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甜
在一切的初始,有些事件始終是無法自知的,只是想借助于一個故事來試探生活的厚度。紀(jì)伯倫說:“就在這里,大地將我們擲出。如歌似謎。歌,升上天空;謎,沉入大地?!蔽覀儽粧仈S,一開始,還未啟程,生的結(jié)局已寫好。
關(guān)于自己
就這么活著,平靜地。身體軟塌塌地掛在溫煦的午后;燒著廉價的香煙潛伏在深夜,將青春燒在紙頁上:聽著黑麥,將音量調(diào)至大音希聲。生存問題總是只能通過生存活動本身來澄清,我潛伏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香煙、音樂、文字澄清我的生存狀態(tài),以至不淪為不自知的黑暗。我以為我一切的所為是指向心靈的,向靈魂低處深省探詢。靈魂無法證明,但也許只有無法證明的東西才能成為我們存在的最高獎賞,我用如此虛渺的最高獎賞來證明我的存在,并以此吹漲著自己干瘦的心,來浮出水面,用自我的呼吸,在世間萬物的呼吸中為自己開辟一條道路。
如此的自卑,一無所有的自卑,自卑到一無所有。
以這種自卑到自傲的方式保持逃遁的姿態(tài),逃向虛無,逃離家庭。一開始,便和我所有的屈辱一起上路,私奔到一片記憶空缺的荒原,讓滿目瘡痍的過去同沒有完成的初始一樣,面對著同一片荒蕪。
我的家庭:我的瘋子小姑,我愚蠢懶惰的爺爺,我辛勞可悲得令人心疼的父母:一村子嚼舌根的蠢蛋;還有我不自知的羞恥。我背棄著,逃遁著,不是恨,僅因?yàn)闊o望。
我背棄著家庭賦予我的可憐巴巴的生活,以一種自殺的方式投向更虛渺、更可憐的生活,我一度以為對的、能凸顯我存在意義的生活。某天,我無比憎惡地發(fā)現(xiàn)所有的生活都一樣,生活僅僅是生活。不會因在前面加上“我的”二字而改變其性質(zhì)。無論是父母的生活,小姑的生活,我的生活,還是你的生活,統(tǒng)統(tǒng)歸于生活。不具備任何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意義。
關(guān)于小姑
小姑永遠(yuǎn)是枯黃的。干瘦,沉寂,無望,一如苔跡斑駁的古井,年久沉淪,了無生氣,偶爾有石塊墜進(jìn)去,也僅僅是一聲象征意義的回應(yīng)。她唯一的鮮活與激情,大概只在兒子被瘋狗咬死,而后陸續(xù)懷上的孩子被迫流產(chǎn)時。她癩狂地嘶叫,聲音里滿是蒼涼的無望與空白的憤怒。
小姑的命運(yùn)是誰釀就的?在我突然明白生活僅是生活之后,這個答案變得隱晦模糊,我無從解釋。
小姑并不是一生下來就瘋的。
她亦曾歡喜過,在那個年代也僅限于爺爺用籮筐一頭擔(dān)著她,一頭擔(dān)著爸爸去集市,遞給她半個雪白的饃饃時。過多的子女,家長無法予以足夠的愛給任何一個孩子,他們所有的精力花在如何不至于挨餓受凍上。愛在那個年代顯得如此貧瘠瘦弱。而當(dāng)小姑長成到可以承擔(dān)農(nóng)活時,便開始掙工分,如此理所當(dāng)然,這樣的責(zé)任一直等待著她身體的成長。始終會到來,一直都在。她永遠(yuǎn)是掙得最多的,她的勤勞僅源自一種欲望,改變生活嗎?那個年代的人貧窮得失卻了人與動物基本的區(qū)別,小姑終年赤腳泡在水田里勞作,換來的是年底一雙經(jīng)過哥哥姐姐磨爛的破棉鞋和凍傷流著膿水的雙腳。不再干農(nóng)活掙工分是小姑瘋掉以后的事。
小姑不知倦怠地學(xué)習(xí),也僅僅是跟我一樣想逃遁家庭賦予的生活。當(dāng)她的勤奮終于可以換來坐教室的資格,而名額卻被別人頂替時,小姑停止了說話,然后是破口大罵,罵爺爺奶奶,罵陌生人,罵任何人,瘋了。爺爺請來的大神說她被不干凈的東西蠱惑,每天給她灌用字符燒成灰燼沖服的藥水。小姑不停地罵,沒日沒夜。爺爺將她嫁給外村的男人。小姑哭過,罵過,打過,然后是被罵,被打,直至有了孩子,開始安靜。孩子稍長大一些,她便抱著他逃離,不自知無目的地逃離,最終被帶回。直至孩子被瘋狗咬死之后,她才一個人逃離,依舊被打罵著抓回來。沒有人知道她逃離的原因,因?yàn)樗钳偟摹P」煤髞黻懤m(xù)懷過三個孩子,都被男人逼著流產(chǎn)了,因?yàn)樗钳偟?。在醫(yī)院里。小姑歇斯底里地嚎叫著,咬人,廝打,她哀求奶奶,而奶奶聽從了男人的話。以后小姑不再罵人,嘴里碎碎叨叨念著同樣的故事:“爹爹遞給我半只饃饃,白白軟軟的,我還只有五六歲,什么都不知道咧……阿杰被狗咬了啦,我抱著他,他只會說‘媽媽,冷。我沒有辦法,就只有抱著他往外跑啊,跑啊……死了死了,三個圓圓黑漆漆的小腦袋并排靠著,擠在醫(yī)院的簸箕里,一般大小呢……”小姑重復(fù)著同樣的話,不知疲倦機(jī)械地念叨著,旁若無人又若有所指。她在飯桌上說,在客人面前說,在大街上說,不分場所時間,她是瘋的。爺爺為制止她不停的說,喝吼到道:“吃飯吃飯!”她仍不理會地兀自說。
這以后,她不再逃離。所有的時間都在兀自說著。
小姑的瘋似乎一直等待著她,在某個角落潛伏,終將到來。她所有的反抗都將走向那里。
關(guān)于爺爺或關(guān)于爺爺和我
爺爺始終是沒有概念的,在我頭腦里。僅僅是爸爸和小姑的爸爸,概念上的稱呼,我很少叫他“爺爺”,沒有這個可能與意義。
他是愚蠢與懶惰的,我感到恥辱,他的生活讓我蒙羞難過。
也許他生來如此。
像狗一樣癱坐在門口,無比丑陋怠惰地曬著太陽,在他仍然可以勞作的時候,在他依舊健康強(qiáng)壯的時候。農(nóng)忙時,看著爸爸忙得用“狗娘養(yǎng)的”發(fā)泄勞累時,他依舊可以那么坐著,若無其事。
在小姑瘋了之后,他請來大神仙燒符驅(qū)鬼,將她嫁掉。
他在小姑逃離后帶著那個男人將她抓回來。
他的懶惰愚蠢招來村里人的議論紛紛。
我感到羞恥。我的生活因此而蒙羞。
我不恨他。只是難受與無望。想逃離。
關(guān)于小姑和我
小姑最喜愛的是我,家族里所有的人都這么說。我厭倦這種說法。這種愛讓我蒙羞,前提是在這樣的世俗環(huán)境里。大概在這個世俗的社會里沒有絕對的愛,因?yàn)槲覀兌紨[脫不掉世俗,我們本身就是世俗的。
原因是爸爸曾在小姑失去孩子之后玩笑似的說,把我送給她。從此,小姑心里只記得我,她是不會愛人的,除了自己的孩子,任何女人都具備的天然母性,而我僅僅是她母性延續(xù)的對象。
因?yàn)樗牡胗?,我灰暗的生活持續(xù)了十八年,直至我離開那里。一開始我就預(yù)謀了這場逃離。
當(dāng)她拎著吃食,拖拖拉拉站在教室門口找我時,在老師不解的目光和同學(xué)的哄笑中,我迅速地跑出去,將她推到別人看不見的角落里,我憤怒地一遍又一遍大聲斥責(zé)她:“早告訴你,不要來學(xué)校找我!”從小我就長時間處于一種極端的憤怒與憎恨中。她永遠(yuǎn)不會理會我的拒絕與憤怒,一次又一次地來到教室門口,站在門口叫我的名字,無論老師是否在上課。
她的眼里沒有任何他者。
但是我無法做到這樣。我沒有瘋。
我的抗拒厭惡源自她將我可悲的生活赤裸裸地一再呈現(xiàn)給我看,給我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周邊的人。我無力地抗拒著。
如果周邊沒有其他人,沒有任何眼光與議論,只剩我和她,我想我會理解她、同情她。但假設(shè)永遠(yuǎn)不成立,我們自始至終,必須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在這個場所,同情與理解完完全全被憤怒掩蓋。只有當(dāng)今天,我去回想的時候,站在地域上她遠(yuǎn)離我的場所,我冷靜得有所體悟。
我一開始預(yù)謀的逃離終于到來,站在遠(yuǎn)離他們的場所,聽媽媽在電話里給我說,小姑夢見我,在夢里,小姑哭了。
我們的生活這樣交錯著,互相影響折磨。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樣,無從逃離。逃離亦是生活,你越是抗拒,越是反叛,就越是在生活。一場綿長沒有盡頭的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