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娟
編者按:張娟,一位具有15年采訪經驗的資深外宣記者。在她看來,“當記者既是一件挺辛苦的事情,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一篇篇稿子做完后,你對原本陌生的行當有了了解;與采訪對象交流中,常常會有很多打動你的東西;當你寫出一篇獨家報道時,當你的報道產生一定影響時,當有讀者跟你溝通時??你會覺得,當記者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這是一個很有挑戰(zhàn)性的行當,因為,你不知道下一個要打交道的是什么人,不知道會有什么新的行當新的東西需要你去學習去了解,所以真的是挺有意思的?!睆埦曛v述的采訪故事和體會對年輕的外宣工作者也許不無啟發(fā)。
我是半路出家做記者的,因此從入行那天起,始終有一份忐忑,覺得惟有通過努力和敬業(yè),才可能彌補自身的“先天不足”。
當記者,我覺得首先得做到拿別人當回事兒,我覺得跟別人合作和相處中,別認為什么都是理所當然的,要懂得尊重和感恩,這樣才能得到更多的機會。
鳳凰衛(wèi)視的一檔《魯豫有約》節(jié)目做得不錯,各式各樣的人物講述自己的故事。魯豫說她每次跟采訪對象溝通時,都會先跟人家講:你講了這個故事后,會不會給你的生活帶來負面影響?如果會,不管多出彩兒都別講。她說不能為自己的幾十分鐘的節(jié)目出彩去影響到人家后半輩子的生活。我覺得這種拿別人當回事兒的精神實在值得提倡。采訪不急功近利,讓對方感覺到你的誠意,這一點對做記者挺重要的。
我想說點兒采訪以外的東西。
2004年我采寫了一組報道《生命的故事》,這組稿件獲得當年外文局優(yōu)秀外宣作品獎。我采訪的是3位乳腺癌患者,對這幾個采訪對象,我一直心存感激。由于采訪對象的特殊性,那組采訪進行得非常不容易。一邊是版面空著等稿子,一邊是采訪對象中的兩位當時都在住院,急得人能跳起來。但我一直在等待采訪時機。朋友般去醫(yī)院探望,去一次情況不好,就等下次,再等下次,再等下次。采訪對象中,46歲的賈翠霞是外交官夫人,她自己本身是做文化傳播工作的。非常堅強的女性,曾與她先生一同為上海申博做了不少工作。這是一位很令人敬佩的女性,很無私,她特別希望能通過自己的故事來提醒人們特別是像她一樣的職業(yè)女性關注自己的健康,想把自己用生命提煉出健康的意義告訴大家:在關注生命的前提下,才可能有更多其他的東西——沒有她的愿望做前提,我想我可能不會做這個采訪,因為去打擾一個即將結束生命的人,不是我的意愿。賈翠霞那時的狀況非常不好,時常陷入昏迷。正好有一天下大雨,天氣很涼快,我想也許是個機會。那天早上我冒著大雨,七點鐘就到了腫瘤醫(yī)院,在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大夫查完房后,我進到病房,她的狀況比平時稍好些,她說:“不好意思讓你跑這么多次,我太知道有任務壓在身上的感覺了。不能再讓你白跑了,咱們就今天談吧?!比缓笠贿叧灾雇此幰贿吔邮懿稍L——我真的很感動,一個處于生命最后時刻的人,把她對生命的認識、對親人的不舍、對事業(yè)的留戀,講給你一個陌生人聽,憑什么,就因為你是記者。說句煽情的話,那一刻,你會覺得自己的職業(yè)非常神圣!
采訪完賈翠霞的當天,我做了一件事,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整理出一份1萬多字的采訪錄音資料,把文字資料和錄音資料同時發(fā)給她的兒子——其實那篇報道最后成稿只用了4000多字。我是這么想的,資料的取舍對于記者來講是正常的,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講,可能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后記憶和珍貴資料,也許會伴他一生。報道刊出后不久,賈翠霞去世了,她兒子打電話告訴我,他媽媽說過,如果有可能希望我能去送她最后一程,我覺得她是把我當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了。在賈翠霞的葬禮上,她做過外交官的老父親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小張,謝謝你們雜志,你們幫我家留下了女兒最寶貴的東西,這是別人都沒法做到的!”
另一位葉丹陽,是電視臺的編導,對她的采訪進行了8個小時,那是一次沒有提綱的采訪??赡苁且驗槟挲g相仿,我知道對她來講,面對死神時,最放不下的是她只有8歲的孩子,我聽她動情地講兒子為她系鞋帶,聽她講如何給兒子講死亡,就像聽一個朋友的訴說。后來葉丹陽跟我說,你的稿子一定會寫得好看,因為很多年輕記者在采訪時,沒有人肯耐心地聽她的這些細節(jié)。這次因為準備這個資料,我翻閱了當時發(fā)表的東西,摘錄了文章中“與8歲的兒子談死亡”中的一個片段——
如何讓兒子在有一天突然失去媽媽的時候能夠坦然面對?讓一個8歲的孩子在認識和理解死亡的同時又不受到傷害?沒有人教我,只能靠自己。
做完手術第二天,兒子蒼白著小臉進來了,一聲都不吭就坐在我床前,摸著我的額頭說,媽媽你沒事吧?我就跟他說,兒子,假如有一天媽媽死了,你一定不要難過,媽媽死的時候可舒服了。媽媽那么舒服地死,你就不用難過了。兒子嗯了一聲,一個8歲的孩子,他能不能理解死亡?我這么說是不是太殘酷?我不知道。
后來我就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其實是挺難的,我不想讓他認為死亡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比如一家人看電視的時候,偶爾看到一個人死了被抬走的鏡頭,我就會跟他們父子說,我要是死的時候你們千萬別慌著把我抬走,就讓我多跟你們待一會兒。我不能跟你們說話,但我能聽見你們說話,你們要跟我說,多說一會兒話。兒子說,媽媽我不知道那會兒應該跟你說什么,我說那你就給我唱歌。唱個什么歌???凡是你唱的媽媽都愛聽。兒子說那就行,說這話的時候兒子很輕松。我清楚地看到死亡的黑暗在這一瞬間消失了,它變得詩意,溫情,延續(xù)并升華著生的光輝……
在我看來這些人之常情的東西恰恰是最能打動人的。我記得當時有包括我同事在內的很多人跟我交流,說是流著淚看完這組報道的。
采訪完至今,我與葉丹陽及另外一位被訪者石華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會經常打電話聊聊天兒,關心一下她們的身體狀況,逢年過節(jié)也都會發(fā)短信問候。我想等有合適的機會,再對她們進行一次回訪。
不知道大家留心沒有,我們周圍存在這樣一群人,他們是酒精依賴者(即通常所說的“酒鬼”),這是一個不算小的群體。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酒精依賴目前是一種醫(yī)學上無法治愈的病,與吸毒一樣可怕。這些酒精依賴者所要付出的代價是,用一輩子的時間與酒精、與自己進行較量!2003年我做過一篇關于酒精依賴患者的報道《一輩子的戰(zhàn)役》,文章發(fā)表后被很多媒體轉載。有一天,一位70多歲的老人給我打來電話,自稱是一位絕望的母親,她兒子沾上酗酒的惡習,一醉就到洗浴中心,花錢買一堆東西請別人,還砸壞人家的東西,每次至少得賠幾百塊錢,老人那點退休金實在無力支撐這些賠償,就說不再管了,讓對方報警,110接警后仍會通知家里來交錢領人,因為對酗酒,法律上沒有明文規(guī)定來限制。兒子折騰得全家人日子根本沒法過,大家希望他趕快喝死算了。老母親說別人可以不管,可當媽的不能不管,只好一步不離地跟著,最后筋疲力盡的老人的心愿是能把20多歲的兒子送進監(jiān)獄。后來她的一個親戚從網(wǎng)上看到我們的報道,才知道這是一種病,老人找到編輯部的電話,問我能不能幫她聯(lián)系醫(yī)生,“救兒子一命”。由于采訪時與大夫建立了很好的關系,我?guī)屠先说膬鹤勇?lián)系住院治療,這位老母親后來特地給我們寫來一封信表示感謝。
我是這么想的,一般情況下,人們之間的交往都是互相的,你怎么對待別人,別人也會怎么對待你。我一直相信,一個人,他是什么人,就寫什么樣的文章。作為一個記者,當你以真誠、以良好的職業(yè)操守對待你的工作和你的讀者,那么報道傳達出來的必然是對社會的暖意關懷。
對作者也是一樣,在商品社會的今天,像我們這樣的稿費不算太高、目前來講影響力不算太大的媒體,我覺得培養(yǎng)自己的作者群就更需要誠意。我的一位作者,現(xiàn)在是新華社記者,他讀研究生的時候開始給我寫稿,我們一直溝通得很好。比如稿子寫得好時,會給予肯定;如果未采用時,要對人家的勞動表示感謝,同時講明不采用的原因,并提出自己的建議,千萬別黑不提白不提,跟沒事兒一樣。后來他來北京實習時,我事先幫著聯(lián)系租房子,現(xiàn)在他是我的鐵桿作者之一,不僅寫稿,還經常幫我約稿、提供采訪資源,從不計較稿費的多少。當然,不是說每個作者咱都得幫人去租房子,我的意思是,良好的溝通會為自己帶來很多工作上的便利。
還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敢忽略,就是千萬別采訪完了就萬事大吉,最簡單的,寄雜志時跟被訪者通報一聲,向人家致謝并表達有機會再次合作的誠意,推已及人,如果你是受訪者,對這樣做的記者,你的感覺是不是要好一些?我這樣做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功利目的,堅持多年后發(fā)現(xiàn),很多采訪資源就這樣慢慢積累下來了。(未完待續(xù))
(作者系《今日中國》中文版主編)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