似全然沒有聽見。青童正在疑惑,忽然有一個熱烘烘的東西湊到了自己的耳朵眼。
幺叔把嘴巴貼到青童耳朵上,小聲說,下船的時候,你去扶她,免得她落到水里去。
青童反問,幺叔為什么不去扶她?幺叔不比我更有力氣?
幺叔一本正經(jīng)說,我這是在讓你學(xué)雷鋒。
青童望著幺叔,問,為什么幺叔不自己去學(xué)雷鋒?
幺叔偷偷看了一眼女人,他的樣子有些鬼鬼祟祟,說,我不行,只有你行。
青童仍是不解,問,為什么只有我行?幺叔你卻不行?
幺叔有幾分神秘又有幾分自豪地說,因為我是大人了!
青童睜大了眼睛說,奇怪,為什么大人不行,反倒是小孩行?雷鋒不就是大人嗎?
幺叔不耐煩了,沉下臉說,別問這么多了,我又不是萬事通,什么事情都曉得!總之,今天只要你肯聽幺叔的話,照幺叔的話去做,幺叔就讓你抽煙。
青童頓時心花怒放,說,真的嗎幺叔?你不怕讓我爸爸媽媽知道?
幺叔胸脯一挺說,怕什么,大男子漢能不抽煙嗎?
青童認真地點頭說,就是。
幺叔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居然,是“黃金葉”。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抽得起的牌子。就是爸爸,也只在過年時才舍得把它拿出來,自己不抽,只是待客,過完年就又收藏回去。青童興奮得兩只眼睛發(fā)亮,兩只耳朵也被興奮燒灼得燦燦發(fā)紅。青童早就想抽煙,可父母看管太嚴,就一直也沒有找到嘗試的機會。幺叔動作無比瀟灑,從煙盒里彈出一支煙來,叼在嘴巴上,用火柴點著,先自己吸了一口,頭往后一仰,朝天空陶醉地吐出一口濃烈的煙霧。這才把香煙從嘴唇取下,反轉(zhuǎn)煙頭,放到青童的嘴巴上。青童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沒想到這香煙竟然是又嗆又辣,難受得青童直想流眼淚。
怎么樣,好抽嗎?幺叔問青童。
還行。青童把煙從嘴巴上拿下來,強忍著淚回答。
頭一回都這樣,抽習(xí)慣了就好了。幺叔有經(jīng)驗地說,隨手把煙拿過來。
幺叔,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青童抹了抹嗆出來的眼淚,問。
莫要亂講!幺叔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那女人,伸出手把青童的嘴巴死死捂上。
幺叔雖然是叔,其實也不過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小伙子。而所謂的香煙,也并不是真正的香煙,而是自制的煙卷。煙葉是絲瓜藤,曬干,揉碎了,就成了煙葉,味道自然是又嗆又辣,不堪入口;煙紙,則是五花八門,有馬糞紙,有報紙,有青童用過的作業(yè)紙,不過這些紙都不太易得。最易得到的是大字報的紙。幺叔就用這些材料,自己巧手制造了香煙。除了煙盒是真的,其它都是假冒偽劣。幺叔一個無業(yè)青年,怎么可能抽得起真正的香煙?
青童嘴巴讓幺叔捂著,可眼睛里全是笑,亮閃閃地望著幺叔。
我警告你,莫要亂講啊!幺叔松開了手。
你看上她也是白看上。青童同情地說,她早已是別人的老婆了,還生了孩子。
青童這番話竟讓幺叔沮喪地低下頭去。幺叔半垂著頭,漲紅了臉說,青童,你說的這些個道理,我自然通通曉得。再說,就算她現(xiàn)在沒有嫁人,我和她年紀也不相當。說真話,我只是喜歡她貌美。幺叔說完話,頭垂得更低,臉色也漲得更朱紫。
我也是。青童頗為同感地說。
你幫我問問。幺叔仍低垂著頭,苦悶地吸了一口煙說,她是哪兒的人?要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我一個未婚青年不好去問,你過去幫我問一問。我要是去問了,會被船上的人們誤會我是去調(diào)戲她。
那這么說,我也不能去。青童慎重地說,我不能毀了我的清白名聲。
你是小孩,不要緊的。幺叔著急地說,我可以把一盒煙都給你。
青童剛才抽了一口,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香煙是何等滋味,幾乎就等于,就等于是用鼻子吃辣椒。青童用嘴巴都不愛吃辣椒,何況用鼻子。于是,忙擺手謝絕。幺叔,不必這樣客氣,說到底,你是我幺叔。我就犧牲一下名聲,幫你去問一問好了。
青童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女人,立起身,毅然決然向女人走去。
女人面朝著河水,背對著船上所有的人。她似乎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就是這樣冷漠的背影,看上去也是那么優(yōu)美,足夠引起幺叔的幻想和憂傷。幺叔每偷偷看一眼女人的背影,心頭的憂傷和幻想就又多了幾分重量。
青童走到女人身后,回首望了一眼幺叔。見幺叔狠命地吸煙,手上那一支煙已經(jīng)快要吸完了。女人聽到有人朝她走過來,臉上立刻涌上了驚慌,緊緊把襁褓抱在懷里,縮著身子,警惕地望著來人。待看清是青童,這才放松下來。青童在女人身邊站著,他嗅到了女人身上飄散出來的香味。什么香味呢?不是媽媽擦臉油的香味;不是姐姐身上的體香;也不是女人頭上戴著的油桐花的香味;青童摘過油桐花,油桐花基本上沒有什么香味;也不是女人懷里抱著的嬰兒身上的奶香。這到底是種什么香味呢?青童一時間也搞不清楚??傊?比幺叔給他抽的香煙味道要好的多,可以說,簡直是不能比。青童半蹲下身子,雙手撐著膝蓋,大大咧咧地問,你是羊村的?女人不說話,搖搖頭。青童又問,你是鸞鎮(zhèn)的?女人不說話,仍搖搖頭。兩個答案都遭到了否定,青童不免吃驚。那你真是從天安門來的?女人沖青童笑了笑,仍是不說話,仍是搖頭。青童有些失望,想起幺叔的囑托,于是問最后一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還是沖青童笑,還是不說話,只搖頭。
青童怏怏地返回來,對幺叔悄聲說,幺叔,那女人是個啞巴!
幺叔神情黯然,垂下眼皮說,真是可惜!
青童去找那女人搭訕,早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就聽見烏篷內(nèi)有一個男人笑著說,看啊,才屁大一點的娃兒就學(xué)會調(diào)戲婦女嘍!又一個男人笑著把話接過來說,啥子叫男人?這就叫男人。一個婦女笑著罵,男人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一出生就該把你們襠里的東西割掉。前邊那個男人反擊說,割掉了哪個受損失?還不是你們女人!婦女就又笑罵,流氓,你們男人全是流氓,應(yīng)該給所有的男人開批斗會……
幺叔對青童說,你看,幸虧是你去,如果換成我,肯定會被他們當流氓抓起來。幺叔說完,把手中剩余的煙屁股扔到河里,煙頭遇到水,嗞的一聲熄滅了,在水面上漂了一會兒,隨即沉入水中。幺叔從煙盒里又取出第二支煙。青童看看對岸,心想,再有半支煙就到了。青童這半天了還沒有解手,此刻卻忽然有了尿意。他毫不猶豫地站到了船邊上,噌地一下褪下褲子,沖著河水,掏出小雞雞就尿。一條白色的弧線高昂地落入水中。
女人聽見青童撒尿的聲音,轉(zhuǎn)過頭望著青童笑,笑了一半,忽然臉上變得十分緊張起來,急切地說,小心啊,河里有水鬼。揪到了你的小雞雞,會把你揪到水里去!
青童嚇了一跳,險些把剩下的半泡尿憋回去。他趕緊尿完,把小雞雞藏進褲子里。提上了褲子,青童和幺叔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會兒,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她會說話呀,她不是啞巴!
這回無須幺叔催促,青童自己走到了女人身邊,問,河里真的有水鬼嗎?誰想女人又不肯理睬他了,兀自背對著人群,抱著懷中的襁褓,搖晃著身子,一邊用手拍撫著孩子,一邊嘴里輕輕哼唱著,一心一意地在哄孩子睡覺。襁褓用紅布做成,金燦燦的,宛如朝霞的顏色。青童從后面探了一下頭,想看看襁褓里那嬰兒的長相,是男孩還是女孩?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只白皙飽滿的乳房,襁褓里的小臉正緊緊地貼在那只乳房上。女人解開襯衣當中的幾粒扣子,正在給孩子喂奶呢。青童慌得連忙縮回頭,兩頰頓時燃燒了起來。
乖孩子,別著急,慢一點吃。女人喃喃地說。
輕一點兒,咬痛媽媽了。女人輕皺了一下眉,舒心地微笑。
青童本來想走開,可不知道為什么腳步卻挪不動了。青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也是同樣包裹在一個襁褓中,被媽媽緊緊摟在懷里;而自己,也同樣是一面聽媽媽唱歌,一面饞饞地吃奶,然后在媽媽的歌聲中睡去。青童恍然發(fā)現(xiàn),此刻,女人發(fā)出的香氣更濃郁了。青童怔了一下,不覺柔聲說,你的孩子叫什么?
壯壯。女人甜蜜地說。
男孩還是女孩?青童又說。
當然是男孩。女人笑了。你聽這名字,能是女孩嗎?
青童也笑了。青童發(fā)現(xiàn),只要是說到小孩子,女人就會開口說話。
幺叔手中的第二支香煙,快燃到一半了。在這不到半支煙的燃燒過程中,烏篷內(nèi)傳出了更多的議論和嬉笑,人們津津樂道談?wù)撝嗤团说慕佑|,為青童偷窺女人喂奶的行為劃分著性質(zhì)。甚至有人已經(jīng)把矛頭指向幺叔,說并非是青童想吃女人的豆腐,想吃女人豆腐的其實是幺叔。幺叔漲紅著臉,低下頭抽煙,學(xué)船家劉老四,對這些話只裝作沒聽見。
對岸業(yè)已近在眼前。人們中止了議論,開始收拾各自的東西,準備下船。
青童回到了幺叔的身邊,目光仍是戀戀地望著那個女人。女人也整理好了襯衣,抱著孩子,在船頭上風(fēng)姿綽約地站起身來。對岸的山峰上,有一大片盛開的杜鵑花,紅得就像一塊紅蓋頭。青童忽發(fā)奇想,如果把這塊紅蓋頭蓋在那女人的臉上,女人就變成了新娘。只是不知道,新郎是哪一個———是自己呢,還是幺叔?
我真羨慕你,和她說了那么多的話。幺叔拍拍青童的頭,聲音像患了感冒。
下船的時候,莫忘了扶她一把。幺叔嘆口氣,再一次小聲囑咐。
船就這么靠岸了。劉老四泊住船,把板子的一端搭在船頭,另一端搭在了岸上。
女人立在船頭。她是最后一個上船來,從她所處的位置講,此時,卻要最先一個下船去。女人懷里抱著孩子,面對著狹長搖晃的木板,腳步有些猶豫,有些退縮。原先躲在烏篷里的那些人,哪里容得女人猶豫不前,一個個推開她,爭先恐后地踏上木板,恨不得立刻就能夠擠下船去。女人在擁擠的人群中,身不由己,越來越擠到了人前,越來越接近了木板。女人顫抖著,一只腳終于踏上了木板。然后,另一腳也邁了上去。
青童曉得女人害怕過木板,也奮力擠過來,想扶著女人一起走。青童畢竟是小,身子靈巧,他鉆過那些大人,擠到女人身后,伸出手想去攙扶女人的手臂。沒想到,人實在是擠,船又實在是晃,青童被后面的人推擠著,他沒扶到女人的手臂,兩只手卻一下子觸進了女人的懷里。確切地說,青童觸到的不是女人的乳房,而是女人懷里的襁褓??蛇@結(jié)果,卻比觸及女人的乳房還要更糟糕。
女人尖叫一聲,她的臉色變得比河水還要青。女人轉(zhuǎn)過臉吼叫,不許搶我的孩子!
女人在吼叫的同時,一只手猛地推開了青童的手。那只襁褓,原本是女人兩只手抱著,緊緊地貼在懷里,無比的愜意,無比的安全,現(xiàn)在女人驚恐之下,騰出一只手去推青童,另一手則抱著襁褓,本能地往另一側(cè)躲閃。青童頭腦有些發(fā)懵,連忙縮回了手臂??墒?也不知道是自己沒有站穩(wěn),而腳步趔趄了,還是后面的人,又推擠了他,總之,這結(jié)果,導(dǎo)致了青童的身體向前撞了過去。青童撞到了女人的身上,也撞到了女人的另一只手臂。
那只手臂中的襁褓,一下子,一下子就彈飛了出去。襁褓獨自飛翔的形態(tài),就像青童叉開兩條腿,站立在船邊,往河里撒的尿,在半空中,也劃出了一道流暢的弧線。女人手中的襁褓,就這樣脫離了女人的懷抱,飛過破舊臟污的船頭,飛過悠悠顫動的木板,飛過眾人的目光,輕盈地飛落到了水里。幺叔驀然間發(fā)現(xiàn),與那只襁褓同時離開女人身體的,還有女人頭上的那朵油桐花。襁褓入水的瞬間,在水面上濺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那朵水花,也是玉色的,也是狀如喇叭,也是有著金色的花蕊,就宛若女人頭上那朵白色的油桐花。
壯壯。女人怔了一下,又叫,壯壯!
襁褓在水面上,像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燦爛奪目。女人的喊聲,只是使它停留了一下,在水面上輕輕打了一個旋兒,漾起了幾絲綿長的漣漪。襁褓里的嬰兒,真是安靜,真是乖。世上少有的安靜,少有的乖。也不哭,也不叫,也不鬧,自自然然,悠悠揚揚地向下游漂去。一朵更大更美麗的白花在河面上盛開了,比前一朵花開放得更熱烈,更壯觀———是那個女人跳入了河水———那個女人沒有向任何人呼救,呼救人們?nèi)ゾ人暮⒆?。她只是喊了兩?聲調(diào)既不凄慘,也不恐怖。甚至,有一點寂靜,有一點溫暖。甚至,女人都沒有哭,女人喊了兩聲孩子的名字,便自己跳入了水中……
幺叔和劉老四,合力把女人打撈上來時,女人懷里,緊緊抱著襁褓。
女人已經(jīng)死了。她最后的表情,是一個母親幸福的表情。
人們連忙打開襁褓,想知道里面的嬰兒是否幸存。把襁褓和女人分開的時候,那女人的雙臂抱得緊緊的,這讓人們費了好大的力氣。人們打開襁褓一看,那里面的嬰兒,還真是一個男孩。不過,那只是一個男性的布娃娃。
劉老四抱起已死去的女人,嘴唇劇烈顫抖,突然沖女人大喊了一聲:蘭花———!
這一聲帶著哭腔的仿佛山崩地裂的喊叫,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震驚和迷茫。
青童這下知道了,原來,女人的名字叫蘭花。他扭頭看向幺叔。
幺叔的眼角滾出一顆淚,在陽光下發(fā)出了雪花的光芒。
后記:我在八歲那年,在南方,有一回坐烏篷船,我曾目睹同船一個女人跳河。我的父母多次對我解釋,說那個女人不是我害死的??晌铱偸菍Υ顺錆M惶惑。父母還說,那個女人是個瘋子,是從芒鎮(zhèn)逃出來的一個瘋子。又聽人們說,那女人不光是瘋子,還是個花癡。她總是追逐在男人身后,央求他們給她肚子里種上一個孩子。為此,她的家人被迫多次給她墮胎。又有傳聞?wù)f,那女人在未瘋以前,曾經(jīng)和一個男人偷偷相愛,并且未婚先孕。我也就此事問過幺叔,可幺叔總是嘆氣,總是搖頭,直到他死,從不對我說明真相,而幺叔也一生未娶。那只童年的烏篷船,也就一直泊在我心里,隨波晃蕩,發(fā)出拍擊水浪的黏稠的聲響……
責任編輯 楊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