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崇筼
摘要明萬歷年間,淮鹽逐步實行“倉鹽折征”。這是朝廷“政商分離”變革的第三步,并有潛移默化的可能。袁世振于萬歷四十四年,在其《鹽法十議》中,并未提出“綱運法”(本文稱其為第二疏理方案),而是提出一個更加損害鹽商利益的方案(本文稱其為第一疏理方案)。但該方案出臺后,即遭到鹽商(尤其是大鹽商)的抵制?!熬V運法”則是在袁世振第一方案失敗后,于萬歷四十五年九月,在去揚州的路上,經(jīng)與鹽商接觸后,偶然提出的。
關鍵詞明代;萬歷年間;淮鹽;鹽政變革;疏理方案
中圖分類號:K24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09)02-0003-10
明萬歷年間,淮鹽經(jīng)營曾完成其“政商分離”的第三步變革,并在四十五年進行過一次鹽政疏理,推出綱運法。因從明初開中鹽法的實施開始,直到萬歷年間,若依據(jù)鹽法,則鹽引的使用是一次性的,但綱運法是將鹽商編人綱冊,并“自今刊定以后,即留與眾商,永永百年,據(jù)為窩本”,故人們一直以為,綱運法導致(或加強)了兩淮鹽商的壟斷。筆者在以往探討中,曾于不同場合,分析過疏理原因,指出萬歷晚期的淮鹽經(jīng)營已到崩潰的邊緣,并分析過綱運法的內容和實質,指出綱運法并無導致(或加強)鹽商壟斷的目的與效果。只是這些探討比較分散,有些也欠深入,尤其對鹽政變革較少分析。此外,袁世振在其《鹽法十議》中,并未提出綱運法。該法是在其第一疏理方案遭抵制后才被提出?,F(xiàn)本文著重就鹽政變革、疏理前淮鹽經(jīng)營已到崩潰的邊緣,以及袁世振的兩個疏理方案等問題,再進行一些集中的表述,以向學界請教。
一、“政商分離”的第三步變革
明代初年,朝廷是全部鹽貨的擁有者和經(jīng)營者。當時朝廷邁出“政商分離”的第一步,是告別國家專賣制,以鹽糧交換方式,允許商人將鹽貨從鹽產(chǎn)地官倉支出后,運往引地銷售,這時商人與灶戶不能進行交易。到明代中葉,隨著余鹽開禁,灶戶可將余鹽直接賣給持有正引的商人。但這時灶戶的正額鹽仍不能直接賣給商人,故這是朝廷邁出“政商分離”的第二步。到明萬歷年間,則已出現(xiàn)鹽商所掣正余二鹽,均須向灶戶購買的局面。即《清鹽法志》稱:“明行邊中海支之法,瀕海各場并辦倉鹽。商人納粟于邊,持引赴場支鹽;官即以倉鹽給之。自萬歷以后,倉鹽折征,此制遂廢?!边@是明代淮鹽經(jīng)營中,“政商分離”變革的第三步,也即關鍵性一步。自此以后,朝廷便擺脫全部經(jīng)營風險與煩瑣,扮演起專制性收稅人的角色。只因史料對這步變革的直接記載過于簡略,故下面要就此問題作一些探討。
從袁世振所留史料看,倉鹽折征并非一蹴而就。它也是逐步演變,并有可能是潛移默化的。如袁世振在論及“平場鹽之價”時稱:“所慮者惟場鹽踴貴,……蓋十年以前,甚苦鹽賤而病灶。近十年以來,又苦鹽貴而病商。往一桶重一百五十斤者,為價僅七八分,近漸增至三錢。每一引須火鹽五桶,則去價一兩五錢。”。該史料寫于萬歷四十四年。由此可知,十年以前的“往時”,應約在萬歷三十四年。當時火鹽價每引銀0.375兩(桶價平均取0.075兩,5桶共0.375兩)。近十年以來的“近年”,則漸增至每引銀1.5兩。袁世振稱:“兩淮歲額鹽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除開豁、逃亡及改征折色外,實征本色上倉鹽三十七萬三千二百余引耳。視之歲額僅僅強半。以若干草蕩,辦若干引鹽,以待商支,奚啻足矣?乃單鹽停滯十余年未掣,各場額鹽,亦停下十余年未支。及至關支,輒稱無鹽。每千引或給四五百引,或以不堪物貨抵償。商恐違限,不得不貴買,以足榜派之數(shù)。”。這就是說,按朝廷規(guī)定,到萬歷四十四年時,兩淮正額鹽只有一半改征折色,其另一半尚須上繳官倉,以供鹽商支領。但實際上,鹽商到官倉,往往是無鹽可支,或只能獲得“不堪物貨”。商人怕違限,則只好另外購買。
明代兩淮,所轄分司有三個,即泰州、淮安、通州;批驗所有兩個,即儀征、淮安;鹽場有三十個,且每場各配有鹽課司一個。。袁世振稱:“竊謂三十場額課,年年報完。報則有鹽,支則無鹽,不知此十余年額課之積,畢竟頓于何地乎?蓋場官也、總催也、灶戶也、吏胥也,盡以場鹽鬻之私販,無一登于廩者。而分司官又與若輩巧為欺蔽。雖有查盤,祗循故事。今所望于鹽臣,嚴督三分司官,查核倉鹽。按其十余年來所報完數(shù),從何年起,至何年止,未經(jīng)商支,已入倉者幾何,未上倉幾何,務要清核明白,一一設法追完,盡入倉廒,以俟榜派之商,隨到隨支。其所征人之課,或至充棟,即為平價,賣作商人火鹽,既省上倉耗費,又免久堆消折。而價以二錢一引為率,貯司以給輪年支商。如是則價無騰踴,而灶無積騙,此誠甦商要務也?!焙茱@然,袁世振在這里有夸大其詞的成分,因按上述所稱,兩淮應上倉正額鹽,以每年37.3萬引計,十年則有373萬引,如此數(shù)量的正額鹽,竟被灶戶及各官吏胥役所干沒,商人無鹽可支,則肯定是重大案情,朝廷不可能放過?,F(xiàn)既然朝廷未曾追究,則表明其中必有原因。
明后葉的淮鹽生產(chǎn)能力,是正額鹽的數(shù)倍,余鹽生產(chǎn)占主要地位。按規(guī)定,商人“支買各有定場。于此場支正鹽,即于此場買火鹽。乃近年以來,群三十場支鹽之商,而并聚于富安、安豐、梁垛、何垛、東臺五場。場鹽雖欲不貴,其可得乎?彼二十五場者,豈不以鹽為業(yè)?而正鹽則僅支折價,火鹽則委棄莫收。如去歲通州分司所申廟灣一場,東南北三倉,所積鹽至七百余堆,已榜派者不肯赴支,未榜派者營求不派,欲不賣之私販,其可得乎?”
由上述兩段史料,可看出一個較大的可能性。即到萬歷中期以后。雖朝廷規(guī)定正額鹽一半折色,但實際在灶戶、鹽商及兩淮鹽政部門之間,已形成默契,將另一半也實行折色。該做法對灶戶(尤其是對條件優(yōu)越的灶戶)而言,并無害處,因他們可藉此以獲得更大的主動性。又對鹽政部門而言,因正額鹽的開中糧食早已被朝廷收入,現(xiàn)即使無鹽支給客商,也并不損害朝廷的利益,只是需要商人愿意即可。至于灶戶上繳的正額鹽折色貨幣,則有可能部分償還給商人,因上述史料中,有將賣鹽收入“貯司以給輪年支商”一句,以及“正鹽則僅支折價”一句可作啟發(fā)。現(xiàn)假若未償還給商人,則便是鹽政部門的收入(但非私人干沒)。
而在鹽商方面,他們對于正額鹽的無論部分或全部折色,則都是一種“半推半就”的無可奈何,因他們尚有更多的利益需要權衡。首先,鹽產(chǎn)量的增加,可為鹽商提供選擇的機會。如上述所提富安、梁垛等場,它們較為集中,且交通便利,其中又以梁鹽質量最好,在江廣口岸賣價最高,安鹽則次之,這些都是商人所追求的。另外,尚有一個重要因素。即到萬歷時期,不但正額鹽需要守候,而且余鹽課銀也須預納,且時間長達十年,故扣除守候費用及預納課銀的利息后,商人運銷官鹽,與清代嘉道時期相似,是無利可圖,或獲利甚微的。他們須靠夾帶鹽斤才能獲利。如袁世振稱:“奸商夾帶盛行,單掣稀少?!倍@
部分鹽貨的價格及數(shù)量,是全由商灶之間私定;其通行則須鹽政部門的默契。故權衡種種因素后,商人只須最終有利可圖,其正額鹽的有支與無支,或其有償與無償,則均可“從長計議”。正是這種官、灶、商三方面的利益權衡,導致萬歷年間淮鹽經(jīng)營中“政商分離”的第三步變革,是一個逐步演變,甚至是潛移默化的過程。袁世振也只是在論“平場鹽之價”時,抨擊過這種演變,而在分析鹽商實際經(jīng)營成本時,則并未考慮鹽商尚有支鹽的可能。
二、淮鹽經(jīng)營已到崩潰的邊緣
所謂“疏理”,是指鹽政問題成堆,需朝廷派要員到兩淮,與鹽商一起共謀解決問題的辦法,即取“疏通理順”之意。而所謂“問題”,則歸納起來,仍是“困守支”挫傷鹽商的積極性,使朝廷鹽課收入無望。明萬歷四十五年,兩淮鹽政也曾進行過一次疏理。這次疏理所面臨的問題,與以往相比,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以下便分三個方面進行討論。
(一)內商預納守候之苦
明萬歷年間,兩淮的行鹽格局,雖與隆慶初年一樣,為邊商開中,內商守支,水商行鹽,但其難度則更大。歸納起來,即如上所述,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第一,在守支問題上,雖正引已無鹽可支,但守候仍是必須。尤其這時余鹽課銀已實行預納,時間則長達十年;第二,在購鹽問題上,不但余鹽需要購買,而且正額鹽也需購買。這時,朝廷向兩淮派出鹽務太監(jiān),“借浮課,行大鹽”,以朝廷名義向商人借銀四百余萬兩,后演變?yōu)橛嚆y預征;又增加每引鹽的實際重量,即“行大鹽”。結果使大量鹽引壅滯,商人資本被嚴重占壓。袁世振稱:“往因魯保行大鹽,歲課止壓兩年有半,至丁巳(萬歷四十五)年,司庫空虛,淮商逃散?!倍鴵?jù)《明實錄》記載,魯保在萬歷二十八九時,即在兩淮活動,權傾一時?,F(xiàn)將袁世振史料中,有關內商預納守候之苦的記載,略摘錄幾條:
1“迨至近年以來,阻滯日甚。敝套相沿。即如行引一節(jié),邊商執(zhí)倉勘到運司矣,守至何年,而后起紙關引?引到司矣,榜派搭單矣,守至何年,而后得價?展轉羈延,河清難俟,不得不賤跌其值,而投引于囤戶。此邊商之苦也。至于內商掣鹽,常壓十載。一朝序及,實搭比嚴,又不得不倍其值,而收引于囤戶。此內商之苦也??偞艘患堃I者常逾于一兩,賣者苦不得二錢,利歸于囤戶?!边@里需要指出,所謂“囤戶”。是袁世振對兩淮大鹽商的污蔑性稱呼,稍后將對該問題有所探討。
2“今淮上所謂新舊兼行者,舊引斷自三十二年是矣,乃新引則斷自三十六年。”此即表明,當時正引積壓,最長已達12年。即萬歷四十四年時,尚在行三十二年之正引。
3“及內商苦于套搭。十年之間,納銀三次,而尚不得行鹽一次?!?。
4“銀征于八九年前,鹽掣于八九年后,預征之謂也。夫至于八九年后,雖有利息,盡歸賠累矣?!陱鸵荒?,套上加套,膏血有盡,預借何休?是徒抱積薪之嘆也。貧者力難報單,并舊引而不掣;富者勉圖掣舊,恨新債之日增。或質引目以納余銀,或罄田廬以實單口。甚有子承父套,弟承兄套,父子兄弟不相保,而皆以命殉者,是長為飲恨之囮也?!?/p>
5“何謂在內商則欲行舊引也?其言曰:朝廷預借商銀四百余萬,今不言借而言征。惟征之一字,可以行法,故執(zhí)敲樸以鞭笞之。預征于十年之前,又套搭于十年之后,慘刑血比,總為歲解。歲解不足,勢必責逃亡于見在;橫征不已,將復驅見在為逃亡。其所以免脫未能者,惟陳陳舊引,為祖父積累之艱。倘得蚤為銷掣,掉臂而去如遠坑阱耳。其專欲舊引之亟行者勢也?!?/p>
(二)邊商中鹽之苦
到萬歷年間,徽州鹽商資本已超出西商,而成為兩淮鹽業(yè)中的第一大商業(yè)資本。這時兩淮鹽商的運銷任務,也只到各大口岸為止(如漢口、南昌、安慶等地)。但即使這樣,一般內商因余銀預納、正引積壓和正余二鹽并買等緣故,其資本已被嚴重占壓。他們無力再提前購買邊商送往兩淮的倉鈔。邊商則因倉鈔無售而苦不堪言。戶部尚書李汝華在給朝廷的奏折中稱:“今邊商貧已徹骨,急已濱死?!暣笸迓?,商人劉尚質等,告稱粉骨碎身,所濟幾何?哀求本部,設法通理兩淮鹽政。山西鎮(zhèn)商人趙一鶴等,告稱本鎮(zhèn)一十八萬鹽糧,今經(jīng)四載,尚未完納。商命殆盡,軍需無輸,哀求本部疏理鹽法,責令兩淮新舊均行。宣府鎮(zhèn)商人徐恕等,抱其不售倉鈔,赴部投告,極稱兩淮鹽法壞極,引目壅積不售,家產(chǎn)賠盡,無路可逃,只得將往淮上所賣不售倉鈔寄庫,哀緩比追新糧,仍求本部設法疏通,超活蟻命。凡今九邊萬商,赴部訴告者,無不搶地呼天,拊膺泣血,且謂及今不清,終無望清之日?!?/p>
(三)朝廷鹽課收入無望
明萬歷年間,據(jù)“山東清吏司案呈國家財賦(約每年銀400萬兩),所稱鹽法居半(約每年銀200萬兩)”;而在整個鹽課收入中,兩淮又約占其半。即其中余鹽課銀60多萬兩,開中鹽糧折銀近40萬兩。但到萬歷四十四年時,其情況則是:
1因內商已無力再行預納,致使余鹽課銀停壓近三年,朝廷少收余鹽銀200多萬兩。即“兩淮鹽課,停壓兩年有半,已少銀一百七十余萬有奇。今歲又復愆期,時逾秋仲,而上解方至,則下解必更逾越,是將又壓半年矣。合三年,則欠二百余萬矣。又加云南額解,執(zhí)留二十余年,少銀七十余萬。此皆舉朝能知之,能言之者。”
2因倉鈔在兩淮無售,邊商也無力再參與新的開中,致使各邊開中停壓多年,朝廷少收鹽糧折銀230多萬兩。即“九邊鹽糧,因淮鹽壅滯,引難售賣,缺額尤多。以停壓年份言之,今四十四年,總查完數(shù),則四十三年以前,各鎮(zhèn)所中鹽糧,皆應全完:永平一鎮(zhèn),鹽引銀僅四千兩,其報完稽考簿如期繳到;寧夏只繳至三十六年,欠八年;延綏雖繳至三十九年,中有三十六七八等年未到,加后四年,共欠七年;固原繳至二十二年,欠十一年(原文為“二十二年”,但估計是“三十二年”之筆誤);宣府、遼東俱繳至四十年,欠三年;甘肅、大同、山西神池等堡,俱繳至四十一年,欠二年;薊州繳至四十二年,欠一年。以各鎮(zhèn)額數(shù),扣其欠數(shù),實共欠鹽糧銀二百三十余萬。其所欠雖日壓年漸完,實則層累而逋耳”。
此外,自嘉靖以降,各邊開中已由原來的自由貿易,演變?yōu)閺娦袛偱伞Hf歷年間則更為惡化。邊地商人或富有之家,一方面逃避開中,另一方面則在上納時“克減斗頭”(又稱“告減斗頭”,即減少上納數(shù)量)。“十數(shù)年來,自各閹行浮課、壅正鹽,邊引不售,邊商賠累,拘囚刑進,其額糧竟不能完。除壓年所欠,即有完者,每年告減斗頭,四六交納,其實未經(jīng)半收,通同該倉,虛出關鈔。據(jù)各鎮(zhèn)所申,倉弊如海,甘死不更,則何有半數(shù)人倉也?即有半入,姑以十年計之,已虧邊餉三百余萬。合壓年虛減,十余年來,共損鹽糧五百余萬。”
這就是說,“總鹽課、鹽糧,所虧國計,遂至七百余萬矣”。若究其原因,則是“閹弁倚借浮課,肆行大鹽,遺禍至今”。故李汝華稱:“計內帑淮鹽,所入不過一百二十萬有奇耳,乃令國
計虧至七百余萬。目今已后,尚未可知,然則中涓竭澤,其于國家利耶害耶?”。袁世振的描述則是:“塞粟空虛”和“司庫空虛,淮商逃散”。至此已可看出,萬歷四十五年疏理前的兩淮鹽業(yè),已跌到崩潰的邊緣。
三、袁世振第一疏理方案
袁世振于萬歷四十四年奉命疏理兩淮鹽政。為此,他曾寫有《鹽法議》十篇(也即《鹽法十議》),經(jīng)奏報皇帝同意后實施。在這十篇《鹽法議》中,袁世振以種種理由,否定當時正在實行的“新舊兼行,二八抵驗”的行鹽辦法,以及商人為此而重新提出的其他各類方案,其目的則是要推行自己的方案(即本文所稱袁世振第一疏理方案)。袁世振還稱,其方案承襲了龐尚鵬的“小鹽法”之意。因此,要了解袁世振第一疏理方案的本質,還須先了解龐尚鵬的“小鹽法”,以及“新舊兼行,二八抵驗”的行鹽辦法是何含義。
(一)龐尚鵬“小鹽法”的本意
嘉靖末期,兩淮因行工本鹽每年35萬引,導致引目積壓。到隆慶二年時,尚積壓約500萬引。為此,龐尚鵬曾奉命疏理,并提出速銷積引的兩項措施:
1擴大每單行鹽數(shù)額
淮鹽分南北兩路。原淮南每年行8單,每單7.3萬引,小計共58.4萬引;淮北每年行4單,每單5萬引,小計共20萬引。故兩淮原每年共行78.4萬引。
現(xiàn)淮南每年仍行8單,但每單8.5萬引,小計為68萬引;淮北每年也仍行4單,但每單5.5萬引,小計為22萬引。即疏理后兩淮每年共行90萬引,比原增加11.6萬引。
2余鹽改行小引
嘉隆之際,正額鹽引價很高,鹽商行銷正額鹽均無利可圖,他們是靠行銷余鹽而獲利(因這時余鹽課額相對較低,且無預納之苦),故朝廷令此二鹽并掣。即每引共計550斤,其中正額鹽285斤,余鹽265斤。疏理后,每引改為485斤,其中正額鹽仍285斤,余鹽則200斤(即相當于疏理前每265斤余鹽,帶銷285斤正額鹽;疏理后每200斤余鹽,帶銷285斤正額鹽)。同樣重量的余鹽,疏理后可拆解的引數(shù)增加,以帶銷更多的正額鹽,從而達到速銷積引的目的。這便是龐尚鵬“小鹽法”的本意。
前已指出,該時期商人主要靠行銷余鹽獲利。這又相當于余鹽改行小引前,每100斤余鹽帶銷107.5斤正額鹽;改行小引后,每100斤余鹽帶銷142.5斤正額鹽。為不使鹽商心理受太大沖擊,龐尚鵬對鹽商應繳的余鹽課銀,也作了相應調整。以淮南為例,史料稱,改行小引后,“淮南納余鹽銀五錢二分五厘”,比改行小引前“減納余銀一錢七分五厘”。由此得,改行小引前,每百斤余鹽納銀二錢六分四厘;改行小引后,每百斤余鹽納銀二錢六分三厘,略低一點。因疏理的動機是速銷積引,減少商人的“困守支”,故上述思路尚可被商人接受。且疏理前,每引重量為550斤,即每年銷鹽43120萬斤(也即550×78.4);疏理后每引重量485斤,每年銷鹽43650萬斤(即485×90),兩相比較,疏理后每年銷鹽重量,無大的增長。
(二)“新舊兼行,二八抵驗”的行鹽辦法
在袁世振疏理之前,兩淮是實行“新舊兼行,二八抵驗”的行鹽辦法。袁世振稱:“今淮上所謂新舊兼行者,舊引斷自(萬歷)三十二年是矣,乃新引則斷自(萬歷)三十六年,是皆囤戶所收之引,而非邊商見到之引也。蓋自四十三年以前,邊中倉勘,多以賤值投之囤戶,與邊商無涉矣。故今欲肇自四十五年,復祖制行正鹽,必以行見引為主。而行見引,必以四十四年所到邊鈔為正?!痹谶@段文字中,袁世振歪曲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即從明朝初年開始,開中鹽法一直是按開中年份的先后為序,安排商人行鹽。“困守支”便是最好的例證。即使是袁世振后來提出的綱運法,其也是“遵照鹽院紅字簿,挨資順序,刊定一冊,分為十綱”。故明代絕無當年必以行上年新到-倉鈔為正的祖制存在。
例如,在萬歷四十四年時,若按祖制行鹽,則應以中鹽順序,安排守候年份最久(即萬歷三十二年)的鹽引持有者行鹽。只是從萬歷三十二至四十四年之間,有十二年之久,故為照顧邊商的利益,再立一條規(guī)定。即在萬歷四十四年,又安排一部分萬歷三十六年的鹽引持有者行鹽。上述兩個年份的鹽引比例,是各占一半。如淮南每年行鹽68萬引,其中34萬引安排給萬歷三十二年的鹽引持有者(此被稱為舊引),另34萬引則安排給萬歷三十六年的鹽引持有者(此被稱為新引)。即“以六十八萬引,剖而二之,半行新引,半行舊引”。此外,為防止商人只行舊引,不買新到倉鈔,故又增加一條規(guī)定,叫“二八抵驗”。即“今淮上雖行舊引三十四萬,然仍用二八抵驗之法,則仍套買邊引二十七萬有零”。其含義是,凡于萬歷四十四年,行萬歷三十二年舊引的商人,須共購買27萬引新到邊鈔以作抵驗(34×0.8=27.2),否則不許行鹽(新到邊鈔一般是由大鹽商先行購買,然后供自用,或賣給他人)。
上述便是當時正在實施的“新舊兼行,二八抵驗”之法。很顯然,該法程序煩瑣。尤其在同一行鹽年份里(如萬歷四十四年),行新舊之引的商人,并不一定是同一批人(即行新引是一批人,行舊引又是另一批人),再加以各人的行鹽數(shù)量不同(如各人的經(jīng)濟實力不同),故不便于管理。此外,邊鈔到達兩淮后,因須守候8至12年才能行鹽,故其價值必然很低。邊商怨聲載道。袁世振便是藉此形勢,推出其“以行見引為主,附銷積引”的疏理方案。即“今欲肇自四十五年,復祖制行正鹽,必以行見引為主。而行見引,必以四十四年所到邊鈔為正”。但如上所述,正是該方案,違背了按中鹽順序行鹽的祖制。
(三)袁世振的第一疏理方案
袁世振在其十篇《鹽法議》中,曾以不同方式,反復宣示其第一疏理方案?,F(xiàn)將該方案主要內容歸納如下:
1到萬歷四十五年時,兩淮每年共行鹽90萬引,分12單。其中,淮南8單,每單8.5萬引,小計68萬引;淮北4單,每單5.5萬引,小計22萬引。這與龐尚鵬疏理后的行鹽數(shù)據(jù)相同。
2現(xiàn)對于淮南,將其中的每年52.9024萬行新引,即平均每單6.6128萬行新引。另每年尚有15.0976萬則行舊引,即平均每單1.8872萬行舊引;但對這部分舊引,則取龐尚鵬小鹽法之意,一分為二,得3.7744萬引。也即疏理后,以每單3.7744萬舊引,與每單6.6128萬新引同行。
3對于淮北,將其中每年17.6156萬行新引,即平均每單4.4039萬行新引。另尚有4.3844萬行舊引,即平均每單1.0961萬行舊引;但也對這部分舊引,取龐尚鵬小鹽法之意,一分為二,得2.1922萬引。即疏理后,以每單2.1922萬舊引,與每單4.4039萬新引同行。
4對于舊引,疏理前每引重570斤(正余鹽一起),若按內商賣給水商的鹽價,每引銀3.2兩計,則相當于水商每兩銀買鹽178斤?,F(xiàn)每引加142斤,得712斤,但一分為二,得每引356斤,
賣價則定為銀二兩(即仍相當于每兩銀買鹽178斤)。為不再增加商人的負擔,方案還規(guī)定,其“包索、賑濟、過壩、挑河諸項,俱止作一引行”。
(四)對袁世振第一疏理方案的討論
盡管袁世振稱,其方案承襲了龐尚鵬的“小鹽法”之意,但實際上,他與龐尚鵬的疏理理念大不相同,故其效果也不相同。現(xiàn)不妨從兩個方面,將袁世振方案與龐尚鵬方案作一對比。
1對比疏理理念
前已指出,“疏理”是取疏通理順之意。即所謂“疏通”,便是將嚴重積滯的舊引(又稱積引)消化掉,以減少商人資本的積壓。這是疏理的兩大任務之一。
嘉隆時期,每引鹽重550斤。其中正額鹽占285斤,余鹽占265斤。龐尚鵬所提疏理方案,是將每引重量改為485斤。其中正額鹽仍占285斤,余鹽則降為200斤。因該時期商人運銷正額鹽需要守支,但余鹽無預納之苦,即商人主要靠運銷余鹽而獲利,故疏理后,商人欲獲得與疏理前同樣的利潤,則須帶銷更多的正額鹽。而這時所要疏通的積引,也正是壅滯的正額鹽引。尤其該方案無運銷現(xiàn)中引鹽(即運銷上一年度才中引鹽)的任務。它只要求商人行舊引時,須購買同樣多的現(xiàn)中倉鈔(詳見史料。)。即該方案是通過疏銷積引的方式,以逐步減少商人的守支時間。
而袁世振方案,則是以行現(xiàn)中新引為主。當時兩淮每年行鹽總額為90萬引。其中70.518萬(淮南52.9024萬,淮北17.6156萬)屬正額引。這是每年必須完成的開中基數(shù),故袁世振以此作為每年的行銷現(xiàn)中新引總額。所剩的19.482萬(即淮南15.0976萬,淮北4.3844萬)才被用于行舊引。這便使疏銷舊引的速度大為放慢。其次,他為在帳面上達到速銷積引的目的,便將每引重量增加142斤(占原引重570斤的24.9%),以一分為二。這又等于是增加每年的行鹽總重量,使疏銷積引更為困難。
2對比鹽商損失
雖在嘉隆時期,行正引必須守支,但按龐尚鵬疏理方案,其正額鹽重仍為每引285斤,與疏理前相比,并未減少。另余鹽雖由每引265斤,降為200斤,但龐尚鵬已將余鹽課銀作相應的調整。即疏理前每百斤余鹽,納課銀0.264兩;疏理后則為銀0.263兩,也未增加鹽商的負擔。故比較而言,疏理給商人造成的困難,主要是每運銷100斤余鹽,所須帶銷的正額鹽重量,由原來的107.5斤,增加為142.5斤。
現(xiàn)相比而言,袁世振對價格、費用的核算,均是以行現(xiàn)引為主。商人所積舊引,首先將因該方案的實施,而再增加其守候成本。同時,內商以每引570斤賣鹽給水商,收銀3.2兩,是“往時”的價格(即相當于每百斤鹽價為銀0.5614兩,或水商每兩銀可買鹽178斤)。當時正引價每引銀0.65兩,余鹽課銀每引0.7兩,火鹽價每引銀0.375兩,內商取價每引銀3.2兩,尚有利可圖。但“近年”以來,正引價已為每引銀0.85兩,余鹽課銀每引1.45兩,火鹽則每引銀1.5兩。在此條件下,內商賣鹽價早已為每引銀6.0兩(每引仍570斤,即相當于每百斤鹽價為銀1.0526兩,或水商每兩銀可買鹽95斤)。所謂鹽商舊引,即其正引價和余鹽課銀,早已按“近年”高價予以支付。在此條件下,袁世振卻將疏理后的內商賣鹽價格,仍按“往時”標準,定為每引356斤,價銀2.0兩(即水商每兩銀仍可買鹽178斤),故內商按此疏銷舊引,必將大虧無疑。
四、袁世振第二疏理方案(即綱運法)
袁世振在其十篇《鹽法議》中,并未提及有個綱運法(此即袁世振第二疏理方案),該法是在其第一疏理方案遭抵制后,才于《綱冊凡例》中被提出。且據(jù)陳子龍《明經(jīng)世文編》的順序,在十篇《鹽法議》與《綱冊凡例》之間,還夾有一篇袁世振的《奸囤擅利權揭》。這其中有一定原因,下面予以分析。
(一)第一疏理方案遭到抵制
“新舊兼行,二八抵驗”的行鹽格局,是因困守支所造成,并對邊、內二商都不利。袁世振第一疏理方案,是為調動邊商積極性,但這樣要嚴重損害原持引內商(尤其是持引大戶)的利益。最初他可能以為,只要該方案被推出,必有新的內商產(chǎn)生,這樣便可置原持引內商(尤其是持引大戶)于不顧,但情況并非如此。該方案于萬歷四十五年年初下達揚州后,即遭到抵制。如袁世振于萬歷四十五年年底到達揚州時,曾寫信向戶部尚書李汝華報告情況,其中便提及,“部議正月到揚,上解開征,絕不遵部法僉商,仍用套搭”。,“倘職不來,部議竟畫餅矣”。
(二)袁世振撰文抨擊、恐嚇兩淮內商
袁世振的第一疏理方案不但遭到抵制,而且有人赴京替鹽商說情。當情況傳至朝廷后,可能引起袁世振的惱怒。故他曾寫《奸囤擅利權揭》,以抨擊并恐嚇兩淮內商(尤其是持引大戶)。在該揭中,袁世振將按朝廷規(guī)定不得不收購倉鈔的大鹽商(即持引大戶),污蔑為囤戶、奸囤。他說:“頃部議行之,兩淮內商、邊商,皆不遠數(shù)千里來,舉手加額,或上疏,或具呈,惟恐部法不行,惟恐囤戶撓阻,則部法豈厲兩商者哉?而人從淮上來,即亦有謂部法不可行者,則有為之關說者也?!痹勒裨谶@段文字中,虛擬了一個假的情況。即他認為,在原持引內商(尤其是持引大戶)之外,還有一個“兩淮內商”群體的存在,而這個群體是支持其第一疏理方案的,其實并非如此。即當人們發(fā)現(xiàn),袁世振第一疏理方案將嚴重損害原持引內商(尤其是持引大戶)的利益時,不可能有新的商人響應,故新的內商群體不可能形成。后來袁世振也承認,淮鹽經(jīng)營須依靠原持引內商(尤其是持引大戶)。即“每綱去此輩數(shù)人(即指持引大戶——本文注),余皆疲乏窮商耳”,故須“一概撫而用之”。
袁世振在《奸囤擅利權揭》中,還違背事實,稱兩淮大鹽商每歲攘奪國課銀一百數(shù)十萬兩,“其所攘奪者,天下第一財利之權”。并煞有介事地算一筆帳:“蓋國家每歲所取于兩淮者,余鹽不過六十萬,正鹽不過三十五萬。而囤戶每歲所取于兩淮者,賣正引之價,淮南六十八萬引,每引以八錢五分為率;淮北二十二萬引,每引以一兩三錢為率,歲賣九十萬引,則巧賺國課銀八十六萬四千兩矣。”。
現(xiàn)分析這筆帳,便能看出袁世振的強詞奪理。如他稱,大鹽商每年“巧賺國課銀八十六萬四千兩矣”(即68×0.85+22×1.3),這是按大鹽商拋售其全部積引所算。但眾所周知,大鹽商是兩淮內商的主體,他們所收倉鈔,是主要供自己使用,只有部分賣給其他鹽商。袁世振故意按大鹽商拋售全部積引進行計算,并扣以攘奪國課的帽子,這顯然不妥。
實際問題在于,按袁世振所供數(shù)據(jù),大鹽商最初收鈔價,為每引銀一錢七八分(姑以0.18兩計),售鈔價則為每引銀0.85兩,即其價格之差為每引銀0.67兩(指淮南部分)。但須強調,收鈔是發(fā)生于十年之前,售鈔則發(fā)生于十年之后。也即大鹽商按每引銀0.18兩所購倉鈔,須積壓十年,然后才可按每引銀0.85兩售出。在此,袁世
振回避一關鍵的事實,即這十年的利息,恰是被朝廷所占去。
現(xiàn)不妨以本銀0.18兩為例,分別取年利率為15%和20%,以復利方式(即以某年年底本利銀合計數(shù),作為其下一年年初之本銀數(shù)),計算其九年間的增值情況(見下表)。
由上表可知,0.18兩銀經(jīng)過九年(也即到第十年初),若按年利率15%增值,則為銀0.6332兩,而若按20%增值,則應為銀0.9288兩。這表明,上述引價從每引銀0.18兩,演變?yōu)槊恳y0.85兩,完全是市場價值規(guī)律的作用,而不是“攘奪國課”。其實袁世振也明白,資本必須計算利息。如他稱:“銀征于八九年前,鹽掣于八九年后,預征之謂也。夫至于八九年后,雖有利息,盡歸賠累矣?!边@其中的“利息”,是指行鹽利潤;“賠累”則是指資本于被占期間的利息。
(三)第二疏理方案的推出
袁世振因第一疏理方案遭抵制,便于萬歷四十五年九月再去揚州。而就在去的路上,他經(jīng)與鹽商(尤其是大鹽商)接觸后,推出其第二疏理方案,即綱運法。據(jù)袁世振稱:“至九月二十二日入境受事,又以揚郡修葺舊署,封砌未完,不便防范,乃沿途料理鹽務,漸次吊查諸卷,及有商人陸續(xù)遠接,備悉咨詢。至天長縣住三日,極目蒿思,偶得一綱冊之法。”上述文字中的“商人”,應是指抵制其第一方案的人(尤其是大鹽商)?,F(xiàn)在,這些人遠途迎接袁世振,而袁世振則“備悉咨詢”(即悉心聽取這些人的意見),然后“極目蒿思”,才“偶得一綱冊之法”。這便是袁世振拋棄第一疏理方案,并推出第二疏理方案的背景。
袁世振對其拋棄第一方案,出臺第二方案,自身多有粉飾,且文字滑稽,現(xiàn)也不妨摘錄幾句:“自本道入境以來,虛心博訪,人人而就問之,節(jié)節(jié)而細繹之,似猶覺萬商情境,尚更有大苦者,哽咽于胸膈之間,而不能吐也。其以一舊引,超掣三新引之故乎。蓋部議所以念商者至熟,惟信以超掣為人之所樂趨,只患其少,不知超掣實人之所樂趨,只苦其多耳。比如醇酒十甕,而令二三人飲之,醉欲死矣;如令數(shù)十人飲之,既不苦于甚醉,而又可以暢懷,不亦快乎?”。上述文字中的“萬商”,是指原持引內商;“大苦者”則是指持引大戶。他們的痛苦是積引太多;其愿望則是盡快銷去積引,以盤活資本,然后行新引。袁世振卻令他們每行銷11日引,須帶銷3新引。這無疑令他們苦不堪言,怎可能“樂趨”和“患其少”?至于將這種損害商人利益的行為比作請人喝酒,則更文不對題,這只能表明其為人的不實在。
(四)第二方案(即綱運法)與第一方案比較
袁世振曾對綱運法進行過虛偽包裝。有關這方面的分析,請見筆者以往拙稿。但與第一疏理方案相比,第二疏理方案還是對鹽商作了適當讓步。其表現(xiàn)是:
1按第一方案,淮南每年行舊引15.0976萬引,第二方案則改為20萬引。這便使疏銷積引的速度比第一方案為快。
2第二方案統(tǒng)一定每引重455斤;正引價則為每引銀0.55兩,余鹽課銀每引0.8兩,火鹽每引銀0.6兩,內商賣鹽價為每引銀2.9兩(即相當于每百斤鹽價為銀0.6374兩,或水商每兩銀可買鹽156.9斤)。在此條件下,內商疏銷舊引時,因正引價和余鹽課銀是按疏理前高價支付,故仍難免虧損,但其程度要比第一方案有所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