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澤雄

摘要：張承志的文化抵抗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散文作品中。本文立足于對張承志散文作品的分析，探討了“新殖民主義”時代中的張承志抵抗思想的內在動因及其限度。

關鍵詞：張承志；文化抵抗；文化侵略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4—138—02

張承志在散文《無援的思想》中提出“今天需要抗戰(zhàn)文學”的創(chuàng)作需求。之后，又陸續(xù)出版了《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以筆為旗》、《誰是勝者》等散文集，身體力行地實踐著他的“抗戰(zhàn)文學”主張。在《錯開的花》自序中，他提出了他的“抗戰(zhàn)宣言”：“嚴峻的時代臨近了，列強們又一次在謀算。我們無力，我們只有背后的黃土高原，以及手中的一支筆。那么，至少應當有文化的抵抗?！?/p>

一、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影響

文化領域里，“沖突”一般被稱為“文化阻抗”（Cultural Resistance）。兩種民族文化之間存在著差異，本身就隱含著文化摩擦力的存在。在雙向互動過程中，一種民族文化總會要對另一種民族文化采取抵制的態(tài)度。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中甚至認為：“文明間的斷裂帶目前正取代冷戰(zhàn)中的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邊界，成為危機和流血的沖突地點?！盵1]此后一段時間乃至目前，“文化沖突”或者說“文明沖突”乃是一個迫在眉睫的當下現(xiàn)實話題。盡管亨廷頓的分析有“危言”之嫌，但作為一家之說也并非故弄玄虛。因為不同的民族文化撫育了不同的民族心理和精神氣質。我們所說的民族個性，實則文化個性，是民族文化所賦予的獨特的思想、感情及行為方式。它一方面與鄰近民族的文化發(fā)生競爭，另一方面，當鄰近民族文化侵入自己的勢力范圍時，則由競爭發(fā)展為沖突，這是很自然的事。作為一個剛從海外歸來，有著深厚的民族情結的作家，張承志不可能不受其影響。甚至于可以說，恰恰是這種“沖突理論”，才真正契合了作家的關于民族國家的思考和期待。

二、后殖民主義思潮的影響

從時間上看，后殖民主義理論作為一種學術思潮興起于20世紀中后期，指的是“對舊的殖民主義的歷史及其當代影響作批判性的反思”。[2]從其出現(xiàn)的歷史語境來說，后殖民主義理論來源于20世紀60年代興起的解構主義。從批判精神和策略著眼，我們發(fā)現(xiàn)，張承志是深受后殖民主義理論影響的，尤其是賽義德的“東方學”。張承志在《投石的訴說》一文中曾提到過艾德華·賽義德：“第三世界的理論名著《東方主義》的作者艾德華·賽義德曾經(jīng)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彎下病弱的身體，拾起一塊石頭，朝以色列的方向投了出去。他用這石頭，表達了對這象征語言的理解。他表示自己也要加入被侵占與被侮辱一方的行列，也要使用這種語言?！盵3]對張承志來說，受到和他有著同樣族源的賽義德的影響，我們是不難理解的，何況還有更多重要的理由是賽義德的批判思想和張承志的內心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振。

賽義德認為，“東方學”是一種話語，是葛蘭西所說的“文化霸權”的產(chǎn)物。歐洲文化通過“東方學”這一學科以政治的、社會學的、軍事的、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的以及想像的方式來處理——甚至創(chuàng)造——東方。東方在“東方學”中“并不是實實在在的東方，它是被西方話語創(chuàng)造出來的謊言?！币蕾惲x德的理解，歐洲中心文化的核心是認為歐洲民族和文化優(yōu)越于所有非歐洲的民族和文化。歐洲的東方觀念也是這種文化霸權的產(chǎn)物，這種“東方學”不斷重申歐洲比東方優(yōu)越、比東方先進。所以賽義德說，“東方學的現(xiàn)實是反人性的”。[4]賽義德的這些批判思想和精神，亦以同樣的方式彰顯于張承志的文本之中。除此之外，杰姆遜、艾勒志·博埃默分別主張第三世界文學在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的時代環(huán)境中，應以一種異質文化的身份進入全球的文化對話之中，進而真正消除第一世界文學文本的中心性。這些學者的學術思想，對于一個有著中華民族認同，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有著深厚北方民族史知識涵養(yǎng)的青年學者型作家來說，其影響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些思想，經(jīng)由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激發(fā)，直接構成了張承志“抗戰(zhàn)文學”的由來，并對其“文化抗戰(zhàn)”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張承志曾說：“我不愿做新體制的順奴”。[5]這里的“新體制”，指新世界體制，即由列強操縱并主宰的全球格局。它之所以“新”，是因為和“舊體制”相比，情況有所變化：一是列強的核心有所轉移，由新盎格魯·薩克遜人（美國人）替代了舊盎格魯·薩克遜人（英國人）；二是主宰世界格局的方式有所改變。由過去的軍事征服為主改變?yōu)椤拔幕鞣?，?jīng)濟侵略”，必要時才輔之以軍事打擊。因此，抗擊“文化侵略”，打破現(xiàn)存格局，解構西方強權話語就成了張承志“抗戰(zhàn)文學”的主要內容。

張承志有一段陳述：“新的時代將是大多數(shù)窮國與西方對立的時代，將是艱難求生的古老文明與貪婪的殖民主義對立的時代。”[6]在這個時代，全球化的進程將會使古老文明受到?jīng)_擊，并可能進而消解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乃至民族差異性。對于一個生長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因而具有民族——國家認同感的人，這樣的情況顯然是不能容忍的。然而，問題的嚴重性似乎還不止于此，整個全球化的進程有向強勢民族國家的文化模式、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趨同的傾向之時，有著濃厚民族情結的張承志便會義無返顧地站出來，“哪怕只是為了自我，我也決心向這個世界開槍。”[7]試看一段話：“自詡是保衛(wèi)祖國的人也在加油地在長城上給日本人跑腿，活像是新潮派的皇協(xié)軍。然而日本人的長城觀是歐文·拉鐵摩爾的長城觀——拉鐵摩爾認為：中國這個存在，其合理的邊界是長城。時間到了1992年，拉鐵摩爾的地緣政治學已經(jīng)變成了流行整個西方七國的分裂中國的輿論?！弊骷艺f：“長城幾經(jīng)修復但確實殘破不堪。黃河已經(jīng)沉重得快要完全滯澀。長江被人口和暴雨改造著，……但這一切并不說明中國應該由西方列強來統(tǒng)治。”[8]

張承志所體認到的“文化侵略”，是針對西方列強，但主要是日本而言。其原因恐怕與作家的日、加之旅以及日本對中國曾經(jīng)的侵略歷史有關。他曾經(jīng)不無憂患、滿腔熱忱地呼吁：“應該有很多人深入、生動地描寫長城地帶，描寫黃河和南方的長江流域。應該是一種新鮮的文章，不像賤賣民俗膚淺獵奇的電影，也不像搜集鱗爪故作大說的實錄——它們應該生動地、緩緩地淌入人們的肺腑，用真實的描寫給人們以認識和尊嚴?！盵9]在作家看來，有著“奸商立場的日本”，正在以其強大的經(jīng)濟作為后盾，推行其文化和價值觀念，妄圖借助其強大的媒體篡改歷史，顛倒歷史真相。“章回體地琢磨中國”，為在新的歷史背景下肢解中國而制造輿論。所以作家寫道：“總要有人站出來向這世界開槍。我不喜歡炎黃子孫這個狹隘的詞，但我是黃河兒子中的一員?！蔽覀兛吹?，張承志以“黃河兒子”這種身份自覺地去抵抗新體制，實即顯明了中華民族——中國這一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認同與他所體認到的西方“文化霸權”主宰下的全球同質趨向的二元緊張。同時，張承志還不止是“黃河兒子”，而且還要擔當?shù)谌澜绲拇匀?。他站在世界古老文明的文化立場上，捍衛(wèi)正義、捍衛(wèi)“艱難求生存”的古老文明，主張第三世界自己的文明闡釋權，對抗西方強權話語。在《找到的眼神使你戰(zhàn)栗》這篇散文中，他寫道： “美國國家地理播出了一個稱為‘尋找阿富汗少女的電視片?！弊骷覍懙溃骸霸趯πは竦慕忉屩?，有兩個因素尤其不能忽視。一是權力和話語權力經(jīng)常強化或干擾解釋……其次，技術因素常常更是一個微妙的插入者……不消說他們會利用肖像藝術本身的曖昧和多解。他們熱衷的更是對肖像的添加解釋?！弊骷遗u道：“美國《國家地理》對阿富汗封面少女的尋找活動和報道，既不是真實的藝術，也不是客觀的報道，而是不義戰(zhàn)爭的宣傳?！盵10]在《投石的訴說》中，張承志亦揭露了他所體認到的這種強權話語的不義性。

他說：“以一已之死訴說的人蒙受著誹謗。他們動人的語言和難忘的形象，在火獄烈焰的映襯下，在巨大的話語壓迫下，被描黑畫丑，被下流歪曲。另一種大規(guī)模殺傷武器——媒體，在卑鄙地誘導。滿足于自私的小康，人們習慣了白日的謊言。確實炸彈造成了傷亡，但是，以死為語言的人所實踐的同樣不是戰(zhàn)爭行為，而是語言的傳達。他們企圖用悲憤的一聲轟響喚醒世界：我們只剩下了生命。人們，你們聽見了嗎？”[3]在這樣的“訴說”中，張承志進行著他對“新體制”的反抗，進行著他對“新體制”主宰下的強權話語的解構。然而，我們也不能不遺憾地看到：首先局限于話語層面。話語層面的抵抗只能通過情緒化或概念化的表述，顯明由全球化對民族國家利益的損害，由此實現(xiàn)對全球化的抵抗。他強調中文寫作，強調寫作的“母語性”。按后殖民主義的觀點，倡導“母語性”正是捍衛(wèi)本土文化獨立性的一種方式。張承志以中文寫下的文本解構西方強權話語，從而揭露西方文化的本質，試圖喚起國人乃至于第三世界文化圈對西方文化的反抗。然而，如果這種話語層面的抵抗不落實到制度層面，則注定是無力的。對制度層面的對抗，有賴于一個合法的制度來定義民族利益，繼而擬定相應的行動準則。而當今中國乃至整個第三世界國家迄今仍然沒有一個完善的內部機制，這使得張承志的抵抗限于話語層面而空無所依。

除此之外，在張承志的“抗戰(zhàn)”中，強調了不同文化之間沖突的一面，卻忽視了不同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的一面。在為反叛者、弱小者張目的同時，也同樣以漠視他人的生命價值為代價，尤其是在局部戰(zhàn)爭不斷升級的今天。的確，弱小者值得同情，反叛者也未必可恥，希臘人曾經(jīng)在神話中把自己的典范賦予叛逆，他們塑造過普羅米修斯這樣的對舊有秩序和規(guī)范反叛的英雄。但如果對秩序的反叛以一種非理性的方式進行時，這種反叛本身就吞噬了真誠、善良和美麗。紐約世貿大廈中的無辜逝者、俄羅斯別斯蘭學校里的槍下亡魂，都證明了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法國哲學家加繆告訴我們，反叛的思想必須警惕“由于厭倦和狂亂而沉醉于暴虐或奴役之中?！?/p>

參考文獻：

[1]張承志.歲末總結[J].中國作家,1994,(11).

[2]亨廷頓.文明的沖突[J].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94,(8):3.

[3][11]張承志.投石的訴說,誰是勝者[M].現(xiàn)代出版社,2002:83.

[4][美]賽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三聯(lián)書店,1999:87-92.

[5][6][7]張承志.無援的思想[J].花城,1994,(1).

[8]張承志.失去公園的伊朗兄弟,張承志作品集:散文卷[M].海南出版社,1995.

[9]張承志.以筆為旗,張承志作品集:散文卷[M].海南出版社，1995.

[10]張承志.找到的眼神使你戰(zhàn)栗,誰是勝者[M].現(xiàn)代出版社，2002:83.

（責任編輯/劉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