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喜雨1969年生于安徽慶安。初中學(xué)歷,靠自學(xué)走上文學(xué)道路,迄今已在全國各類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二十余篇,小小說四十余篇,著有《貴族犬——婁喜雨短篇小說選》、《婁喜雨小小說精選》。
A-1
車子(公共汽車)進城時, 一直憨著的天終于下起了小雨。蕓香有點后悔。走時,傘本提在手上,可一出門卻又忘記了。因為走時沒有雨。再者,冬天的天氣就是這樣,常常這么蒙蒙地霧著。一霧多日,司空見慣了。此時,雨淅淅瀝瀝進入了狀態(tài),乃至纏綿起來,一點也沒有馬上就停的意思。一種煩惱像草芽一樣從石頭縫里鉆出來?!暨t半小時走,肯定會帶上傘。繼而怪自己心太急了。須知,明輝一行的包車要到12點左右才到站。
昨天中午,蕓香去位于路口的彩霞小店里買東西。早不到,晚不到,她一進店,擺在柜臺上的電話“叮鈴鈴”響了:就像是約好了似的。這是彩霞丈夫劉敬從上海蒲東某服飾公司打來的電話。劉敬通知妻子,他們約了二十多名老鄉(xiāng)包了一輛依維柯。車子明天早上出發(fā),在12點左右到達市汽車站。彩霞連連“嗯嗯”應(yīng)著。蕓香將對方的話聽得真真的。彩霞擱下電話,有人說話了:他是讓你明晝接他?彩霞接了蕓香遞過來的一張拾元票子,繼而將她點的東西一一從貨架子上取下來。她一邊忙著一邊淡淡地說:“我哪有工夫接她?——他又不是一個人。下了車,他們曉得打的?!笔|香提起東西欲走,但閑客的聲音追上來:
“還有找的錢——”
蕓香訕訕笑著,從柜臺上拿了錢。
一路上,蕓香的臉上蕩漾著笑。其實,她早就很少笑了。做女孩時,她非?;顫?,特點就是喜歡笑。可一做了女人,乃至做了母親,就很少笑了,是沉重的機械的生活讓她笑不起來。獨自干活時頭腦是空的??湛盏念^腦便胡亂想著心事。只有想著心事,時間才偷偷地從身邊溜走。當(dāng)想到值得笑的事情時,她才往往情不自禁地將笑從臉上流露出來。但這種笑,怕受驚動。一見有人,立馬將臉捆住。不然,該人家笑你了。今天她笑,是因為慶幸。——怎么這么巧?寅時不來,卯時不至,我一來電話就來了。閑客們不知道她內(nèi)心的喜悅,包括新媳婦彩霞。蕓香與明輝、劉敬是初中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后,明輝、劉敬一同進了裁縫培訓(xùn)班。此后,一同外出打工。這對老朋友,形影不離,找到劉敬,便能找到明輝。所以劉敬說要回來,這等于通知她:明輝明天也要回來了。
A-2
關(guān)于蕓香與明輝相愛的事,在荷圩這旮旯,只有身邊的人知道。蕓香成了女人,成了母親,知道的人逐漸將這對鴿子的戀情淡漠了。畢意女兒亮亮已經(jīng)有8歲了?!沁@時光將這對鴿子的戀情從知情人的記憶里刪除了。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無論時光的腳步跑得多快,但蕓香無時不在思念著明輝。
蕓香從小就在母親的影子里長大。從初紅開始,不,不,甚至很早,母親就教導(dǎo)她怎樣做一個女人。蕓香性子內(nèi)向、文靜,說話溫和,連走路也是一規(guī)一矩的。蕓香母親翠姑深知鄉(xiāng)村是一張密結(jié)的網(wǎng)。這網(wǎng)是人情網(wǎng)、血緣網(wǎng)。每一個村莊都是一張這樣的網(wǎng)。常住在村莊里的人都活在這張網(wǎng)里。所以翠姑一生低姿態(tài)做人,從不爭強斗勝。久而久之,便顯得懦弱了。懦弱得擔(dān)心樹葉子也會打破頭。蕓香的性子便是母親的模子鑄的。每當(dāng)苦悶、慪氣、痛苦時,甚至稍稍有點不順,蕓香便想起明輝。當(dāng)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她的性子不依了,只想努力將這個念頭壓下去。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往往以自己失敗告終。明輝的影子倔傲地從思緒之間的縫隙里鉆出來。一想起明輝,蕓香往往陷入一種美好的回憶里。入了境,整個身心便回到昔日的金色歲月里。人,往往就是這樣,逝去的永不回歸的東西,本來是平凡的,可一經(jīng)歲月流轉(zhuǎn),那些東西便一下子鍍了金,成為一種珍貴的收藏。當(dāng)然,這無形的收藏是存在心靈的深處。生活是平淡的,有時甚至是枯燥的。當(dāng)被不安的情緒包圍時,蕓香便感覺被生活軟禁了。此時,便思念著夢中的那個人。她要向那個人傾訴。傾訴,是一種釋放,是解決心理障礙的一劑藥方。一傾訴,心里的郁塞頓時暢通了。一年了,蕓香整整被壓抑了一年。在這一年里,她積壓著許多要說的話。平時,往往是枯坐著,對著黑夜里那個影兒。如今,夢中的人要回來了。
B-1
半小時,一班車。8時30分,第四班車。荷圩—S城。城市到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到城市,只有半小時。半小時后,便一腳踏入城里。車上的廣播響了:汽車站到了!……這聲音像錐子一樣錐了蕓香一下。她立即從往事里跳出來。立起身,拿起黑色的空癟的手提包尾隨而下。車子拋下他們開走了。她暴露在雨幕里。一同下車的都備著雨具。他們漫不經(jīng)心地抖開傘,而后漫不經(jīng)心地散去了。她往后退,縮進候車亭里。
多少日子沒上過城了?
蕓香想不起來了。只感到城市隔一段便變化一次。每變化一次,便越像圖畫中的城市。瞧,街對面便是新翻建的裝飾豪華的××汽車站。而眼下的街道不僅拓寬了,還新鋪了一層混凝土。原先的直錢,有意改成了曲線。在曲線彎里,設(shè)置了出租車搭乘點及班車的??空尽H诵械冷伾狭宋宀实挠悦娲u。街燈,換上了形式別致的電子燈。城市,越來越漂亮了。蕓香立在候車亭里,有意地停留著。她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感到撲面而來的是新時代的氣息?!y怪鄉(xiāng)下人富了不是在老屋基建鄉(xiāng)村小別墅,而是往城里跳。戶口,這城與鄉(xiāng)之間的墻早被推倒了。只要在城市買了房子,自然而然成了城里人。從荷圩到城里,要經(jīng)開發(fā)區(qū)。開發(fā)區(qū),一座新開辟的城,已矗起了一棟棟高樓。這一棟棟高樓分割出一個又一個生活小區(qū)。這些高樓更多的不是給城里人建的,而是給先富起來的鄉(xiāng)下人——
唉,不想了。那離自己太遙遠(yuǎn)了。鄉(xiāng)村里,富的太富了,而窮的卻太窮了。這不是自己所想的事。
此刻,雨勢未減。
別人是等車,而你老呆在這干嗎?
蕓香見車子稀了些,瞅了個空,用包頂在頭上,小跑著穿過了街道。
B-2
當(dāng)夜,在晚飯桌上,蕓香說出了陰謀好了的借口:
“明晝小姑生日,我要去一趟?!?/p>
存良自斟自飲。他不說話,算是默許了。即便攔阻,又怎樣?
“晚上可家來?”
“看情況吧?!?/p>
小姑在桐西山里,往返近七十里路程。
忙清家務(wù),心思才回到自己身上。一種喜悅埋藏在心里。牛郎織女,每年都有一個“七月七”。可是她與明輝的“七月七”是在臘月底。臘月底,是外出打工的人像候鳥一樣回歸的時節(jié)。蕓香洗頭洗澡,情緒高漲。繼而,翻揀明天穿的衣服。倘居家,舊一點破一點,抬頭低頭,都是跟自己一樣的人。但一出門就不行了。可這一翻揀,身上的血冷了。她深深感到:這也是在翻揀歲月?。∵^年時,人家總要置一身新??勺约阂恢蹦軠惡锨覝惡稀K惚P珠子在腦子里噼啪響:兩個孩子(侄女明明與女兒亮亮)的學(xué)雜費;母親生病——辦喪——歸土;種田人的各種種田開支;日常生活的各種消費;一個普通農(nóng)戶的人情來往……如今,有幾家靠種田發(fā)了財?兩個大人一年忙到頭,僅僅糊口,有時還糊不過身。再往深處想,蕓香心酸了?!遑毴缢霓r(nóng)家生活是沉重的。蕓香不得不再次揀出那件橘紅色西服——這是三年前明輝贈予的新年禮物。原本想老穿著這件衣服見面,是怕對方看出她生活的辛酸?,F(xiàn)在,顧不上了。當(dāng)初穿著這件新西服光光彩彩地回家時謊稱是買的。存良表示懷疑,但表面上卻不敢問。將明天出門的準(zhǔn)備做完了,方懶懶地上床。存良一喝了酒就想要??伤灰懒恕4媪贾浪睦僖堰^去三天了。但她不依就是不依。在婚后,乃至在很長的歲月里,只要她心情不暢,有時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她不從就是不從,沒有任何理由。她的表達要么側(cè)過背什么話也沒有,要么睡在女兒房里。存良知道她與明輝的事??芍溃衷鯓??做女孩時,因為罩在母親的影子里,溫和得近乎懦弱??勺隽似拍锞筒灰粯恿?。是粗糙的生活將原有的性子打磨掉了。因為沒有心愛男人的維護與保養(yǎng),她的心靈麻木了,所以就不能也不愿經(jīng)受過多的壓抑了。七年了,一想到明輝還孑然一身,她就不容存良沾身。何況,明輝明天就要回來了。
C-1
春運高峰!
穿過停車場,踏上兩層大理石臺階,便一步踏入遮檐亭里。再往前,是人頭攢動的售票大廳。每一個窗洞前都排著一條長龍。身著鑲紅邊的青灰色制服的保安夾在隊伍間維持秩序。蕓香抬起頭,眼前一片紅。電子大屏幕上的紅字像長著眼睛,活蹦亂跳的。它們像調(diào)皮的孩子,按著大人的指示,很聽話地像模特兒一樣做著規(guī)定好的動作。途經(jīng)站名、客車身份、里程、時間、票價。蕓香尚未瀏覽完,幕墻上的一片紅閃了去,換了下一頁。下一頁,最后一頁。最后一頁一閃。又回到第一頁。周而復(fù)始,沒完沒了。
蕓香裝作一名旅客,朝候車大廳方向走去。白色地板磚上布滿了由各種各樣的鞋從外面帶來的雨水的污漬。蕓香拎著包,不慌不忙往里走。
我像一名旅客嗎?
既然是旅客,有哪一位旅客的包是空的?包并非全是空的。側(cè)袋里備著牙膏、毛巾、衛(wèi)生紙、襪子、雅霜:這意味著要與明輝在老地方住幾日。一年了,整整憋了一年。她心里有許多話要對愛人說。而存良呢,也許認(rèn)為她帶著包會在城里買點什么作為小姑的生日禮物。臨走時,她也覺得空包礙眼,可是家里再也沒有包了。
候車大廳里的鐵椅共有十幾排??墒巧厦嫒鴿M了。蕓香一排排地找,終于在第9排的空隙里找到一個空位。一屁股坐上去,立刻有人招呼,是一張城里老婦的臉。
“我接人的?!覑廴藢纳虾;貋?。”
“那是幾點的車?好像那班車停開了?!?/p>
“他們包了車。說是12點到?!?/p>
老婦看了一眼手機,說:“早著呢,現(xiàn)在才9點半?!?/p>
……
其實,蕓香希望遇到有文化修養(yǎng)的熱心的陌生人,但又怕這些人盡問些不該問的話。還好,老婦的兩個女兒從廁所里回來了。十分鐘后,她們通過檢票口走了。謝天謝地。蕓香現(xiàn)在不想搭理任何人。
9時55分。
蕓香向立柱上的電子鐘瞄了一眼。
剛才你說什么了?
你愛人?
今天下雨,江老板的窯場肯定是空的。每年一到年底,河水便往回縮,一直縮到河心。江老板便緊緊抓住這空當(dāng)請一幫漢子挑窯泥(磚坯用土)。記酬,可論工(一天一個工),可論方(量土方)。天氣惡變,即告休假。此時,存良也許被他的老伙計邀去“搓”了,也許在家沒事找事做。畢竟又要過年了——唉,那幢坐在荷圩末梢的破舊小樓是留住她身而永遠(yuǎn)留不住她心的地方。既是巢,又是囚籠啊!
你愛人?
將從上?;貋??
……
噢,噢,這些話永遠(yuǎn)封鎖在心里。
走在潔白光滑的地板磚上,便有一種渴念壓迫著她:倘若跟了將從上海回來的人,我們會在城里找個窩。那么,我一定要在地上也鋪上這樣的地板磚。
C-2
如果歲月能夠倒退,如果人生能夠重來,蕓香會鐵下心跟著明輝——他到哪里,我到哪里。
可是那一夜,那個終生令人疼痛、標(biāo)志著人生分水嶺的平常的夜。那天臘八,母親翠姑帶著明兒(存良、桂香之女)到寺里去了?!糠昶兴_節(jié)日,身為居士的翠姑照例要到寺里上殿。入夜,因為白天累了一天(在某私人小廠里打工),一上床便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間,忽然感覺有人摸過來,乃至上了床。蕓香縱身而起,卻被對方有力的大手制住了——來者是在一口鍋里吃了5年飯的姐夫。蕓香想喊卻喊不出聲。這讓外人知道會怎樣?在蕓香的怒斥掙扎中,存良將她活活強奸了。風(fēng)息雨止,存良的勁兒緩緩?fù)讼氯?。蕓香暗自啜泣著,一把將傻愣著的存良推下床,惡狠狠地說:
“我明晝一早就去告你!”
存良跌坐在地,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他吭吭哧哧地吐出一句令蕓香駭了一跳的話:
“這是媽準(zhǔn)可的!”
蕓香聽罷涰泣得更傷心了。
姐姐桂香不幸去世(農(nóng)藥中毒后搶救不及時導(dǎo)致的)后,一直將存良當(dāng)作兒子的翠姑便考慮著他以后的事,因為他還只有31歲。翠姑一到寺里,便與幾位知己談起心事。
有人說:“如果存良從外面娶一個回來,到時候他就不可能處處聽你的了。”
有人說:“就是。他老婆是外姓。若沒有涵養(yǎng),能有你好日子過?畢竟他不是你親生的!”
……
女人們商量來商量去,有人便提到蕓香:若蕓香愿意,不妨將小的續(xù)給他。這樣,女兒仍然是女兒,女婿仍然可以當(dāng)兒子。
于是,翠姑尋機向蕓香點了一下。蕓香一聽,恍若身上著了火:他是我姐夫!我還小。我們之間不合適!翠姑見她不從,便把這事涼了下來。存良心照不宣,緘口不提再婚的事。他心里也看上了年輕的蕓香,更重要的是岳母默許了。對于翠姑,這女婿像兒子一樣孝順,或者說,有的兒子做不到的,這女婿做到了。女兒是她的心頭肉,這女婿也是她的心頭肉。作為母親, 翠姑不想這兩塊肉都離她而去,讓她守著一幢空樓過一種寂寞凄冷的寡婦生活。存良像對妹妹一樣處處體貼、關(guān)照著蕓香。他在等待著。日久生情。時間一長,他會將蕓香的心思像面團一樣揉過來。可是蕓香總有所提防著。那天晚上,翠姑特意將蕓香的預(yù)備匙放在存良房里的煙盒上。這在暗示:要生米做成熟飯!存良會意,借著酒勁打開了蕓香的房門(門鎖的倒栓早已失靈)。
存良走后,蕓香這才細(xì)細(xì)檢查?!矄紊狭粝铝酥讣状蟮囊稽c紅。腦子里頓時嗡嗡響。完了!完了!有許多聲音在沖她嘶喊:蕓香啊蕓香!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蕓香了。你已由一個姑娘成為一個女人了。在很早很早開始,有一種蒙蒙眬眬的東西在心里萌芽時,蕓香便想著將那留到新婚之夜。那是留給河那邊方祠的那位面目清秀的小伙子。
……
翌日,翠姑看出了什么,她一臉冰霜像沒看見一樣。
蕓香像生了一場病。
D-1
天黑沉了。雨蒙頭捂腦地下。大廳里的燈顯得更亮了,仿佛是在夜晚。蕓香的心隨著越來越大的雨聲而忐忑不安起來。忒愣著耳朵聽雨。她未料到今天會下這么大的雨。在這樣的天氣里,人頂好在家里窩著。于是祈禱:到下午時,雨能小些,再小些,頂好稍稍歇息一下??墒?,天能由人嗎?一轉(zhuǎn)念:出外由外,順其自然罷,反正是出來了。
每年的臘月底至正月初,是她與明輝相會小居的“七月七”。劉敬一回來,這等于告訴她:明輝現(xiàn)在家里。但明輝很少過河來。正月里同事們小聚,總是劉敬過河去。劉敬明白:他是怕撞上蕓香的男人。其實,明輝并不怕章存良。如果他自私,哪怕有那么一點點,他完全可能將蕓香帶走。可是他一直回避著這個話題,因為他不愿為難對方。反之,蕓香倘若鐵了心死命要跟隨明輝,明輝可能提出前提條件:首先必須與那個人了斷關(guān)系。怎樣了斷,明輝為避嫌又不愿摻和。
蕓香因為家里沒安電話,更多時候是她先打方家電話(明輝尚未配手機)。倘是明輝聲音她才說話。這時,往往是明輝提出約會。言詞是模糊的、暖昧的,比如:哎呀,在電話里不好說,我們見面談,好嗎?蕓香頓著,那邊有時便急了:我想你!我要你!第一年,亮兒已牙牙學(xué)語了。蕓香在心里將那個熟悉的號碼畫去了。鬼使神差。一出門,當(dāng)一看見電話,一種渴念竄出來:我還有一件事沒做。于是,鬼鬼祟祟將那熟悉的七個數(shù)字摁了一遍,心怦怦直跳:這多不好,我是什么身份的人?我是一個孩子的媽了!電話摁通了。嘟嗚!——嘟嗚!——她真希望是他的家人,同時暗暗決定:如果是他的家人,這電話永遠(yuǎn)不能碰了。豈料,接電話的正是明輝。一聽到明輝的聲音,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情不自禁?。M好的婉拒的措詞全從心頭上沉下去。電話那端的人感覺到了,乃至猜中了。于是,蕓香一開口就哭了。此時此刻,蕓香方才頓悟孟姜女為何能哭倒長城。放下電話,蕓香的靈魂在半空中浮著。夜來了,夜深了,她一遍又一遍追問——這樣做,對明輝來說公平嗎?對明輝的要求,她又怎能拒絕?何況,她心靈深處的那個人永遠(yuǎn)是他。一年了,整整壓抑了一年。她也想要他。相愛的人都渴望靈與肉的融合。他倆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每一聲話語,相互間都傳達著一種愛,都是春風(fēng)化雨。說露一點:他倆的性生活是非常和諧而完美的。一年中幾天的性生活,會令她陶醉一年。憑著女人的感覺,蕓香知道他在外尚未有女人。所以,她更愿意滋潤所愛男人的干涸的心田。只是,當(dāng)念頭回到自己的人妻人母的身份時,一種負(fù)罪感便泛上來。這種負(fù)罪感驅(qū)使她向他敲邊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空花空折枝。一句話:談戀愛可要趁年輕喲。話不投機。這些話往往將他推下不良情緒的深淵里。在城北某處很不起眼的春風(fēng)旅店里,蕓香儼然是他的愛妻。兩人小居的短暫日子,是他們一年中最珍貴的時光。
蕓香將衣服緊了緊,抱著手?!昙觿×撕畾?。呆坐著,有點不自在了。起身,直搓手,在旁邊活動了一下,再次回到座位上。
D-2
一個月過去了,不見動靜。兩個月過去了,仍不見動靜。蕓香心里著慌了,用早孕紙一測:自己有了。從小時開始,母親是她唯一的求助對象??蛇@一次,母親顯得很平靜,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該把你們的事辦了吧。”母親全然不顧她臉上的淚水,仍往下說,“接本家的,辦兩桌灑。出過喜,就是那么回事了?!敝钡竭@時,蕓香才感覺問錯了人。在這件事情上,母親像變成另外一個人,時時放出一張臉,凜然生寒。這冰冷的臉警告她:你是我養(yǎng)的!你就得聽我的!
盡管家人有所防范,蕓香還是找了個借口來到城里。從計劃找明輝的那刻起,蕓香的心里便像十五只吊桶一樣七上八下——見了明輝,該怎么說?他能寬容體諒自己嗎?……作為一位涉世不深的青年女子,蕓香感到茫然無助??少即蟮氖澜?,除了明輝這知心的人,她能找誰呢?她將這種不安一直帶到城北××服裝廠大樓門前。一問才知,明輝、劉敬等9人被上海某服飾公司“借”走了。
在那個初夏下午的清涼的風(fēng)里,蕓香經(jīng)過××醫(yī)院時不禁停住步——三個月內(nèi),藥流??勺约阂延兴膫€多月了。去做人流,施清宮術(shù),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沒有一個陪護。醫(yī)生問你,怎么回答?何況自己只有六十多元。這六十多元,能跨過醫(yī)院的高門檻嗎?……她立在電話亭里,面對手上的電話號碼(明輝在滬的電話),臉被陽光烤得發(fā)燙。
我該怎么說?他能容忍天底下大多數(shù)男人所不能容忍的事嗎?這種事通過電話能說嗎?又能說得清嗎?何況他聽明白了,對于他來說,是怎樣的一種打擊?。?/p>
在那個下午,蕓香遇到了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難題。最后,是一種灰色的自卑占了上風(fēng):
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女人?
是的,我現(xiàn)在只屬于叫破鞋的女人了。
……
D-3
“出喜”頭一夜,存良像一個罪人一樣跪在蕓香的床前。蕓香身子懶懶的,沒有搭理。當(dāng)她恍恍惚惚回到家時,心就麻木了。有人說,家是講愛的地方。可是這個家,除了活潑可愛的侄女明明給自己排遣內(nèi)心的孤寂之外,另兩個同謀者早已成了敵人。存良很乖巧,似乎猜出蕓香今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此時心里又在想什么。他摸到蕓香房里,叫她,她不應(yīng),便請求她盡管向自己身上出氣。她仍然像死了一般,他自摑耳光,致歉,認(rèn)罪。招式用盡了,對方就是像死了一般。他不知道,她奔波了一天,此時身體很疲倦。她是懶得搭理他??墒撬睦锘炭植话擦?。怕明天出什么不測。出喜,實為過第二道關(guān)。為保證明天出喜,他不得不下跪,請求她接受這種現(xiàn)實。蕓香早煩透了,側(cè)過背睡了。當(dāng)一覺醒來時,見他仍直挺挺地跪著,心不忍了,畢竟他是像大哥一樣的姐夫。深深的黑夜,往往是心容易凄涼的時候。至此,便感嘆自己的命了。她終于啟齒道:
“你回去歇著吧?!?/p>
可是,存良這回像小弟弟一樣倔起來:“你不答應(yīng),我不起來!”
蕓香想小便都不方便,只好說:“算了?!闼グ??!?/p>
一聲“算了”,存良像領(lǐng)了圣旨,怯怯地抽著鼻子回去了。
翌日,蕓香與存良的“出喜”按著母親的指示簡便辦了兩桌酒馬虎了過去。存良的父母,原本叫親爺親媽的人轉(zhuǎn)而成了公婆。令蕓香萬萬想不到的是,兩位清寒的老人為了表達一種感激居然出賣了存糧為這位新兒媳買了一條24K的金項鏈。當(dāng)這條金項鏈由一臉紅光的母親轉(zhuǎn)過來時,蕓香的心頓時沉重起來。
出了喜,蕓香與存良才正式宣告是那么回事了。
E-1
10時12分。
蕓香側(cè)過身,再次抬頭看立柱上的電子鐘。這時,廣播又響了。軟綿綿的女中音懶洋洋地拖著調(diào)子。片刻,在×號門候車的旅客們紛紛從一種慵懶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戴著紅袖章的工作人員用手勢維持著秩序。旅客們雖多,但并不吵,很自覺地排成長龍。女檢票員立在扣著的鐵門旁像沒什么事一樣讀著當(dāng)日的報紙。大家都聽時間的。時間在指揮著你在命令著你在暗示著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廣播聲中,等候在各個檢票門的旅客一撥撥地被停在雨中的客車分解了。嘈雜聲沉了又起,起了又沉。旅客們平靜地忙碌著。
十分鐘前,蕓香上了一趟候車大廳深處的廁所。廁所要對沒有車票的人收費。每人一次三角。當(dāng)不知情的蕓香被攔住時,忙閃到一旁。三角,一個雞蛋、一個大饃、一根油條、孩子的三支鉛筆、一本寫字簿……這小小的三角錢在她遲疑的一瞬間將她的生活撕開了一個口子??墒?,外面雨蒙蒙的。蕓香裝作選購旁邊小檔位柜臺上的東西。老板以為她要什么,陪她一外一里站著。蕓香忙歉意地笑了,說只是看看。還好,老板被另一名顧客引走了。蕓香忍不住,悠悠地踱過去,第二次從西服內(nèi)袋里掏出那張壹元紙票。桌子上擺好了一垛一垛的硬幣。蕓香伸出手掌,繼而將錢一古腦塞入內(nèi)袋里。接著,從容而入。
完畢后,洗手。洗手池上方是一塊很大的長方鏡子。蕓香洗手時,鏡子里有好幾個女人——是年齡相近的同齡人。蕓香瞟了瞟鏡子,另四個女人都只顧洗手、清指甲。她們誰也沒有留意有人在通過鏡子打量自己。反差全在一張臉上。這種反差是城與鄉(xiāng)之間的反差,是富與窮之間的反差。她們的臉有一種青春的光澤,白里透紅,沒有任何“銹”(黃褐斑),也沒有一丁點兒皺(抬頭皺,魚尾紋),只 是眼神里表現(xiàn)出旅行人共有的倦怠。而自己,二十六歲,看上去卻像三十六歲了,不,甚至更老。昨夜用了“潘婷”洗了頭發(fā),頭發(fā)顯得清爽,可是長期辛勞、壓抑、營養(yǎng)不足導(dǎo)致的衰顏卻沒有什么靈丹妙藥在一夜之間便能治好的。頹唐、憔悴,也是因為昨夜失眠——是那個遠(yuǎn)方來的電話將她的生物鐘打亂了。蕓香真不想看這張臉了。五年前,不不,比這還早,她躺在明輝的懷里。明輝親吻著她,夸她很美。情人眼里出西施。蕓香說他壞,以為這是討她歡心。在一次又一次纏綿中,明輝認(rèn)真地評價:美,需要一種會發(fā)現(xiàn)的眼光。你的臉,是山口百惠那種臉……可現(xiàn)在,他看到這張顯出老相的臉會不會生厭呢?至此,蕓香的心扽了扽,有一種落魄的感覺,仿佛心中的那個人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人。于是,心里酸酸的。
一年,十二個月,春夏秋冬,二十四節(jié)氣,三百六十多個日子。這些全在腦后了。很快,像一陣風(fēng)。想到昔日的柔情蜜意,整個人立即從那灰色的自卑的情緒中跳出來。相會,總不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會,就得說話。她心里有的是要說的話。她是多么希望每夜都有人聽自己的傾訴啊。
E-2
蕓香與明輝之間的事從一開始,都未逃過劉敬的眼睛。劉敬一直充當(dāng)他倆的聯(lián)絡(luò)員。因為口緊,他倆的隱私鄉(xiāng)鄰們沒有誰知道,包括其妻彩霞。劉敬重情誼,為人忠厚,不太喜歡說話,但辦事牢靠。蕓香記得劉敬第一次看見她抱著孩子時,眼光忙向別處一收。蕓香感知那眼光顫抖了一下。劉敬是替朋友難受,也是替這對深愛的人惋惜。此后,同居一個村落的劉敬有意躲避著她。劉敬外婆在蕓香家隔壁??蓜⒕疵看蝸砜赐馄?,總是走后門小道。蕓香明白:作為她與明輝之間感情的證人,他不愿看到她成為孩子媽的樣子。
去年這時節(jié),劉敬乘她來小店買東西將一張紙條塞給了她。那是明輝寫給她的約會信。翌日,蕓香吃過早飯就上了城。一路上,她擬好將要說的話??墒钱?dāng)抬頭看見老地方時,腳步卻越來越沉重了,甚至發(fā)覺自己做錯了:蕓香啊蕓香!你可是有夫之婦,現(xiàn)在還來找他干什么?如果為他好,應(yīng)當(dāng)努力讓他忘記你。你要從他的心里慢慢地淡出。即便是打擊,畢竟已過了一年的緩合期了。何況憑他的條件,完全可以在外找一個好的。這么一想,蕓香又一次遇到了人生難題??墒且荒罴皩Ψ酵盏暮茫靶撵`深處不斷發(fā)過來的信息,她再次情不自禁了。于是傷心而委屈的淚水在眼里醞釀了。在這難題面前,她感到自己都不屬自己了。正躊躇著,天下起了雨。這雨趕著她快些走。她什么也不想了,一路小跑著來到春風(fēng)旅店。
205室,他倆暫時的愛巢,暫時的家。走進這暫時的家,投入夢中人的懷抱,所有絕情的話全被激動的淚水沖走了。
……
F
蕓香抱著手,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心一驚:多誤事,怎么睡了?忙看電子鐘。
11時40分。
蕓香想通過檢票門到里面去。但里面的女檢票員“嘩啦”一下將柵欄門拉上了。
“票呢?”女檢票員以工作的口氣問。
“我是來接人的?!獜纳虾淼?,馬上就到?!?/p>
“車站現(xiàn)在實行封閉化管理。要接人,請到出口處等著。”
“……”
“出口處就在售票大廳那邊。有牌子寫著?!迸畽z票員用手朝南指了指。
蕓香走出候車室,一路搜索。至售票大廳與拐角通道的接壤處,果然見到一個標(biāo)志牌。她興沖沖地往里走。守著出口的胸前佩戴著工作證的中年男人立即撇下報紙上前攔住。
“這里只出不進。想進站,必須到那邊檢票?!?/p>
“我接人——”
“在旁邊等著吧?!?/p>
中年男人言罷,回到靠椅上再次捧起報紙。
蕓香見狀,將想問的話咽了回去。沒有坐的,只好倚墻屈著腿。稍頃,廣播又響了。片刻,旅客們?nèi)齼蓛蓮某隹谔庨冱S色的燈光里走出來。待這批人走凈后,中年男人繼續(xù)閱報。蕓香估摸著快到12點了,便有點急了。急促地徘徊,做出蠢蠢欲動往里闖的樣子。正著急時,一位身穿藍色工作制服的中年女人擦身而過。她立馬攆上前,急問:
“請幫幫忙,我想進去接人?!?/p>
中年女人問清了情況后說:“別著急。今天下雨也許會延遲。車子進入車站,旅客全部從這里出來。站里有導(dǎo)客。他們不管往哪方向走,導(dǎo)客都要帶他們到這里來?!?/p>
蕓香聽罷,只好老實了。此時,雨勢回落,霧著,下起蒙絲兒。一晃,十二點到了,廣播又響了。一張張陌生的臉不斷地從里面拐出來。蕓香一下也不敢大意,直至兩眼發(fā)酸。等到?jīng)]有人了,蕓香再也撐不下去了。交接班時間到了。換班的是一位年青的面相很善的女子。她聽了蕓香自敘之后,斷定說:
“你白等了!——從上海過來的那輛依維柯十二點二十就到了。它在北站下了客。”
見蕓香還愣著,便為她急了:
“還不趕快與你愛人聯(lián)系一下?”
蕓香連連稱謝,來到車站門外不遠(yuǎn)的報刊亭。她摁通了劉敬的手機。
“喂,哪位?”
“敬哥哥,我是蕓香?!笔|香有點氣虛。
“你找明輝吧?!?/p>
蕓香不吱聲,停了一會才說:“我以為你們進大站。我已在這整整候了一上午?!?/p>
劉敬笑了笑。
“明輝今年沒回來,他到湖南衡陽一個朋友家去了?!?/p>
“你把他手機號碼報給我。”
接著,蕓香寫下了一溜數(shù)字。
……
蕓香放下電話,有點氣急敗壞——來之前,何不跟劉敬聯(lián)系一下?自怨自艾著摁通了明輝的手機便將電話掛了。正思忖著,電話響了。
“喂,你是哪一位?”
一位柔和而親切的年輕女子的聲音。
蕓香頭腦頓時一片空白。
“你是明輝的家里人吧。我是他的女朋友。你有什么事,請說話?!?/p>
蕓香輕輕地擱下電話。在往下放時,話筒那端還在說:“喂,請說話!請你說話!——”話筒歸槽,電話便斷了。
將內(nèi)袋里的硬幣全掏了出來付了電話費,接著迅速離開了電話亭。她怕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雨,淅淅瀝瀝。她卻未感到天在下雨,只木木地往南邊的候車亭方向走。沿街一路全被三輪車霸了。她一路走一路被車主招攬著。
“天在下雨,干脆坐車吧?!?/p>
“請問到哪里?”
……
蕓香一一婉拒著,快步行至候車亭。候車亭空無一人。這時,雨說大就大了起來。蕓香不敢動了,連向旁邊郵局去的機會都被隔斷了。這越來越大的雨將這位未帶任何雨具的憔悴女子封鎖了起來。即便擎著傘或披著雨衣的,此刻也趕忙就近縮進商店里屋檐下。大大小小的車子放慢了速度,像一只瓢蟲緩緩移動著。每個人都在聽著這突如其來的密集的大雨。整個街道漫著雨水。雨水一到窨井處便畢畢剝剝歡快地打著漩渦。一時間,天昏地暗,雨霧籠罩著一切。世界仿佛一下子縮小了。蕓香緊佝著身子一動也不動。頭腦里積儲的縈繞的全被這場雨沖刷得干干凈凈。她領(lǐng)略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感到自己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
責(zé)任編輯潘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