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上,在暖融融的光束里我接到剛剛離家去單位值班的老公電話,他的聲音很激動:“你家著火了!電火!是三十兒夜里著的!看樣子火勢不小,你不想來看看嗎?正好陪我值班。”
聽這個電話的全過程我都是在發(fā)抖的。隔壁屋里傳來細聲細氣剛過兩歲生日的兒子與媽媽的說話聲,讓我的神思在溫暖的氤氳中有些恍惚,驚恐之余感覺一些事的發(fā)生好像都有神在安排,因為,我們剛剛急急地搬完家!就是從那個失火的地方出來!
我的家是在街角的一座古老的歐式三層老樓里,那舊時哈爾濱特有的暖黃色的樓體白色浮雕花,墨綠色花欄桿的涼臺,暗紅色扶手、窗戶,樓下兩扇高大厚重斜扭掉胯的大木門,房檐、浮雕處、轉角的洋灰走臺都長出了蓬勃的小榆樹……老樓的外表即使年久得很落魄,但依舊掩飾不了它的天生麗質,正因此,它成了二類保護建筑,盡管它的內臟早已全部老化。
當我站到樓門口,這里的地面已凍了一層厚厚的冰坡,很滑。樓門口的兩級高高臺階被黑黃的冰漫死了,大敞的兩扇門已焦黑,只邊緣處還有點兒墨綠的顏色,由門洞內散發(fā)出一股難聞得讓人頭疼的舊洋灰與寒冷、焦 混合的氣味。我?guī)缀跏桥乐系倪@兩級臺階,進入樓內立刻被這種劫后余生的寒氣襲裹住,四壁的焦 狀又被冰封上一層薄厚不均的殼,地面到處是高高低低的灰土也被冰蓋著,很滑,但我的心越發(fā)強烈地想進去看看我的家。樓梯扶手只剩下鐵欄桿,上面還凝著冰凌,樓梯太滑,必須把著它上去,可它竟一整扇地晃動!
二樓的走廊里似乎變化不大,急急地打開我家的門鎖,空蕩的屋里只有地板變得波浪起伏,走上去不住地崴腳。四壁有水印,其他還算安詳,看來水是從樓頂澆下來的,很想看看我家樓上如何。來到三樓,果然房頂有露天的地方。
在黑洞洞的走廊里,那個露天的地方格外亮,而且從那里吹來寒涼的風,望著望著我忽然喜歡獨自一個人走在這棟殘破的樓里的感覺,像一個幽靈。
眼前的這道門就是冰冰的家——
冰冰,在想
冰冰是和我同歲的小伙伴,她很美,擁有一雙淺琥珀色的大眼睛,眼神是很沒神的那種,卻異常的美。她有一個很深的長酒窩,白凈的臉上有些雀斑,牙齒有些喑啞的四環(huán)素牙。她只要和我在一起就非常愛笑,笑聲很癢癢地好聽。我們倆一起在通往三樓的寬大的緩臺上跳繩,她搖繩,我們面對面離得很近地一起跳,她就不住地笑,發(fā)出那種笑聲,讓我也不能不笑,我們的嘴都笑得很大。她說我:“你不會省著點兒笑!嘴太大了!”
一次,我上樓找她,站在門口就聞到一股酸酸的白醋味兒,聽到冰冰的哭聲和她媽媽發(fā)脾氣的訓斥聲。她媽媽的聲音雖是女人的細聲卻總是不干凈利索地附帶著很多的唾液,所以給人的感覺很粗俗,而她的雙眼很癟,還不停地眨,像個瞎子。她的一顆門牙疊在另一顆的上邊,干姜皮似的臉上長了滿滿的令人發(fā)冷的雀斑,干姜似的兩手,生姜似的身材,不像能有個這么漂亮女兒的媽。
一開門,看見冰冰一頭的濕發(fā)披在腦后正坐在床上哭著。她哭的樣子也很好看,垂下的雙眼像兩個蚌殼,淚水不住地從長長的睫毛下流淌,嘴唇很紅伴隨著哭訴帶出亮晶晶的泡泡,臉很干凈地白。她很撒嬌地埋怨同時也就向我哭訴了緣由,她媽媽在我身后申辯并讓我評理。原來她媽用醋給她洗頭!我心里也難以接受,因為冰冰讓我聞她的頭發(fā),實在是不敢真聞。不過,她的頭發(fā)確實是很好看,讓我羨慕。她圓潤的額頭發(fā)際邊緣都是好看的小卷發(fā),耳鬢、后脖子的發(fā)根處也都是柔柔的卷發(fā),滿頭濃密黑亮的頭發(fā)都如同黑絲線。
一個夏天的清晨,我像發(fā)現新大陸一樣興奮地領著冰冰跑出了我們大樓。我們倆那天巧的是都被我們的媽媽們換上了白色的小布拉吉。我倆手拉手跑向道對面的“哈一百”。那個時候“一百”還沒有開門,街道上也很少行人,早晨的陽光都被“一百”高大的身軀遮住了,所以這一側的街道都在它的陰影里,令我們倆涼爽得有些冷。就要接近我們的目標了,就是那面對新華書店一側的街角,那里有我們可以享用的護欄!一個個墨綠色的漂亮鐵樁,它們之間有鐵鎖鏈連接,而那鎖鏈的高矮正適合我們坐上去蕩秋千!
我們帶著咯咯的笑聲奔向各自看中的秋千坐了上去,立刻笑聲就消失了。我倆很害怕地看著各自的雙手、雪白的布拉吉,再檢查發(fā)現我們腿上、雪白的小褲衩都有那新刷上的綠油漆!我們急速地想著合理的謊言,狼狽地朝家走去……
寒假總是和過年聯系著。一晃兒,我們已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了。假期里只有我們在家,大人們還在上班。冰冰和我一樣一個人待在靜靜的屋里,她雖然還有個哥哥,可她哥已是十多歲的大人了,常出去找那些大小伙子們聚。每當這時,冰冰就興奮地敲著暖氣管子叫我上去。我聽到后會立刻回敲,高興的時候我們的敲擊就像演奏一樣變換著花點兒。冰冰已會收拾屋子了,家里還點上了好聞的香,她還向我展示她買的動物造型的蠟燭、紙燈籠、年畫,她梳著兩條卷得像螺旋似的觸肩的馬尾辮,穿著全樓女孩子們都羨慕的她爸爸從上海買來的好看花棉襖。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上海的。她從床與窗臺處的面袋里拿蘋果,吃著多汁的脆蘋果,很大的核兒還有很多果肉就被扔到玻璃煙缸里……
她越來越好看,好看得常常會招來他哥哥的朋友來逗她,她會很生氣地歪著腦袋抹眼睛,冰冰好看得做什么都讓人感到美即使生氣時。
我會削蘋果就是那時候,回家以后戴上干凈的勞動手套腦子里想著冰冰的樣子拿著筐里媽媽單位分的蘋果……
可誰又想得到長大以后樓里最漂亮的冰冰竟然一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那是聽別的鄰居說的,因為我家樓上很早就成了她哥哥的新房,再后來又被她哥哥租了出去。據說,改革開放了,她的爸爸和她的媽媽離婚后去了上海,其實那里早已有了她爸爸的另一個家,這個打擊給她媽和她都太大了……
我準備從后樓梯下去,于是走過黑黑的走廊,對這里太熟悉,閉著眼也走得很準確。拐彎,上臺階,下臺階,真的如同幽靈,也毫不懼怕,小時候的后樓梯常被大孩子們嚇唬說那里有鬼。
又回到二樓我們的走廊,從后樓梯口直對著走廊的盡頭是小媳婦杜鵑的家。自從小媳婦死后那間屋子就空著,而那門上的舊暗鎖被她的家人卸了下去,于是留下個圓圓的孔洞,在黑黑的走廊里透出一道幽幽的亮光和涼涼的風——
杜鵑啼血
小媳婦杜鵑嫁到我們樓的時候正是“哈一百”變成“古加希”的年代。
那天,走廊上她家的門口點起了黃燈泡,我們的走廊是L型,她家的位置恰在L的中間犄角處,所以通照兩側,很得人心。她的公公叫她出來掃走廊過界的垃圾,于是我們很友好地見了第一面:她低眉順眼地拿著一把嶄新的大笤帚,梳著長馬尾辮,穿一件深藍色的薄開衫,很會干活。此時的她才十九歲,因為已經懷孕,所以老公公家出錢將她的年齡改成夠結婚的法定年齡二十二歲。
想來,小媳婦最幸福美麗的一段也只幾個月,一個夏季而已。那時的她梳著奢侈的盤頭,就是每次洗頭都要到發(fā)廊花十元錢盤一個新式樣。服裝多是紗的、絲的套裝、連衣裙和睡袍。杜鵑好像喜歡素色,都是淺灰、淡藍,最艷的顏色是藕荷色即發(fā)藍的紫。她常常幸福地高聲喊著吊鋪上她老公的愛稱,還在她家門口的臉盆架上給老公洗頭。她家的門簾很長,被風吹得鼓鼓的飄,她的睡袍很長也被吹得呼呼啦啦……
一天,她的大姑姐很漂亮畫著煙熏妝穿著超短皮裙超高高跟鞋帶著超夸張的耳墜和手鐲上身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又是帶子又是荷葉邊又亮片等等的高級露肩透明襯衫,坐在圓折凳上,說:“你們結婚啥不是我家拿的錢,別以為我家是大款,就能這么白養(yǎng)你們兩個大活人吶,你就要生孩子了,需要的東西多啦,自己不掙錢,還想讓我們幫你養(yǎng)孩子嗎!雖說我弟在我老爸公司,那也基本是啥不干白拿錢……”
小媳婦很快在街角的一家賣頭飾的高檔小店找到了工作。她每天穿著她的素雅的高檔夏裝,梳著常常變換的奢侈盤頭,畫著淡雅的妝,隱瞞著已婚的真相。柜臺里的射燈照著她十分青春幸福的臉,甚是好看。很快,店老板的兒子就被她迷住了,不斷地給她送玫瑰,甚至還有比別的小姐妹多的紅包,于是遭到其她真正未婚黯淡無光的女孩子們的嫉妒!
為了捍衛(wèi)他們的愛情與新婚的幸福,她的老公與家庭抗爭并勝利,兩個人雙雙到他父親的公司里上班。那時的杜鵑肚子圓鼓起來穿著她老公的軋?zhí)藘杭t羽絨服,每天晚上吃著糖葫蘆幸福地回來。
小媳婦很爭氣地生了個大胖小子,不僅老公公滿意,也令總是皺著眉頭極其厭棄她的老婆婆在大姑姐的陪同下,帶著大批的食物來看她并留下“把我的孫子喂好”的指令。得到這些食物的第二天,杜鵑一身深藍色的薄絨衣套在白色的襯衣外紅毛褲,白襪子趿拉一雙棉拖鞋,從此這身裝束就固定下來,跑到如同冰窖的公用廚房煮排骨。聾嬸兒驚訝地大喊:“小媳婦兒!月子里不能下地!廚房這么冷你穿這么少以后要坐病的!你媽呢?你娘家媽怎么不來啊!”
“我媽不能來,我媽正喂我小弟,來了怕把我的奶水帶走?!?/p>
立刻,樓上樓下的鄰居們都很同情這個能干的小媳婦。滿月后,杜鵑的娘家媽來了,黃瓜紐的身材穿著黃底兒大紅花掐腰連衣裙,高跟鞋。她的突胯骨與極度承重的小腿的曲線在那么短的一段距離內很難和緩,燙著新婚的滿頭卷發(fā),懷里抱著與杜鵑一樣大的嬰兒,也就是杜鵑的小弟!剛剛剛地來了。鄰居們都很好奇地裝著干活去廚房,以便觀察同是新婚得子的母女。
小媳婦很孝順,常常將家里的大扇排骨、飲料、洗發(fā)香波等物偷偷送給她媽。
小媳婦的孩子很可愛,胖乎乎憨乎乎,很健康,從來不哭不鬧,很快就在學步車里嘩嘩地走。她老公這個階段好像很勤勞,整天整天地上班。小媳婦一個人照顧孩子,收拾家務,到走廊的盡頭廚房去做飯,她家的門就大敞著。聾嬸兒還有查大姐和她十五六歲的女兒就會一撩簾逗會兒杜鵑的孩子。尤其白天走廊里所有上班的都走了之后,剩下她們會一起去市場買東西,一起出去洗澡,或聚會到杜鵑家交流……
寒冷的初春,我回娘家小住,擦地時不小心手扎了刺,去找隔壁的杜鵑。她正跪在窗前的沙發(fā)上擦著窗臺,馬上扔下手中的抹布,將兩手在身上擦了擦奔過來。她的指甲留得很長,修得很尖。奇怪,這么能干的一雙手,竟還這么柔軟。她很準確地將我手上的刺掐了出來,一邊還說:“還是換個不銹鋼的拖布桿吧,去透籠市場買,不貴,木頭的以后還會扎刺,其實像咱們這樣的女人從來不亂花錢,那改善一下咱們經常使用的勞動工具不是對自己也好嘛,還是對自己好點吧,給他們男人省錢,這錢他們也不會用到好地方的。”她的話聽起來不知為什么讓我很難過,又很憐惜她,說:“你干完活我再過來給你化妝啊?”她的眼睛一亮,立刻笑瞇瞇地彎成了兩個月牙:“好哇!姐姐。嘻嘻嘻……”
第一次這么近地欣賞她。她真年輕啊!她的臉上沒留下任何來到這個世界的痕跡,沒有痦子、斑點,甚至青春痘!皮膚極細膩,還有如桃毛似的小絨毛,皮膚極富彈性。她的化妝品都是結婚時買的高檔品,拿著海綿粉撲在這樣的臉上游走,真是一種享受!她高興我為她化妝,小妹妹撒嬌般仰著頭又不時地朝我瞇瞇的笑。她的牙齒很短很小很密,嘴唇、口腔都那么干凈。她的長尖小下巴如同扣個雞蛋黃圓圓的,我不由得捏捏點點那彈性的小下巴……
夜里突然被小媳婦尖銳的罵聲驚醒。第二夜又是,她老公的罵聲也很大。第三夜又是,并被她老公憤怒的摔門聲震得心亂跳,因為有門的那面墻整個的都忽悠了。從那天以后她的老公就再沒回來。媽媽說他們這種戰(zhàn)爭已經很久了。小媳婦得病了,她告訴我是陰道炎,但她卻極其害怕,怕得像得了性病似的,每天一個人早早地去醫(yī)院點滴,讓聾嬸兒幫著照看孩子,回來后再做飯收拾家。我到廚房倒臟水,廚房里靜悄悄的,結滿厚霜的窗上塑料布嘩啦嘩啦地響,冷颼颼的。從角落里小媳婦家的爐臺處發(fā)出爐火呼呼的聲音,以為沒人,只想回頭瞄一眼那爐臺,發(fā)現杜鵑埋著頭正蹲在地上,很可憐,我便問:“你累嗎?還是不舒服?”“我只是腰疼,沒事兒。”她向我仰起了連嘴唇都蒼白的臉。
只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從廚房回來,在走廊上看到杜鵑家敞開的門,門簾內傳出她老公的聲音,很柔和:“你想吃點兒啥?我給你做!”我像被磁力吸引了直直地走進她家,一直走到杜鵑躺著的床前。不知啥時她家把放沙發(fā)的地方變成了高高的單人床。杜鵑躺下了,露出來的皮膚都變成了姜黃色!我的眼淚一下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再次撫摸她的手,那里已沒了任何力氣。我退出她家后,門簾內傳出“鵑兒!你想喝粥嗎?”她的老公后悔莫及的哭腔。
小媳婦的葬禮是“五一”。那天陰陰的下著小雨,走廊的門大開著,從樓下傳來外面淅瀝瀝的雨聲與寒冷的潮氣。青春的小媳婦在春天里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當時真實的年齡才二十三歲。聾嬸兒問著已能滿地跑的杜鵑的孩子:“媽媽呢?”那健壯的孩子滿頭茂盛站立的頭發(fā),仰著胖嘟嘟的臉蛋兒看著這些鄰居,用一只手指指著另一只手背,聾嬸兒馬上說:“噢!媽媽扎針兒去了啊!”
自小媳婦死去,破敗的樓里立刻陰氣很重,很多的鄰居都陸續(xù)搬走,剩下的都是衰老羸弱的幾家鄰居,和一些空房子。老鄰居們議論著傳來的關于杜鵑的一些事:她的老公受大姑姐等家人對小媳婦的讒言影響,早已有了外遇,杜鵑知道了這事。杜鵑死后她老婆婆說:“孽緣啊!”指著一直不會說話的孫子則說:“孽子啊!”
一個日本女人的尋訪
我曾寫過一首詩《古樓斷想》,靈感來的時候正是站在眼前的這扇門前。后樓梯通往走廊的門有兩米多高,墨綠的油漆大概在我沒出生時刷的吧,有的地方干裂得如同鱷魚的皮,門常年地開著,為了將后樓梯的破窗射進的天光引進漆黑的走廊里一段。
當時站在這里是想起一個唱歌的鄰居說:“過去這底下是水牢——”她是一名有癲癇病的演員,是生活中極少遇見的女中音,用她特有的嗓音加上那神經質的夸張眼神,至今揮之不去……
“我藏好啦!你來找我呀!”一聲稚嫩的童音從樓上傳來,不用看也知道是侯嬸兒的外孫女,她一點兒沒驚擾我的遐想,卻又加進我對又一代人在重新上演著我剛剛過去的童年游戲……
聾嬸兒、小媳婦、查姐和她女兒一起向我講述最近有位日本女人來咱們走廊,說她童年的家就在咱們這兒。
日本女人很瘦小,畫著艷紅的口紅,走過的地方留下的香水味兒久久不散。她說她小的時候整個這邊走廊都是她一家的,而且查姐家、我家和小媳婦家的房間是通的,很大,她和她的弟弟在這里可以騎車。她還在這層樓上釣樓下的魚,樓下有個噴水池……
她沉浸在童年的幸福里,高興之余在小媳婦家還與大家合影。臨走時查姐、小媳婦各得一雙無跟襪,在場的聾嬸兒也伸了一下手不想最后還是訕訕的……
想到這,此刻又站到這扇門前,再一次想起我那首詩里的句子:
“疊影的手
拉開了時空的
無數斷面
…………”
鐵房蓋兒上的花花
廚房的窗戶洞開著,破窗框上的塑料布青面獠牙地隨著寒風嘩啦嘩啦地響,一看就是在非常緊急的情況下連撕帶拽地打開的。窗下的長梯子還依然在,看來樓里的鄰居們就是從這里逃生的。
站到這里如同外面的街上,滿是寒風和嘈雜的街市雜音。還是第一次站在這里看冬天里的后院那高低錯落的鐵皮房蓋兒,因為每年的冬天聾嬸兒家的大爺都用家里的舊塑料布將沒有一塊玻璃的窗戶封上,于是這扇窗就像盲人一樣只能感覺到天光卻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望著對面那角落里的房蓋兒,那是花花家窗下的疆界,也曾是我倆的樂園。
夏天,西曬的太陽,那個房蓋兒燙燙的?;ɑㄅc我非常友好,我是唯一被邀請到她的樂園里的伙伴?;ɑ以谀莻€時候是朝鮮族,現在據說是韓國人,沒想到我那么早就有了韓國朋友。
花花家里窗前是很寬很高的大炕,炕上光溜溜的,看不見一床被。她的家人都愿意讓花花和我交往,所以我可以被花花領著,脫鞋直接上炕再上窗臺然后再撲咚跳到那個鐵房蓋兒上。她和我玩的時候才肯吃飯,所以她的奶奶就高興。她的奶奶瘦得像木乃伊,永遠穿著朝鮮族的小衣服大裙子,臉和手就同秋林紅腸,褶紋里還留有熏黑的木炭粉似的。她將兩個大碗擺到窗臺上,一碗是盛著一坨小米飯還摻了一點點大米,上面澆上一些辣醬,另一碗就是涼水?;ɑㄓ么笊鬃訉埌璧眉t紅的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吃,再咕咚咕咚地喝水。她長得很白,皮膚很細膩,像瓷器娃娃,兩個大臉蛋像嬰兒的胖臉蛋一樣鼓鼓的,嘴都被擠成紅櫻桃了。她的奶奶坐在窗口看著她這樣吃飯就張開沒有一顆牙的嘴安靜地笑了。她總是和我玩的時候才肯寫作業(yè),她的寫字本和我們的一樣,不過他們的字讓我感到很好笑,就對她說:“你們的字怎么像雜技團的演員騎著那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的車轱轆。”她就哈哈仰頭大笑……
長大以后,我們就沒再來往過。當我忽的一日想起她,才知道她早已不在了。她得了淋巴結核十五歲就死了。我真的好意外,她不是很胖嗎,挺健康的感覺呀,腦中努力尋找著她的樣貌,全是她大口吃飯的樣子,想起來了,她雖臉很胖,其實她的身體很瘦,還算是一點兒安慰的理由罷。
浮雕下的女孩
眼前雖是寒冬卻已有春的萌動,這種隱隱春的感覺此刻讓我想起那一年的春天。
到處都冰消雪化,一冬的堅冰都變酥了。樓房的水流子叮叮冬冬地響就會有冰凌脆脆地摔出來。春風吹著,凸起的屋檐處就像傘角的雨滴飄著融化的雪水。
我們這些小孩子們的心也隨著這春風野起來,就想到外面跑跑。那對兒來自內蒙古的小姐妹我已不記得她們的名字,大概被嚇忘的。只記得那個姐姐很漂亮,是很精神的那種,濃眉,眼睛很亮,臉蛋很紅還有些皴,性格直直野野的。她們是剛來不到一個月的新伙伴,她不受樓里那些權威的大孩子們威脅與挑唆,單單認準來找最老實的我。她從不敲門,直接拽我家門把手,如果門內沒鎖,拽開她就直接進來并說:“玩不玩了?”會把喜安靜的媽媽嚇一跳。如果門內鎖了,她就不停地拽著門把手嘎噔嘎噔地響。
那一天我就這樣被她叫了出去。我倆領著她的妹妹跑出大樓外,在春風里高興地蹦跳著,繞著大樓坐落的那條街轉了一大圈兒,回到我們的樓下時,她妹妹一下踩了黑黑的稀泥。姐姐說:“你怎么不看著點!回家媽肯定得說!”從兜里找到一塊紙又分一半給我,“幫我給她擦擦!”我們倆弓著腰很認真地擦著她妹妹的鞋。
這時天色漸漸暗了,滿樓找我的媽媽一出樓門口發(fā)現了我,哄騙著將我領走。我們剛邁腿上臺階,身后突然傳來凄厲而短促的“媽呀!”叫聲,回頭看時,只有那妹妹小小的站在那兒哭,身邊是巨大的磚砣和一地細碎的石塊、小榆樹枝……
媽媽說:“哪來的石塊?不好!孩子吶?壓在底下了!快!你快上樓告訴她媽媽!”我急忙往樓里跑,身后傳來媽媽的聲音“唉!早知這樣我怎么沒都叫回來呀!是哪來的這么大的石塊?”街上立刻嘈雜起來,有人說:“是樓上的浮雕!”
剛巧一小隊解放軍經過,他們將浮雕翻開抱起漂亮的姐姐急送馬路對面的朝鮮醫(yī)院,不幸當時就死亡了。我去樓上找她媽媽時,她正在上廁所,立刻就像瘋了一樣!第二天她真的瘋了,她最喜歡的是這個漂亮的姐姐。聽說那妹妹的一個小拇指也被砸掉了。
鄰居們說再過一天就是那姐姐的六歲生日,她媽媽剛給她買來快同她妹妹大小的娃娃還有書包文具,因為再過幾天她就要上學了,他們家就是為她上學才來投這里的親戚。
事后這棟樓有很多人來驗看,全樓里的大人小孩都動起來將那些“千鈞一發(fā)”指給這些人。這時的樓齡就已超過保險期三十年。
告別童年那一天
還想回到家里再看看,空蕩蕩的。再三的心理暗示:這只是空房子,只是非生命的物,有媽媽有親人的地方才是家!可看見天棚那些紋痕所形成的抽象圖形依舊與小時候躺在床上看它的感覺沒變,這里像戴帽子的人,那里像……
唉!告別童年的那一天也是這種感覺。那天是夏天的一個傍晚,太陽雖已轉向我們的樓后,但它如火的艷光照射到“哈一百”那側的樓體上,又遠遠地折射到我身后開著的涼臺門玻璃上。我正心情很好地站在涼臺上望風景,因為我剛剛處理完有關我童年的一些物品,從今以后我就長大了,這是我一直盼望的事。我向那火紅、金燦的地方看,欣賞著,卻突然看到:
垃圾車正鏟起巨大的垃圾箱往車上傾倒著,而有一樣我如此熟悉的東西正掛在了空中那鏟子的齒上!鏟車為抖掉它一遍遍地震動著,之后從那被掛的物體里下落出我的皮球、我的布娃娃!我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心立刻懸起來,就像懸在那個鏟車上!那是我的裝玩具的凍柿子皮色的旅行袋,盡管它的一側一直是開裂的,但從見到它時就如此,裝著我所有的玩具,當時我卻從沒在意過它,而此時,我卻這么難過!
其實那個皮球因為有股鈣片味兒而不被我喜歡,我的布娃娃是小朋友里最破的一個,它的腦殼被小朋友的哥哥用一個指頭粗暴地給點碎了,我傷心地抱著它跑回家讓媽媽給它做了小帽子和一套小衣服……
它們和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好像它們已有了生命,和我共同經歷寒冷與陽光,怎么舍得舍棄呢?我真想有超能力飛到那個鏟車上解救我的寶貝……
眼前的涼臺門已打不開了,漲的。即使拽開,也怕那長拖拖的顫顫的門會將玻璃震碎。
一切都已成為歷史,只是一瞬,這把火將一切鮮活幻化為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只有靈魂能穿梭觸摸到……
作者簡介:朱珊珊,黑龍江省蕭紅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哈爾濱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曾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寒蟬凄切》、《晃》、《可可》等及散文、報告文學、詩歌等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