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組建一座村莊其實很簡單。
只需一二瓦房,三四薄土。五六樹林,七八牛羊。
最多,再添九十鳥聲。
可是那時候,我沒有聽到過鳥聲,我只聽見麻雀、鴉雀、毛蓋雀、大娘點、黃凍兒……它們一直在為什么而爭吵,嘰嘰喳喳的。
我沒有聽到鳥聲。
我聽到鳥聲時是在深夜。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半夜里醒來。仿佛就在我的屋外。又仿佛在青木轉(zhuǎn)深的樹林里。仿佛一只,又仿佛若干只。我不知道是什么鳥叫的,它披著夜色的衣服,反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們深深地睡著了,去了另一個世界。把我一個人丟在黑夜中,沒有人可以回答我的問題。我確信黑夜的商坪村此時只有一個人醒著,來面對這些鳥叫。我感覺到夜涼如水,在鳥聲里緩緩地流動。它飄忽、閃爍、停頓,使夜顯得更加幽深和曠遠。
第二天醒來,我再也找不著它們的痕跡,仿佛跟黑夜一起消失了。我只看見樹丫間仿佛有它們站立過的身影。我查對過麻雀、鴉雀、毛蓋雀、大娘點、黃凍兒……這些村莊里所有我見識過的鳥類。我相信鳥聲絕不是這些鳥發(fā)出來的,那應(yīng)該是一種體形更大的鳥,它在夜晚人們都睡著了的時候飛臨,用翅膀和叫聲籠罩了村莊,讓它沉浸在睡眠和黑暗里。
我特意觀察了村頭那棵百年梨樹上巨大的鳥巢。自我記事起,它就一直懸掛在那里了,高高在上,仿佛村莊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它的高度和球形隆起,足以成為村莊的標志性建筑。年年都有鴉雀飛來,在上面砌巢。我確信鳥聲也不是那上面的鴉雀發(fā)出來的。它跟村莊里的人們一樣,天一黑就睡了,忙于休整疲憊和生兒育女。
從那以后,我就經(jīng)常聽見鳥聲。它將我的夜晚攔腰切斷,把睡夢中的我活生生地扯起來。我相信我的煩惱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的。從此以后。我不得不在鳥聲叫醒我的夜晚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我的夜晚開始交得不連續(xù),既漫長又短暫。在此之前,我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斷開的,我一睜開眼,直接就走向了早晨。
我一直以為,村莊是從木格窗戶的四方嘴里開始天亮的。多少個夜晚,我忙于長大,睡得太沉,錯過了鳥聲,它們也許從半夜就開始工作了,用夜色練習(xí)聲帶,磨礪硬喙,一聲聲呼喚著睡去的村莊和長大中的我。這天夜里,我模模糊糊地醒來,突然就聽到它們了,是鳥聲。像洗過一樣。靜靜地流過瓦房和樹林。我感覺到一滴露水正在輕輕滑過一棵杉樹的枝頭,我甚至感覺到身體中的我正在慢慢蘇醒。
很久以來,我都不知道。它們一直和我一起住在同一個村莊里,就在我屋外石墻邊的樹林中。如果沒有鳥聲,村莊一定會睡得太沉忘了醒轉(zhuǎn),而我,也許就不會知道在睡夢中醒來,學(xué)會思考和傾聽,就再也不會長大,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夜晚以前的夜晚,不顧大人呼喊,沉沉昏睡——夜晚一定是村莊溫柔的蛋殼,無數(shù)不知名的鳥用喙將它一點點啄破,迎來了黎明。
多年以后,我認識了一些字。那些兩個黃鸝鳴翠柳的黃鸝,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白鷺,哆噦噦哆噦噦寒風(fēng)凍死我的寒號鳥……我不知道它們在商坪村的名字,然而我知道,它們一定就長在高坪村的林子里。不被我看見,卻叫聲不斷,清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