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明, 曾祥云,柳祥美, 陳云龍
(1.湖南工學院 人文社科系,湖南 衡陽 421002; 2.南京政治學院上海分院,南京 210003)
《管子》一書,相傳為春秋齊國卿管仲所撰。但也有研究者認為,它是戰(zhàn)國時齊稷下學者托名管仲之作。正因為《管子》有偽托之嫌,一些研究者在探討先秦名辯思想時,多不從中取材。這種做法雖有其一定合理性,但對于挖掘和弘揚我國古代學術思想文化來說,卻未必是積極的、可取的。我們不能因為《管子》作者的真?zhèn)螁栴},諸家說法不一,就對其所反映的思想采取一種完全拋棄、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豆茏印纷髡唠m無從確考,但其為先秦典籍,當屬無疑,其思想內容本身是真實的、可靠的。這里,我們僅從現代語詞符號理論角度,對其名學思想作些分析探討。
《管子》認為,“虛而無形謂之道”(《管子·心術上》),“道”是生成天地萬物的宇宙本體?!胺驳?,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視也,耳之所不能聽也”(《管子·內業(yè)》)。在《管子》作者看來,“道”雖然是超于人的視覺、聽覺等感覺之外的東西,并且對于看不見、摸不著的“道”,人們不能用語言去表述它,但它卻能使“萬物以生,萬物以成”(《管子·內業(yè)》)。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是由“道”衍生而來,“道”是天地萬物生成的根源、本體。“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 (《管子·內業(yè)》)。“道”是“虛而無形”的,但由它生成的萬事萬物卻是有形的。“物固有形,形固有名”(《管子·心術上》)。天地萬物不僅都有其形狀特征,而且具有特定形狀特征的具體事物都各有其名稱。
那么,具體事物的名稱是如何制訂出來的呢?《管子·心術上》云:“姑形以形,以形務名。”郭沫若等著《管子集?!方忉屨f:“‘姑’讀為‘詁’,言詁物之形而象之也。”“‘務’讀為‘侔’,取也?!迸c西方的拼音文字不同,我國的漢文字是對被觀察到的事物的形狀進行摹擬并加以藝術簡化而逐漸演變過來的,這種文字的一個最明顯的特征是,字形上往往反映出它所記錄的單音詞的最早的意義,也就是字的本義。換言之,漢文字是一種表意體系的文字。文字是通過語言以特定的書寫形式來表達思想的,因此,名的存在形式即是單個字或字的復合體。《周禮·春官·外史》云:“掌達書名于四方。”又鄭玄注云:“古曰名,今曰字。”在解釋孔子“正名”時,皇侃《義疏》亦引鄭玄注云:“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币虼?,一個字也就是一個名,“馬”是一個字,同是也是馬類事物的一個名稱。我國古文字與事物之間這種“依類象形”的生成關系,反映到名學中就演變成了形名關系。《尹文子·大道上》:“名生于方圓,則眾名得其所稱也”,“形以定名”,“名者,名形者也”;《公孫龍子·白馬論》:“馬者,所以命形也”;王弼《老子指略》:“凡名生于形,未有形者生于名者也”;《劉子新論》:“名者,命之形也”等等,這些論述與《管子》“以形務名”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即指明名的特殊的生成方式,同時也肯定了“形”對于“名”的決定性作用。
對于名的作用,《管子》也有所論及?!豆茏印ば男g下》云:“凡物載名而來?!笔澜缟系娜f事萬物都各有其名稱。為什么要給世間事物制訂出名稱呢?《管子·心術上》云:“名者,圣人之所以紀萬物也?!笨陀^存在的萬事萬物是渾然一體的,人們要認識事物,就必須首先使客觀事物相互區(qū)分開來;而要使事物彼此區(qū)別開來,就必須給事物制定出名稱。名是對事物的指稱、表征,“萬物之要在于名,正其名則萬物各得其所”[1]。有了名作事物的符號標記,事物有了確定的名稱,人們就可以借助事物的名稱,將渾然一體的客觀具體事物加以區(qū)分,使其同異有別,從而為人們深入認識事物創(chuàng)造條件。因此,名具有區(qū)別事物同異的認識功能?!豆茏印醒浴酚衷疲骸坝忻麆t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管子》作者認為,名不僅是人們認識事物、區(qū)別事物的重要手段,而且名也是統(tǒng)治者用以治理社會、管理國家的重要工具。名是成言的基本要素,《墨子·經說上》:“言猶名致也”,言語是由名組成的,如果沒有名,人們就無法表達思想,開展正常的思想交流、人際交往;人們的倫理道德行為需要名來規(guī)范,如果沒有名,就不能建構起社會倫理綱常秩序;“制斷五刑,各當其名”(《管子·正》),如果沒有名,就不能建立慶賞刑罰制度??傊粋€國家、一個社會的各種事物都離不開名稱符號。事物有了名稱,才能令“萬物自定”(《鄧析子·無厚》),才能使“位不可越,職不可亂,百官有司,名務其形,上循名以督實,下奉教而不違”(《鄧析子·無厚》),使整個社會循軌有章,達到致治。因此,“是以圣人之治也,靜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管子·白心》)?!豆茏印醒浴罚骸跋韧踬F名。”以前的統(tǒng)治者之所以重視名的問題,其原因就在于,名是使社會歸于有序,達到國家致治的重要工具和有效手段。
從現代語詞符號理論來看,《管子》作者對于名的認識功能和治世作用的揭示,是合理的正確的。
中國古代名學的產生,是以名實關系的失調為契機的;中國古代名學的全部問題,也都是圍繞如何調整名實關系這一主線索而展開的。名實關系問題貫穿于中國古代名學研究的始終,它是先秦諸子激烈爭執(zhí)的中心議題,也是中國古代名學家探討的一個最主要和最重要的問題。但是,對于名實關系的實質,我國后來的治中國邏輯史和中國哲學史者,大多以“概念”釋“名”,以“本質屬性”解“實”,這樣,名實關系便變成了概念與事物本質屬性之間的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這種解讀是不合理、不正確的,也是行不通的,與中國古代名學家論述的名實關系本意,相距甚遠。正如上述,中國古代的名是一種用以稱謂或代表事物的名稱符號,《公孫龍子·名實論》云:“夫名,實謂也。”《墨子·經說上》云:“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泵菍嵉姆Q謂,是指稱者或者說代表者;實是名所稱謂的對象,是被指者、被代表者。因此,名實關系也即名物關系,它是指名稱符號與事物之間的代表關系或者說指稱關系。
《管子·九守》云:“名生于實”。名雖有其感性物質形式,但名的感性物質形式并不是先天就存在的,而是依賴于實即客觀存在的具體事物而生成的。在名與實之間,實是第一性的,名是第二性的;實是生成名的客觀基礎,名稱符號是具體事物的派生對象。名依實而生,表明了《管子》作者在名實關系問題上的唯物主義立場。《管子·九守》又云:“按實而定名。”他們認為,名不僅是實產生、存在的前提、基礎,而且是名生成的根據。名稱符號的制訂和確定,是以實為摹本的,事物不同,依事物之形而制定出來的名亦各有異?!榜R”名生于馬之實,“牛”名成于牛之實,牛、馬之實有別,故“?!薄ⅰ榜R”二名亦相異。
由于名依實而生、依實而定,名是實的標記符號,因此,“循名而督實”(《管子·九守》),人們可以用名去應實,用名去區(qū)分不同的事物,“執(zhí)其名,務其應,所以成之應之道也”(《管子·心術上》)。
在上述認識基礎上,《管子·心術上》提出了名實相應的原則,即“言(名)不得過實,實不得延名”(《管子·心術上》)。名是依實而定,名的所指必須與客觀存在的實相一致而不得超過,客觀存在的實也必須與指稱它的名相應而不得延擴。也就是說,任何一個名稱符號都有其確定的指稱對象,任何一個被指謂的對象卻都有一個與其相應的名稱符號。指稱對象不同,其名稱符號有別;名稱符號不同,其所指對象亦相異,“名實相生,反相為情。名實當則治,不當則亂”(《管子·九守》)。在《管子》作者看來,只有名實一致、相應的名才是“正名”,否則,就是不正的名、奇名。
按照通常的理解,符號的能指即符號的音響、形象,雖是作為一種感性的物質形式而存在,但符號的物理形式與其所指稱的對象的物理形式,在性質和功能上是完全不同的。由于事物或者說對象并不選擇具有它自身特性的符號來指稱自己,符號也不具有它所指稱對象的特性,因而,作為對象的替代物,符號與指稱對象之間只是一種外在的人為的關系。中國古代的名作為一種感性客體的標志、指稱物,它與被指稱事物雖也是性質和功能都不同的物質形式,但是,由于命名活動是一種理性的有目的的活動,在命名過程中,人們有選擇符號的物理形式的自由和權利,既可以用事物的某些特征作為命名的根據,也可以完全撇開事物的特征而命之。我國古代對事物的命名,是以具體物類的外貌形征為原型而制訂的,名的筆畫形狀是由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性征所決定的。這樣,名與事物之間就有了一種不同于一般語詞符號的關系,即圖像關系。這種圖像關系決定了:有什么樣的事物,必然有其相應的名的物理形式(筆畫形狀);而一個名有什么樣的物理形式(筆畫形狀),也就必然有什么樣的指稱對象。名的能指與事物之間的這種關系,“用皮爾士的話來說,表現出‘某種性質的共同性’:由符號顯示的關于圖像的一種一致性或‘適合性’被接受者所承認”,“因為它和主題相像:它以圖像模式成為其主題這個所指的能指”。[2]
對于一般語詞符號來說,“語詞表達一個概念,并且根據所表達的概念,語詞指謂事物”,[3]因而,語詞與它所指稱的事物之間,并無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不存在什么相符不相符的問題。中國古代的名則不同。由于“名非天造,必從其實” (王夫之《姜齋文集·知性論》),名的筆畫形狀是對事物外在形征的直接描畫,一個名的筆畫形狀是由它指稱的事物所決定和制約的,馬類動物的名稱符號只能是“馬”,不可能是其它形式,因此,名與事物之間具有一種必然性?!豆茏印纷髡哂嘘P名實關系問題的論述,是符合我國古代的實際情況的,它合理揭示了我國古代關于名與事物之間指稱關系的特殊性。
所謂正名,是指通過調整名實關系,使名與它所指稱的對象相應相當,保持一種確定的、一一對應的關系①。前面講到,與一般語詞符號不同,中國古代的名依實而生,名的筆畫形狀取決于事物的形征,名與其指稱的事物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任意的,而帶有某種必然性。因此,如果名實關系一旦遭到破壞,名與實之間就會出相離、相怨的現象,從而導致名的認識功能的喪失,并帶來人際交往、思想交流的困難。這時,就必須重新調整和規(guī)范名實關系。
《管子·九守》云:“名實當則治,不當則亂?!痹凇豆茏印房磥?,沒有名,固然不能使天下得治;但有了名,并不等于天下一定得治,有名只是達到治天下的必要條件。要使天下致治,必須名實相當。名不正,名與實不相符合,就會使是非不明,法律混亂,賞罰失當,動亂滋生,天下無序。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處于由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社會交替、轉變時期。春秋戰(zhàn)國社會的變革、轉型,在客觀上造成了“名實相怨”、“名實散亂”的社會歷史現實。這樣,在原有的名與新的實之間,就必然要出現一種“相離”、“相怨”現象。名作為一種語言文字符號,它在本質上是屬于全社會的。因此,當名與實之間己經形成的確定聯(lián)系遭到破壞,無論是從交際的角度來說,還是從治世的角度來看,對現實社會都是一種極為不利的因素?!豆茏印ぶ婧稀分赋觯骸胺蛎麑嵵嘣咕靡?,是故絕而無交?!薄豆茏印纷髡哒强吹竭@一情況,提出了“正名”要求,認為必須糾正名實關系,調整名分秩序,才能使國家、社會步入正軌,達到治天下的目的。
《管子·樞言》云:“名正則治,名倚則亂?!鄙鐣刃虻钠茐摹夜芾淼幕靵y,是由名實相怨、相亂造成的。不同的名指稱不同的實,每一個名都有其確定的指稱對象;名實不相應、不一致,必然使名失去其具體的確定的指謂,使事物沒有相應的名稱來指稱、代表它。而要改變這種名實相亂的狀況,就只有正名,重新厘訂名實關系,使名與實歸于一致。如何去正名呢?《管子·白心》云:“正名自治之,奇名自廢?!薄罢笔侵该c實一致、相符的名,即名實關系已經確定、規(guī)范的名稱符號?!捌婷鄙趯嵉耐崆桥c實不一致、不相符的名稱符號。因此,保持、維護己有的規(guī)范化了的“正名”,則不符合實的“奇名”就可以自行廢止?!豆茏印ふ酚衷疲骸笆厣髡瑸樵p自止?!薄皞卧p”生于名的混亂,因此,維持確定、一致的名實關系,使名稱符號各有其明確的指稱對象,使不同的事物各有其相應的名符號去指謂,則是非分明,社會有序,“偽詐”就會因失去其滋生的土壤而自行消失?!豆茏印ぞ忌稀吩疲骸懊置?,則民不惑于道?!痹凇豆茏印纷髡呖磥恚灰?guī)范化了,名實關系理順了,名分等級清楚了,人倫綱紀分明了,則百姓就有規(guī)可循,有“理”可依,而不會產生迷惑,無所適從。如此,則社會穩(wěn)定安寧,人倫整飭,國家致治。
《管子·白心》云:“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法律是統(tǒng)治者用以治世的重要手段?!胺ㄕ?,所以齊天下之動,至公大定之制也”(《慎子·佚文》),“法律政令者,吏民規(guī)矩繩墨也”(《管子·七臣七主》),“法立而民樂之,令出而民銜之”(《管子·形勢解》)。有了法的保證,才能使有功者受賞,有罪者受罰,國家富強,政權牢固。“不明于法,而欲治民一眾,猶左書而右息之”(《管子·七法》)。因此,“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數而不任說,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以法制斷,故任天下而不重也”(《管子·任法》)。然而,“是非隨名實,賞罰隨是非”(《尸子·發(fā)蒙》),要確立治天下之法,就必須理順名實關系,調整名實秩序?!懊笔恰胺▊洹钡谋匾獥l件。名不正,則是非不明;是非不明,就會導致當賞不賞、當罰不罰,或賞不當賞、罰不當罰的混亂不堪狀況?!豆茏印ぞ枷隆吩疲骸懊锾庍`是非之分,則賞罰行矣。”處名物為是,違名物為非;名正則是非分明,是非分明則賞罰可行。因此,“名正”才能“法備”,才能以法管理國家,治理天下。
不難看出,《管子》作者主要是從治世的角度來論述正名的意義,這自然與正名問題提出的社會背景有關。將正名的意義限于治世的范圍,將社會混亂完全歸于名實關系的失調,雖有其一定狹隘性和片面性,但從現代語詞符號理論角度來看,其合理性應給予充分肯定。根據現有資料來看,在中國古代名學史上,對正名的治世作用的論述,當以《管子》最為詳盡,這也是研究中國古代名學所不應忽視的。
[注釋]
①先秦諸子的“正名”還包含另一層含義:它是指具有確定的名實關系,已經規(guī)范了的名,此時“正”用作形容詞,不作動詞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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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特倫斯·霍克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132.
[3]周禮全.邏輯—正確思維和成功交際的理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