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倫
這邊那邊
今天起一個大早,走高速,還不到九點,朋友吳露就用他的越野車給我送到了吳店鎮(zhèn)。大哥和弟弟正站在街口等我?;剜l(xiāng)上墳,這是一年一次雷打不動的老規(guī)矩。今年的清明節(jié)是4月5日,我們家鄉(xiāng)的鄉(xiāng)俗是不能在清明的當天上山,要么前三天,要么后三天。村人們一般是選在前三天。這類事我們兄弟都不懂,不懂,就從眾。
吳露還要趕回市里忙他的事情。臨走時他問晚上了要不要再來接我,我說不用。車發(fā)動了,他又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說,那你就在老家多住幾天吧,難得今年的天氣好!他沒說今天,說今年,是指沒有以往按慣例前來造訪的“雨紛紛”。我向他揮了揮手。想前些日手機里還反復預報有雨,還一直擔心鄉(xiāng)下的泥路不好走呢,好在只陰冷了幾天,說晴也就晴了,一晴氣溫迅即轉(zhuǎn)暖且呈直線上升。昨天終于把捂了一冬的毛衣脫了,怕上山路熱,臨走時又減去一件秋褲。妻說你這歲數(shù)了不行,不能減太猛,要感冒的,叫我再穿上??纱┥狭诉€是覺得多,就又脫了??磥砻摿诉€是對的,一路上春氣徐徐清而不冷,曠野路邊綠樹芳草鳥語花香,到了吳店鎮(zhèn)上,姑娘們都穿起裙子來了。吳店是棗陽市的一個大鎮(zhèn),它是棗南往沙洋、荊州、宜昌等地的交通要道,平時就人多,逢節(jié)就更熱鬧了。我和哥、弟擠進人堆里買了黃草紙、鞭炮、墳飄兒和柳枝,又擠出來在路邊用百元大票在草紙上一一捶打——把草紙打成冥錢。這還是傳統(tǒng)的老做法。時下新派的兒孫們早不買草紙了,買現(xiàn)成仿真的人民幣,有百元萬元乃至十萬元一張的超大票兒,三五塊錢就可以買上千萬,甚至是幾個億——買冥錢論的是“張”數(shù),不論“元”數(shù),想給地下的老子送多少就買多少,免去了在黃草紙上拍拍打打的麻煩。
待打完紙錢,一疊一疊地在挑籃里碼好了,我心里反而不安起來,算算我們兄弟挑一擔的紙錢還不及別人一張的冥票多,由此及彼,父母親在那邊豈不又要受窮?真是窮怕了,遂轉(zhuǎn)過去也買了冥票兒兩個億。大哥、弟弟都笑,我也感到好笑,可是,錢多好辦事,誰又能保準這邊看起來的假票兒,到了那邊就不會成為真票子了呢?
父母、二哥的墳墓都在鎮(zhèn)子前面的山腰上。山上多松柏,多樟槐,更多野花。每年一到三四月,便雜花生樹,漫山的燦爛。開得最多的要算一種叫暈頭花的花(不知學名),莖細葉小,花成串兒,色淡紫,都半尺或一尺來高,一束一束的搖曳在路邊坡下。為什么叫暈頭花啊?弟弟說,聽說是聞著頭腦發(fā)暈呢。我采一把放到鼻前嗅嗅,沒暈,倒是有一種甜甜的清香味;再就是那些白繁繁的野荊花及貼地的像星星一樣的是碎米花了。蒲公英花也不少。偶爾在背陰的陡峭處還可見飄飄拂拂的迎春花,奇怪,怎么四月了還有迎春花?當然,最搶眼、最熱鬧的還是墳頭上“盛開”如燈籠似的大紅大綠的銹球花、牡丹花——這些花都是“開”在柳枝上的——小時候記得鄉(xiāng)人們上墳用的剪彩花都是白色的,而且小,是取一種淡淡的靜哀;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什么都講究熱鬧好看。這樣也好,熱鬧些,好看些,益于視覺的愉悅,以免給自己留下過多傷感的機會?!吘?活著的人也都活得孤獨沉重不容易,不在外在的形式上寄托一下,沖淡一下,麻木一下,一旦勾起早已深埋的凝血親情,怕是支撐不住。
半晌時起風了,不算大,松樹的枝葉嗚嗚吹起鴿哨。還好,已叩過了頭,手邊的火焰漸息,風急急的在地上打旋,灰燼如黑色的蝴蝶飄飄飛升,消逝。物質(zhì)的轉(zhuǎn)化,會覺得肉眼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實,很容易想它們就是先人的魂魄。
桃之夭夭
中午去鎮(zhèn)上弟弟家吃飯。弟媳婦做菜的手藝真是好,春韭、水芹、茼蒿、不起豆油的白豆腐、青菜苔,皆清香馥郁,鮮嫩可口。木心說,中國的瓜果蔬菜,無不有品性,有韻味,有格調(diào),是天賦的清鮮。這話看來不假。口腹之欲,讓我想起“莼鱸之思”。可晉時張翰的瀟灑,現(xiàn)代如我輩是絕不敢做,也做不到了。飯間聊起了妹妹下崗的事,弟弟、弟媳所在的造紙廠因為污染被上級強制叫停的事,怎么辦呢?打工去?都是幾十歲的人了哇!日子得繼續(xù),一時又沒有什么好主意。原定今年給父親立碑,大哥大嫂都說再等一等。長子如父長嫂如母,我們都是聽大哥大嫂的。
午后坐小院里喝茶,曬太陽,身上就有了暖哄哄的太陽的氣味?!斑€鄉(xiāng)”的恬靜,有如在地邊青草叢里聽小蟲子們嘰嘰鳴叫。其實說“還鄉(xiāng)”談不上,一是沒有“錦衣”,二是吳店鎮(zhèn)嚴格說還不是我的“鄉(xiāng)”,我的“鄉(xiāng)”在鎮(zhèn)子以東三里之外滾河北岸的周家灣。我出生在那兒,并在那兒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哥說,倫保(我二哥)過世時灣里人幫忙大,為答謝鄉(xiāng)親們他去年回過一趟老家。大哥說老家灣子變完了,快認不得了,過去的房子包括我們家的老屋都被人推倒重新蓋起二層樓了。我問大哥,我們家從灣里搬到鎮(zhèn)上有多少年了?大哥說八五年搬的嘛,那時你還在學校讀書呢,現(xiàn)今有二十多年了???又一個二十多年!人間禍福,輾轉(zhuǎn)周旋,一百年也就五個二十年,眨眨眼就過去了。此時我們坐在小院兒里曬太陽,喝茶,說往事?!柸魤?往事若夢,人若夢。
憶及老灣子,最早入夢的應該是那條被折的桃花枝。在村西頭,在三通間的牛屋里,中間用兩根松木桿子隔開,一邊是吃草的牛,一邊就是村里讀書的娃娃們。我們老師是來自縣城的女知青,一對齊腰大辮子的美人兒,人面如花,美而惆悵。惆悵,大概就是因為牛屋外的那片桃園吧。桃園是生產(chǎn)隊的桃園,有百十多棵。春頭上,老師用鳥兒一樣翠的聲調(diào)教我們唱:“春天來了,青草發(fā)了,窗外的桃花開了……”我們亦鳥兒樣地跟著唱:春天來了,青草發(fā)了,窗外的桃花開了……
第二天一早背著書包上學來,天還凍得臉紅鼻涕流,可那桃園的桃花就真格開了——桃花一夜雪如堆——紅雪,如云。那時候我們才發(fā)毛(啟蒙),沒有書本,書包里除了一支鉛筆和用紙煙盒自訂的作業(yè)本外沒有其它。所謂教唱的課文,我估摸是她編的。她把自編的課文一筆一劃地寫在黑板上,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用根細細的柳棍兒指著教我們??晌覀兡挠行氖氯タ春诎迳系淖职?都在看她桃花兒一樣的臉,她那雙清澈如晨露的大眼睛。老師好漂亮!
那老師姓什么呢?想過,一直沒想起來。現(xiàn)在能記得的只是她的俊模樣兒了。再記得的就是在桃花盛開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從外隊(后來聽說是第十一生產(chǎn)隊)來了一個男知青和她相擁在繁花如錦的桃園里??扇f沒想到被隊上喂牛的黑老戈(人黑,姓戈)發(fā)現(xiàn)了。黑老戈是個老光棍兒,不過這并不主要,主要他是老黨員,還是村隊委會的成員,自然是有資格教育她:自身不正哩,還不把娃娃們教歪了?一憤怒,告到支書那兒,最直接的證據(jù),除了他親眼所見的“親了嘴兒”,就有一條被她折斷的桃花枝。
記憶的春天,其桃花開也忽焉,落也忽焉,如雪片一樣,緩緩而下,幽若芳魂——比喻,有如蔡琴的歌聲:溫情款款,隱隱憂傷。桃花畢竟是太美艷,美而易折,剛一轉(zhuǎn)身就覺出它別樣凄涼的意蘊了——老師走了,有兩說:先說是和那男知青結(jié)婚去了,這故然好;可后一說就不好了,說是死了,并且得到了某些村人的證實。為何而死?這就不該是小孩子知道的事情了。我輟學了,好玩兒得很,二十幾個孩子坐在有牛吃草有牛屙屎的教室里空等了一個上午,之后,隊長來了,隊長來了說各人把自家的小板凳搬回去吧!在我讀書生涯中共有兩次輟學,那是第一次,是集體輟學。
巧的是,沒過幾年(可能是三五年吧),黑老戈也死了。而且同是在春天。在生長過那片桃樹林的土地上(桃園已廢),隊里辦起了養(yǎng)豬場,蓋了豆腐鋪,喂牛的黑老戈和養(yǎng)豬的菊姑娘就在豆腐鋪的柴禾窩里親了嘴兒,過了皮。嗚呼!桃園雖廢,曾經(jīng)盛開的桃花卻依舊溫暖著鄉(xiāng)人的粗糲生活。只不過,黑老戈的年齡已快能做那菊姑娘的爺了。但古話說得好,春天里枯樹也想開花,何況人心?要命的不是他的年齡,是他的覺悟——頭上有一頂共產(chǎn)黨員的紅帽子,他在遺書里寫到: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時光如煙。大哥說,那片桃園他已是很恍惚了。又問:你還輟過學?……我終于明白,童年經(jīng)歷的事情大多是靠不住的,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旦枯萎零落她就不再是花了,是泥。
——人世不過如此,一回首,皆成往昔。
(選自《北京文學》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