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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具手槍

      2009-05-13 08:06:26
      小說林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蓮愛民手槍

      梁 帥

      關(guān)于愛民村,你首先想到的是村頭那戶人家的山墻。每到下午陽光充足的時候,那面墻就變得暖融融的。你那時候還用手撫摸過那些幾近脫落的墻皮,墻皮經(jīng)過陽光的照射和雨水的沖刷,已經(jīng)斑駁地露出脆而尖銳的麥梗,你的手一不小心被裸露出來的麥梗刺痛了一下,這似乎破壞了你對那面墻暖融融的迷戀。你曾經(jīng)看見那戶人家的主人把麥梗切碎,紛紛揚揚地灑在一堆泥土上,然后你看到鐵锨在那戶人家主人的手里上下翻騰,把泥和得熟騰之后,又熟練地把泥巴抹到山墻上,抹完的墻變得光滑如砥,散發(fā)著泥土和麥?;祀s在一起的腥甜氣息。

      你想到了那面墻,似乎聞到了那股濃濃的腥甜氣味,其實,更讓你記憶深刻的不是那面墻如何溫暖,如何光滑,而是那面墻下面經(jīng)常坐著一個你熟悉的人。每天下午太陽光線充足的時候,他就會出來坐在墻根腳下,那面墻對著進(jìn)出愛民村的一條土路,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細(xì)線,順著那條通向小縣城彎曲道路伸向遠(yuǎn)方,那似乎是等待什么東西出現(xiàn)的神情,讓你的心也跟著他的視線懷有一絲期待。

      在你的記憶里,他有時候也不是那么專注地看著遠(yuǎn)方,可能夏天快要來到了,太陽變得越來越溫和,你記憶中的那種溫暖和煦的情景又一次出現(xiàn)了。你看見他靠在山墻上,懶洋洋地睜開眼睛,他的手突然動了一下,然后抬起來,伸進(jìn)棉襖中搔起癢來。他手上的動作很快,一下一下地在棉襖里來回?fù)?似乎很受用。你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越來越古怪,嘴里面發(fā)出含混的聲音,一股黏黏糊糊的液體從他嘴角流淌出來,在嘴角下面悠蕩著,好像輕微的一股風(fēng)或者一點點的驚動,那垂下來的液體就會從中斷掉。但你的擔(dān)心顯然有些多余,你看見那股亮晶晶的液體,突然神奇般地順著原路溜進(jìn)那人的嘴角。這魔術(shù)一般的現(xiàn)象,讓你在那個下午發(fā)出了最為奇怪的笑聲。

      你看見他把外衣的扣子解開,在仔細(xì)地尋找什么,你知道他一定在線衣上尋覓那些肉滾滾的虱子。他對每一個虱子都不會手下留情,他的兩個大拇指甲上已經(jīng)布滿了虱子的鮮血,有時候,他殺得性起,甚至?xí)炎降降氖又苯尤拥阶炖?只聽得嘎巴一聲,一股血水從他的牙縫中射出,他心滿意足地咬了咬牙齒,腮上的肌肉有節(jié)奏地向外鼓動了幾下。

      你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沒有和他打招呼,他低著頭還在抓虱子,但你聽見他的笑聲,很微弱,斷斷續(xù)續(xù),游絲一般,你聽到他的笑聲,心里有些緊張。

      母親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她是不會允許你用臟兮兮的手去抓饅頭的。于是,你在水缸中舀出一瓢清水,洗手,還洗了臉,洗完之后,那清水就變得墨一樣黑了。洗過之后,你感覺清爽多了,胃口也好了。你一口氣就著酸菜湯吃了兩個大白面饅頭,頭上就冒出了一層細(xì)汗。母親也在吃,看著你虎頭虎腦的吃相,母親笑得很含蓄。吃完之后,母親讓你把剩下的幾個饅頭給舅舅拿去,母親在談到舅舅的時候,那種含蓄的笑容不見了,你聽見她嘆了口氣。

      你跟母親說下午看到舅舅了,他又到村口墻根下抓虱子去了,你問母親舅舅身上的虱子怎么那么多啊?怎么老是抓不干凈呢?母親說,他一個人也沒有人給拾掇,不生虱子才怪呢。母親說,不僅舅舅會生虱子,小蓮也滿腦袋都是虱子。母親曾經(jīng)親自用篦子給小蓮刮頭發(fā),篦子在頭發(fā)里刮過,虱子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為此,你決定再也不跟小蓮在一起玩了。小蓮是個虱子精,你見誰就跟誰說,惹得小蓮哭得都快背過氣了。后來你還是跟小蓮和好了,因為母親說,在這個村子里,你只有一個妹妹,那就是小蓮。母親說,小蓮沒有了媽媽,爸爸還奸不奸傻不傻的精神不正常,想想這孩子多可憐啊!說這話的時候,你看到母親眼里似乎有淚光閃過,但僅僅是一閃,母親用手捂了捂鼻子,那道淚光就不見了。

      在爸爸媽媽的談話中,你知道了小蓮媽媽的一些事情。這讓那個遠(yuǎn)去的女人在你的腦海里,變得既模糊又有些清晰。母親說,小蓮的媽媽是一個好看的女人,但母親馬上又說,好看有什么用,留守不住,還不是給人家預(yù)備的。

      小蓮的媽媽跟一個攝影師跑了。這件事情幾年前在愛民村廣泛地流傳開來,立刻引起了轟動效應(yīng),村里一些男人酒足飯飽之后,從炕笤帚上薅下一根笤帚麋子,一邊摳牙一邊談?wù)摯耸?他們根據(jù)小蓮媽媽渾圓的大屁股就普遍認(rèn)為小蓮她媽是一個人人都能上一把的騷貨,并且后悔自己沒有早早下手,竟然便宜了一個外鄉(xiāng)人。

      幾年過去了,這件事情像飯后一層淡淡的油漬被村民們從嘴邊擦去,且淡出了人們的記憶。只是有一些人的嘴角沒有擦干凈,偶爾還會回味一下那股鄉(xiāng)間浸染出來的腥氣。你就是在那些人的談?wù)撝?不斷豐富那位舅媽的形象的。

      你不僅恢復(fù)了對小蓮媽媽的若干記憶,還拼湊出了一個攝影師的模樣。你在小縣城的照相館中見過一個攝影師,那是你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拍全家福的時候,那個攝影師帶著眼鏡,臉很瘦,像一個動物園里的動物,但至于什么動物你過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

      當(dāng)覺得攝影師像個黑猩猩的時候,你的臉上掛上了有趣的笑容。閃光燈瞬間閃過,你的笑容被定格到一張四寸黑白照片上,攝影師從照相機(jī)后面露出臉來,夸贊你笑得很燦爛。

      你想攝影師一定是脖子上挎著照相機(jī),騎著一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用擴(kuò)音喇叭在愛民村中間那條坑坑洼洼的馬路上廣播他照相業(yè)務(wù)的。一聽到那種癟癟瞎瞎的聲音,愛民村很多女人都在鏡子面前打扮自己,她們想拍一張好看的照片,給自己留下一些歲月的記憶。小蓮的媽媽聽見那個聲音之后,心也動了。她照著鏡子在臉上擦了雪花膏,還特地在梳攏好了的頭發(fā)上,抹了一些頭油,最后劃著一根火柴,等待火柴燃燒到一半的時候,她又把火柴吹滅了,扒拉掉燃燒已盡的火柴頭,用剩下的半根火柴給自己描了描眼眉。

      那時候你已經(jīng)認(rèn)識到火柴的三大用途:一,生火做飯。這也是最常見的;二,描眉。火柴作為一種化妝工具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出人們的生活了;三,掏耳朵。火柴的這個功能相當(dāng)于掏耳勺,這是你親眼看見母親這樣做的,你還聽說有人用火柴掏耳朵的時候,火柴在耳朵中摩擦竟然著了,把那人燒得夠嗆。但這也只是傳說而已,沒有親眼所見,說說罷了。

      關(guān)于描眉的場景在你的腦海中是反復(fù)被加工過的,因為你常常見到鄰居家的二姐就用火柴畫眉毛。她不僅用火柴桿描眉,因為她家沒有頭油,遇到急事的時候,她還會匆忙地在手上吐兩口吐沫抹在頭發(fā)上,效果竟然跟打了頭油差不多。這是你親眼看見的,那一天,據(jù)說二姐姐要相對象。因為長得丑,鄰居家的二姐快三十了還沒有出門子,一家人都跟著她上火。

      舅媽化好妝之后,站到自家的門口,等待自行車上的攝影師,等待那種癟癟瞎瞎的聲音慢慢地走近。在你的想象之中,她倚門而立的姿態(tài),一定會給那個攝影師留下很多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想象空間。

      那時候,舅舅正在城里面的一個工地上做工,只有冬天的時候才能回家,第二年春天剛過,又要跟著工程隊出門,家里面就剩下舅媽領(lǐng)著還穿開襠褲的小蓮過日子。母親一有機(jī)會就跟舅舅說,這長期不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舅舅反問母親,是不是小蓮她媽在家里做出了什么偷奸養(yǎng)漢的丑事。母親說沒有,聽也沒有聽到什么壞消息,但還是提醒舅舅要小心點兒。

      母親說舅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舅舅沒有在意,直到出了事情,才知道后悔,還經(jīng)常埋怨母親沒有好好地替他看好媳婦。

      至于攝影師如何說服舅媽跟他遠(yuǎn)走,村里人誰都不知道,你也無從知曉。但是,你知道舅媽走后,舅舅便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村口的那面山墻根下,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遠(yuǎn)方。

      村里人都說那個女人不會回來了,她已經(jīng)和攝影師去了南方。就連母親也這樣跟舅舅說,但舅舅的耳朵像是被堵死了,誰的話都聽不進(jìn)去。幾年過去了,有人說在廣州見到了你的舅媽,聽說跟那個攝影師分手了。這件事情傳到了舅舅的耳朵,更加堅定了他等下去的決心,他認(rèn)為既然和攝影師分手了,遲早有一天會回到愛民村來找他的。不久又有人帶來消息,說在南方的大城市里,你舅媽打扮得跟電影明星一樣,進(jìn)進(jìn)出出的都是一些高檔的娛樂場所,聽說找了個百萬富翁。母親把這個消息轉(zhuǎn)告給舅舅,舅舅低著頭,只是說她會回來的她會回來的她不能不要她的小蓮。

      或許這些都是一些莫須有的事情,那些人都沒有見過舅媽,編造出來一些事情,只是快活一下嘴皮子。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些誰也說不準(zhǔn)的事情,在舅舅的心里上下翻騰,像吃進(jìn)去了一副毒藥,把人害了。

      小蓮越來越好看了,像一個洋娃娃似的。母親說,她的眼睛特別像外國人的眼睛。其實,母親知道小蓮的眼睛長得特別像她媽媽,但母親不愿意那樣去想,一想到那個沒有良心的女人,母親就覺得小蓮很可憐。母親常常跟你說,要對小蓮妹妹好,不許欺負(fù)她,要有一個當(dāng)哥哥的樣。

      你經(jīng)常帶著小蓮和村里的一些孩子玩,你和那些孩子彈溜溜的時候,小蓮就站在旁邊看著,那些孩子經(jīng)常嘲笑你帶了一個跟屁蟲。這讓你很生氣,你用手指著那個跟你一樣大小的孩子憤怒地說,閉上你的臭嘴,要不牙給你打飛了。那孩子看你生氣了,就軟弱下來,但嘴里還說,看你小不理你,看你大踢飛你。那意思說,你太小了,不愿意答理你。

      你也不愿意答理他們,一個個埋汰鬼,指甲里都是污泥,脖子上一層黑皴兒,大鼻涕要流出來的時候基本上就兩種方式解決:一種是用力一吸,鼻涕就順著鼻腔溜回到兒口腔,在從口腔中隨便吐到地上;一種方法是用襖袖口一抹,時間長了,襖袖子被大鼻涕涂抹得油光锃亮的。相比之下,小蓮雖然沒有媽媽,但被你母親收拾得又干凈又漂亮,還給她做了幾件新衣服,看起來都像一個城里人家的孩子了。你從小就喜歡跟干凈的小孩玩,因為你覺得你自己就很愛干凈。

      你常常帶著小蓮去捕捉蝴蝶。你發(fā)明了一種方法,其實也不是你發(fā)明的,是你看到經(jīng)常有蝴蝶被蜘蛛網(wǎng)粘住,于是,你便找了一段鐵絲,把它揻成一個圈兒,然后把這個鐵圈綁在一個長桿上,再把鐵圈在新鮮的蜘蛛網(wǎng)上滾動幾下,讓蜘蛛網(wǎng)密密實實地纏繞在鐵圈之上,就可以去粘蜻蜓蝴蝶之類的飛蟲了。你還特別告訴小蓮,一定要用新鮮的蜘蛛網(wǎng),因為新鮮的黏液多,粘得效果好。

      愛民村的后山處有一塊空地,每年夏天都會生出大片大片的野花,五顏六色的,那里面聚集著各種蜻蜓和蝴蝶,你經(jīng)常帶著小蓮一起去,有時候你帶著她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中奔跑,小蓮手中揮舞著你給她制作的武器,你多少次想起那一個場景,都讓你感到一種讓人頭暈的幸福在心頭蕩漾。

      你曾經(jīng)在那大片的野花叢中,抱著小蓮向前奔跑,這一場景在你的大腦中經(jīng)常以慢動作的形態(tài)出現(xiàn),鏡頭在你的臉和小蓮的臉上切換,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容,你的雙腿很有力量,不,應(yīng)該是你渾身上下都很有力量,你抱著小蓮,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重量,你輕松自如的奔跑,鏡頭在這一刻向上拉開,于是,在大地上留下了你和小蓮弱小的身影,最后,這身影也淹沒在大片大片的黃花之中……

      其實在那一次奔跑的途中,你被腳下的一根樹枝絆倒了。在你身體向前傾倒的瞬間,小蓮從你臂膀中飛了出去,她的喉嚨被前方的一根樹枝戳破了,你看見鮮血在白白的脖子上流淌出來,你被驚呆了。小蓮自己哭著,但你卻聽不到她的聲音。

      你把小蓮抱回家,母親趕緊找了村里唯一的一臺四輪車,爸爸開著四輪車,把小蓮送到了小縣城醫(yī)院,經(jīng)過包扎之后小蓮回到了愛民村,一個多月的時間不能說話,這可把舅舅著急壞了,舅舅每天都盼望著小蓮能好起來,還給小蓮買了很多好吃的水果罐頭,你在一邊看著罐頭饞得直流哈拉子,但舅舅根本不理你那茬兒。舅舅坐在小蓮的身邊,喂給小蓮吃,你就在一旁咽唾沫,小蓮看你可憐,雖不能說話,但還是示意你也吃罐頭,但你只往前挪了一步,舅舅卻把你阻攔住了。那一段時間,舅舅突然變成了一個慈愛的父親,甚至無論陽光多么和善,他都不去墻根下守望了,這種轉(zhuǎn)變讓母親覺得都很奇怪,母親說,舅舅的病好像好了。但你知道舅舅的病根本沒好,似乎越來越嚴(yán)重了。

      一個月過去了,當(dāng)小蓮快好了的時候,你跟她說,你想要一把手槍。你一邊說,一邊用右手做了一個開槍的動作,你的嘴唇配合著動作發(fā)出“吧勾”的一聲。

      那是一把烏黑锃亮的手槍,跟公安局的警察用的差不多,只是要小一些。你曾經(jīng)見過警察拿著搶指著父親的額頭,那時候父親是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賭徒,他好推牌九,經(jīng)常把愛民村幾個賭徒聚集在一起玩耍,有時候父親出門玩的時候也帶著你。那一天你在賭場睡著了,一直到后半夜你被咣咣的敲門聲驚醒,然后你看見幾個著裝的警察闖了進(jìn)來,你睡眼蒙 地看見一個警察掏出一把手槍,指著父親的額頭。那一天晚上,父親沒有反抗,警察沒收了賭具,并給參賭的幾個人都罰了款,然后開著那輛破吉普車走人了。

      你和父親到小縣城看望父親的一個朋友,在父親朋友家中你看見到了那把玩具手槍,你覺得那把槍跟你看見警察手里的家伙很相像。父親朋友的兒子小名叫大國,他拿著那把手槍,還戴了一頂大蓋帽,大蓋帽上鑲嵌著一枚國徽,國徽也閃閃發(fā)亮。

      父親在和大國的父親說話,大國戴著大蓋帽像押解犯人一樣把你帶到另一個房間。你懇求大國,讓他把手槍給你玩玩。但是大國沒有同意,大國說這東西金貴著呢,你買不起。他卸下槍梭子,一枚枚地?fù)赋鼋瘘S色的子彈,然后,又把那些子彈一枚枚裝進(jìn)去,熟練利索地把梭子推上,你聽見喀吧一響,大國扣動了扳機(jī),一枚子彈把放在柜子上的餅干盒打落在地。子彈打掉了餅干盒之后,又彈到了墻上,從墻上反射回來,就不知了去向。大國趴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大國對你說,你要是能幫他找到那枚子彈,他就給你玩一會兒他的手槍。

      你順著子彈反彈回來的方向,開始尋找那枚金色子彈。你找到了,它滾落在柜子底下,藏在一個柜腳后面。你右手攥著那枚子彈,左手?jǐn)[出了一個要接槍的姿勢。大國把槍給你,讓你小心點兒,別弄壞了。

      你摁了一下手柄上的一個按鈕,槍梭子就彈了出來,你把撿到的子彈推進(jìn)去,一切規(guī)整之后,你開始感覺那柄玩具手槍的重量,它在你手里沉甸甸的,烏黑發(fā)亮的槍管,光可鑒人。你突然用槍指著大國大喊一聲,不許動,把手舉起來!大國說,你別開槍,打身上疼,你他媽的把它給我放下!

      你用手槍指著大國叫他閉嘴,你說你要代表人民代表政府槍崩了他。你說話的姿態(tài),就像某一年春節(jié)晚會上朱時茂在小品中拿著匣子槍要槍斃陳佩斯一個腔調(diào),你說完了自己還哈哈大笑。

      大國趁這個時機(jī)把他的手槍搶了回去。如此一來你和那把玩具手槍的短暫接觸就結(jié)束了,但它待在你手中的感覺卻始終不能忘記,直到有一天,你在商店的櫥窗中,再次見到那把手槍。你跟父親去小縣城看望一個生病的親屬之后,父親說要去商店買點兒東西。你和父親的腳步經(jīng)過那把小手槍的時候,你便走不動地方了。你試探性地問父親能不能給你買來,父親看看價格標(biāo)簽,然后跟你說家里不是有他給你做的黃豆槍嗎,還要這個干什么!父親做的黃豆槍,是兩根塑料管綁在一起,上面的管子是彈倉,下面管子中放置槍栓,一拉動槍栓,上面管子中的子彈便從兩管之間的小孔處落下來,槍栓一松,子彈就射了出去。所謂子彈,其實就是黃豆,因此,父親把那種槍叫做黃豆槍。其實,那時候鄉(xiāng)間的孩子們中間還流行一種“火藥槍”,因為制作工藝比較復(fù)雜,因此,父親沒能給你弄一把。

      父親一定是覺得那把槍太貴了,才不給你買的。其實父親平時是一個很能嬌慣孩子的人,你平時提出一些什么要求,比如買一個冰棍,買幾塊糖什么的,父親總是能滿足你。但是這一次卻讓你十分失望。

      于是,你開始不動地方,你的眼里充滿期待,充滿渴望,你的眼神是那樣炙熱又是那樣無奈。當(dāng)時你還是為了得到那把玩具手槍做出了努力,你哭了,見父親無動于衷,你一下子坐到地上手刨腳蹬地哭,你沒想到你的這個行動激怒了父親。父親開始以命令的口氣跟你說,不許哭,快點給我憋回去,不然我揍你了。你認(rèn)為父親只不過是嚇唬嚇唬你,你沒有想到父親會動真格的。父親像提拎小雞似的把你從地上提拎起來,在你的屁股上一頓巴掌,揍得你殺豬一樣嗷嗷叫喚。直到后來你才知道,父親的這種打法也是有考究的,父親打你不打腦袋,而是打屁股,因為父親認(rèn)為腦袋比較嬌貴,不能隨便地對它施加暴力,然而屁股就不一樣了,屁股肌肉多,神經(jīng)和血管少,狠狠地揍幾下子,除了紅腫以外,別無大礙。即使是這樣你還是感到疼痛無比,以至好多天以后你都不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谝巫由?因為你總覺得屁股上面火燒火燎地疼。

      父親領(lǐng)著你行走在回家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路上你一邊抽搭一邊看著綠油油的莊稼,你感覺特別委屈,你不想跟父親說話,因此,在路上你是沉默的,滿眼綠油油的莊稼似乎在嘲笑你的哭泣。這讓你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于是在那條小路上,你發(fā)誓一定要讓自己擁有一把像大國那樣的玩具手槍。

      你把你的想法跟你親愛的小蓮妹妹說了之后,小蓮開始跟你著急,她要把她的零花錢給你,但是你看著小蓮從褲兜中掏出皺皺巴巴的幾毛錢,你使勁地?fù)u搖腦袋,你說,你這點錢根本不夠,一發(fā)子彈都買不了,你還是自己留著買冰棍吃吧。

      小蓮不高興了,她一定是認(rèn)為你瞧不起她了。好些天她都沒有來找你玩,她似乎對你陪伴她捕捉蝴蝶也不感興趣了。于是,你只好在夕陽殘照的時候,坐在后山那片金黃的油菜花地邊上,愁眉苦臉地想著很多事情。你也不知道為什么你小小年紀(jì),就突然在心底生出那么多憂愁來,夕陽漸漸地隱去了它的身影,你弱小的背影在黑暗漸漸深入的傍晚印刻出寥寂的景色,你還輕輕地發(fā)出一聲嘆息。夜色漸濃,愛民村里的燈光在你背后閃爍著,天上的星星突然明亮起來,你覺得那些閃爍的星光,在夏季的夜空中那么遙遠(yuǎn),甚至還有一絲涼意,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你覺得應(yīng)該回家了。當(dāng)你剛剛站起來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了身后一個比你還小的身影,小蓮的出現(xiàn),讓你覺得很意外,小蓮說剛才到你家去你卻不在,她猜想你一定是到這里來了。你沒想到小蓮能這樣了解你,那一刻,你多想伸出手抱抱你的小妹妹啊!

      小蓮說,她想到了一個可以讓你買玩具手槍的辦法。小蓮說她曾看見他爸爸有厚厚的一沓大白邊。小蓮說的大白邊就是十元面值的人民幣,那時候在愛民村還很少見五十、一百的大票。

      你知道舅舅家中有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烏光锃亮的,據(jù)說是太姥爺,也就是舅舅的爺爺流傳下的古董,你才知道舅舅的錢就在那個小小的盒子里面。

      關(guān)于舅舅有錢的傳說,在愛民村流傳已久,那時候你那個漂亮的舅媽還沒有跟攝影師跑掉,舅舅在小縣城里做工,每次回來都買魚肉,愛民村的一些村民在傍晚的時候就能聞到一股香噴噴的肉味,他們羨慕的不得了,四處說舅舅賺了大錢。其實,舅舅并沒有那么多錢,多少年的勞作,只能說比一般種地的人家強(qiáng)一些,況且,母親說舅媽走的時候還拿走了一些。就算那個女人沒有把舅舅的錢全部拿走,這幾年來的干靠,舅舅也快把錢靠得一干二凈了。

      因此,你對小蓮的說法不屑一顧,因為你知道舅舅是不會平白無故地把錢給你。別看舅舅自從舅媽走后有些瘋瘋癲癲的,但在錢的面前,他理智得就像一個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還在乎錢。舅舅擺弄那沓大白邊,不僅僅小蓮看過,你也看過,但是舅舅發(fā)現(xiàn)你在看,立刻把那沓錢揣進(jìn)口袋里面。還反復(fù)警告你不要偷他的錢,那說話的口氣就像是說你就是一個見錢就偷的小賊一樣。

      小蓮說,她有辦法弄到他爸爸的錢,弄到了之后就給你買小縣城商店里的玩具手槍。

      你以為小蓮是要幫你把那木頭盒子偷出來呢,可是,小蓮說出的辦法卻給你嚇了一大跳,小蓮竟然要綁架自己,小蓮為了給你買手槍,竟然要用綁架自己的方法要挾她爸爸拿錢,你的腦子在那一刻似乎不夠使了,你根本不敢相信,小蓮會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事情,她那么文弱,那么瘦小,還那么不懂事情啊!

      大國拿著那把玩具手槍,在瞄準(zhǔn)射擊,他神情無比驕傲,他在瞄準(zhǔn)的時候,還用左手正了正他那頂大蓋帽,然后用那種驕傲的眼神瞅了瞅你。你一定是被大國那種眼神刺傷了,你感到很自卑也很憤怒,你怨恨父親的巴掌,怨恨大國,怨恨商店里的服務(wù)員,甚至還怨恨那把玩具手槍。你看著小蓮那張純潔的臉,即使在黑暗中,你仍然能看清楚小蓮清澈的眼神。

      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你同意了小蓮的辦法。

      但是直到第二天下午,你才找到舅舅,他穿著一個背心,胸前印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幾個字已經(jīng)被水洗得泛白,你知道那件背心是父親有一年“七一”的時候送給舅舅的,那時候舅舅還是一個正常人,而如今他靠在愛民村村頭的山墻根下,眼神盯著遠(yuǎn)方。

      你慌慌張張地跑到舅舅面前,氣還沒有喘均勻就說,不好了,舅,救命啊!舅舅的眼神從遠(yuǎn)方挪到你的臉上,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你不由得心中一涼,你想你要辦的事情多半兒要糟糕,但你并沒有放棄,你說小蓮、小蓮他被綁走了。

      或許是舅舅聽到小蓮這個熟悉的名字,他干枯的臉竟然抽動幾下。你又說了一遍,小蓮被人綁走了,那人讓我來告訴你,讓你拿錢去救小蓮呢!你還傻坐這兒干啥呀!你哭了,你也不知道那時候眼淚為什么那么配合你的表演。你看見舅舅一骨碌身子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拉著你的手就往家中走。

      回到舅舅家中,你一直不敢多說話,你看見舅舅從一個黝黑锃亮的木頭盒子中拿出了一沓錢。舅舅把這沓錢裝進(jìn)口袋,又轉(zhuǎn)身到外屋廚房菜板子上拿了一把菜刀,那把菜刀因為不經(jīng)常用,刀面已經(jīng)上了一層鐵銹。舅舅又找了一把磨刀石,開始磨刀。在這期間舅舅一句話都沒有說,一直到你看見那把菜刀的刀刃磨得雪白發(fā)亮,舅舅冷不丁問你一句,小蓮在哪兒?

      你被舅舅突然的一問給嚇懵了,腦門子立馬冒出一層汗珠。你以為舅舅知道是你在騙他,所以把刀磨得雪亮,你要是不說實話他就宰了你。你一邊擦汗一邊吭哧癟肚地想要說話。你又聽見舅舅說,那個人讓我們?nèi)ツ睦镖H小蓮?

      樹林里,后山樹林里。你根本就沒有考慮就說了,你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你不停地擦腦門上的汗,但是舅舅根本就沒有理會你可疑的動作和表情。舅舅把菜刀別在褲腰帶上,帶著你往樹林走,那片樹林就在野花叢的北面,穿過野花地就是了。其實,小蓮已經(jīng)被你安排到了愛民村把東頭老李家的豬圈里面,那個豬圈因為沒有豬,常年空著,你曾和幾個小孩在那里面玩過“過家家”的游戲。你告訴小蓮,你要是不去接她,她千萬不能自己跑出來。小蓮一個勁兒地跟你點頭。

      你跟在舅舅后面行走在野花叢中,舅舅腳步很大,你有點兒跟不上,跟不上你就小跑,那些高大帶刺的植物有幾次都刮擦到你的胳膊上、臉上,每碰到一次,你的胳膊上和臉上都留下一道紅紅的檁子。穿過那片野花叢,你和舅舅到了樹林邊上,枝繁葉茂的樹木遮擋住了太陽光線,你感到有點兒涼爽,但腦門上還在冒汗,你看見舅舅的那個背心的后背也已經(jīng)濕透了。

      舅舅問你他們?nèi)四?

      其實在這一路上你就在琢磨如何把故事編織下去,如何說服舅舅把錢給你,所以你對舅舅這樣的提問早有準(zhǔn)備。

      可能還沒有到,你在這里別動,我去找找。你跟舅舅說。

      舅舅要跟你一起去。你說舅你不能去,你要是去了,那些人該害怕你了,害怕你他們會宰了小蓮。

      舅舅同意你自己去了。

      于是你一個人朝著樹林的深處走去。樹林深處有一個土坑,你一下子跳了下去,在土坑中躺下,樹林深處密實得不透風(fēng),你感到很悶熱,你坐起來脫去外衣,這時候,你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根繩子。

      你拿著繩子回來找舅舅,他靠在一棵粗大的樹上,手里用菜刀削一根小木棍。你對舅舅說,那些人不想見他。你還說,他們讓舅舅把錢給你,由你把錢轉(zhuǎn)給那伙強(qiáng)盜。

      舅舅伸手在口袋中摸了摸那沓錢,但沒有掏出來。

      你對舅舅說,那伙強(qiáng)盜說你要是去找他們,他們就宰了小蓮!

      舅舅再次把手伸進(jìn)口袋。

      最后,舅舅把錢遞給你,你接過來的那一刻,你感到那沓錢濕乎乎的,似乎被汗水溻濕的。

      你拿到錢轉(zhuǎn)身要走,舅舅把你喊住還要跟你一同去。你說你不能去,你要是去了小蓮就沒命了!

      你對舅舅說,他們給了你一根繩子,讓你把舅舅捆起來。舅舅起先不同意,但你又一次強(qiáng)調(diào)小蓮的性命要緊,舅舅就伸出雙手讓你綁了。其實你要把舅舅綁起來,就是為了他不能跟著你,你沒有想到舅舅為了小蓮什么都豁出去了。

      你把舅舅綁在一棵樹上,你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想把繩子勒得緊一些,再緊一些,舅舅在你用力的時候,他喊疼。但是他已經(jīng)被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了起來。你摸了摸那沓潮乎乎的錢,又看看舅舅死死地貼在樹上,你知道繩子扣已經(jīng)被你系死了。你很放心,舅舅天大的勁兒也掙脫不了。

      你拿著錢,告訴舅舅說你走了。你開始往那片野花叢中走去,你手中攥著那沓潮濕的錢,一邊走一邊想念在柜臺中擺放的那把玩具手槍,你不由得臉上露出笑容。這時候,你聽見舅舅的喊叫聲,那聲音好像要撐破喉嚨一樣。舅舅喊得撕心裂肺,你甚至沒有聽清楚他喊叫的內(nèi)容,你回轉(zhuǎn)身子,看著舅舅貼在樹干上,仍然暴跳如雷的樣子,你嚇壞了。你想舅舅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要不然不會如此大聲喊叫,你開始順著原路往回走,你聽見舅舅在罵你,讓你給他松綁,你還聽見舅舅說,小蓮不在那個方向。

      你知道壞了,你剛才打探消息的時候你是朝著樹林深處走的,而現(xiàn)在你卻朝著樹林外面走。你突然感到要壞事,舅舅這樣無休止的喊下去,遲早要驚動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被驚動了,你的事情就會敗露,事情敗露了,你的槍就買不成了,不僅僅槍買不成了,你還要挨父親的胖揍,甚至被你綁起來的舅舅也會對你下死手,他非整死你不可。

      你走回舅舅身邊,對舅舅說你別喊了。小蓮她沒事,在老李家豬圈里呢,好好的。

      舅舅不依不饒罵你,小兔崽子你不得好死。他還要用菜刀把你給剁了,然后吃你的肉,吃剩下的骨頭喂狗。

      你聽到舅舅在罵你的時候提到了菜刀兩個字,你一下子想起舅舅磨菜刀的樣子。你看到舅舅磨好的菜刀就在他的腳下,仍然寒光閃閃。

      你把菜刀撿起來,舅舅以為你要殺了他,更加憤怒了,他嘴角冒著白沫,哈喇子也流出來了。

      你倒沒有想殺死舅舅的想法,你想舅舅肯定是誤會了你的意思。你只是不想讓舅舅大聲嚷嚷。你想起你抱著小蓮在野花叢中奔跑,一不小心你被絆倒,小蓮摔了出去,被一根樹枝戳穿了喉嚨,很長時間小蓮都不能說話。其實,你的想法很簡單,你只是想讓舅舅不再大聲嚷嚷,可他不聽你的,還在拼命的叫喊。

      菜刀在舅舅的脖子上拉了一下,挺使勁的,你感覺到了手腕上的力度,真的很用力了。

      你看到舅舅脖子上滲出了血,舅舅還在喊,血慢慢地在流。

      你走出樹林,你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偏西,你覺得渾身上下空蕩蕩的,太陽光照在你的臉上,臉上有點兒疼,你用左手背擦了擦右臉蛋,你看見左手中那一沓人民幣,它還是那樣濕呼呼的。你抬起右手,那把鋒利的菜刀還在,刀刃上的血有些干了,它沉甸甸的,似乎比你的身體還沉,你沒有力氣再拿著它了,你掄起胳膊,把它朝著更遠(yuǎn)的地方扔去,但它脫離你手,卻飛不起來,落在你腳前的花叢中,你又看了看太陽,你突然想起那把玩具手槍,它還在商店的柜臺中,太陽快要下山了,你開始跑,你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得那樣快,所有的野花都給你讓出一條道路,樹林被你拋在身后,舅舅的喊聲已經(jīng)弱得聽不見了,太陽快要落山了,你在拼命朝小縣城的方向奔跑……

      作者簡介:梁帥。男。射手座。黑龍江青岡人。

      梁帥+藍(lán)血:你會知道《藍(lán)血》是一本好雜志。

      梁帥+小說:你會知道梁帥還是一個寫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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