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世木
強盜聽琴
生意清淡的麗州畫坊,自從懸掛出一幅名為《飛龍在天》的水墨淡彩畫后,便引來無數(shù)觀者,生意也隨之興隆起來。
當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中年漢子來到坊中,卻不見《飛龍在天》。店員告訴他此畫剛剛被主人取下。他找到畫坊主人范文景,說自己姓崔名實,來自異鄉(xiāng),今慕名前來瞻仰《飛龍在天》。他問范文景為什么將畫作取下?范文景搖頭嘆息一番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幅畫掛出來的幾個月里,不僅吸引了遠近文人騷客的眼球,要命的是也招來了五百里外雞公山的強盜。
就在昨天,畫坊中進來一個兇神惡煞的壯漢,將一把尖刀“唰”的一聲插在柜臺上,對著一個店員吼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那紙上寫的東西!”然后折轉身子揚長而去。
店員一看,刀尖上果然戳著一張紙,那紙上寫著:三日之內,畫坊主人須將《飛龍在天》親自送上山寨,否則血洗全家。落款是雞公山的山大王——胡三刀。
范文景是麗州城的首富,也是個書畫鑒賞家,有了太多的閑錢后,就想用來收集天下的名畫為己有。今年開這個畫坊就是為了吸引文人騷客們的畫中佳品。由于開始坊中懸掛的都是些二三流貨色,故門庭冷落,無奈之下才掛出了這向來秘而不宣的《飛龍在天》,卻不曾想惹出了驚天大禍。
崔實問范文景打算怎么辦?范文景說如果親自送畫上山,只怕連人帶畫有去無回;如果置之不理,又會危全家老小安危。眼下是報官官難管,請鏢鏢難防,情急之中還沒拿定主意。
崔實說他有辦法對付雞公山的強盜,不過他想看看《飛龍在天》是怎樣的一幅畫。范文景豈有不同意的道理,連聲說好。
范文景將那幅畫掛在墻上,崔實一眼看過去,只見畫面正中是一個皓首銀須的龍鐘老者,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畫龍,不是在桌前畫,而是站在高山之巔作畫;不是在紙上畫,而是手握一支如椽巨筆懸空而畫。在那滿天彩霞之中,已經(jīng)畫好的八條龍正在空中盤旋飛舞,而那條還未畫完尾巴的第九條金龍,正扭頭盯著老者的筆鋒,焦急地想盡早脫筆而去。整個畫面活脫脫地勾畫出一個天上人間難分、真龍假龍難辨的飄渺世界。
崔實被這幅畫震撼了,他神情激動,眼眶里還閃動著點點淚花。崔實對范文景說這幅畫的確非同凡響,他想跟范文景做筆交易,若是他能將此畫和范文景全家的身家性命都保了下來,能否將此畫以高價轉手給他?范文景猶豫了一陣子后答應了。不過他很是懷疑,那胡三刀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他那把鬼頭大刀使起來神出鬼沒,對付一般的江湖對手,不出三刀就結果了人家的性命。官府幾番拿他不下,也就聽之任之了??裳矍暗拇迣嵖瓷先ブ徊贿^是個文弱書生,靠什么來戰(zhàn)勝胡三刀呢?但是一看崔實那沉穩(wěn)自信的樣子,也只好半信半疑了。崔實說從現(xiàn)在起他就在畫坊里住下來,無事時幫范文景打理畫坊,一旦有事,自有他來應對。
這以后,范文景將分散在各個商號的家丁集中在畫坊里防守,每晚都有人觀察院內外的動靜。三天期限過去后的一天夜里,果然來了八個嘍羅。
乘著夜色,八個強盜施展輕功,登上畫坊后院的墻頭,小頭目往院里觀察一番后,正想招呼眾人跳下去時,忽然一陣悅耳的琴聲振響耳鼓。小頭目怔住了,在這三更半夜,萬籟俱寂之中,突如其來的樂音有如從天上憑空降下,令人心弦震顫,不知所以。小頭目不敢輕舉妄動,其他七個強盜也一樣墜入五里霧中,伏在墻頭不敢動彈。這些殺人如麻的粗漢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全神貫注地聆聽樂音,隨著那琴音的高低快慢、抑揚頓挫、變幻無窮,大腦之中漸漸只剩下聽覺,身子卻不知放在何方,他們完全融入琴聲營造的神奇意境之中。當琴聲戛然而止時,院中有人猛喊一聲:有賊!接著一伙家丁舉著火把擁出后院門。這時有一個人站在墻根向上問話:“幾位壯士爬在墻頭,有何貴干?”八個強盜這時才驚醒了過來,想用力氣蹦下墻來,誰知早已是筋酥骨軟,身乏神疲,一個個從墻上滑落下來,跌在墻根動彈不得。那個問話的人和顏悅色地又問道:“你們是來聽我彈琴吧?見笑了!”小頭目聽了這話,好像來了點力氣,吃力地爬起來陪笑道:“是是是,先生好琴,我們都聽入迷了!”這時其余七個強盜都贊道:“對對,先生好琴!”問話的人又說:“謝謝各位抬愛,今夜已深,日后想聽琴,請先打個招呼,各位請回吧!”八個強盜趕忙拱手道:“打擾先生,我們回去了!”說完轉身就走了。
跟強盜對話的人正是崔實。崔實告訴范文景,還須加強防范,那幾個強盜會回來的。果然他們又回來了,原來他們走到半路,方才記起是來殺人索畫的。
強盜們從墻頭跳下來后,躡手躡腳地向院里摸去,剛到院中,突然數(shù)十支火把圍成一圈亮了起來,盤腿安坐當中的正是崔實,他面前的案幾上放著一張古琴,幾縷香煙在案頭裊裊升騰。崔實笑著說:“幾位壯士莫非不舍我的琴聲?請安坐,聽我彈來!”強盜們聞聽此言,竟莫名其妙地齊聲答道:“對對,我們是來聽琴的!”
強盜再次聽完琴后,崔實站起來走到他們面前說:“我知道你們今晚奉胡三刀之命來殺人索畫的,現(xiàn)我彈奏已畢,你們就動手吧!”
強盜們聞言大驚,竟動彈不得,一個個對視傻笑。崔實笑道:“實話告訴你們,我這琴聲是一種功夫,有化惡揚善之效。聽過之人,若還沒有壞到極點,其邪念會被善念替代。方才諸位沒有動手,由此足見各位善念尚存,日后若有轉圜之機,還是棄惡從善為好。”幾句話說得強盜們低頭不語,似有羞愧之情。
崔實接著說:“你們殺不了人,索不了畫,回去不好交待,各位可以對你們當家的說,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月圓之日,我想請他下山來與我們一起聽琴賞月,完后殺人索畫悉聽尊便!”小頭目聽畢,如釋重負般地應承著,帶著眾強盜悻悻而去。
強盜們一走,范文景著急地說:“雖然你的琴功可以制服一般的小強盜,可那胡三刀是壞透了頂?shù)募一?只怕你這琴功到時候不靈了。”崔實笑道:“再壞的人也有幾分靈性,不用怕他?!?/p>
飛龍出畫
胡三刀一見八個嘍羅空手而歸,提起刀來就要殺小頭目,幸虧被手下攔住。待小頭目把經(jīng)過描述一番后,一位年長的頭目說:“江湖中早有傳言,有一種蝕魂軟骨的幻聽功夫,有這種功夫的人可以用各種樂器演奏,其中以琴音為最。據(jù)說能不被這種琴聲鎮(zhèn)住心神的人,那是天下第一惡人。有這種功夫的人都是隱士,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輕易拿出手的。這回既然出山了,我們還是小心應付才是!”
胡三刀一聽來了興趣,心想老子是軟硬不吃的惡人,難道還怕你這種花架子的軟功夫不成。既然你邀我十五月圓之夜賞月聽琴,我何不親自走一遭。若是那琴聲不奈我何,豈不讓我討個天下第一惡人的名聲。
轉眼到了十五月圓之夜。胡三刀帶著一伙強盜來到畫坊院外,只見院門大開,院中的草坪上,相對放著兩排案幾矮座。崔實、范文景及其家人早已等候在那里。見胡三刀等眾強盜進了院中,崔實從座上站起來抱拳笑道:“大王大駕光臨,能否先聽小弟演奏一曲,以消今夜血腥之氣呀?”
胡三刀沒好氣地說:“老子殺人索畫與你何干,你壞我好事,本想三刀之內要了你的性命,不過沒聽你的琴聲,還試不出我是天下第一惡人,你小子就快彈吧!”
崔實說一聲見笑了,就開始揚手抖袖撫住琴弦,十指輕攏慢捻起來。曲未過半,胡三刀覺得自己似在云里霧里,竟有些身不由己了。再環(huán)顧左右,嘍羅們全都如醉如癡,軟作一團。他見勢不妙,凝住心神,大叫一聲“拿我琴來”。這一吼讓站在后排的兩個嘍羅如夢方醒,慌忙將胡三刀所說的琴提溜上前,放在他面前的案上。一直提心吊膽地坐在崔實身邊的范文景偷眼看去,那算什么琴啊?分明是一張彈棉花用的彈具——彈花弓。胡三刀身子略向前傾,左手把弓,右手從腰間抽出短刀,他用刀背將那弓上的粗弦撥得“噔噔”一陣亂響。亂響過后,眾強盜們回過神來,全都恢復了一副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此時崔實的琴聲被迫中斷。眼看著崔實的琴功被一把彈棉花的工具所破,胡三刀和眾強盜樂得狂笑不己。這時的范文景已嚇成一攤爛泥。
胡三刀歡叫道:“小的們,一張彈花弓就把他的狗屁功夫破了,老子就成天下第一惡人了。哈哈哈,還等什么,動手!”強盜歡呼著向崔實擁了過來。崔實站起來說道:“慢!胡大哥說破了我的功夫,只怕是大話說得太早,若是能再過得我一曲《飛龍在天》,到時候不用你動手,我會自己取下項上人頭獻上!”
胡三刀聽了一愣:這《飛龍在天》不是那幅畫么,竟然還有《飛龍在天》的琴曲?他不禁起了好奇心,心想彈就彈唄,聽一聽飛龍怎樣在天的曲子后,再殺人豈不更有趣味么。便示意嘍羅們重新安坐下來,指著崔實嚷道:“要彈快彈,休想捱死擋命!”
崔實轉身讓范文景家人將那副《飛龍在天》從屋內取了出來,然后將畫懸掛在身后的木架上。畫中的那九條龍在月色和燈火的映照下,更加動人魂魄。
只見崔實開始時用十指彈奏了一個意似騰云駕霧的引曲之后,突然收起八根手指,左右手各留一根食指演奏,這兩根指頭一觸琴弦,立刻疾風驟雨般在琴弦上翻滾飄舞,閃展騰挪,快得令人眼花繚亂,那琴音帶著一股神力向對面沖去。
胡三刀此時只覺頭昏目眩,不能自已。等他想到用彈具還擊時,已是張口口難言,動手手難伸。琴聲繼續(xù)著,不一會兒胡三刀驚恐地喊道:“好厲害的龍爪呀,別抓我,別抓我!”喊聲一出,琴聲突然中止。
崔實站起來問胡三刀:“我不想要了你的性命,才未將此曲彈完,此曲可以請下神龍,制惡人于死地。你若答應不再打擾畫坊,不害命索畫,我可以饒你不死,否則龍爪無情!”
胡三刀聽了,心想怪不得剛才似曾看見那九條龍從畫上向他撲了過來,張牙舞爪地將他的五臟六腑攪成一團亂麻。他想叫饒,但一想自己雄踞江湖一世,竟敗在文弱書生的一張琴下,就算活下命來,豈不比死了還要難受。于是狠著心腸說道:“老子不怕你九龍十龍的,你小子的曲子總有彈完的時候,那時看我怎樣收拾你!”
崔實聽了嘆口氣說:“本性難移,留你作甚,聽著!”說完將二指在七根弦上輕柔一劃,那一道聽似水波音的琴聲向著胡三刀身上飄去,然后崔實在最粗的七弦上猛然一擊收住,這最后一擊推著水波撞在胡三刀的心尖上,胡三刀慘叫一聲,口吐鮮血,仰面倒下。這情景使所有人目瞪口呆,心驚肉跳。
崔實從容而起,對著一眾嘍羅說:“如果不是被水波音隔著,最后那一擊便是他的喪鐘。眼下他的傷情尚可救治,你們就此將他抬回山去吧。日后若再作惡,我可不會放過你們。”被崔實嚇破了膽的嘍羅們連聲應承,灰溜溜抬著胡三刀回雞公山去了。
去脈來龍
此后又過十來天,再未見有雞公山的強盜來搔擾。崔實想告辭回鄉(xiāng),并提醒范文景是該兌現(xiàn)先前的承諾了。范文景叫家人準備了酒菜,同崔實各飲三杯過后,打開了話匣子。他說:“崔兄有件事可曾想過,胡三刀是個山大王,一個粗人,為何因《飛龍在天》這幅畫大動干戈呢?”
崔實說:“這事我是不解,莫非這里面有隱情?”范文景說:“這幅畫原先本是胡三刀名下之物,是我從山上偷下來的!”崔實聽了吃了一驚,急切地等著范文景說出下文來。
八年前,還是少老板的范文景,一次押運貨物從雞公山經(jīng)過時,被胡三刀派下山的嘍羅們截了貨物,人也被擄上山寨。胡三刀將范文景隨行的人丁全部放了,單單留下了范文景。而范文景之所以被留下,正是因為這幅《飛龍在天》。
當時范文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被押到胡三刀的面前時,猛然發(fā)現(xiàn)胡三刀座椅背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幅畫,一眼看過去,只覺眼前一亮,頓時忘了自己所處的險惡環(huán)境,竟貪婪地盯著畫面不眨眼睛。當胡三刀揮手吩咐嘍羅們將范文景驅趕下山時,范文景扭身回頭贊嘆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好畫呀!”胡三刀一聽,趕忙叫把范文景留了下來。胡三刀問范文景:“本大王只知道這畫上的九條龍有夠威風,能保佑我坐穩(wěn)這山寨的第一把交椅。你說它天下第一,嚇我一跳,你就說說它如何天下第一。說得好老子饒你不死,說得不好老子割你三百六十刀,用你的血來祭這幅畫!”
范文景雖是商賈之人,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他將那九條龍不同的姿態(tài)和神韻一一指點解,說得胡三刀喜形于色。興奮之余,他強硬地要范文景留下來給他當軍師。范文景當然不敢不應承。但是讓他真心想留下來的就是那幅掛在墻上的《飛龍在天》,他早就聽說過有這幅畫,不過沒想到會出現(xiàn)在強盜窩中,他想搞清楚畫是怎樣落到胡三刀手中的。
幾月后的一天晚上,當胡三刀喝得半醉未醒時,范文景試探著問胡三刀這幅畫的來歷。胡三刀此時已經(jīng)把范文景當成了無話不談的親信,也就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曾祖父那個遙遠年代的一段往事。
胡三刀的曾祖父叫胡仲秋,是麗州知府范從晉手下的武師,因為胡仲秋幫助范知府暗中掃清了不少對手和仕途上的障礙,所以深得范從晉的信任。但因胡仲秋被指與范從晉最寵愛的小妾有染,范從晉誓言要將他趕盡殺絕。胡仲秋走投無路,投靠了雞公山的山大王。老山大王一死,胡仲秋憑著出色的武功坐上了山寨的第一把交椅。胡仲秋當上山大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范從晉報仇雪恨。一天夜里,他和強盜們潛入知府衙院中,殺了范從晉和他的妻妾,走時除了放一把大火燒了府院外,還從范從晉的書房墻上取走了這幅《飛龍在天》。
范文景說完后,把崔實叫到畫前,指著畫的題款說:“你看這題款上寫著范從晉的名號,下面還有他的花押??梢娺@副畫就是范從晉所畫,而這范從晉就是我的曾祖父。我之所以舍死忘生的把畫從山上偷回來,就是因為它本來就是我家的祖上之物呀!”
崔實說:“你講了這幅畫的來龍去脈,我聽出言下之意是不打算踐約了?”范文景忙說:“其實這幅畫能轉手給你這樣的文人雅士,也沒有什么不可的。只是胡三刀人還在、心難死,我將畫給你了,他更難放過我和全家,后患未除,我實在放心不下呀?!?/p>
崔實略一思索說:“你說的也是實情,這個好辦,我明天親自上雞公山一趟,當面會會胡三刀,或許可以永遠解除你的后顧之憂?!?/p>
范文景心事重重地說:“若能如此,當然最好。只是你去虎口拔牙,弄不好反被虎傷,那可如何是好?”
崔實笑道:“好壞全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在家等消息吧。”
虎落羊口
胡三刀被抬回山寨后,每日里只覺心痛如絞,渾身癱軟,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雖經(jīng)幾個老郎中的草藥調理,也未見大效。正當他擔心這一輩子起不了床時,嘍羅來報,那個彈琴的上山來了,他說可以治好大王的病體。胡三刀又恨又怕,可來人說能治好他的病,只得叫嘍羅將崔實請了進來。
胡三刀說:“你莫不是見我還不至死去,想上山來害我一命?”崔實笑道:“山下那一擊本可致命,我何苦上山取命?其實我與大王素來無仇無恨,只不過在山下為救朋友之急,誤傷了大王貴體。今風云已過,在下特來山上賠罪,順便幫大王恢復健壯之體!”
胡三刀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讓崔實給他治療。
崔實說:“給大王治傷,不須用針藥。既是被琴音所傷,還需用琴音來解化!”說畢,崔實吩咐嘍羅將木桌搬到床前,自己從背后取下一把桐木為面梓木為底的古琴,放在木桌上,凝神屏息后正欲彈撥,忽聽得胡三刀驚叫一聲。這一聲讓崔實的雙手懸停在半空之中。原來胡三刀那晚已被這把琴嚇怕了,一見崔實雙手撫琴,禁不住叫出聲來。崔實含笑說道:“大王不必多疑,你可記得那晚彈奏《飛龍在天》的時候,我是用兩根指頭,凡我用二指彈奏的樂曲才有殺傷之力;而我現(xiàn)在是用十指彈奏,凡我十指所彈之曲皆有化解身心雙毒之功效?!焙兑幌肽峭砩蠌椀牡谝粋€曲子確實是用十指彈奏,也就放下心來。
第一曲《云淡風輕》和第二曲《風生水起》彈完后,胡三刀竟覺渾身血脈流轉,手腳也有了氣力。崔實吩咐胡三刀閉上眼睛,不到第三曲終切勿打開。只見這第三曲一起,便如狂風驟雨,戰(zhàn)馬嘶鳴,隨著急驟的琴聲,胡三刀的身子竟也劇烈地抖動起來,待到音樂的高潮處,崔實喊出一聲:烏龍出海!琴聲隨之戛然而止,這時只聽得胡三刀“哇”的一聲,一口烏紅的瘀血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胡三刀唾血之后憤然大吼道:“狗東西,你真是取命來的呀!”崔實笑道:“大王請站起來,看看如何?”胡三刀聽了從床上一用勁,果然直挺挺起站了起來。再掄掄胳膊伸伸腿,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恢復如初。于是趕緊抱拳謝道:“先生好琴力,我沒事了!”嘍羅送上臉盆讓胡三刀凈過面后,胡三刀對崔實說:“先生的琴如此奇妙,讓本大王看看如何?”崔實笑著將琴送到胡三刀手中。胡三刀佯裝著將古琴玩弄一番后,突然變臉,猛地將琴摔在地上,“哐啷”一聲弦斷身碎。
胡三刀指著崔實喝斥道:“何方來的妖人,玩的不過是江湖賣藝的花功夫,沒有這把琴,我看你有何能耐?小的們,將他拿下!”眾嘍羅聞風而動,紛紛向崔實撲了過來。
原來胡三刀自覺敗在一介書生手中,在江湖中丟盡顏面,所以一旦康復,便想反制崔實,出一口惡氣再說。崔實并不慌張,伸手止住眾嘍羅后,對胡三刀冷笑道:“大王如此不識好歹,那我也只好獻丑了!”說畢屈腿虛空成坐姿,兩手抬起仍作撫琴狀,讓胡三刀看得真切的是,這時崔實用的是二指撫琴,禁不住笑道:“沒有琴,看你用二指彈什么!”崔實道:“我這彈的是‘無影琴,可奏無形之弦,發(fā)無音之樂,爾等小心就是!”說畢兩指飛舞,憑空彈奏起來。那伙蜂擁而上的嘍羅突然抱頭塞耳,亂成一團地嚷道:“先生莫彈,震死我了!”胡三刀也覺雷聲震耳,頭痛欲裂,不由得雙腿一軟,跌跪在崔實的面前說:“先生莫彈,我服了,我服了!”崔實忙將胡三刀扶起。
徹底服了軟的胡三刀設宴款待崔實。席間崔實勸胡三刀饒過范文景,放棄《飛龍在天》,胡三刀對崔實言道:“先生你有所不知,這幅畫本來是我的,范文景竟從山上偷了去。向來只有我拿人的東西,哪有人敢拿我的東西?我不拿了回來還能在江湖上混嗎?”崔實回道:“我知道是他從山上拿走的,可范文景說這畫本來就是他祖上之物!”胡三刀怔了半天,說:“莫非范文景是范從晉的后人?”崔實點頭。胡三刀又問:“那先生又是范文景的什么人呢?”崔實這才講了自己求畫到護畫的經(jīng)過以及此番上山的目地。
胡三刀想了一番,說道:“看來我得跟你下山一趟,去會會范文景那龜孫子,他說這畫是他家的,他得拿出鐵證,沒有證據(jù),這畫還是我的!勞煩先生做個中間人?!?/p>
胡三刀自愿下山去會范文景,正中崔實下懷。
飛龍在天
范文景家中,三人推杯換盞過后,胡三刀要范文景拿證據(jù)。范文景指著畫上的題款花押對胡三刀說:畫此畫的范從晉就是我范文景的曾祖父,我就是他的曾孫!”接著連忙吩咐手下掇出一摞線裝大書來,那是范氏家譜。崔實翻開一看,點頭說道:“范兄所言屬實,范從晉的確是范兄的先祖!”范文景以為這下胡三刀無話可說了,誰知胡三刀朝范文景怒喝道:“你他娘的先人把我的先人逼上山為寇,我曾祖父拿你先人的一幅畫來又算什么。無論如何,這幅畫是我的,我情愿白送給崔先生?!狈段木半m然懾于胡三刀的霸氣,但有崔實在旁壯膽,同胡三刀爭執(zhí)起來。
這時崔實笑道:“二位爭來爭去,也許你們兩家誰也不是這幅畫的主人!”二人面面相覷,不解此話何意。崔實又說:“這話須從我這二指無影琴功說起……”
一百多年前,有一位隱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此人曾當過幾個月的小官,因被同僚排擠傾軋,一氣之下辭官隱居?;丶液笠赞r桑為業(yè),以琴畫為樂,倒也過得自在。誰知他有一幅畫上的題詩,被好事之徒誣為反詩告到官府,知府親到他家搜查,發(fā)現(xiàn)這隱士竟是天下一等一的畫中圣手。知府也是此中的行家,便同隱士私下里做了個交易,反詩可以不予追究,條件是三年中他所有的上品畫作,都得由知府來署名問世。隱士為了保命,只得屈從。此后知府將隱士的畫在官場精心運籌,竟至名利雙收,成為當時天下公認的畫界奇才。
眼看三年之期將滿,隱士暗中畫了一幅畫,想作為自己的封筆之作。他不想再將雙簧戲演下去,但知府決意不從。知府害怕真相敗露,便派自己的親信前去殺人滅口。幸虧這位親信尚存一線良知,并沒將隱士殺死,只是戳瞎他的雙眼,截斷他的八根手指,以防隱士往后有新作問世,并交待隱士速速逃往他鄉(xiāng)。臨走時,搜去了隱士的封筆之作,這幅畫就是《飛龍在天》。
聽到這里,胡三刀和范文景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崔實用手示意二人坐下,又顧自地說下去。
隱士逃住異鄉(xiāng)后,雖不能用兩只手指作畫,但可用兩指撫琴。每次撫琴,《飛龍在天》這幅畫便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隱士由感而發(fā),日復一日的演練,漸漸形成一支《飛龍在天》的琴曲。而讓他發(fā)現(xiàn)這支曲子有殺傷力的,是一條不期而至的野狗。一日,隱士正在撫琴,不知從哪里跑來一條野狗,朝著隱士狂吠,隱士心生厭惡,無形之中將意念摻入琴曲之中,隨著琴聲的中斷,那野狗竟慘叫一聲倒地斃命。隱士這才恍然:是自己將內力長期集中在兩根手指上,如此同時也將滿腹怨憤壓進手指之中,使得兩指終成為一雙利器。于是他乘勢鉆研起二指琴功來,直練得出神入化,后來竟演化出琴弦俱空的無影琴功來。接著他便將此功夫傳給親子。親子想以此功報復知府,被隱士制止。隱士臨終囑咐兒子道:“為父開創(chuàng)的琴功可以傳給后人發(fā)揚光大,但只可用來護身,不可用來傷人,至于仇家自有天譴,無需報仇。”
胡三刀聽著早己耐不住了,站起來指著崔實說道:“你這么一講,我知道那隱士就是你的先人,那知府就是范從晉,那親信就是我的曾祖父了。”
崔實點頭說:“正是!”然后接著說:“我的曾祖父藝名叫崔大山人。那時每有新作交付你曾祖父手中前,他都會在畫中暗留表記,不信你可掀開此畫第一層宣紙一看便知?!狈段木靶⌒囊硪淼叵崎_第一層的宣紙紙角,果然有一枚書著“崔大山人”的花押。
胡三刀對崔實道:“我說先生不痛快,依著我,既然知道這畫是自家的,立馬掄起大刀‘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畫就到手了。何必要繞這么大的彎子,還想用高價來贖回呢?”崔實正色說道:“先祖臨終囑咐,子孫若能尋得《飛龍在天》的蹤跡,只可文求財贖,不可恃武強取。更不能用絕技滅了仇家的后人?!焙堵犃?甚是感動。范文景此刻也由衷地對崔實說:“這幅畫理當完璧歸趙,從現(xiàn)在起它就是先生的了!你取回家去吧!”崔實動容地說:“此畫是我曾祖父泣血之作,自從失去后,他老人家生難寧,死難安??上驳氖菤v經(jīng)百年之后失而復得,為終結我們崔、范、胡三家的四世冤仇,我曾祖父的靈魂安頓之所才是這幅畫的最好歸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二人聽了不禁肅然,頻頻頷首。
當晚,范文景吩咐手下在畫坊院中擺下香案,準備柴薪。三人面畫而拜后。崔實端坐,取一支洞簫吹奏《飛龍在天》。洞簫聲中,篝火燃起,那幅絕世佳作在火中盤旋飛舞,頃刻間天地紅遍,只聽幾聲長嘯,九龍從火堆中冉冉升騰而起,那最后出現(xiàn)的一條金龍背上,安然乘坐著一位皓首銀須的龍鐘老者。老者向上一揮手,九龍“騰”地一聲齊向天際沖去。他們漸行漸遠之時,火中又幻化出兩個老者,皆是捶胸搖首,似在自怨自恨,相攜著踉踉蹌蹌,追隨飛龍而去。篝火旁三人看得真切:那乘龍老者當是一百多年前的畫龍隱士。而后來的兩個老者,自然是歷經(jīng)地獄之火灼烤后,也想升華而去天國的知府范從景和武師胡仲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