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晨
一
人都說民以食為天。所以胃在這夜色沉沉的時候便成了不安分的孩子,驅(qū)使著人們紛紛來到了這個像條蛇一樣的長長的夜市上。
夜市上的吃食數(shù)不勝數(shù),各種蔬菜、時令海鮮,只要你叫得上,它就能端得出。燒菜的時候,一口木柄黑鐵鍋被燒得通紅,新鮮的食物們和蔥姜蒜辣椒一起,被吱啦啦地扔進里頭,油帶著水,一股明火躥起尺把高,將香味飄滿整條街。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在灶前掌勺的多為女人,她們手腳粗壯,穿著油膩膩的圍裙,將一個鐵鍋耍得飛舞。男人們則斜叼著香煙,托了盤子,在坐滿食客的飯桌間飛蝶般靈巧穿梭。
來夜市的食客們或是開著漂亮轎車的達官貴人,或是穿著踢踏拖鞋的小姐走夫。有人西裝領(lǐng)帶,有人短褂汗衫。但無論怎樣,都不會有人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拘束。因為在這里,誰也沒有高貴低賤之分,大伙兒只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將城市的一角吵得震天響。
菜可以吃得粗獷,也可以吃得斯文。各人有各人的嘴,各人也有各人的吃法。但要是講喝酒,那就再由不得你了。在這里,男人女人都喝酒。酒是啤酒,冒著白色的泡沫。喝酒的人鼓口氣,將泡沫吹去,仰脖就是一杯。
酒不離口,拳不離手。幾杯酒暖了肚,劃拳的聲音便此起彼伏起來。劃拳的人年齡不一樣,拳風便不同,性格不一樣,出拳就更是各異。年紀大的,性格沉穩(wěn)一些,出的拳穩(wěn)中有快,平中有急,酒令聲起起伏伏,好似唱小曲兒一般。年紀輕的,大都脖綻青筋,血氣方剛,出拳又快又狠,翻落蓮花,酒令聲震耳欲聾,好似上了戰(zhàn)場廝殺一般。
酒喝多了,有酒肚子的,就將肚子盡情地裸露出來,白晃晃的肚皮像是示威一般。酒量小的,喝下幾杯,轉(zhuǎn)身在一旁悄悄地吐了,回來再喝。無論酒量大小,嘴上絕不認輸。
有挎著擦鞋工具的外地人眼巴巴地往桌下食客的腳上不停瞅著,一些不成年的孩子則將大大的吉他掛在自己脆弱的鎖骨上,用稚嫩的嗓音唱著杜十娘,唱著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此時,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角落里,正神情專注地吃一碗百家飯,全然不顧身邊的打鬧與喧嘩。
二
天涼好個秋。入了秋,氣溫降了,人便不能天天沖涼洗澡。隔上幾日,身上臟物成垢。在家里洗澡,總覺得洗不干凈。于是便拿上換洗的衣褲,往附近的澡堂子去了。
澡堂不大,離東門庵堂一百米。進了門,就能看見那個亮晃晃的玻璃柜臺,柜臺里放著毛巾,肥皂,鞋墊,還有內(nèi)褲。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站在柜臺后邊,神情木然地收錢發(fā)牌。迎面的墻上貼著一張紅紙,上寫:剔腳十元,洗澡五元,搓背五元。注:一米二以上小孩需付洗澡費。在內(nèi)池與外堂之間還有個簾子隔成的換衣室,來洗澡的人們便在這個房間里頭赤裸了身子,往里頭的澡堂而去。
澡堂正中是個十幾尺見方的水池。水池貼著方形白色瓷磚,幽藍的熱水在白色的池子里頭吐著絲絲的熱氣。幾個老人泡在水里,頭發(fā)稀疏的腦袋像皮球一樣浮在水上。池子周遭的墻上裝著十幾個出水的蓬頭。這些蓬頭大都用鐵制成,日子久了,銹色斑斑。
一般來洗澡的人都要經(jīng)過洗、泡、再洗的過程。第一次洗是讓自己干燥的身體適應(yīng)了這堂子里的冷熱干濕,澡堂里頭悶熱潮濕,這身體上的事情可不能由著性子來。等身體在蓬頭下松散了污垢,舒坦了肌肉,平緩下氣息。人便跨進水池像朵熱水中的干菊花一樣舒展開來。燙水壓得胸口有些喘不過氣來,年紀大的,泡個十幾分鐘,便起身在池沿上坐著。而身體好的,會在熱水里泡個通透。水淋淋地出了池,身體就像煮過的大蝦,似乎身上每一塊肉此刻都是熟的了。
來澡堂的人,都會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體。他們一絲不掛,在幾十平方大小的堂子里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澡堂子男人的那些性器,無論雄壯,或者秀氣都垂頭喪氣地在他們胯間晃來蕩去。在這里,它們非常平等。人們身體上的秘密在澡堂里被一一解開、胎記、體毛、身段,平時用衣服掩護的身體此刻完全都被放到了眼皮子底下。
洗澡的時候,很少有人說話。房間里只響著急急緩緩的流水聲。
一個外地來的搓背師傅噼噼啪啪地敲著背,拍將完畢,師傅將一塊毛巾卷成棍狀,然后像推土機一樣在人背上使勁推著。他的手指粗壯有力,但看上去卻不是十分靈活,甚至看上去還有些笨拙。
洗完澡,你鉆出池子,擦干熱氣騰騰的身子,穿上衣服。一走出悶熱濕潤的房間,又恢復(fù)了各自的身份和角色。轉(zhuǎn)個身,重新投入到這個城市的車流人流中去了。
三
診所就建在那條新修馬路的轉(zhuǎn)角。診所不大,七八十平米,其間還用木板隔開了藥房和注射室。診所里有四個人,一個看病的,一個取藥的,一個打針的,還有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病人們來來往往的,房間里頭就成天彌漫了一股淡淡的消毒藥水味兒
診所邊住著不少居民。人吃五谷雜糧,難免就落個感冒發(fā)燒。得個小病,居民們都懶得上三站地以外的人民醫(yī)院,拐個彎,便都到這間路轉(zhuǎn)角的診所里頭來了。
看病的是位老醫(yī)生,他穿著藏青色中山裝,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臺前。臺上擺放著一盆青翠的文竹以及幾張隔天的報紙。有病人來了,他便凝眉給病人搭脈,望舌。稍頃,還簡單地問上幾句。問的時候,手下便也利落地開出了方子。老先生開藥方子時用的是毛筆,一手字寫得龍飛鳳舞的,誰都看不懂。病人將方子拿到藥房,藥房的女孩兒瞟上一眼,卻能哼唱著流行歌曲麻利地拿藥,十指如蔥。
診所上新刷了白色的墻漆。墻上貼著許多的標語,有說“飲食七不對”的,也有說“不準亂扔垃圾果皮”的。最醒目的是診所正中墻上的一橫行草“懸壺濟世”。字下掛著幾張褪了色的獎狀以及一頂太陽帽,一把蒲扇和一把飛鷹牌的刮胡刀。
來診所的人得的都是小病,一盒藥或者一瓶葡萄糖便能治。病人取了葡萄糖,在椅子上坐好,便仰脖等著打針的女孩兒前來。一根根鐵絲縱縱橫橫地掛滿了房間的屋頂,鐵絲上長滿了圓月彎刀般的鐵鉤子。那些大大小小的葡萄糖瓶子就像懸膽一樣掛在這些鐵鉤子上。大堂里擺著幾排整齊的藍色塑料靠背椅子,椅子的腳上放了清一色的白色痰盂。打針的人身份各異。有年輕女孩兒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著手機,聲音發(fā)嗲地向手機那頭的人訴說打針的辛苦;也有未經(jīng)世的小孩因為疼痛而發(fā)出清脆的啼哭聲。孩子哭了,年輕的父親卻不懂該如何哄孩子,就只是不知所措地將孩子用力地抱在懷里。
房間的一角還用小爐子煮著鍋茶葉蛋,5角一個,香得很。
病人少的時候,老先生便目光散淡地斜眼望著路上的車流人流。陽光很好,透過門口碩大的梧桐樹,悄無聲息地投下一顆顆錢幣般的樹影。而一個老式的木制掛鐘此時便在房間的一角慢吞吞地消磨著時間,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疲倦的哲人。而小鎮(zhèn)也在這疲憊的寧靜中度過自己的歲月。(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