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哥哥說“小時候我們姊妹五個爬在一張飯桌上,頭碰頭,吃同一個鍋里的飯,長大了,我們有了各自的家,在不同的屋檐下吃各自的飯,想來,這真讓人難過”。
——題記
一
一個對故鄉(xiāng)懷有敦厚樸素情感的人,無論他離開故鄉(xiāng)多久,心中始終裝著一個羅盤,這羅盤蘊藏著他命運的風(fēng)水,始終是他今生終極情感的方向和源泉。
前不久,我請了探親假,從2000公里遠的南方回到遠在青海高原的老家探親。我先回到在父母親居住在縣城的家休息了一天,當天晚上打電話給在鄉(xiāng)下的哥哥,我讓他到縣城來喝酒,他說,晚上要掰蒜到12點,家里忙的走不開。他讓我第二天到老家來。
那些天正是故鄉(xiāng)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候。家家戶戶忙著挖蒜、掰蒜、賣蒜,蒜掰完了緊接著就要割麥、收割油菜籽,然后是脫麥子。第二天我和父母親一起到了老家。三年沒有和哥哥見面了,院子里陽光毒辣辣地瀉了下來,哥哥和嫂子正在院子里掰蒜,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侄子也沒有閑著,圍在哥哥身邊給他挑揀大一點的蒜頭,讓哥哥掰成大蒜瓣子。哥哥身上早已被汗?jié)裢噶?,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沾滿了枯黃的蒜瓣子、蒜皮。臉越發(fā)的黑瘦,身上全是泥土。身旁的茶杯里也飄著幾片干蒜皮。
哥哥見了我,立即起身,過來和我擁抱,當他即將抱住我的時候,他看了看我干凈的衣服,突然后退了兩步,又停止了擁抱的動作。然后走到離我遠一點的地方,抖了抖身上的塵土和蒜皮。才走過來,把擁抱的姿勢改成握手。當他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一把抱住了他,哥哥推了我一把,說:兄弟我身上臟,會弄臟你的衣服。我緊緊地抱住了他說:哥,別這樣,我是你兄弟。盡管我是弟弟,但是南方滋潤的生活已經(jīng)把我養(yǎng)的又胖又高又白。我整整高出了哥哥兩個頭。我抱住哥哥,他拍著我的后背說:你終于回家了,我們經(jīng)常做夢夢見你。
我說:我也經(jīng)常夢見你們。哥哥眼里噙滿了淚水,我也淚上心頭。
嫂子和侄子看著我們,低下了頭。嫂子進屋給我倒了茶,當她把苻茶放在我身邊的時候,突然說:這粗茶你喝不慣吧?我重新給你倒杯放白糖的茉莉花茶,我說:不用了,我?guī)啄隂]有喝苻茶了,我喜歡苻茶的味道。
我?guī)椭绺珀?。問他今年的收成。哥哥說:兄弟,蒜價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兩畝蒜種虧了,一畝蒜施肥一袋二銨260塊,一袋尿素180塊,農(nóng)藥40多塊,水費20多塊,加起來500多塊,而今年一畝蒜頂多賣1000塊,這1000塊還不包括蒜種的錢、人工錢。挖蒜的時候,如果雇人挖,一天要開30塊的工錢,如果雇人,更不合算。不雇人,蒜長在地里就會脫成蒜粒,不好變成掰子賣了。仔細一算賬,今年忙活了大半年,蒜真的是白種了?,F(xiàn)在我家掰了300瓣蒜,一瓣40頭的大蒜買不了2.5元,算下來確實是虧了。還是你工作好啊。
說完,哥哥看著我,打量我的衣服、褲子、皮帶。他問:你這件襯衫多少錢?我說:不貴,300多塊錢。他又問我時尚的皮帶多少錢,我說:問這干嘛?也就200多塊錢。
他有點不解說:天吶!你一身的衣服就是我一年種蒜的所得??!還是兄弟你命好!
幾年沒有干農(nóng)活了,干起農(nóng)活時竟有些生疏。我掰一掰蒜,同樣的時間哥哥能掰兩掰。他看我遲緩的樣子,不讓我掰蒜,一個勁的勸我到樹陰下歇著。我說:沒事的,讓我也重溫一下自己上學(xué)時所感受的那份苦。
蒜有很強的腐蝕性,我看到哥哥的大拇指和食指已經(jīng)結(jié)了繭,指關(guān)節(jié)已被蒜認真蝕爛了,裂開了一道道口子??斓街形绲臅r候,我才掰了不到八掰蒜,手已經(jīng)很疼了。哥哥看出了我難受的樣子,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蒜,大聲說:你經(jīng)常不干活,干這活,手吃不消,我們自己掰,你歇著吧!你不要掰,和我聊聊天就行了。
他問我的工作,問我的生活,問我所居住的城市,問我稿子發(fā)表的情況和稿費收入。我給他述說我南方的生活和工作。當他聽到我的一篇1500多字的文章拿過近2000元的稿費時,以極其驚訝的口氣說:太不可思議了,一篇巴掌大的文章,竟然能拿這么多的稿費,你一年發(fā)表五篇這樣的文章,差不多是我們?nèi)覂赡甑膬羰杖氚 0?,還是有文化好啊。你看,沒有文化,像我這樣,一年到頭就是屁股朝天,下苦的命。吃不好,穿不好,我和你過的日子,簡直是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無法比??!
吃了午飯,我急于想去故鄉(xiāng)新修的公路、雙軌鐵路,還有小時候經(jīng)常玩耍的樹林玩(說實話,我也對掰蒜這樣的農(nóng)活沒有耐心了),我對哥哥說:“不好意思,我去轉(zhuǎn)轉(zhuǎn),我給你100元錢,你雇兩個人,開些工錢,幫你掰蒜,就算是我掰的份了?!备绺绮灰?,他口氣很堅決的說:兄弟,你也不容易,在那么大的城市貸了款買了房,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去轉(zhuǎn)吧,我和你嫂子慢慢掰。
嫂子也在旁邊附和著說:“你省省吧,買了房,要還貸款。我們緊緊沒事的,錢你留著,你在城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把錢放在哥哥口袋里就走了。
二
在我回家之前,哥哥還在內(nèi)蒙古的一個處于沙漠地帶的旗跟著一個開采石油的施工隊干苦力活。他在那里干了近三個月。
他每個月給我打一次電話。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一家酒店吃飯,哥哥打來電話,他問:“兄弟,你在干什么?”我說:“我在和朋友們吃飯。你在那里的伙食怎么樣?”哥哥說:“很一般,這里氣候惡劣,風(fēng)沙很大,喝的水、吃的飯里經(jīng)常有沙子。有時候遷移工地,連水都沒得喝。我們住在帳篷里,睡地鋪,早上起來,臉上、被子里全是沙子。飯菜里偶爾有點肉,也是星星點點得沫沫子。蔬菜根本談不上新鮮,更別說像你們天天吃的大魚大肉。兄弟,你少喝點酒,多寫點文章,別學(xué)歪了?!?/p>
我連連點頭答應(yīng),并提醒他干活時注意安全。
當夜,回到家中,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我無法想象哥哥所處的環(huán)境、所受的苦。有些事情,自己不經(jīng)歷,是無法體會其中的咸苦和無奈。我知道,當我在酒桌上推杯換盞的時候,哥哥正吃著沒有油水的飯,當我盤算自己每個月幾千元的收入時,哥哥還在節(jié)省一碗5塊錢的飯錢。他給我說過,和他一起干活的小伙子們每個月都會乘車到縣城湊份子下館子,哥哥沒有去過。他說,他只在一家小鎮(zhèn)的拉面館子里吃過一碗5塊錢的牛肉面。對他而言這已經(jīng)夠奢侈了。
第二次哥哥打來電話的時候,我還是在飯店(這讓我很慚愧,哥哥打電話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在飯店)。我問他工程進展如何,他說,這幾天機器出了故障,沒活干。天天閑躺在工地上。工友們沒事干,每天就靠著說粗野的段子和男女之事打發(fā)無聊的時間。他問我最近發(fā)表的文章多不多,稿費收入如何。我說:還行。我接電話的時候,聽到電話那頭的人在喊哥哥:馬老頭,快點打,我們要走了,不然不等你了。哥哥說:快了,快了,我和我兄弟再喧兩分鐘就走。
他們的說話聲被我聽到了。我感到很納悶:他的工友們怎么叫年紀只有36歲的哥馬老頭?我問哥哥他們是不是叫錯了人?哥哥嘆了口氣說:“哎,這些小年輕。沒大沒小的,看我個子不高,人長的黑瘦,整天胡子拉碴的,就叫我馬老頭。
36歲,老頭,一邊是青春,一邊是暮年,期間的距離蘊含著多少人生的沉重和紛繁?。克麄兊慕蟹ㄒ馕吨艺龎涯甑母绺缫言趧e人眼里形同老頭,很顯然,在他們眼里我的哥哥因為受苦受累過早地逾越了青春的河流,向衰弱的老年靠岸了。這讓我心里很悲涼。
第三次接到哥哥的電話是在一個中午,我正在午休,哥哥說:“老家里的蒜要開始挖了,你嫂子一個人顧不過來。我不想在這里干了,想回家去挖蒜、收麥。我們工地又要遷移了,老板去外地還沒有回來,無法預(yù)付工錢。你能不能先給我匯點回家的路費?”
我說:“沒問題,你要多少?哥哥說:150塊就行了?!?/p>
“150塊?”我趕到很不解。內(nèi)蒙離青海有2000多公里的路程,150塊是遠遠不夠的。我說:“150塊太少了,我給你400塊,你坐臥鋪。你別空著手回家,回家的時候給侄子買些零食和水果帶回去。你出門掙錢,兩手空空回家不好,不要讓小孩子失望?!?/p>
“我坐硬座,先從這個鎮(zhèn)坐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車到寧夏,最后坐從寧夏到西寧的火車,這樣距離短,也省錢。你買了房,貸了很多款。這樣吧,你給我150塊,你再給你在深圳的三姐打個電話,讓她給我匯150塊,路費就足夠了?!?/p>
“為150塊給三姐打電話沒有必要。你身上還有多少錢?你明天到縣城的郵局花10塊錢開個戶,我直接把錢打過去,兩分鐘你就能收到。”
“那就這樣吧,我身上還有20幾塊錢,我明天一早收拾好行李就到縣城去開戶,開了戶就給你打電話?!?/p>
第二天早上,9點一上班,哥哥就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賬號。我在半小時之內(nèi)把錢打過去了。收到錢后,哥哥立即打來電話,他說:“謝謝你啊兄弟,我總是給你添麻煩。”他的客氣和小心,讓我總覺得有一道無形的障礙,隔在我們兄弟之間,讓我難過、心酸。
那天上午,通完電話,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心里一遍遍想著,背著骯臟行李的哥哥是以怎樣復(fù)雜的心情,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郵局,把錢藏在貼身的地方,擠上汽車,顛簸到寧夏,再走向人潮洶涌的火車站。他在車上,滿面灰塵,衣服破舊,眼神默然,心情沉重,會有人友好地給他讓座嗎?他能經(jīng)得住自以為尊貴的那些城里人鄙夷的眼神一次又一次不屑的洗禮嗤鼻?他會不安地低下木訥的頭,不停地捻搓紐扣。他更無心欣賞所經(jīng)過的繁華城市林立的高樓、時尚的男女、變幻的霓虹,他的心里只有一年年在泥土中辛苦勞動的家人,只有那盡管日子粗淡,但散發(fā)著溫暖氣息的家園。
三
探親的那段時間,我在鄉(xiāng)下的老家住了一星期。一天晚上,我邀請村里幾個和哥哥要好的鄉(xiāng)親到哥哥新建的房里喝酒,為建新房,哥哥花了6萬元,欠了別人近2萬元。當天晚上,我從飯店里買了很多啤酒和菜。我們一直喝到12點多。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個炕上聊天。哥哥說:“小時候我們姊妹五個爬在一張飯桌上,頭碰頭,吃同一個鍋里的飯,長大了,我們有了各自的家,在不同的屋檐下吃各自的飯,想來,這真讓人難過?!蔽艺f:“如果當初你好好上學(xué),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或許,我的話觸到了哥哥的痛處。聽了我的話,他用被子蒙住頭哭了起來,他邊哭邊說:“兄弟,我們的命咋就這么不一樣,差別這么大呢?你看,我們莊稼人一年到頭在地里苦,苦不出個名堂,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慊厝ズ蠼o我找個活,我到你那里去打工,這比種莊稼要強多了?!?/p>
那天晚上,哥哥哭得很傷心,我們?nèi)珱]有睡意,一直聊到3點多。話題總是憶苦思甜,既沉重又傷感,既欣慰又惆悵。
第二天早上6點半的時候,我醒來了,哥哥不在,小侄子站在炕沿前看著我。我問他:“你怎么起得這么早?”他說:“我爸起床的時候我就起來了,他早上6點乘著天氣涼快的時候去割麥了,臨走時告訴我不要來打擾你睡覺,早飯等他出早工回來的時候一起吃?!?/p>
小侄子很天真地問我:“叔叔,我沒有打擾你睡覺吧?”
我給他10塊錢,讓他自己去買零食。他不接,說:“我爸告訴我,你貸款買了房,不要讓我要你的錢。”他乖巧的樣子,讓我很心疼。我說:“沒事的,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拿再多的錢,叔叔也愿意給。”
一天只有24小時,當天哥哥只休息了3個小時!我在酣睡的時候,哥哥已經(jīng)去干活了,這讓我非常非常慚愧。
四
我給哥哥許諾,等他家的農(nóng)活全部結(jié)束以后,我請他到縣城最高檔的浴城去洗澡。那天晚上,我把他接到縣城環(huán)境最好的浴城洗澡。浴城里客人很少,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躺在水溫適宜的水池里。哥哥看著裝修豪華的墻壁說:這讓我驚半大天,我們農(nóng)民一年到頭都見不了這樣的場面,誰舍得花二三十塊錢來洗一次澡?這里真舒服。說完,他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泡了一會兒。我說,我們哥倆互相搓背。當我的手觸摸到哥哥的背時,讓我十分驚訝,他的肩膀上的皮很硬,肩胛處結(jié)了繭,背部的肋骨清晰可見,摸上去硬硬的。我給他搓背的時候,他顯得既不好意思,又很享受。搓著,搓著,他不讓我搓了。他轉(zhuǎn)過身,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淚花。他哽咽著說:兄弟,讓我,讓我給你搓搓背吧,就像我們小時候無拘無束在河里洗澡戲耍的那樣子。我聽從了哥哥的話,低著頭享受哥哥粗糙的手有力度的搓。噴頭里的水嘩啦啦流下來,流在臉上,我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淋浴的水。
在回家的路上,哥哥一路都感慨這次洗澡。他說:“我們到這里洗澡太奢侈了,我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你,我們應(yīng)該到便宜些的清真淋浴洗澡,一個人才2.5元。我們省下這幾十塊錢,你裝修房子的時候就可以買一塊瓷磚。哎,我真不應(yīng)該來,想想真后悔?!?/p>
我說:“你就不要比較了,享受不一樣啊。你就當我們到清真淋浴洗了一次澡,這樣心里就會平衡不后悔了?!?/p>
五
在我臨別的前一天,哥哥抽空提前趕到樂都縣城來給我送行。午飯后,他要趕回家干活。我把他送到街上,給小侄子買了些蛋糕,我把買蛋糕找的零錢給哥哥,讓他買回家的車票,他不要,說二姐已經(jīng)給了車票錢,我說,你拿著回家買醬油。最后他接過去,和我握手告別。
我站在樂都大街上,目送著瘦小的哥哥牽著兒子的手,一點一點遠去,一點一點矮去,盡管這座湟水河畔的城市喧囂依舊,喧嘩依舊,可是看上去,他們父子是那么孤單。他們父子倆走著,走著,一步三回頭,在擁擠的人流中尋找著他明天就要走向南方城市的兄弟,他們已經(jīng)看不見我了,我仍然清晰地看到他們的背影。我不敢揮手,我怕哥哥看到在樂都大街上淚流滿面無法自控的弟弟。淚水一串一串直往下掉,內(nèi)心的疼痛和惜憐翻江倒海。我的腦海里全是哥哥給我怨嘆種蒜虧本的神情,他在內(nèi)蒙古沙漠里受苦的無奈,他頂著烈日在麥地里用力割麥的樣子,他在深夜里給我哭泣,感慨命運的淚水。
我很清楚,用不了20分鐘,他們就要回到那屬于自己的村莊,屬于自己的屋檐下,回到那片讓他們臉上流汗,心里流淚,愛恨交加的土地,回到無窮無盡又苦又累的紛繁勞動當中。
回到單位的當天晚上,我給哥哥打電話匯報我探親20天時間里所收到的稿費。哥哥說:“不錯啊,你別亂花,用這些錢還房貸。你勤奮點,少喝酒,多看書寫作,對自己有好處?!?/p>
一個星期后,我打電話到哥哥家,嫂子說哥哥到西寧的建筑工地打工去了。
我心里悵然若失。
還不到40歲的哥哥,他的人生境遇被歲月侵蝕的如同一幅剝落陳舊的油畫,貧瘠和蒼涼是他的背景,而沉重和艱辛是他的底色。老家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娘養(yǎng)九子,九子各不同”,命運像一層層梯田,讓幸福的雨露最先從梯田頂部緩緩流下,而最充沛的雨露陽光最先被處在山頂位置的老幺吸納,而哥哥處在梯田最低處,默默接受著不多的雨水陽光。我不知道這是宿命還是人生境遇的不公。
我有今天,站在命運的梯田上,與幸福的云朵近距離接觸,長久地接受安逸清風(fēng)的熏陶,而我人生的背景、命運的全部是默默座落在梯田底部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所支撐著,他們是天空,是大地,是河流,是我靈魂聚力前行的核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