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承舟
1
一個多情的夏天傍晚,我在辦公室值班,同事們都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似的下班回家??帐幨幍霓k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桌上的一疊疊來稿,心里卻在盤算:干點什么事情來打發(fā)這漫漫長夜呢?
“橐橐橐……”有人敲門,我應一聲,“門沒關,請進?!本o接著,我的眼前立馬一亮,一個花季少女儀態(tài)萬方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只見她上身穿一件薄如蟬翼的綠色真絲短袖襯衫,下身著一條飄飄欲飛的短裙。傍晚的余輝里,她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露著疲憊和茫然。
“請坐?!蔽艺f,“你有什么事嗎?”
“我……”她頗有一點兒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嘴唇,說,“我不是本地人,沒辦法,只好來找你們,老師,你能幫幫我嗎?我曾給你們的雜志寄過稿子呀……”
通過她斷斷續(xù)續(xù)的介紹,我才知道,這個名叫郭風的女孩子,來自北國一個遙遠的重工業(yè)城市。我曾在那里文聯(lián)主辦的刊物上發(fā)表過一組作品,后來還獲了獎。對那里的一切,我不陌生。在那座城市里,大小煤礦及相關企業(yè)紛紛倒閉。于是,她的姐姐、姐夫均成了下崗工人。不愿被父母供養(yǎng)的她隨著伙伴南下打工,半途來到了我們這座濱海小城。
我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說:“你先喘一口氣,待會兒找個地方住下,其它的事明天再說好吧……”
我給主編打過電話,然后,將女孩送到迪亞迪旅館,開了房間,又給她買來飯菜,叮囑了幾句之后,繼續(xù)回單位值班。
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誰知9時剛過,女孩又一次來到我的辦公室。她顯然剛洗過澡,長發(fā)飄飄,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清新可人的氣息,與適才的憔悴、枯澀、疲憊相比,判若倆人。她坐在我的對面,對我說:“劉老師,我讀過您的作品,寫的真好……”“是嗎?”我敷衍道,“那你可能記錯了,我的作品一向發(fā)的不多……”
郭鳳作了個怪臉,隨之背誦了我詩歌中的一個段落:“‘今夜/于他依然瘦削的漫不經意中/點燃了情欲之外理性的燭火/在心之一隅/裊裊地照亮若干年前一個秋天的初夜用5里有兩個插隊的知青/一男一女/他們種著兩棵樹/一棵叫貧窮/一棵叫幸福/一只小鳥在頭頂鳴唱,而這一切,該是怎么也無法忘記的東西。我背得對不對呀,老師?”我吃驚了,這女孩子還真的讀過我的作品,還真的是一個文學發(fā)燒友。也難怪,在她這樣的年紀,不正是做文學夢的好時候么?
我對她說:“小郭,你家在東北,不遠萬里來到墨城,有親戚嗎?”
“沒有?!彼难劾锫舆^一絲憂郁,“我原本是打算去廣東的,誰知在青島轉車的時候,我與同鄉(xiāng)走散了,我的身份證和錢包都在她那兒,找了半天沒找到,又聯(lián)系不上,沒辦法,忽然間想起了你們,也知道地址,就乘車找來了。”
“那就先住下?!蔽艺f,“慢慢再想辦法?!?/p>
“謝謝您?!彼f,“劉老師,我真的好感動……”
我送她回迪亞迪。潔白的燈光燦爛如雪,照著我們,照著我們腳下的路。街道靜悄悄的,風很輕,我的心也很靜,如止水……
2
第二天,我請了假,利用以前采訪的老關系,找了本地頗有名氣的一家集團公司的人事部主任,于是,郭鳳進了車間,成為一名擋車工,不久,又擔任了工長。
漸漸地,我沉入緊張的工作當中,竟把這件事慢慢給忘了。兩個月后,一身月白衣衫、長發(fā)飄飄的郭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我都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山東半島濕潤的風和墨水河的乳汁將她保養(yǎng)得豐腴、漂亮;現(xiàn)代化的流水線又將她訓練得嚴謹、飄逸,舉手投足都充滿著詩情畫意。
應她之邀,我們在天一大酒店一間頗有情調的小屋里相向而坐。涼風習習,彩燈閃爍,環(huán)境溫馨而幽雅。郭鳳要了許多東西,擺了滿滿一桌,我說:“這怎么吃得下,不是太奢侈了嗎?”她俏皮地說:“這是謝師宴,馬虎不得喲!”我們邊吃邊談,談林海雪原,少劍波與白茹、楊子榮與座山雕,還有蝴蝶迷、許大馬棒、鄭三炮什么的。我還對她談起了在東海印刷廠與座山雕外甥一塊吃酒的事兒,說:“他是牡丹江人,現(xiàn)在內蒙古叢蓉酒廠。據(jù)說蝴蝶迷本是一枝花,是座山雕的太太,現(xiàn)在還是牡丹江市的政協(xié)委員呢……”我們談著,吃著,笑著。時間一長,郭風竟喝醉了,臉色愈來愈紅,嬌艷如滴,說話亦語無倫次起來。
“劉老師,我讀你的詩歌時,認為你一定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者,”她說,“沒想到你這么年輕。我真不明白,你筆下的愛情怎么都那么凄楚,令人下淚……”她喝一口酒,笑著,“你是個好人,我們廠里有好幾個你的學生,他們都說,你是個好人?!?/p>
離開教育系統(tǒng)八年了,從不知自己還有這么輝煌的過去,不知道曾是我的學生的少男少女們對教還有這么一段美好的情感,從來堅持“人之有德于我,不可忘也;我之有德于人,不可不忘也”的我,竟因此而在今晚有了一份美好的心情,有了一份生命的感動。
不知什么時候,喝得東倒西歪的郭鳳竟坐到了我的身邊,她的臉色白里透紅,眼睛放著迷亂的光:“我真感謝你,老師,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有今天,恐怕早就下?!莻€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們也種一棵幸福的樹,好不好?”
上帝作證,就在那一剎那我呆了,我不相信這話出自一向端莊的郭鳳之口,我絕不是乘人之危或施恩望報的人,我滿身的酒意一時間化為一股冷汗?jié)B出來。我感到,如果我要做什么的話,郭鳳是不會拒絕我的。然而我不能。
我打的將醉得不省人事的郭鳳送回宿舍。過后,我在他們廠區(qū)的水龍頭下將頭發(fā)淋得濕透,也將自己的理智和心情全部濕透,我的心被洗得如春風一般透明……
這就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艷遇。開了花,但沒有結果。
3
再一次見到郭鳳,是在她一年后的婚禮上,她和新郎向應邀而來的我敬酒,倆人均是一臉的燦爛和真誠。我端起酒杯,向他們祝福。
郭鳳的爸爸媽媽也端著酒杯向我走來,面對兩位飽經風霜的老人,面對他們的感激和尊重,我更加堅信自己之前的作為沒錯。
那一夜街燈燦爛,如雪。照著我的身影,我的心情,照著我,一步步走過長街,走回家去。
我知道,我的妻子、兒子,正在燈下等著我,等我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