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民 羅曉翔
摘要:嘉慶二十三年(朝鮮李朝純祖十八年,公元1818年),朝鮮人崔斗燦在行經(jīng)中國大運河全程后編成《乘搓錄》一書,備記遇風驚險之狀和與中國士人的交往情形,在同時期中國域外文獻中具有重要地位是19世紀初葉乃至清代近三百年間朝鮮人有關中國運河全程的惟一文獻,富有文獻學術價值。
關鍵詞:崔斗燦;《乘槎錄》;中國風情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9)03-0056-09
清朝時期,朝鮮使者絡繹于東北至北京的道途中,對于中國,對于中國的財賦人文重地江浙,朝鮮使者也多有描述,然而或憑書本,或聽人言,全屬轉輾得來,見聞并不真切。余曾以崔溥《漂海錄》為主體,作《朝鮮人眼中的中國運河風情》一文,以觀察明代中期朝鮮人的中國運河印象,今又承韓國高麗大學權仁溶博士告知并蒙其師樸元熵教授惠贈崔斗燦《乘槎錄》一書,擬續(xù)作《朝鮮人眼中的清中期中國風情》,以考察19世紀初葉朝鮮人對中國運河沿線特別是江浙一帶的觀感。
清代嘉慶二十三年(1818)四月八日,朝鮮人崔斗燦從濟州大靜縣下海返家,兩天后遭遇風浪,在海上漂流16天,二十六日在中國浙江寧波府定??h境獲救登陸。五月一日自定海海邊出發(fā),次日到定??h城。十五日離開定海,二十一日到達浙江省城杭州。六月九日自杭州出發(fā),七月二十二日到京城。行經(jīng)運河全程共43天。滯留北京25天后,八月十七日起程回國。十月三日由鳳凰城渡鴨綠江。《乘槎錄》一書,最初就是崔斗燦在漂流結束從定海上陸后編成的,后來又加上行經(jīng)中國的記錄。
崔斗燦,字應七,號江海。其先全州人,高麗王朝時,其先祖有名漢者,以勛封移居永川,遂世為永川人。歷代有學行。斗燦生于1779年8月4日,“幼而聰穎”,好學善詩。卒于1821年10月11日,享年43歲。崔斗燦所著《乘槎錄》,全書二卷,卷一收作者與中國土人互相酬唱的詩文(作者詩作50余首,中國文人詩作十幾首);作者上清朝官府文書;作者告天、告海王文書等;朝鮮人所贈詩篇等。卷二為日記,后附追錄、附錄等。前有李朝壽昌人徐庭玉作序,清朝直隸州州同、杭州府仁和縣人沈起潛所作序,后有朝鮮河陽人許礱跋,崔斗燦曾孫址永作序及附錄,附錄收遺事和墓志銘。全書備記崔斗燦遇風驚險之狀,所謂“略記在濟島時詩篇,又敘被風日記漂海艱苦之狀,與下陸后歷路所見,列國風俗、山川、名勝,中華士人相和詩章、問答筆話,及室廬、衣服、稼穡、墳墓、舟車之說”。是目前所知清代時期朝鮮人行經(jīng)運河全程的惟一記錄。
一、崔斗燦《乘槎錄》中的江浙文士
崔斗燦在定海獲救上岸,獲得了與330年前其同國同姓的崔溥完全不同的待遇。崔溥上岸,當?shù)厝藢⑵湔`認為是倭寇,日夜提防,形同囚犯,到了杭州才弄清是朝鮮人,處境改善,而崔斗燦好像一上岸當?shù)厝司痛_證他是朝鮮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大表歡迎態(tài)度,與其頻頻往來。
為清晰起見,茲將崔斗燦所見按時間先后羅列如下。
五月初三日,到達定??h城第二天,就有“士人”朱佩蘭來訪。這位“士人”,光緒《定海廳志》中有記,為歲貢生。崔問朱是否是朱子后裔,朱答否,乃明太祖之后。崔同行者金以振問:“公得無黍離麥秀之感?”朱大為不悅,取金以振筆談之紙撕裂之,而且對崔說:“彼誠妄人。”金自作聰明,賣弄學問,去問一個接受清朝統(tǒng)治近二百年的朱元璋后裔尷尬的問題,冒失造次,碰了個釘子。但是朱對崔卻并無不悅之情,賦詩道:“君自乘槎八月天,忽然風吹到江邊。河清海晏今為定,共慶天朝萬萬年?!痹姼裾{(diào)平平,而內(nèi)容清新,意韻很明確。于是崔應口而和道:“碧海茫茫水接天,中流自謂四無邊。南來一識朱家丈,生老升平六十年?!贝拊娡怀隽藢χ炫逄m的祝福,朱自然高興。這是崔獲救上岸后第一位與其唱和的中土士人。
于此,崔記,有姚繩齋者,“讀書人也,給事縣門,隨處曲護,其意可感也”。中土士人對于這位遠方來客,是熱情善待的。
初四日,縣主沈泰讓姚邀請崔與其相見,作筆話。縣令問朝鮮山川風俗、科考選舉情形后,即進飯,由吳申浦陪坐主席,“肉品甚豐,吳種種勸吃,惟恐余之不飽。其意甚可感”。接下來吳居然給崔看相,說“惟冀足下一生福祿,而中國之筆墨亦可達于貴國焉”。又有秉義者來訪,贈以詩,崔應和。
初五日,本縣舉人李巽占來訪,與崔筆談,而后邀請崔到其學生竺秀才世藏家“從容討話”。崔見竺家“第宅之宏麗”。這是崔第一次進入中土之人家中。俄而進茶,茶數(shù)行,進酒,酒數(shù)行,菜肴進,“極水陸之味”。主人竺秀才從外邊回到家中,見到崔,“應接極具歡洽”。崔默默觀察,見“其動靜則師弟之間,情誼之吻合,隱然溢乎辭表,真可謂有是師,有是弟矣”。筆談一陣后,崔說:“離次已久,物議可畏,請起去?!倍钯阏紖s說:“吾輩奉邀,于事無礙?!笨梢娎钤诋?shù)仡H有聲望地位。
這位李舉人,字甲三,號絮齋,甬東人。家貧,為富家館師,因念母親只有番薯可食,而將東翁家的肉省下來回家孝敬母親,著名學者江都人焦循為此作有《番薯吟》頌其孝行。阮元為浙江督學時,聞知其孝行,大為感動,贈以銀兩,讓其歸買珍物以奉母,后來為巡撫時薦以孝廉方正,大概李就是這時成為舉人的,時為嘉慶十年(1805)。
崔要告退,李讓一秀才陳福熙前導。這位陳福熙,后來在道光元年(1821)時為副貢,任八旗教習,著有《古今體詩》十卷。陳對崔說:“余家有萬卷書,愿一往覽?”崔卻心有顧忌說:“遠人離次,必駭物聽,未敢承教。”陳說:“有官人帶去,則無礙?!奔从袑W官金士奎號爽花者邀請崔前往其家。崔仍說:“帶去之教,是愛人之意,而若有物議,非愛人道?!苯鹫f:“吾來時已稟縣主。”崔即隨到金家。金家先“進茶。茶罷,煮餅,餅皆佳。又出火酒、黃酒以饋之。肴核極水陸之美味。留吃夕飧。又出書冊以示之,皆近代所鳩集而成,我東國未有也”。崔在金家,所見“皆吳下英俊”,乃索筆寫下“三吳冠冕萃于一座,左思所謂英俊之廛也”之句,而且當即賦詩,金隨口和答。
初七日,士人李嗣良即李巽占之侄來訪,聞先生有佳作請教;右營游擊之子陳廷麓來訪。
同日,金士奎、陳福熙與同學六七人訪崔斗燦,以馬史《兩浙輶軒錄》見借。崔問同學共有幾人,受業(yè)于何人,答共有六七十人,受業(yè)于李巽占,“蓋孝廉,此土大儒也,其門人皆雅飾之士”。后有童六一者來訪,自言亦為秀才,贈詩一首,崔即答之。
初八日,兩縣秀才胡、高、曹、劉、陳五人來訪,其中一人即陳福熙之弟。
初九日上午,曹秀才振絢送招飲帖,崔與金應邀,至則“諸賢盛集”。崔賦詩一首,“相與盡歡而罷”。午后縣居林良騏、林渭壯、程光輪來訪,請觀《乘槎錄》,崔出示之。
初十日午后,秀才時鳳儀往訪,以詩索和。
十二日,縣主賜豬頭兩顆,亦犒賞禮也。
十三日,邱秀才聞崔明天發(fā)行,與其徒五人來訪。邱說李巽占先生“聞尊兄明日啟行,不勝悵悵,差弟特來送行。”在傳言時,邱親熱地以兄弟相稱。
當日晚上,陳福熙、周勛聞崔就道,來訪,贈詩。
十四日,將出發(fā),日已暮,縣主沈公邀見。至則吳申浦在座,相與唱酬。吳、姚相送,縣主仍有饋贈。
金士奎更躬到客館邀與就飲,而崔以臨發(fā)告別。崔推辭不掉,到金家,“時定之多士團聚爽花家,聞余履聲,倒屨相迎者已十余人矣。座席未定,請告別,爽花不應,命家人大張燈飾,置酒。已饋之時,夜已分矣?!蓖硌玳_席,“酒一行,肴輒至,一下箸而退,至飲罷,率三十器”。酒后臨別,各人贈送禮物。
上述崔斗燦在定海的前后十幾天,當?shù)厥孔釉趯W官金士奎、舉人李巽占的表率下,幾乎天天有人前往造訪,有時一天兩三批,不少人更數(shù)次邀請崔到家中,盛情款待。崔臨行離別,士子紛紛送禮,贈以篇什??h令沈泰,嘉定人,地方志頌他“居官清介,遇事敢為……以廉敏稱”,也曾兩次邀飲,兩次備禮。崔斗燦則興高采烈,一次次接受宴飲,直接體驗當?shù)厥孔拥拇椭?,觀摩當?shù)厥孔拥纳睿c眾多士子賦詩唱和。像這樣短期停留,一個外國人,行動之自由,數(shù)次出入中國人家中,受到禮遇之豐贍,在北京等地都是不可想象的。毫無疑問,崔斗燦在定海盤桓的日子,是忙碌的,也是愉快的,交流面非常之廣,收獲也非常之大。在他的《乘槎錄》中,沒有只言片語流露出哪怕是絲毫不滿或怨懟,也沒有當時不少朝鮮赴華使者常有的中土之人于傳統(tǒng)禮儀喪亡殆盡的感覺,而是對定海士子尊敬師長、禮數(shù)周全、文雅好客、待人之誠,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最初幾天下來,崔就感慨道:“余之流接此土已五六日矣,南土士夫日相經(jīng)過,邀與俱去,風俗之淳厚,情禮之備至,尤可感也?!边@又與朝鮮使者在北京等地得到的南方士人狡詐之普遍印象截然相反。
從定海出發(fā),崔斗燦在中國吏員的陪同下,沿著浙東運河,前往省會杭州。
二十一日,到杭州,士人更多了,從此崔斗燦與江浙士人往來的面就更寬了,身份也更雜了。次日,即有官人前往拜訪。接下來,先后有秀才楊白來謁,贈詩。秀才高瀾(號荻浦)與其三位弟弟高師鼎(號漱泉)、高師頤(字養(yǎng)禾)、高師震(字春霆),高之內(nèi)兄馮智(字一枝),高之妹丈陳應槐(號米山)造訪,互相贈詩。有“吳下大老”之名的平湖縣教諭余鍔(號慈柏),造訪。這位余教諭,與崔交談后,還致信問起庚午(嘉慶十五年)貢使金魯敬、李永純的近況,崔回信作答,可見余是有一定閱歷的人。又有秀才楊勻造訪,贈答詩;錢塘長老程榮和其侄秀才程潤寰造訪;士人王春、西江葉潮、舒林、朱瑛造訪。周元瓘之子周蕖仙遣官府吏員致書;錢塘縣主簿汪煥其(號石門),與其筆談。余鍔與諸名士聯(lián)袂造訪,各和西湖韻。直隸州州同、杭州府仁和縣人沈起潛(號芝塘)造訪,贈以文集。這位直隸州同,按照《乘槎錄》的記載,于嘉慶五年(1805)征剿白蓮教時,在漢中“掌書記,從大司馬征討有功,超敘直隸州州同刺史者也”,大概原是幕僚,因功超擢為直隸州同知的。后有士人陳云橋造訪,“姿相端雅”。孫仰曾之子孫輔元(號尋云)造訪。中議大夫孫仰曾造訪,贈以外甥女所作畫。諸名士聯(lián)袂造訪。李堂(號西齋)造訪。女史五六人要求觀覽《乘槎錄》。國子肄業(yè)生劉承緒(居武進)、李世楷(號白華)各贈詩,兩人還是崔出示李之詩句后認識的。沈起潛的兩個兒子沈福春(號介庭)和喬年(號峙松)各個贈詩。孫顥元往還,贈其從侄女之詩作。袁勛、沈學善等贈物贈詩作。李泉(號古山)贈文集。武林孫庠贈圖。仁和吳瑤華、浙江修梅居士贈詩各一首。短短幾天之間,“士友以紙筆饋遺者甚眾”。因為酬酢太多,飲食過量,至有不消化之狀,余鍔為之請來名醫(yī)孫樹果為崔斗燦診視,孫贈以萬應靈丹十顆、磁石一匣、金墨二粒、紫金丹五顆。
后來在北上途中,還有內(nèi)閣中書孫傳曾,訓導章黼(號次白),國子監(jiān)博士孫熙元、邵庵,羅承烈(號耕石)、邵綸(號子香)、沈學善(號遵生)、徐秋雪、方隱啟(號小隱山人)、楊山樵、楊竹香、程詩(號蘭谷)、王乃斌(號春雪)、李寅圣、孫錫唐(居蘇州)、孫奎,揚州人袁勛,山東濟河縣王懋德(大概是生員)與之作筆語,薊州有楊秀才者與之寒暄,盧龍縣有舉人張長春,旗人業(yè)儒,茂才趙秉衡、竇光鑒等,邀其至張第,沈陽有茂才祥云造訪。
與崔斗燦詩文酬唱的這些人,多為吳下英俊,或為江南宿儒,“凡所至,中州文人達士岔集,唱酬焉,贈遺焉,猶恐其后”?!叭A人見之者,知其為東國文人,迭相酬唱,爭自饋遺,捂紳諸名士樂與之傾蓋,一辭稱之為‘孝廉先生云?!腥蕫壑?,有貞固之姿,才足以需于世,詞足以鳴于國。其為詩也,格律沈酣,意態(tài)清新,華人一見稱之日‘盛唐風味?!薄爸兄萑耸繝幭鄠髡b,有曰格律沈酣,有盛唐風味,筆勢蒼古,深得左史敘事之體”。在杭州,幾天下來,崔斗燦記,“時南中士大夫日相經(jīng)過,詩章筆談,更進迭退,余疲于應酬”。李堂向他介紹:“江南人物,以學士余集、馬藥、翰林屠倬謂之三大家。又曰,余學士徙居吳門,士謂之吳門學士,以文章德業(yè)知名海內(nèi)。慈柏其小阮也,功名雖不及其父,而詩、書、畫并稱三絕,亦吾浙第一名流也。”“時在浙既久,所與從游者,皆南士之有功名者也?;蛞怨P語酬酢,或以詩文唱和,官隸市井不得與焉。以次傳書,自僧樓至于諸方丈,操觚弄墨者不可勝數(shù),墻砌間時見寸紙遺落者,則皆余與華人交語也。李堂曰:‘百歲之后,江浙之人知先生過此。其言似戲,而亦實際語也”。
其時朝鮮人與中國文士交往,途徑主要是在出使過程中,特別是到了北京以后,時間較為充裕,江南文士也多,琉璃廠尤其是江南士子出沒的地方,按照道光時翰林江西人方蔚的說法,“琉璃廠村賈,皆江南、江西來者”。所以朝鮮人已經(jīng)很熟悉,只要到琉璃廠,必能見到江浙文士,因而交往很為頻繁,也相當廣泛全面。然而北京畢竟系禁城重地,體制所關,外交有禁,中國文士特別是現(xiàn)職官員與朝鮮使者往來,雙方均有顧忌。道光十一年(1831),隨謝恩使進京的韓弼教就曾深有體會地說:“朝士每稱外交有禁,不肯相接?!焙苌儆泄賳T愿意帶朝鮮使者到家舍中去。清朝官員躲躲閃閃,既想接觸朝鮮使者,又不愿過于聲張,其矛盾心態(tài)和猶豫顧慮,在1831年朝鮮使者隨行子弟韓弼教的《隨槎錄》中有詳盡細致描寫。即使能夠筆談,自然也會影響內(nèi)容的深入。朝鮮使者問及江南時,都是帶著尋找夢中勝景和十分憧憬的口氣,所問所聞也大多只是蘇杭如何繁華等皮相之言。自然沒有親歷其地來得真切,可以親身觀察,驗證已有印象。
崔斗燦身歷其地其境,對于江浙中下級士人來說,在當?shù)?,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見的,因而他們毫無顧忌,似乎渴望利用這一難得的良機,盡量更多地了解異國朝鮮的情形,也以能夠交上異國學士友人感到幸運,是以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盡其所能,來接觸這位遠方不速之客。后來回國之后,崔斗燦總結,作為漂流人,何以能夠迅速順利的原因時說,完全得力于中國南方士人游說官府,“蓋在定時,李巽占、金士奎、陳福熙諸賢,為之先后;在浙時,沈起潛、余鍔、孫熙元諸公,游說各衙門,巡撫幕賓趙敦禮居中用事故也。嗚呼!諸公之恩,尤不可忘也?!贝薅窢N與江浙文士,看來確實結下了相當深厚的友情。誠然,另一方面反映出,不無遺憾的是,崔斗燦與江浙士人的交往酬唱,沒有任何一位是深入細致的,討論學問是具體的,而似乎只是流于表面熱鬧的泛泛之交而已。
二、崔斗燦《乘槎錄》中的中國風情
在崔斗燦的筆下,江浙一帶極為富庶,與中國其他地方形成鮮明對照。
在定海秀才陳福熙家,見“有萬卷書”。學官金士奎家,“高門有閌,粉墻四圍。升堂則多床卓,覆以紅氍毹,場砌皆布以熟石,無一點土。乃知為越中甲富矣。坐定,爽花要余周覽屋宇,周墻復壁,駭人心目。及至正寢,則東西翼室羅列銀瓶不知幾百坐,錦繡綾羅之屬,皆稱此”。
以崔斗燦既有知識,知道定海只是邊海小縣,如此繁富,是他未曾想象的。他記道:“夫定海乃中國之一下邑,而金銀錦繡之富甲于南國,是以高樓杰閣在在相望,無一茆竹之舍。居人非錦繡則不著,非魚肉則不食。觀音寺又定海之一小島也,而沙門外設市井,與我東各營等”。
定海往北,一路也是富庶景象。慈溪縣:“沿河村落率皆粉墻石門,極其宏麗。或士大夫游觀之所,或商賈販鬻之場也。樹竹之饒,蘆荻之勝,誠水國之物色也。又有桔風橋、吉慶橋,所謂二十四橋也。皆夾河起梁,筑石為橋,瞥眼之頃,雖不悉其名目,如是者不知幾許所矣。每橋傍有高樓杰閣,陸機所謂‘飛閣跨通波者也。又以冶容長袂,當壚賣酒,唐人所謂‘二八大堤女,當壚依江渚者也?!?/p>
曹娥江:“江之兩岸皆富商大賈家也,瓦屋粉墻,橫亙十余里,高樓杰閣,壓臨江頭,雜以佛宮梵宇,間在閭閻。河之兩邊,皆斫石堤防之。修竹蘆花,夾江而生,真淮海之勝地也。行十余里,又有一大店,第宅之宏麗,如曹娥江,而戶數(shù)倍之。平原廣野,一望無際,皆以水車灌溉。又于廣野之中,高門大宅,一字成行,殆五十里之遠,而門外引水,系以青雀、黃龍之舳。蓋吳人以水利資生,故雖士夫家亦不免置船興販之事。地亦沃土也,蹲鴟冬瓜、壺匏瓜果之屬,連阡接陌,禾稼則五月已如發(fā)穗時矣。所經(jīng)山川,迎接不暇。其土地之豐衍,物產(chǎn)之美好,村落之繁華,筆所不能記,畫所不能摸(當作模一引者)?!?/p>
紹興府會稽縣:“城之周回,殆二十余里。中有城隍廟。千門萬戶,家家藏貨,戶戶興販。舟楫連尾于城市,士女摩肩于街路。山川之形勝,城池之雄麗,非寧波諸府之比也?!?/p>
杭州:“余到省城,周覽山川,則蘇長公所謂‘龍飛鳳舞,萃于臨安者也。城池之雄,官府之壯,市井之羅列,士女之游戲,誠天下之名藩也。意者浙江一帶,為歷代帝王之都,故雖列為屏翰,而其物色則殊異乎五方歟。高門大宅,連墻接甍,朱樓曲檻,臨街填弄。《吳都賦》所謂‘非顧非陸,疇能宅此者也?!?/p>
嘉興府秀水縣:“沿河兩岸,皆層樓飛閣。城上士女聞漂船至,爭先眺望,甚壯觀也。”
蘇州:“物色與浙江等。”
無錫:“江南諸郡雖有大小,而其繁華一也。”
嘉慶后期,江南經(jīng)濟已經(jīng)日益蕭條不景氣,崔斗燦所見,正是江南盛極而趨向衰落之時,而仍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崔回國后蓋屋數(shù)間,顏稱“江南亭”,“蓋常想周游浙江南之意也”。誠然,崔看到的還只是一些粗略外觀,所見居家生活也只是一些在地方上頗有聲勢或一定地位的家境,國人大概更愿意在異域人面前炫耀富有和奢華。但相比而言,崔斗燦所見,還是有一定的代表性。
過了江南,一路往北,富庶景象就逐漸褪色了。
鎮(zhèn)江府丹徒縣:“江以南江以北,物色之繁華,第宅之櫛比,稍不及所經(jīng)列邑矣?!?/p>
鎮(zhèn)江:“漁船商舶,橫亙數(shù)百里,鶴汀鳧渚,縈回東南隅,誠天下說勝地也。”
瓜洲,“城中居有茆屋草舍,而良田沃沓連畦接畛,污濕宜稻,高燥宜秫,亦衣食之地也”。揚州平山塘(當作堂——引者),“塘上有七層樓,金壁之照耀,錦繡之華靡,誠樓觀之第一指也”。
齊魯之地:“自蘇州至郯城,千里并無一山,到齊魯始有龜蒙諸峰,連延橫亙。地又多石,車不得行,市井村落,甚似吾東,五谷之早晚亦如之。衣履無錦繡之飾,床桌無氍毹之華。其地瘠民儉,豈或前圣之遺風歟?女子以絲履為業(yè),男子以稼穡為本,俗尚與吳越不同,亦二公之遺化也?!?/p>
河間府任丘縣:“自濟南省以來,千里無山,土尚多秫,又有黍稷木棉之饒,但無杭稻,且多牧場羊豬之屬,不可勝數(shù),而馬畜蕃息,成群阡陌。韓文公所謂‘冀北馬多于天下者也。轉眼之暇,雖不得其詳,而觀于五谷之饒,則知其為衣食之鄉(xiāng)也;觀于六畜之盛,則知其為畜牧之場也?!?/p>
薊州:“自郯城以來,邑里蕭條,間落零星。自京以北,稍稍有繁華氣象矣?!?/p>
撫寧縣:“自豐潤以下,山川秀異,城郭殷富,誠天下第一關防也?!?/p>
蓋平縣:“市井之櫛比,略與江南諸郡等矣?!?/p>
沈京:“城郭之雄,宮室之美,市井之櫛比,可見興王之地?!?/p>
在行經(jīng)中國東部的南北一線,尤其行經(jīng)運河南北之后,崔斗燦總論道:“自定海至揚州,多瓦屋,且多錦繡,多絕色。自揚州至濟南,覆屋者或以秫莖,或以蘆竹,男女衣裳多襤褸,率多麻綿。自濟南至新城,亦如之。其間雖有河間等地古稱繁華,而今不足觀。豈地有盛衰,俗有污隆而然歟?而居第宅皆土屋也。良興以后有附原之地,故物色稍稍可觀矣。言語容貌亦皆不同?!边@番比較,雖然不免粗淺,但大致形象無差。
南北風貌不同,最大的特點是南船北馬。崔斗燦行經(jīng)了中國南北,自然有了發(fā)言權。他說:“江淮多舟,齊魯多車,其地勢使之然也。何者?東南地下,積水之所歸也。是以處處鑿渠,家家置舟,商人以是而興利焉;農(nóng)夫以是而田之焉;灌溉之際,則載水車田籠焉;收獲之節(jié),則載黍稷稻粱焉;士大夫之相從游者,載歌載舞絲竹焉。其制則下板,如我國之船,而內(nèi)加灰積豆末以防其滲漏之患,外加脂油累月曝陽,以備其朽傷之慮。是故出沒于江海之間,如鳧如鴨,勺水不漏焉,點水不漬焉。妝點之功則船上起樓,房櫳之制,窗戶之飾,或以金碧,或以紋繡,或以魚鱗石鏡,真所謂青雀、黃龍之舳也。內(nèi)河數(shù)千里,連尾接津,吳人使船如使馬者,于此亦可見矣。江北則沃野千里,都是陸路,故用車之道,如江南之用舟也。”
市容面貌、經(jīng)濟生活之外,崔斗燦還記錄一些只有親歷其境的人才能了解的現(xiàn)象。他描寫中國風俗:“中國之俗,雖市井間落,以黃金飾之”。在杭州,他眼見士女六人中有四人“飲煙草”。他記兩國互送漂流之人:在杭州,遇到去年漂流到太平府的濟州人八人;在北京朝鮮館,見到漂到蘇州的濟州漁民十二人;在沈陽,記漂到朝鮮的江南通州人。在沈陽渡河時,濟人與沈人爭渡,“沈人擠之水中,又為扶曳,拳甌其鼻,流血滿面,我人攘臂下船者數(shù)十人,將為蹴踏之計。沈人咆哮萬狀,有見死而無悔之意”。他因而得出結論:“北人之強獷,于此可見矣?!痹诖罅韬樱薅窢N眼見中朝“兩邊之人爭渡,通使仍令我國人護渡,踴躍爭先,亦一場奇觀也”。
恭逢其盛,崔斗燦回程時,正值嘉慶皇帝東巡,崔于是記下了皇帝東巡行帳之氣派和清道情形:七月二十九日,“是日皇帝巡于關東”。八月二十四日,“時皇帝東巡,行宮帳營極其華麗,道路橋梁,并皆平坦,車無脫輻之患,馬無蹶蹄之慮”。二十九日,到錦府高橋驛,“時天子方回鑾,治道吏詰之,車不得前,由小路迤進?!本旁鲁蹙湃赵谏蜿柛浇笆侨栈实郯l(fā)沈京,不許客人過去,俟駕過起程”。十五日在撫民屯新民廳,“是時河朔地下多泥濘,發(fā)吏卒治道,道傍多植木桶,執(zhí)畚鍤者千里相望。所過橋梁皆以朱欄由檻為之。天子尚未起程,令客人不得犯蹕”。十六日在巨流河,“是日,天子先驅過去。至巳時,官人報乘輿已發(fā)向二道境矣。登高視之,則驍騎校持弓挾道而馳者橫亙百余里,皆紅兜綠袍,別為三條而去。
中央是黃道,兩旁是扈從也。又有大車首尾相接,過兩日不絕。純用白馬,亦詩所謂比物而禮,所謂行秋令之意也。可見中國之大,四海之富,而但車服之制無上下之別,君乎牧乎?宋明舊制,掃地盡矣?!比绱烁櫺杂涊d,難見于其他記載,堪稱一手材料。
在定海,崔問姚道:“《吳都賦》云:‘國稅再熟之稻,鄉(xiāng)貢八蠶之繭,信否?”姚答:“北土間年有之,而甌東每年有之?!焙髞碓诙êi喛础秲烧爿捾庝洝罚姾粟w佃詩,“此亦再熟之驗也”,證實了他的已有認識。崔斗燦在行程中,隨時詢問求證,所記中國地方官制、科舉體制,大致不誤。
經(jīng)過了運河全程,以及回程時經(jīng)過東北,崔斗燦對其時中國的真實情形大概有了一個基本的粗略認識。這些認識,雖然不夠系統(tǒng),也不夠均衡,但是若論其涵蓋地域和關照廣度,則是有清一代所有朝鮮赴華使者所見所記所不可能有的。
在此基礎上,崔斗燦先是比較了中國南北之大異,更進而將中國與朝鮮在衣服、室廬、種植及葬地墳墓等方面的特征作了比較。
關于室廬,他記道:“我國室廬之制,有上下之分,有公私之限,而中國則不然,雖士庶之微,市井之賤,茍財有余則棟宇也,墻垣也,極其宏杰,墻高數(shù)仞,而皆是熟石也。屋設四門,而皆是丹漆也。其寢室則青紗帳紅氌毹,客室則床桌不知幾百坐。江南之人尤以奢侈相高,層臺疊榭,處處相望,賈生所謂‘富人墻屋被紋繡者,非虛語也?!?/p>
關于衣服,他記道:“我東衣服之制,自卿大夫至士庶人,等級分明,非但衣件色目之異,雖綢緞布帛之屬,隨其精粗,視其地位,隨分服著。而華人則不然,僧徒之微,水火夫之賤,皆衣錦履繡,遍身綺羅,無有貴賤之分。賈生不謂‘倡優(yōu)下賤得為帝后飾者,非虛語矣?!?/p>
關于稼穡,他記道:“我東治田之制,除水田外黍稷之屬并栽一處,或豆田種秫,秫田種豆。而中國則不然,秫田專種秫,豆田專種豆,又多種玉秫,處處相望。我東所謂江南秫也。雖醫(yī)藥亦然,針醫(yī)專用針,藥醫(yī)專用藥,如痧藥、萬應丹、太乙丹,自成一家之流是也。不謂‘術業(yè)有專攻者歟!”
關于墓葬,他記道:“我東堪輿之說盛行,葬其親者,或奪人之冢傍,或禁人之入葬,甚者或已葬而累遷,其言曰‘體魄不寧,而其意為子孫之禍福也。余自吳越至關東,則華人之起墳者,或于田野之中,或于江湖之邊,初不于山上占之。吳越之間,非無名山也,燕京以北,非無眾峰,或一家之冢,累代繼葬,而遂成北邙,他人之冢,錯雜其間。觀其墓碣,則亦士大夫之墳墓也。且太原府,皇都之外城也,公廨密邇之處,私室至近之地,容人人葬,未聞居人有禍敗之端,子孫有兇折之弊。若是乎,山地之無關于人家歟!然則為子孫者,但是當慎其六忌,謹其瞻掃而已也?!?/p>
以上中國與朝鮮關于起居生產(chǎn)衣服墓葬之制的四個大類的比較,是相當粗疏的,而且在同時代的燕行使者所記中,能夠輕易見到,而前此關于中國南北舟車之比較,也屬簡單性常識,只是崔斗燦以游歷過實地人的口氣,似乎說得更有底氣一點而已。
三、崔斗燦《乘槎錄》與崔溥《漂海錄》的比較
明朝孝宗弘治元年(朝鮮李朝成宗十九年,公元1488年),朝鮮濟州等三邑推刷敬差官崔溥為奔父喪,在海上不幸遭遇風浪,漂流到了中國寧波府屬地,獲救登岸。在中國官員的押送下,從寧波沿著日本貢使的路線北上,行經(jīng)運河全程,回國后奉李朝國王成宗之命撰寫經(jīng)歷日記,完成《漂海錄》一書。330年后,即清朝仁宗嘉慶二十三年(朝鮮李朝純祖十八年,公元1818年),崔斗燦同樣不幸遭遇風浪,在海上漂流,到中國寧波府屬縣定海獲救,而后沿運河北上,再次因為偶然的原因,行經(jīng)運河全程,撰寫了《乘槎錄》一書。兩人前后歷險相似,而時勢不同,境遇迥異。
崔溥《漂海錄》一書是作者回國后應國王之命,在一周內(nèi)整理出來的,參考了相關書籍記載而成。崔斗燦《乘槎錄》一書,上岸一二天內(nèi)即記下了歷險之事,后來所記也大多只是經(jīng)歷之事,因此所記更加真切。崔溥在寧波和杭州以至行經(jīng)全程中,中國官方看管得很嚴,不能隨意走動,故很少接觸社會人士,殊少與中國知識分子的記錄;而崔斗燦相對自由,與社會人士特別是地方知識分子頻繁往來,故與之交往的記錄很多,尤其是往來的詩文都保留了下來,極為難得和珍貴。
崔溥全程留心觀察運河交通,在其《漂海錄》中,記錄了未曾為前人所注意或因習以為常而未曾記載的有關驛站、急遞鋪、淺鋪、遞運所、巡檢司以及堤閘堰壩橋渡塘等大量運河交通設施的內(nèi)容,有些交通設施,既不見于前人記載,也不見于后人記載,只存在于某個特定時期,依據(jù)這些內(nèi)容,結合相關文獻特別是地方文獻的記載,對照崔溥前后的同類記載,我們不但可以了解明中期特別是15世紀后期運河交通的基本情形,而且可以觀察到明代交通特別是運河交通設施的完善或廢壞程度。崔斗燦意不在此,在其《乘槎錄》一書中,幾乎完全未曾涉及運河交通設施情形,我們不能據(jù)以了解由明入清運河交通設施變化的情形。
崔溥經(jīng)過運河各地城鎮(zhèn)的時間是均衡的,除了在杭州為了等朝廷的行程批文停留時間稍長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一路經(jīng)過,所以《漂海錄》所記,全書篇幅也較為均衡,南北之間并無輕重。崔斗燦《乘槎錄》一書,也許作者停留在兩浙的時間較長,與當?shù)厝私佑|最多,印象深,可記內(nèi)容也多,所以全書詳于長江以南而略于長江以北。崔溥《漂海錄》多運河交通設施記載,而《乘槎錄》只記何日到何地,不記相關設施,似乎只記人事,詳于交往,而疏于行程,無視交通狀況本身。也許崔斗燦看過《漂海錄》,所以覺得里程沒有記錄之必要。
崔溥由南至北,行經(jīng)運河,一路上比較江南江北異同,甚至各個城鎮(zhèn)之間的差異,將運河南北部之間在市井風貌、第宅質(zhì)地、飲食起居、衣帽服飾、文化程度、儀容打扮、喪葬習俗、宗教信仰,以至對于農(nóng)工商業(yè)的態(tài)度、從事程度、生產(chǎn)生活方式、生產(chǎn)生活用具、水利資源的運用等,均作了具體而又形象化的論述,最后還有中國南北差異的詳細比較,一幅明代中期運河沿岸的市井風貌畫卷躍然而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崔斗燦《乘槎錄》一書,對于中國南北的比較相當簡單,但多了中國與朝鮮關于室廬、衣服、稼穡方面的比較。
崔斗燦也非常知趣,知道北京慣見使者之行,謂漂人無足觀,所以前往觀看他們的都是市井子弟,而作者與他們“卒無可話”,所以有關北京,不像其他到過中國的朝鮮人,必定對北京之繁盛描述一番,而吝于筆墨,幾乎無所涉筆。
在清代,朝鮮使者到中國,均從中國東北到北京,所以親歷江南等地以至運河一線的朝鮮使者同明代一樣是沒有的;朝鮮人到過江南的,可能只有一些因意外而漂到福建、浙江然后取道運河北上歸國的難民,如崔斗燦自己在杭州就遇到了漂流到太平府的八位濟州人,在北京朝鮮館舍中遇到了漂到蘇州的十二位濟州人,道光十一年(1831),朝鮮的謝恩使在北京郊區(qū)永平也曾遇見漂到福建的九位濟州難民。但是這些人雖然也可能歷覽了江浙之勝,卻“均無寸楮之所記”,都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F(xiàn)在我們所能見到的,清代中期朝鮮人有關運河全線的記錄,只有此崔斗燦的《乘槎錄》。當時的中國人,行經(jīng)運河時,也常有日記類記錄,如乾隆十三年(1748),浙江秀水人的《公車紀程》,杭州人吳錫祺乾隆五十八九年間的《有正味齋還京日記》和嘉慶二年的《南歸記》等,都記錄了自浙江至通州之間運河行程,但都是里程式的日程記錄和閘壩記錄,有關人事方面的記錄,特別是與當?shù)厥咳顺杲煌挠涗?,似乎未見有如崔斗燦之所記詳細者。從這個角度說,崔斗燦的《乘槎錄》,或許是清代時有關運河行程人事特別是中國與外國人士交往的最為詳細具體之作。
責任編輯:李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