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如今發(fā)達國家迅速白領化,上大學的人在適齡青年中快成了大多數(shù),甚至有大學教育義務化的趨勢。比如,在馬薩諸塞州,就正在討論是否提供免費大學教育(主要是兩年制的社區(qū)學院)的問題。
大學的普及意味著人們文化程度的提高。不過,這種提高可能會降低大學本身的層次:從知識精英的殿堂變成了大眾教育機構。這樣的大學還叫大學嗎?大學在大眾化中能夠保持過去那種精英教育的質量嗎?更重要的問題是,真有那么多人都適合或者需要上大學嗎?
2007年,《華爾街日報》連續(xù)發(fā)表了三篇文章尖銳地提出了這些問題。此文的作者不是常人,而是1994年出版了轟動一時的智商研究名著《鐘曲線:在美國社會中的智力和階層》的作者之一Charles?搖Murray。
這次Charles?搖Murray在《華爾街日報》發(fā)表長篇大論,還是演繹智商理論的社會意義。當今最流行的思想是:大學教育是縮小貧富分化最有力的手段;給年輕人提供大學教育,是對未來最好的投資;越多的人上大學,社會就越平等、越有希望。對此,Charles?搖Murray則反唇相譏:智商決定了有的人是上大學的料,有的人不是;把不是上大學的料塞進大學,就好像用劣質金屬造精密機械,只會造成巨大的浪費。
Charles?搖Murray要人們面對一個基本事實:有一半孩子的智商是在平均線以下。這個平均線是100。你低于此線,就屬于人口中智商偏低的50%,高于此線,就屬于智商偏高的50%。不過,大部分人的智商,都集中在100這條線的上下。假設一個女孩子的智商是135,那她就是人口中百分之一的頂尖聰明人了。如果她英語課的成績僅僅是C,那就叫潛力沒有發(fā)揮出來。如果教育者對其悉心調教,她的學業(yè)會有驚人的長進。坐在她身后的一位男孩,考試得了個D,但他的智商略低于100的平均線。我們可以多教他一些詞匯,多讓他做一些練習。但是,他不可能再往前走多遠,不要指望他會成為作家或者工程師。
為什么這么說?現(xiàn)有的研究證明:智商主要是由先天的基因決定的?,F(xiàn)在沒有人知道如何提高智商。人工的干預和開發(fā),只能短時間內把智商提高七八點。但是,一旦這種干預和開發(fā)停止,提高了的智商很快就會跌回去。2005年,“全美教育進步估價”機構報告說,有36%的四年級學生的閱讀水準低于該機構設定的基本水準,說明教育出現(xiàn)了很大問題。Charles?搖Murray則指出,四年級孩子中智商低于95的,正好占36%。這主要不是教育問題,而是人的先天條件決定的,不必大驚小怪。
在Charles?搖Murray看來,一般智商水準的人,努力學習后能夠體面地完成高中學業(yè),再往前走就非常困難。這在自然科學上最明顯。一般智商的人到大學學自然科學根本跟不上。
據(jù)說當年有位俄羅斯的量子物理學家講完課,一位學生跑過來抱怨:“教授,我怎么還是搞不懂?!蹦俏涣孔游锢韺W家不動聲色地說:“量子物理學不是誰都能懂的?!蔽覄倎砻绹鴷r,一位英文老師向我們訴苦:她念大學的女兒數(shù)學不過關,跑到數(shù)學教授那里問究竟,那位教授則說:“有人學得會,有人學不會?!敝巧痰?,在數(shù)理上會一籌莫展。文科則似乎好對付些。比如一個智商為100的學生,上“經(jīng)濟學入門”也能跟著讀書考試,但大多知識他似懂非懂,只能靠死記硬背蒙混過關,無法掌握經(jīng)濟學的真髓。在我看來,低智商的人在文科中碰到的問題是提不起興趣,不理解也無法感受到一個很“不實際”的問題為什么那么重要。Charles?搖Murray的結論是:一個人讀大學,智商低于110就很成問題,而智商高于110的只占人口的25%。如果你想要在大學表現(xiàn)出色,智商至少要達到115,也就是達到人口中15%的頂尖水平。如今美國的現(xiàn)實是,45%以上的高中畢業(yè)生進入四年制大學,考慮到高中輟學的因素,大約40%的適齡青年在大學讀書。這樣,大學生智商的準入水平就降到了104。
以104的智商接受給110甚至115的智商的人準備的高等教育,就改變了大學的性質。當今許多大學生,甚至也許是大多數(shù)大學生,到校園來尋求大學并不提供的東西。你很難想象一個智商略高于平均線的人會對柏拉圖產(chǎn)生興趣,也難怪這樣的學生上課沒精打采,只會對“實際”的課程感興趣,比如財會。他們的存在,在大學中創(chuàng)造了對實用課程的強大需求,一些抽象的、理論性的課程則無人問津。大學像個培養(yǎng)學徒的作坊,而不再是坐而論道的地方。
如果你在哈佛、耶魯教書,當然不會感受到這樣的變化,因為那里的學生智力都是頂尖的。但是,到草根的小學校教書,則不時要碰到低智商帶來的問題。比如,我所在的Suffolk大學是個地方的私立學校,現(xiàn)在一年學費2.5萬美元,并不便宜,按說應該保持相當?shù)馁|量。但是,我第一年教書時,開學第一堂課就面對一個歪戴著帽子、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的學生的提問:“我是學商務的,我就是想賺錢。我為什么要學歷史?你能教我賺錢嗎?”其實,這樣的學生占了班里的絕大多數(shù)。我很同情他們,也掙扎了兩三年,試圖向他們證明:成功的人需要一些人文學科的基本訓練。到美國各大學一看就明白,越是水平高的學校,學生的興趣就越抽象、越“沒用”。比如,歷史就是耶魯最流行的專業(yè)??墒牵抑v也白講。班上幾個智商高的學生,會頻頻提出尖銳復雜的問題。但是,大多數(shù)人根本不理解中世紀的威尼斯和他們有多大關系。讓他們學這些,實在是趕鴨子上架,勉為其難了。
這并不是說智商低的人不配接受良好的教育。相反,社會有責任給他們提供教育機會,只是必須因材施教。Charles?搖Murray提出,這些智商達不到110或115的學生,應該接受兩年制的社區(qū)學院的教育,不要擠到四年制的大學中來。這些人通過文字這種過于抽象的媒介來接受知識很慢,但可以通過音響和圖像來模仿,可以跟著師傅迅速掌握某些具體的技藝。他們對超出自己直接生活經(jīng)驗的東西很難產(chǎn)生興趣,但對身邊具體的生活經(jīng)驗能很快領悟。比如,木匠、泥瓦匠、管道工、電工、油漆匠等,在當今的白領社會仍然有大量的需求。一個好的木匠,一年能掙十幾萬美元。許多所謂低智商的人,在木匠這行比高智商的人靈巧多了。不讓他們進技工學校學木匠,趕著他們進四年制大學不知所云地讀柏拉圖、中世紀史,受這么大罪、花這么多錢,最后畢業(yè)連個年薪四萬的工作也找不到,這豈不是誤人子弟?
大學的這種困境,反映了西方文化中的一個難題。以基督教和民主制度為基礎的西方文明,把平等視為社會的基本價值。如今男女平等、種族平等都成了政治正確的話語,更不要說階層平等了。但是,人的智商卻從來不是平等的。這種不平等,又會帶來巨大的社會和經(jīng)濟后果,無法對其視而不見。當今高等教育的普及,多少是建立在這種對智商因素無視的基礎上的。放眼世界,美國的高等教育之所以還在全球領先,一大原因就是大學還強調競爭性,在全民性這條道路上走得還不是太遠。美國適齡青年上大學的比例,比歐洲幾個國家還略低,而且大部分大學生集中在社區(qū)學院等低端大學中,常青藤等精英大學則一直選擇智商極高的學生。在歐洲,高等教育過于大眾化,盲目擴大學生人數(shù),乃至一些昔日的世界一流大學,也因為嚴重超載、學生平均智商下降而失去了競爭力。中國過去幾年的大學“擴招”,后果更加嚴重。學院改大學,大專、中專也升級為大學,高等教育在四年制的高端盲目擴張,最后造成了許多低智商的學生進入大學,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
21世紀,普及高等教育是個不可阻擋的趨勢。但是,良性的普及,要求大學本身分出層級,在高端保持精英教育的品質,在低端擴張社區(qū)學院等大眾化的教育機構。人人平等仍然是人類社會的核心理想,但是,只有承認智商事實上的不平等,才能設計出相應的政策,使每個人都能“天生我材必有用”地貢獻于社會。這也許才是更深刻的平等。
(鄧偉明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一歲就上常青藤》一書,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