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芳
[摘要]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愛情,常常以非愛情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xué)作品給我們展示的是一個紛繁復(fù)雜,充滿痛苦與不幸的情感世界。作者從獨特的視角出發(fā),向讀者展示了怪誕反常的三種愛情形態(tài):即愛與恨交織螺旋上升的雙重愛情,憐憫而讓精神受辱的無望愛情,以及占有而不得的救贖愛情。
[關(guān)鍵詞]救贖;憐憫;愛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國19世紀(jì)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在他的小說中,“他力求探索人的心理和靈魂深處的真實,探求人類的天性中一切掩藏著的恐懼、罪惡和病態(tài),探求人在面對突如其來的荒誕現(xiàn)象時所有的心理真實,并把它們揭示出來”。而愛情,這種如火山一般強烈的情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從獨特的心理視角進(jìn)行了淋漓盡致的描繪。但我們往往發(fā)現(xiàn),他筆下的愛情,常常以非愛情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
柏拉圖曾把幸福定義為靈魂的和諧狀態(tài)。但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愛情不是幸福狀態(tài),不是調(diào)和,而是升格的爭斗,是永恒創(chuàng)傷的劇烈疼痛。因此愛情是一個苦難證件,是一種比在平常更為劇烈的人生痛苦”。在他的筆下,感情的統(tǒng)一體被撕碎成一團,成為一團亂麻,一種莊嚴(yán)的雜亂無章;愛與恨相互交錯。高傲與謙恭共存,尊嚴(yán)與屈辱同在。他的文學(xué)作品中顯著地體現(xiàn)著別樣的愛情形態(tài)。
一、愛與恨交織螺旋上升的雙重愛情
弗洛伊德曾把人類精神分為三個層次:最下層為“無意識”,它是心理結(jié)構(gòu)的深層領(lǐng)域,是人的生命活力被諸多外部壓力遏制住而不能實現(xiàn)的部分,是心理系統(tǒng)最原始的基礎(chǔ)和最根本的動力;中間層為“潛意識”;最上層為“意識”,也就是理性的認(rèn)識部分,是自我能夠感知和察覺的心理活動,清醒地承受著外界事物和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和刺激。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卡捷琳娜對德米特里的愛是一種典型的雙重愛情,她意識中極力表現(xiàn)的愛與無意識中的恨在相互抗衡與沖撞中,以自虐與施虐的對立方式體現(xiàn)出來。
在作者的筆下,卡捷琳娜美麗傲慢,而德米特里性情暴虐、生活放蕩。當(dāng)她為了挽救父親屈尊向他借錢時,他得以報復(fù)她在晚會上對他的侮慢。他高高在上的恩賜使她的自尊受了傷害。為了感恩,她用自己的愛情作為回報。但潛意識中也許想借此恢復(fù)心理的平衡。她在信里對他說:“我瘋狂地愛您,即使您不愛我——也不在乎,只要您做我的丈夫……我只想充當(dāng)您的一件家具,充當(dāng)一塊地毯,讓您在上面走來走去……我要永遠(yuǎn)愛您,我要拯救您掙脫自我?!?/p>
但卡捷琳娜的愛情并沒有能夠拯救德米特里,而是把他們推向更為遙遠(yuǎn)的兩極。她為他犧牲了對伊萬的愛情,為他承受侮辱,寬恕他的行為,但他并不領(lǐng)情。真正的愛情讓人感到美好而高尚。但奇怪的是,德米特里在卡捷琳娜面前感到的卻是羞愧與屈辱,寧可破罐子破摔。因為這并非基于平等基礎(chǔ)之上的愛情。茨威格曾說:“她為他做自我犧牲,還以為是在愛他。但她所愛的只是她所做的自我犧牲,只是愛情的特別姿態(tài)。”他對她的侮辱越多,她對他的愛就越深,就越熱烈。
卡捷琳娜這種怪誕反常的愛情或許會演變成真正的愛情,但德米特里的負(fù)心深深地傷害了她。愛情是自私的,不是多方的分享。德米特里曾說,愛和恨之間只有一根頭發(fā)絲的距離。所以,當(dāng)卡捷琳娜長期付出卻最終面對被拋棄的結(jié)局時,她郁積的怨氣終于轟然爆發(fā)。在殺父案的審判庭上她那貌似以犧牲自己的名譽拯救德米特里的證詞,結(jié)果卻置德米特里于死地,完成了她最痛快淋漓的報復(fù),導(dǎo)致他盡管無罪卻被判處20年苦刑。
毀滅的同時便是新生的開始。德米特里找到了真正的愛情,并在愛的陪伴下勇敢地選擇了苦難。卡捷琳娜則重新定位自己。從矯情的愛中走出,找回真正的自我。這是多么錯綜復(fù)雜的愛情啊。在其他人的悲劇結(jié)束的地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劇才開始。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卡捷琳娜對德米特里的情感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開始自尊心受到傷害但依舊感恩;隨著傷害加劇,愛逐漸消失,但依舊保持愛的姿態(tài);之后受到背叛,恨悄然出現(xiàn),導(dǎo)致最終的爆發(fā),并在悲劇中實現(xiàn)理性的回歸。
二、憐憫而讓精神受辱的無望愛情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表現(xiàn)出濃厚的宗教色彩?!栋装V》中的梅詩金公爵就是一個基督式的理想人物。他身上滲透著基督的精神與情懷,表現(xiàn)為對人間的不幸與苦難的同情與憐憫,并竭力探尋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
娜斯塔霞在小說中是一個不幸的女性形象。圍繞著她,陀斯妥耶夫斯基設(shè)計了幾個男人的形象,以他們對娜斯塔霞的不同態(tài)度來凸顯公爵人性的光輝。一是地主托茨基,他是上流社會花花公子偽善與卑鄙的代表,也是娜斯塔霞悲劇性命運的罪魁禍?zhǔn)?。在他心目中,她僅是他的玩物,所以,當(dāng)他決定與一位既漂亮又有錢的名門之女結(jié)婚時,他就把娜斯塔霞轉(zhuǎn)讓給卑鄙的加尼弧,出一筆嫁妝來減輕良心的不安。二是加尼亞,他同意與娜斯塔霞結(jié)婚主要是為了獲得那筆嫁妝,積累他今后得以飛黃騰達(dá)的原始資本。最后是羅果仁,他出重金追求她,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他肉欲式的占有。總之,在這三個男人看來,娜斯塔霞盡管美,但也僅是個墮落的女人,可以任憑他們像買賣貨物那樣隨意地轉(zhuǎn)讓與占有。
只有公爵把娜斯塔霞當(dāng)做一個平等的、需要尊重的人來看待。在看她的照片時,他從她放浪形骸的外表下看到了她經(jīng)受的痛苦,也看到“一種信賴的表情,一種天真得出奇的東西”。她的苦難激起了他內(nèi)心的憐憫。就在娜斯塔霞生日晚會拍賣之際,公爵趕到并愿意無條件娶娜斯塔霞為妻。他對她說:
“你是清白的……你受過很多苦,能出這樣的地獄而不染,這是了不起的……你的同意我將看做是一種榮幸,并且是您給我榮幸,而不是我給您?!惫舻膼凼前l(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之愛,是為了保護(hù)這非凡的美不受到摧殘,也是他對娜斯塔霞苦難的深深同情。娜斯塔霞的心因此而震動,但她為了不使公爵蒙受恥辱,最終選擇闊少羅果仁。也許在她看來,愛他就是為他做自我犧牲。
公爵的愛能夠給娜斯塔霞帶來最終的幸福嗎?在小說中作者描述娜斯塔霞在與羅果仁從生日晚會離開之后,幾次從他身邊逃走,回到公爵身邊,不久又重新逃回去。但是,無論她做怎樣的逃離,她無非是從折磨精神的煉獄逃到折磨肉體的煉獄。直至死亡成為她最終的解脫??梢哉f公爵的基于憐憫的愛給娜斯塔霞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更多的痛苦,這種愛加快了她走向瘋狂與毀滅的進(jìn)程。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分析人物的悲劇命運的根源時,認(rèn)為社會因素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則是人物內(nèi)在的心理因素使然。娜斯塔霞的性格中潛藏著一種反復(fù)無常、不可捉摸,矛盾重重的不和諧的破壞力。這種力量不僅折磨著愛她的人,也折磨著她自己。最終達(dá)到歇斯底里的瘋狂狀態(tài)。首先。公爵的出現(xiàn)打破了她內(nèi)心的平衡,令她不知如何定位自己。一方面她不承認(rèn)自己有罪,認(rèn)為她是人們的犧牲品,是一個淫棍和惡賊的犧牲品;但另一方面,她又深信自己是世上最墮落、最邪惡的人。于是,公爵的高尚只會反襯她的卑賤。像烙鐵一樣炙烤著她的心靈。其次,
娜斯塔霞是有思想有深度的人,她高傲,或者說“好虛榮,愛面子到了瘋狂的程度”。她知道公爵是因為她的苦難而愛她,是出于憐憫而非真正的愛。因此,“好心和憐憫對于一個受盡凌辱卻依然高傲的人來說導(dǎo)致的是更深的傷害和屈辱。無論是出于道德上的同情,還是基督式的關(guān)愛、憐憫的同時,便是對被憐憫者的輕視”。在這里,受惠者同時成了受辱者。她不需要這種恩賜的、俯視的愛。所以她最終選擇逃離,向羅果仁的刀鋒走去。
我們欣賞作品,也是欣賞困難解決的過程。陀斯妥耶夫斯基只能給我們這樣的解決方案。在那個物欲與色欲泛濫的社會里,公爵和娜斯塔霞之間的愛情不具備生存的土壤。所以,羅果仁做了娜斯塔霞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這樣的結(jié)局表明了作者以信仰和愛來拯救世界的幻想的破滅。
三、占有而不得的救贖愛情
禪宗里說: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這是一種樸素的美好愿望。但生活中許多付出的愛往往注定沒有回報。因此許多的愛情便以悲劇為告終。在小說中無論是公爵對娜斯塔霞的基于憐憫的精神之愛,還是羅果仁占有式的肉欲之愛,最終都失敗了,原因在于這兩種愛都是靈與肉的分離,而非健康的兩性之愛。
首先,羅果仁的占有欲望源于娜斯塔霞非凡的美。葉班契將軍的女兒阿黛拉伊達(dá)曾對此做出評價:“憑這樣的美可以顛倒乾坤。”而羅果仁初次見到娜斯塔霞時感覺是“一下子好像全身著了火”。陀思耶夫斯基認(rèn)為:“美是一切健全的,即充滿活力的東西所固有的,也是人體必不可少的需要。”也就是說,對美的喜好是人的本能之一,是一種健康的需求。但是,羅果仁對娜斯塔霞的美并不僅僅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上,而是到了癡迷瘋狂的程度。他對這種美的理解是肉欲式的,具有人的動物性的特征。為了能夠占有它,他不惜犧牲親情、友情、金錢以及自己的名譽與尊嚴(yán),直至最終釀成悲劇。
他的悲劇的根源是多方面的。從外在的角度來看,羅果仁個子小,其貌不揚,也很粗俗。借著金錢四處揮霍、放縱無度。娜斯塔霞盡管不幸,但她美麗非凡,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著高雅的風(fēng)度和機智的談吐。這種強烈的反差注定他們難以實現(xiàn)心靈的契合。而從性格方面來看,羅果仁陰郁、多疑和善妒,排除情敵,不計后果地刺殺公爵。又始終像一只警犬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他的獵物,娜斯塔霞所到之處,他都尾隨其后。不幸的是,娜斯塔霞對他的種種付出不但沒有給予尊重,反而譏笑、鄙視、侮辱他。她幾次在和他確定婚期之后從他那里逃走,給他帶來深深的屈辱。所以,當(dāng)他所有的付出得不到回報時,他的愛就轉(zhuǎn)為強烈的恨和瘋狂的報復(fù)。另一方面,陀思耶夫斯基認(rèn)為,惡是罪的根源,又是罪的結(jié)果。惡的產(chǎn)生往往源自一個人對上帝的棄絕或與上帝保持疏離的狀態(tài)。因此,世人要想贖罪,必須經(jīng)過苦難的凈化,背負(fù)起沉重的十字架,走向天國之門。羅果仁不信上帝,也不知道德為何物。為了他自私的占有,他把娜斯塔霞、公爵推向了毀滅,而自己也被迫走上苦難的救贖之路。
古往今來,愛情作為一種美好的情感,曾得到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謳歌與贊美。但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給我們展示的,卻是一個紛繁復(fù)雜,充滿痛苦與不幸的情感世界。通過他,我們對人類的內(nèi)心真實有了更為深刻、更為廣泛的了解。他對人物的認(rèn)識之深刻是前無古人的,他的深刻不僅屬于他的時代,而是屬于所有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