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西克
我與葉梅相識很久了。在我的印象里,葉梅是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她送我的《花燈,像她那雙眼睛》、《撒憂的龍船河》、《五月飛蛾》等小說集中的小說我?guī)缀跞孔x過。
然而,這一回,葉梅送我的卻不是小說,而是一本由蔣子龍作序的散文集:《我的西蘭卡普》。不怕葉梅罵我,初拿到這本書,我心淡然。小說家寫散文是常有的事,但那常常是他們跋涉途中在路邊隨手拈來的一朵小花,未必傾心。不過,葉梅又讓我吃驚了。我不經(jīng)意的讀了幾篇,發(fā)現(xiàn)她的文章竟寫得出乎意料的好。第二天我見到她,對她說:“你的散文比你的小說寫得還好!”葉梅的小說曾多次獲獎,曾被譯為英、法等多種文字,還被改編為電影。我這樣說,原以為她會不高興,誰知她說,蔣子龍也這樣說過。
散文姓“散”。我理解,這是指散文在結(jié)構上有較大的自由度??梢詴r而描景,時而抒情,時而敘事,時而繪人,時而現(xiàn)實,時而玄想,或感物而造端,或憑心而構象,無有幽深遠近。這樣說來,散文似乎很好寫。其實不然。有寫散文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把散文寫“散”,是很不容易的。它需要閱歷,需要學識,需要技巧,更需要想象。散文要紀實寫真,不能像小說那樣全憑虛構。但沒有豐富的想象力,也寫不好散文。2005年9月,我有機會到越南北部灣西岸的下龍灣一游。下龍灣景致奇絕,海面上散落的島嶼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佇立舟頭,看峰巒疊翠,藤牽葛附,觀水天一色,魚躍鳥翔,頗有點“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覺?;貋砗蟊銓懥艘黄⑽?,在網(wǎng)上發(fā)給葉梅看。葉梅看后打來電話,鼓勵性地說了一句語言嚴謹后,便劈頭蓋腦地數(shù)落我寫得太呆板,缺少想象。
而葉梅散文集中的文章,卻寫得翻飛靈動。以打頭的《老地方》為例,她以“一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相對長久的一些老地方”一句意蘊悠長的詠嘆起板,倏忽間,便站在紐約曼哈頓大道上、凱旋門前和紅場上問過往的先生女士:“知道CNINA恩施嗎?”接著,她寫了那條叫做大翔鳳胡同;寫了那個曾是丁玲故居、現(xiàn)在是《民族文學》辦公地的三合院;寫了“在南方人看來頂多比露天游泳池大一圈的水面”,而北京人居然就叫了海的后海;寫了恩施的州長周先旺帶著一些朋友坐在《民族文學》的三合院里,喝了一回由門房大爺沏上的宣恩新茶,以及“那當兒,一群鴿子帶著響亮的鴿哨從頭頂飛過”……。這一切,表面上看來都與她駐留心中的“老地方”毫不相干,實際上越是不相干,越顯出她對“老地方”思念的悠長。正如她自己所說:“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關于它的一些人和事牽扯著,還有抹不去的記憶緊緊相隨,時間越長,滋味越加強烈。如同釀酒?!毙紊⑸癫簧?,融貫其中的,正是葉梅那剪不斷的一縷鄉(xiāng)思。
同樣,在《有條河的名字叫龍船河》、《回到巴東》、《親人就在寶塔河》、《大水井》、《有一種情感因血脈相連》等篇章里,她都是“思接千載,神騖八極”,在現(xiàn)實、歷史、未來和思想的多維時空里自由翱翔。想象是一塊磁石,把積累在她頭腦的各個角落里的一山一水,一嘴一鼻,收攏聚合,凝聚成一個完整、鮮明的形象;想象是一條奇異的鏈帶,把她記憶中彼此互不相干的事情,巧妙地加以組合、排列,串連起來,編織成一出有頭有尾、有聲有色的情景劇。想象的過程是抵達的過程。她的每一篇作品都視通萬里,卻又收放自如。如行云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
散文是最能考驗作家語言功力的一種文體。葉梅的小說語體本來就很有個性,不僅自然純凈、典雅細膩,而且蕩漾著一種婉曲回環(huán)的韻律美。在散文語言的運用上,她更加用心、更加考究。她認為中國語言是一種很美的語言,不應該把它庸俗化、口語化。她的散文語言都是經(jīng)過精心提煉的。如《小橋流水人家》一文的開頭:
“沿著與溪水若即若離的公路,蜿蜓向西,會來到山巒嵽嵥的綠蔭之下,四周靜靜的,空氣似濾過一般的清甜。天氣是那樣的晴好,明黃的陽光映在淙淙作響的溪水上,仿佛是那金燦燦的顏色帶給小溪金屬般的聲響。
天是輕柔的藍,淡淡的,不忍搶了綠色的奪目,青山綠樹,一層層深了去,到遠處,便是如墨的黛綠了。在綠色的包裹之中,路便成了一匹潔凈的白紗,從山頂上飄下來,又長長地伸向前方的峽谷里?!?/p>
這段文字清麗典雅,雋永雅致,意境怡人,給人以美的享受。而她關于清江、關于五峰山的描繪更是搖曳多姿,營造出詩的意境和畫的風情:“玉帶似的清江突然從大山深處冒出,婀娜的清而透白的河水仿佛少女的腰肢,扭動著穿過盆地,繞著五峰山向東而去。因她的到來,這座山還有這座城都變得風情十足?!薄斑@五峰山就像一個成熟的男子,多情卻又沉默地凝視著打扮一新的清江,滿意于她的美麗,同時又縱容著她的嬌嗔,任由她搖晃著膀臂,卻一動也不動?!?《再登五峰山》)這些飽蘸深情的擬人化寫照,賦予客觀景物以靈氣和思想,傳遞出葉梅對家鄉(xiāng)山水的柔情蜜意,也給讀者帶來脈脈溫愛。
葉梅說過,要把散文當作小說寫,要用寫小說的技法寫散文。而作為小說家的葉梅是很擅長寫人狀物的,在《鳳凰山的鐘聲》中,她回憶到了讀初中時的宋老師:“最初的班主任姓宋,那時不過30來歲,清瘦的長臉,有些發(fā)黑的薄嘴唇,他抽煙很厲害,小平頭,頭發(fā)一根根硬硬地直立著,顯得很嚴厲。上課的時候,常將兩只瘦胳膊撐在講臺上,以至身上那件寬大的灰襯衫也被撐起來,整個兒看去空蕩蕩的。”寥寥數(shù)筆,這位宋老師便形神畢肖,躍然紙上。在《回到巴東》里,她是這樣寫她魂牽夢繞的巴東縣城的:“小時候我在縣城斷斷續(xù)續(xù)地住過,印象中那條窄窄的長街,也是唯一的街,我和我的表姐搖搖擺擺地從街頭走到街尾,如果沒有特殊的停留,一般只要十來分鐘。有汽車經(jīng)過,便會有半老的婦人或者孩子拿起鐵皮喇叭叫喊:車子來噠,行人走兩旁!”短短的幾句話便生動形象地勾畫出這個峽江小城的輪廓,風情濃郁的地域生活氣息也撲面而來。
“情動于中而行于言”。結(jié)構和語言只是散文的軀殼,情才是散文的靈魂。葉梅的散文,深深打動我的正是貫通其中的款款深情。
第一輯“月是故鄉(xiāng)明”是寫鄉(xiāng)情,是她思念、重訪生養(yǎng)并滋潤了她一生的故鄉(xiāng)的篇章。她踱步于燈紅酒綠的后海,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遙遠的恩施;坐在北京飯店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看到曾戰(zhàn)斗在清江河畔、并寫出不朽名作《清江壯歌》的馬識途老人,便興奮莫名。馬老看到她便憶起夢中的清江,稱她為“清江女兒”,“厚厚的溫暖”便在她心中漫開?!对俚俏宸迳健?、《有條河的名字叫龍船河》、《回到巴東》、《親人就在寶塔河》、《利川的山》等都是她若干年后重訪故鄉(xiāng)山水的篇什,篇篇都浸透著她對故園不離不棄的愛。尤其是《再登五峰山》結(jié)尾的那段文字最讓人感動:她站在夜色朦朧的五峰山上,望著山下燈火闌珊的恩施城,“猛地想起幾番在夢里,身子飄然于夜空,眼前如墨,耳畔掠過陣陣清冷的風,正是在無所依傍的尋覓之時,突然感到一片璀璨可人的燈火,就在前方的大地上不停閃爍,心頭頓時蕩開層層熱流。原來那番情景,就是在這里呵。”人世飄零如轉(zhuǎn)蓬,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飛多高,家鄉(xiāng)都是他永遠的精神家園,讀這段文字,我心頭一熱。我自小離家,在外生活了四十多年,葉梅的文章也勾起了我對家鄉(xiāng)的無盡思念。
第二輯“難忘鄂西情”是寫親情、友情、師生情。她寫了父親、母親、女兒、嘎嘎(外婆)、幺舅、表舅,血脈之情,濃得化不開;她寫了知青姐妹、寫了幸福二隊吹著牛角的二哥和那些樸實善良的鄉(xiāng)親,情真意切,暖意盈盈;她把寫老師的兩篇放在了這一輯的最前邊。田槐山老師是她上小學時的班主任。早些年葉梅在一些文章中用過一個筆名,叫“槐子”,意謂槐之弟子,滿心感激地用以紀念田槐山老師所給予的教導(《舞陽小學》)。她上初中時,最初的班主任是宋老師。過了好些年,她到來鳳縣出差,同人閑聊時突然聽到了宋老師的名字,便借了輛單車急不可耐地去見老師。而宋老師一個勁地回想,到最后也沒有想起這個學生的名字。葉梅先是有些失望而后又漸漸釋然:“在我的記憶里,他曾經(jīng)給了我很寶貴的東西,而在他來說,原來卻是很平常的,老師用心血澆灌的小樹不是一株兩株,而是許多許多?!焙髞恚匀怀3O肫疬@個已不記得她的名字的宋老師,想到的時候,心里便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鳳凰山的鐘聲》)。葉梅“情于深,意于真,……更為難得的是文字流露出來的她骨子里的那種善意”(蔣子龍語)。文如其人。重情的葉梅、善良的葉梅,是我認識的生活中的葉梅?!跋嘞в谄贰?,這是我在“葉梅文學網(wǎng)”注冊的網(wǎng)名。我和葉梅的友情持續(xù)了這么多年,牽系其間的就是人的品性。陸機《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流亮”,葉梅的散文因情而使讀者陶冶其中。
葉梅由恩施而武漢又到北京,人生的路走了很遠很遠,但她始終是清江的女兒。清江一直在她的夢里,而她的生花妙筆又使讀者沉醉在清江里。
責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