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賢
有一個世家子弟,夜里在山中迷了路,望見一個巖洞,準備進去過夜。到了洞口,發(fā)現(xiàn)一位早已去世的前輩竟在里面,嚇得想逃,鬼前輩卻連聲邀他進去。他想總不會害我罷,就大著膽近前去行禮寒暄,如在世時無異。鬼前輩詢問他家事如何,父母還在不在等等,共相悲慨。他于是問:前輩的墓塋不是在某地么,為何獨游到此呢?鬼喟然嘆息說:我在世雖無大過錯,但讀書不過人云亦云。做官循規(guī)蹈矩,談不上什么建樹。不料死后幾年,兒孫們忽然在墳前立了一塊巨大的石碑,碑上刻的倒是我的姓名官階,碑文寫的生平事跡卻是有許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確有其事的,又都過分夸大。我生性老實簡樸,讀了心里不安;加上過往的人見了都加以嘲諷;鬼們聚而讀之,更是取笑不已。我實在受不了,只好避居到這里,只在每年祭掃之時,才回去看看兒孫輩。士家子弟安慰鬼說:仁人孝子,不這樣做不足以榮耀父母,連漢朝蔡邕,唐朝韓愈這樣的大文豪,都不免替人家撰“諛墓文”,自古以來例子多得很,前輩不必太在乎。鬼一昕生了氣:是非乃客觀存在,瞞哄不了。即使騙得了別人,自己先問心有愧,何況公道自在人心,編造哄騙能糊弄誰?為人子者應當以德行來榮親,不應當以虛詞來招謗。我當你是后起之秀,不料見識還是這樣淺陋!說罷拂袖而去。士人悵惘很久,才尋路而歸。
此鬼自謙平庸,實則見識過人,懂得實事求是才是心安之道,虛夸欺誑反而只能招來笑謗,因為是非美丑是客觀存在,“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古人先是說:“蓋棺論定”,人死了才可以對他下定論。后來發(fā)現(xiàn)棺蓋了還是不能論定,于是修正為“恩怨盡時論方定”,似乎較合情理。但歷史證明還是不行。與雍正皇帝無恩無怨多少代人了,對他還是譽者罵者勢同水火,就像俄羅斯詩人涅克拉索夫的詩句:“你被祖國悄悄地咒罵著,卻有響亮的贊詞來把你歌頌!”我們無鬼論者,知道不會有跑到山洞里躲諛詞的鬼,但應知道后輩的不明智之舉會讓死者不得安息。你越是加以虛夸的贊美,越會招來人們無情的笑罵。藝術(shù)家黃苗子有一篇《遺囑》說:“我已經(jīng)同幾位來往較多的生前好友有過協(xié)議,趁我們現(xiàn)在還活著之日,約好一天,會做挽聯(lián)的帶副挽聯(lián)(畫一幅漫畫也好),不會做挽聯(lián)的帶個花圈,寫幾句紀念的話,趁我們都能親眼看到的時候,大家拿來互相欣賞一番。這比死了才開追悼會,嘩啦嘩啦掉眼淚,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因此,我堅決反對在我死后開什么追悼會,座談會,更不許宣讀經(jīng)過上級逐層審批和家屬逐字爭執(zhí)仍然言過其實或言不及實的叫什么‘悼詞。否則,引用鄭板橋的話:‘必為厲鬼以擊其腦。”他的好友丁聰真為他畫了一幅漫畫:墻上掛著他笑嘻嘻的“遺像”,周圍堆滿花圈,黃先生本人赤膊坐花叢中,在刪抹自己的“悼詞”中不實之詞。臉上也是笑嘻嘻。
但舉世滔滔,有幾人具備這樣的大明智、大瀟灑、大超脫?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競相在做給前人招謗蒙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