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紫
如今,只求一朝如愿。
千種情懷付誰說 桃花折 幽香無處消寧
京城里人人都在傳誦,貌若天仙的寧陽公主如何母儀天下,自請去苦寒北地與突厥和親,只為大周子民得享清平。
也有人小聲嗟嘆,堂堂禮儀之邦,如今卻要以一個女子的終身來換取和平,倒像是怕了那突厥蠻夷。
話說到此,勾欄瓦肆中的窮酸儒生便一片沉默。隨即就把這沉默,化作對寧陽公主的敬仰和稱贊。
我坐在明黃的轎子里,沉默地穿過京城的每一條街市,聽著這些或好或壞的傳言與猜測,淺笑,不語。
還記得昨夜,母后在寢宮里抱著父皇哭泣,她說傾兒還那樣小,你怎舍得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嫁到野獸群里去?她是你的親骨肉,你怎舍得與她一生再不相見?
父皇似是有些動搖,一轉(zhuǎn)頭,就看見站在門口的我。
我盈盈上前跪拜,我說父皇,傾兒愿意嫁到突厥。請父皇成全。
父皇忙上來扶我,我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見他花白的鬢角。他說傾兒,苦了你。
我笑著搖頭,伸手撫他已經(jīng)爬了皺紋的額角。忽然覺得,上天是如何地善待我,不但賜我一世榮華,還賜給我那樣疼我愛我的一雙父母。
以及,那一段金玉合壁的好姻緣。
沒有人知道,我是如何急切地嫁去突厥。
我記得那個穿獸皮的俊朗少年,他叫云抑,他曾在滿樹繁花之下吹羌笛給我聽,他說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姑娘。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帶走。
年少驕傲的我臉一紅,轉(zhuǎn)身再不理他。
時光遠去,旁的我已記不清楚。只記得那個柳媚花嬌的夏日,海棠花嫣紅似火,云抑的羌笛婉轉(zhuǎn)如鶯,年少的耳鬢廝磨,輕易就讓人把彼此的心交付。
云抑走時,我將姥姥傳給我的鴛鴦梳送給他。那是一把晶瑩剔透的白玉鴛鴦梳,把手上鑲著一顆水滴形的鳳血石,就像一滴殷紅的淚。
我說這是鄉(xiāng)間的風俗,當一個女子將鴛鴦梳相贈,就意味著她愿意與你比翼雙飛。
比,翼,雙,飛。說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我的臉陡然發(fā)燙。他接過,不語,只是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深深的,仿佛恨不得一眼就望穿了前世今生。
他說,傾兒,此生,我定不負你。
那是我聽過最美的一句承諾。彼時,云抑還是個不得寵的少年,他的父皇子嗣無數(shù),儲君之位斷不會落到他身上。可是七年之后,就在昨日,我拆開那封印了火漆的信,看見他熟悉的字體。隨信而來的,還有那把鴛鴦梳。
他說,迎娶你的人是我,傾兒,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七日之后,我便會在我為你建造的宮殿里,親手從你手上接過這把鴛鴦梳。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離。
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我仿佛看見眼前的幸福,如云一般濃厚綿長。卻幾乎忘記了,兒時曾有術(shù)士為我批命,當父皇問起,他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再三追問,才說,公主八字里貴重福薄,乃是蘆葦琉璃之命。
所謂蘆葦,頭重腳輕,境遇蹊蹺。
所謂琉璃,美麗易碎,貴不可言。
公主十六歲時會有一劫,倘若能挺過去,此后便會一生鴻運,萬世景仰。
父皇急忙追問,要如何,才能躲過那一劫?
術(shù)士蹙眉,道,天命如何,恐怕還是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父皇大怒,一切都聽天由命,朕要你何用!說罷,便命人將那術(shù)士拖出去斬了。
從小到大,父皇將我捧在手心,生怕一朝會應了那預言。直到我平安喜樂地長到十六歲,眾人才漸漸松口氣,把這件事當作笑談講給我聽。
可我怎么會舍得死?我怎會舍得這么多愛我的人,還有這萬里江山?我笑,盈盈坐于銅鏡前,拔下髻上的珠釵,用鴛鴦梳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fā)。
這是我微服出宮的第三日,隨從們已再三催我早早回去,省得父王責罵。但很快便要與云抑相見,怎能不買一把他念叨許久的寶劍呢?
一梳白頭偕老,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堂。那喜禮上喜婆常說的話,不知怎的就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我的臉忽然殷紅一片。
小腹猛地一陣劇痛,唇角緩緩有血絲流下。我看見自己的眼睛,那么不甘,那么難以置信,可是我沒有辦法。
握著鴛鴦梳的手驟然一抖,鴛鴦梳墜在地上,那淚形的鳳血石襯著無瑕白玉,更顯得璀璨深紅……
雨道紅鼓聲 白馬喜綢系 簾起紅妝鳳凰卿
五月十五,是寧陽公主出閣的日子。晴光閣里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父皇和母后的龍鳳鎏金車一到,四下立刻靜寂無聲。
他們親自送我坐上喜轎,在轎簾落下的一刻老淚縱橫。我握緊了手中的鴛鴦梳,不忍心再看下去。
這是突厥的風俗。新郎在禮成之前不可來女方娘家,免得在一接一迎之間走了回頭路,壞了彩頭。所以從中原到突厥的漫漫長路,要靠我一個人走過。父皇派了許多侍衛(wèi)護送我,大紅的喜轎兩旁,可以看見浩大而肅穆的兩排儀仗,鐵甲長槍給這喜禮平添了幾分煞氣。
如今世道動蕩,大周北與突厥聯(lián)姻,西南方卻有苗、商兩族虎視眈眈。甚至夾在大周與突厥之間的小國樓蘭,都曾仗著國民富庶團結(jié),不肯再向大周低頭朝貢。
可是如今,我以大周長公主的至貴身份與突厥未來的儲君聯(lián)姻,一切都將不同。兩國聯(lián)手,就再也沒有外敵可以搖撼我大周威儀。
忽然覺得,市井的傳誦也并無道理。我所做的一切,固然是為了自己,可同時也為了大周子民。
大漠孤沙,長河落日。一路上所見,都是與中原完全不同的風景。傍晚起了風沙,送親隊伍在路旁的山石后面避了幾個時辰,再行進的時候,天空晴得近乎虛假,眼前一覽無余,我卻忽然不想再走下去。
“停轎。”我輕聲說。撥開綴著瑪瑙流蘇的殷紅轎簾,拖著繁復絕麗的大紅喜服,我朝身側(cè)的戈壁走去。
“公主,那后面就是懸崖,您要小心……”侍衛(wèi)擔憂地說,我卻泰然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這是如何難得的風景。夕陽與新月并存,天空是一簇一簇的紫色,華美絢麗得不似人間。
我走到懸崖邊,任風吹動我的衣裙。
忽然,遠處傳來“砰”的一聲,一根羽箭直奔我心臟而來,我一愣,想要避開,卻已是遲了。
眼看那箭就要刺入我身,半空中忽然出現(xiàn)另一支箭,將射向我的羽箭打落在旁。我不由后退兩步,一轉(zhuǎn)頭,才發(fā)覺身后火光大盛,一群山賊模樣的人握著火把站在戈壁,人頭攢動,不下數(shù)萬。一眾護送我的侍衛(wèi)已經(jīng)盡在他們掌控之下。
為首的男子上前兩步,淺笑地看我。白衣皎潔不染纖塵,一雙美目顧盼生涼,很難讓人將他與身后那群烏合之眾聯(lián)想在一起。
他走近我,那笑容凈如云染,他說:“寧陽公主,久仰大名。我一直都好奇你是個怎樣的人。上次你微服出宮,我在你轎子里下了重毒,三日之后,連馬都毒死了,可是你卻安然無恙—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是因為,老天也垂憐容貌絕麗的女子,不忍看著傾國名花沒入塵土吧?!?/p>
我坦然迎視他的目光,也不答話,只是淡淡地說:“放了我的親隨。我跟你走。”
他一怔,隨即伸手輕撫我的臉,手指冰涼,促狹笑道:“你當然得跟我走。方才救你那一箭,可是我射的呢。”
我微微一愣。
他仰天長笑一聲,轉(zhuǎn)身走開。幾個隨從上前將我圍住。
所站之處留下一片幽然淡漠的蘭香。
百般契諾由君落 鴛鴦散 憐見雙燕雙嚀
荒漠里簡陋而整潔的石屋,似是過去帝王廢棄的行宮。我坐在桌前,第四十九次翻閱那本破舊的詩經(jīng)。良久,我合上書,望向門口。
我知道他早就來了,傍晚的光線自他背后照來,將他的影子綽綽地倒映在背后的石墻上。
他說:“寧陽,你越來越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亦覺得有趣,笑笑,伸手指指旁邊的木凳,反客為主地說:“公子請坐?!?/p>
他一怔,隨即微笑落座,輕聲嘆道:“將你抓來數(shù)十天,你不哭,不鬧。只給你一本《詩經(jīng)》,便可讓你如此安靜么?”
我又笑:“那么依公子所言,我是該哭,該鬧,還是該懸梁自盡?如果這些有用的話,你也不是賀蘭雪了?!?/p>
他的眸子一瞬間精光大盛,旋即又恢復如常:“你知道是我?”
“大周一旦與突厥聯(lián)姻,夾在中間的樓蘭小國便將再無生存余地。所以,最不希望大周與突厥聯(lián)姻,又熟悉沙漠地形的人,應該就是樓蘭。何況,傳說樓蘭皇子賀蘭雪有天人之姿,流亡在沙漠中,落草為寇。要猜出是你,也并不是很難?!?/p>
他的眸子冷然看我,看不出半點喜怒。
“……其實如果沒有你,樓蘭怕是早就亡了?!蔽肄D(zhuǎn)過頭,假裝沒看到他陰霾的雙眸:“突厥于去年與樓蘭開戰(zhàn),樓蘭雖然富庶,人丁卻是稀少。倘若不是出了一個杰出的皇子賀蘭雪,恐怕全族的人都已經(jīng)被突厥俘虜。”
“你知道的倒清楚?!彼穆曇粝才妫麖埬樤陉幱袄?,神色似乎凄厲分明:“俘虜?那倒算好的。你可知突厥鐵騎,連老弱婦孺都不曾放過?單是我賀蘭皇族的血,就足以染紅半片沙漠?!?/p>
這一刻,我望著他的眼睛,一剎那看見他眼眸深處的悲苦,心口忽然莫名一窒。
“他甚至殺了我的未婚妻?!彼穆曇艉鋈惠p起來,“她是那么善良的一個女子,手無寸鐵?!闭f到這里,他猛然抬起頭來看我。
我被他的目光逼退,起身后退兩步,難以置信地搖頭,說:“不會的,云抑他不會那么殘忍?!?/p>
賀蘭雪凝視我片刻,神情緩緩松弛下來,像是自嘲一般道:“成王敗寇,也沒什么殘忍不殘忍。我不殺你,其實也并非憐憫。而是你,有更好的用途?!闭f完,他便恢復往日華麗輕盈的笑容,轉(zhuǎn)身走出門口。
窗外月華如水,荒漠開闊,繁星閃爍。
我不知出于怎樣的心思,忽然開口叫住他。
他的身影一頓,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你以為憑我一介女子,便可要挾得了突厥?”我走近他,娓娓說道,“突厥人驍勇善戰(zhàn),這幾年他們西征西域,東取樓蘭,若非耗費太多人力財力,你以為他們會答應跟大周聯(lián)姻?—你若利用我去殺突厥皇子,也不過是替他們找個他日與大周宣戰(zhàn)的借口?!?/p>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道:“你貴為公主,真是出人意料的聰明??墒悄阋詾?,憑這一番話,我便會放了你?未免也太天真?!?/p>
我忽然疲憊,靠在窗欞上,由衷嘆道:“我只是不忍看到生靈涂炭?!?/p>
夜風吹散我的素白衣裙,窗外一顆流星璀然劃破夜空,留下一道幽亮軌跡。我不禁看得出神片刻。再一轉(zhuǎn)頭,賀蘭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近我身邊。
我詫異地看向他的眼睛,四目相對間,胸口忽然莫名一震。然后,他忽然捧起我的臉,細細地吻。
我知道不該對那樣一個人心動。
可是我,沒有辦法。
亭下素顰濕 路人斷魂處 只道琵琶聲聲涼
囚禁我的已不是冰冷的石屋。我重新走上喜轎,重新穿戴鳳冠霞帔,大紅的喜服在大漠荒煙重重翻卷,紛飛似云。賀蘭雪和他的人扮成送親的隊伍,他就走在我身邊,可是相對無言。那一夜發(fā)生的所有,我總疑心是不小心在夢中看到的一樹繁花,那么遠,那么空幻。
走出大漠,進入一個和煦的城池。那里是突厥的領地,因為有綠洲,所以天氣竟溫暖如江南??蜅@?,我靠著窗子看樓下的他,姿態(tài)嫻雅地指揮眾人安置轎子和馬匹,神色淡漠。
夜深了。小城寂寥,此時已是萬籟無聲。幾聲輕巧的叩門聲,我還未應,她已經(jīng)推門進來。
是賀蘭雪為我安排的侍女如云。她在人前一向低眉順眼,可是看我的眼神里總是在深處隱藏著凄厲。在賀蘭雪到我房里留宿之后,那種目光更是鋒利如刀。
她為我捧來一碗蓮子湯,說:“這湯敗火清涼。小姐先喝了吧。”
我沉吟片刻,還是接過那湯。我還有利用價值,眼看就要到皇城,量他們也不會在此除掉我。
碗剛捧到嘴邊,便有人急急推門進來,甚至連呼吸聲,都那么急迫。
是賀蘭雪。他沖進來一掌打翻我手中的蓮子湯,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扭曲、糾結(jié)以及掙扎。
如云卻手疾眼快地接住那只碗,俯身跪在地上,說:“少主,如云求您以大業(yè)為重!”
我再望向那碗蓮子湯,心中已知它的含意。心頭一陣黯然,伸手接了過來,道:“我在你們手里,今日不死,明日也劫數(shù)難逃。賀蘭雪,我只要你一句話。”
賀蘭雪看我的眼神里有微微的顫抖,如云見狀,生怕他被我動搖,轉(zhuǎn)眼一個耳光扇過來,罵道:“你勾引少主,不知廉恥!”
她的手腕卻在半空被賀蘭雪握住?!俺鋈ァ!彼穆曇艉鋈焕涞每膳?。如云見狀,慌忙俯身作個揖,含淚跑了出去。
房間里一片沉默。窗外微涼清新的空氣絲絲縷縷地撲面而來,我聽見自己越來越局促的呼吸聲。
“為什么?”千言萬語,也只有這一句。為什么他要殺我,還要在命懸一線之機來救我。
“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那么對你?!彼焓謱⑽覕埲霊阎?,將別在腰間的錦盒頹然扣在木桌上,眼中有濃重的哀傷與眷戀。
我忽然不忍,輕柔環(huán)住他的頸,笨拙地吻向他的唇。他抱得我更緊,在我耳邊輕聲呢喃:“傾兒,我怎會這般舍不得你。”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劃破長空,輕柔地照過窗欞。帷帳里一片淡雅的蘭香,我枕在他的臂彎,近距離地凝視著他寧和如嬰兒的睡容,心就那樣柔軟得仿佛融化。
事情的始末讓我心驚。
木桌上的錦盒,蓋子半開著,里面是個密封的瓷瓶,裝著西域傳來的詭異毒藥,見血封喉。
那碗蓮子羹,本來是要用來毒啞我的。然后再將瓷瓶里的藥汁涂抹在我的雙唇、脖頸,以及所有云抑可能親吻到的肌膚之上。
賀蘭雪的人會裝作什么也未發(fā)生過的樣子將我送去突厥?;首釉埔忠坏┮蛭叶?,突厥便會將這一切歸咎于大周。
若我被毒啞,便什么也不能說,只能等那肌膚上的毒一點點滲入血液,一切就死無對證。多么完美的計謀,滴水不漏。
不得不佩服賀蘭雪的縝密心機,可是他也算不到,他會愛上這局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像我算不到,他是真的在乎我。
那日之后,我有三日沒有再見過賀蘭雪。大片靜默而孤寂的時光里,我想到許多事。賀蘭雪說過,侍女如云的名字是他所贈。
其實連我都能看出她對他的敬仰和愛慕,他又怎么會不知道?
可是原來女人就是這么傻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賀蘭雪自幼飽讀中原詩書,如云的名字便是來自于詩經(jīng)—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她不知道,那句的意思是,城外美女如云,卻沒有一個是我所想要的。
如云,如云。雖然好聽,卻是匪我思存。所以十幾年來,她一直活在自己假象的夢幻中。
我也想到幼年送給云抑的鴛鴦梳。那時甚至還未到及笄年紀,無憂無慮的時光里,記憶也永遠是鳥語花香。
而現(xiàn)在,我與賀蘭雪,能走多遠呢?
一切很快便有答案。
春池桃花,古道長亭。他眉目里盡是隱忍的冷漠,他說:“你走吧。去做你的和親公主。就當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我。”
說完,他轉(zhuǎn)身便走,仿佛生怕我會挽留。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拉住他的衣袖,我說:“賀蘭雪,你不要丟下我。”
他身體頓住,緩緩回過頭來看我,那微笑憂傷得近乎殘忍,他說:“傾兒,即便我能放下仇恨,你又豈能放下你的責任?你是大周公主,你能眼看著它因你而燃起戰(zhàn)火?”
他眼中的希冀,一閃而過。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在他面前所說的那句,我只是不忍心看生靈涂炭。那是我最初活下來的理由,可是我現(xiàn)在竟然會動搖。
他看見我的沉默,眼眸深處的花火,終于全部熄滅。
我放開他的衣袖,轉(zhuǎn)頭取過嫁妝里的琵琶,輕聲說:“臨走前,讓我為你彈一曲?!?/p>
纖手弄弦,形影相吊……
我將那把鴛鴦梳放到他手里,原本鑲嵌著鳳血石的凹槽里,是空的。
賀蘭雪靜靜接過梳子,看到梳柄的鴛鴦,眼神疏忽一窒。鴛鴦梳的風俗,他必定是知道的。可是,比,翼,雙,飛,這注定是個說不出口的承諾。
賀蘭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
凄凄芳草陌 姍姍兒時影 青絲繚落不成鬢
抵達突厥皇城時,云抑已經(jīng)在城樓焦急地張望。送親的侍衛(wèi)只是說,因在沙漠中遇到了沙暴,被困數(shù)月,還好寧陽公主祥瑞在身,終于否極泰來。
云抑只是應了一聲,不再追究。此時此刻,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我,那雙眸子那么灼熱,卻又那么陌生。模糊記憶中的身穿獸皮的俊朗少年,如今已經(jīng)是這般身量,棱角分明。
他忽然抱住我,那手臂有力而生硬,他說傾兒,我等得你好苦。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推開他的懷抱,后退兩步。
卻恍然意識到,這樣的我,在滿城兵民的注視之下,會如何讓他難堪。我來,是為了我的責任。既然來了,便沒有退路。
后退一步,撩起裙裾跪在地上,說:“按照大周風俗,喜禮未成,你我還不是夫妻,請皇子莫怪?!比缓笪覊旱土寺曇艚兴宦暎骸霸埔?。”
他大笑,一臉寵溺地扶起我。那燦爛明媚的笑容,映得我眼眶發(fā)酸。
我成了突厥皇城里最尊貴的皇妃。不是因為我身上流著大周皇室的血脈,不是因為我知書識禮,容貌傾城。而只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云抑,他只專寵我一人。
在這陌生的城邦,我所能仰賴的,只有他而已??墒菫槭裁?,當許多個睡不著的夜,明明云抑在我身邊睡著,我卻只看到,寒夜孤燈,人影相對。
突厥驍勇,與大周聯(lián)姻之后更是有恃無恐。我處在深宮,卻也偶爾聽得朝堂上的只言片語。樓蘭余孽在沙漠邊境作亂,又聯(lián)合南部的商、苗兩族,妄圖收復被突厥侵占的土地,戰(zhàn)事激烈,太子云抑正欲領兵出征。
不過是后宮妃嬪在賞花騎馬的空閑作為談資的話語,我卻陡然一驚,手中茶盞應聲落下。
當晚,我為云抑更衣,輕描淡寫問道:“樓蘭余孽在邊境作亂,是否真有其事?”
云抑輕嘆一聲,道:“樓蘭小國,兩年之前被我領兵滅掉,原本不足為患。只可惜,留下個賀蘭雪。此人驍勇善戰(zhàn),心深似海,實在不好對付?!?/p>
我將云抑的衣服疊起,似是不經(jīng)意:“樓蘭破城之日,他怎么躲過了?”
云抑也不瞞我:“屠城時,賀蘭雪剛好被樓蘭王妃關(guān)在地牢,后被已故樓蘭王的親隨救了出去,這才糾集舊部余孽,與我突厥抗衡。”見我面露茫然之色,又接著說:“賀蘭雪自幼冰雪聰明,只可惜幼年喪母。樓蘭王寵信的妃子,不僅害掉了他的性命,還把大權(quán)送到外戚手中。當時賀蘭雪年幼,只好逃亡西域,輾轉(zhuǎn)數(shù)十年,才重返故國。”
我應了一聲,忽然吹滅燭火,說:“時候不早了,早點歇吧?!?/p>
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到我的眼淚。那淚,由心到眼,再由眼到心。一寸寸的悲涼。
原來賀蘭雪,他自小就受過那么多苦。他從來都沒有幸福過,從來沒有。
第二日,天還沒亮,云抑便已經(jīng)出征。我甚至來不及勸阻,來不及設計將他挽留。
那幾日,皇宮里氣氛總是肅穆,緊繃得仿佛扣在箭上的弦。周遭小國早對突厥的跋扈不滿,這次云抑奉突厥王之命,勢必將樓蘭余孽悉數(shù)斬殺,一個不留,以儆效尤。
我想起那把鴛鴦梳,想起戰(zhàn)場上會是如何的金戈鐵馬,血染黃沙。
那把鴛鴦梳,我曾贈過兩個人。結(jié)果卻是兩個人都辜負了。
兩兵交戰(zhàn),必有一傷,無論是哪一方,我都無法面對。賀蘭雪,我曾在無數(shù)個日夜里祈禱在遠方的你平安喜樂,你可曾聽到過?
那是漆黑如濃墨的午夜。
有加急鐵騎進京送信,整個皇宮于深夜中驚醒,隨即歡呼欣然。太子勝了,太子勝了!樓蘭余孽盡數(shù)被擒,賀蘭雪本與云抑太子相搏正酣,不知怎的,望著太子脖頸忽然出神,被太子一刀斬殺!
我只覺一陣眩暈,天旋地轉(zhuǎn)。云抑頸上掛著的是他命工匠精細雕刻的我的檀香小像,輪廓分明,眉目清晰。
他必是在那生死攸關(guān)的一刻,想起了我。
心中忽然劇烈痛楚起來,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戚,捂著胸口,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被我的樣子嚇到,屏息凝視,四周一片靜寂。我跪于庭院正中,高舉雙手,直到全身似火焰般燃燒,映紅了深夜里的半壁天幕。
我終是選擇了這條路。
雨歇憑欄處 漸去月華影 不見歸時不聞音
世人皆仰望天庭,幻想著那是如何華麗飄逸的瓊苑樓閣。
我站在瑤池正中,有如絲如縷的云彩自東門不絕而出。那是王母的帷帳,每當她看見不想見的人,那流云就會飛濺出來。
她說晚傾,人間有人間的定數(shù),天庭亦有天庭的規(guī)矩。豈能事事如你所愿?
我抬頭仰視她的面容,說,七公主痛苦一生,晚傾便為她蹉跎七世。
七公主初遇董永,曾送他一把鴛鴦梳,我便是那梳上的鳳血玉。
我叫晚傾,原本是七公主的侍女,不能下界,她便將我化為鴛鴦梳上的鳳血玉,她希望我可以守護她的愛情。
世人只道七公主感天動地,終是與心愛的人相守一世??赡瞧鋵嵵皇且粠樵傅膫髡f。她為了逃離天庭的追捕跳入冥河,最終含恨而終。我在人間輾轉(zhuǎn)千年,自以為已經(jīng)看透了一切。
可是當我看到寧陽公主那日不舍不甘的眼神,還是生出一絲惻隱。她將我握在手心里,臨死之前,看著我,求我代她活下去,因為她身上系著天下興亡。
我便成了寧陽。我接受了她的身份以及記憶。我甚至能記得,少時的云抑接過那把鴛鴦梳時,掌心的溫度。
可是我還是遇上了賀蘭雪。那個我不得不愛上的男子。
王母問我,凡事都有代價。你為他逆天改命,便會魂飛魄散,再無輪回的機會。值得么?
我笑,只是一字一頓。
如今,只求一朝如愿。
樓蘭富庶,兵強馬壯。樓蘭王膝下有一子,傳說此人風華絕代,萬千寵愛于一身。突厥沒有與大周聯(lián)姻,也不曾向樓蘭進犯,各國安泰,一片升平。
即使,遲早會有戰(zhàn)爭。
我只要他這一世,平安喜樂。
編輯 趙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