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鄒維仁突然在縣政府常務會議結束時暈倒在地,被送到縣醫(yī)院住院了。
鄒維仁本不該召開這次縣政府常務會議。縣政府常務會議,是決定關系全縣經濟社會發(fā)展重要事項的會議。這些事項的實現(xiàn)并取得成效不可能立竿見影,是需要許多時日的??墒?再過個把月,或者十幾天甚至是明天,上邊就可能派人來接任他的縣長職務,他只得到縣委當調研員去了。說鄒維仁“只得”,是說鄒維仁纏綿崗位的心情。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年歲是一個硬杠,鄒維仁已經到口了,該退二線了。他已進入了在縣長崗位上工作的最后時日了。這是誰也沒有法子的事。在這個時候召開縣政府常務會議,決定不能一蹴而就的事項,決定要接班人去辦的事項,是不大合適的。況且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說,那三把火總讓人們眼睛一亮;能讓人們刮目相看的火,總不是用陳柴朽木燒起來的。即便新官不三把火,但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打法,都要釋放自己的聰明才智,都不想或不情愿去撿食別人嚼過的饅頭的。這樣一來,召開縣政府常務會議去決定要接班人去辦的事項,就很有些多此一舉了。對于此,鄒維仁不會不明白也不能不明白。然而,他召開了縣政府常務會議,這就怪了。
鄒維仁這個人很有點兒各別,周邊縣的頭頭上下班已經以車代步了,但他依然步行。他家距離縣政府大院三里地,是大院干部上下班路程比較遠的了。鄒維仁用步量著上下班,不說各委辦局的頭頭,就是五大班子的領導,誰也不是不知道上下班坐小車舒服而且權勢,但也不想著上下班要坐小車了,唯有常務副縣長白石敢于出面,不是勸說而是要求鄒維仁上下班坐小車。
白石是個人物,在縣里以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能說別人不想說的話而有名。他原是市里一個科級小廠的廠長。他能到我們縣來當常務副縣長,是我們縣發(fā)生了一個讓人蒙羞的故事。那年,常務副縣長的職位因故出現(xiàn)空缺。當時,有三個常務副縣長的人選。然而“窩里斗”開始了。這三個人選都有人告,都有匿名上訪信雪片似的飄飛。既白熱化了又復雜化了一陣子,上邊把白石派來了。是派下來鍛煉的。官話說他是鍛煉;老百姓說他是鍍金,把金汁往身上刷巴刷巴,就可以升任縣長了。白石有這樣的背景,就腰桿子硬嘴頭子硬了。鄒維仁的身體不太好,年輕時抬大木頭被壓得吐了血,落下了傷力這個病根兒,雖然長得還算高大,但臉色蒼白,看似病態(tài)。關心領導的身體健康照顧領導生活,是常務副縣長職責范圍內的事。白石是以履行職責為由要求鄒維仁上下班坐小車的。這么要求只有兩次。一次是在研究下崗職工再就業(yè)時,白石對鄒維仁提出的。在白石匯報到一個老工人沒錢買菜到農貿市場撿菜葉子的時候,鄒維仁突然一聲輕咳,把一口血吐在痰盂里,白石頓時慌了手腳,要送鄒維仁去醫(yī)院。鄒維仁說,沒什么事兒,吃點兒止血藥,一兩天就好了,以往都這樣。白石說,工廠黃了,工人下崗了,都這樣,不能上火。鄒維仁說,你不是縣長啊!白石說,縣長怎么了?縣長就得不要命了?我是常務副縣長,保證領導的健康是我的職責,你上下班的路那么遠,必須坐小車了。鄒維仁抬頭看了白石一眼。白石說,鄒縣長,你年歲大了,奮斗了一輩子,勞累了一輩子,也該享受生活了。再說了,咱們周邊縣的縣長上下班都坐小車,看人家那縣長當?shù)?鄒維仁又看了白石一眼,白石坐小車擺闊享受生活的話,讓他聽了很不得勁兒,他想評說點兒什么,但白石要他坐小車是一片好意,還批評人家,就說不過去了。于是,他說,還是用腿走吧!老話說了,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白石第二次安排鄒維仁上下班坐小車是前些日子的事。理由很硬,白石的口氣也硬。理由是保證鄒維仁的人身安全。上班路上,發(fā)生了農民工圍攻鄒維仁的事件。那天,鄒維仁邊走邊聽縣肉聯(lián)加工廠鄭廠長的匯報,被三二十個在采石場打工的農民工圍住了。其實不算是圍攻,這些農民工十二個月沒領到工資了。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地把鄒維仁圍在中央,要求鄒維仁解決問題。只是場面有些嚇人,這些灰頭土臉的莊稼人擼胳膊挽袖子,很有要動手的架勢;言辭火藥味兒濃烈,這些紅頭漲臉大脖筋突突暴跳的莊稼人嗷嗷亂叫,說他們會放炮,鄒縣長如果不給解決,他們就身上綁上炸藥,同鄒縣長同縣政府同歸于盡。
氣氛是緊張的,情況是嚴重的。這陣勢把鄭廠長嚇壞了。他趕緊擠出人群,掏出手機給縣政府打電話。而此時,鄒維仁原本冷峻的臉卻一下子漾滿笑紋,他撲哧一笑說,我今天把話撂這兒,如果情況屬實,如果你們七天之內還領不到工資,第八天頭上,你們把雷管炸藥給我送來。不用你們,我自己把自己轟地一聲崩死算了!你們都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同我一塊兒死,社會主義新農村還指望你們建設哪!
鄒維仁一番話把農民工們都說樂了,還嘩地一聲鼓起掌來。鄒維仁也樂了,說,都回去吧!你們就躺在熱炕頭上,等著你們老板這小子給送錢吧!就在農民工們說著謝謝要走開的時候,白石帶著警察到了。農民工們見來了警察,又聚攏在一起,七吵八嚷地拉開了對著干的陣勢。鄒維仁愣怔了一下,馬上轉過身去對嚴陣以待的警察們說,你們看,這些同志有困難找我,是心里頭有我這個縣長,相信我是能夠為他們辦事的。你們的事情一會兒再說,到我的辦公室等我!
警察走了,農民工們才樂呵呵地散去了。白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鄒縣長,你上下班得坐小車了。鄭廠長在一旁附和說,如果鄒縣長真的出點兒什么事,白縣長吃不了要兜著走的呀!白石動用警力來對付上訪群眾,把縣政府置于群眾的對立面,這讓鄒維仁很惱火,很想批評白石;但白石畢竟關心他的安全,留待以后跟白石談吧,而今白石又把群眾圍他和他的安全,和他上下班坐小車混在一塊兒,簡直豈有此理了!但他不想當著鄭廠長的面批評白石。于是,淡淡一笑,轉移了話題,他說,鄭廠長,你現(xiàn)在要考慮的,不是申報廠子破產,而是拿出一個把廠子救活的改革方案!鄭廠長,鄭廠長呀,你要名副其實,不能光賠不掙。否則,你就改姓叫賠廠長吧。鄒維仁說到這里,見鄭廠長在笑,說,你還有臉笑!鄒維仁竟被鄭廠長氣樂了。白石沒有笑,他說,保證領導的安全,是我的職責,如果你執(zhí)意不坐小車,我可要向縣委報告了。鄒維仁終于按捺不住,臉子一沉,說,你是人民公仆,一切為人民才是你的職責!要說安全,把老百姓的事情辦好了,老百姓滿意了,才最安全。否則,坐在小車里享受生活,當官做老爺,恐怕有一天真的就不安全了。
白石沒有想到,自己對鄒維仁一片真心,說了一番真心話,卻挨了鄒維仁劈頭蓋臉的批評,很不滿,很窩火,就頂鄒維仁,說,人民公仆,人民公仆,全縣六十來萬人,只有我們幾個是奴才了。鄒維仁一愣。鄭廠長眼尖嘴快,在鄒維仁愣神兒的剎那間,忙替白石遮掩,說,方才鄒縣長給我改姓,叫我賠廠長,幽默了我一把,沒想到白縣長跟著鄒縣長,也近朱者赤,也能說笑話了。鄒維仁一臉冷峻,沒有說話,他猛然覺察到一個苗頭,以及這個苗頭可能引發(fā)的風險。
鄒維仁知道,接他縣長職務的有兩個人選,市委組織部已派考察組考察過了。一個是白石,一個是縣委常務副書記常之忠。不管他們兩個人誰當縣長,都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很不一帆風順??疾旖M前腳走,后腳就出事了,一封告常之忠違法亂紀的匿名信,已上訪到市委了。與那回“窩里斗”不同,直到現(xiàn)在,沒有一封告白石的信。選拔縣長接班人是件大事,總是慎之又慎,即便告狀信匿名,對匿名信揭發(fā)的問題也不能不查。而我們的干部總是金無足赤,如果較真兒地查下去,沒有這個問題,還有那個問題,即使大問題都查否了,吃喝的問題總是有的,何況常之忠身居要職,執(zhí)掌干部任免大權呢。這樣一來,白石這個縣長人選的優(yōu)勢就顯露出來了。這正是此時鄒維仁的憂慮所在。在白石具有當選縣長優(yōu)勢的同時,他的思想作風問題也露出了苗頭。如果他真的當了縣長,如果他把老百姓不當回事兒,那就危險了。鄒維仁想,到了同白石談一談的時候了。
鄒維仁依舊步行上下班,依舊天天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同老百姓和干部走在一起,走一路,嘮一路,構成了一道縣城百姓都想看到而又看得到的風景。這一天,鄒維仁被肉聯(lián)加工廠三個退休女工堵在上班路上。她們的子女也在肉聯(lián)廠上班。她們求鄒維仁不要把肉聯(lián)廠整黃了;廠子黃了,一家人的飯碗就砸了。說到憂心處,淚珠兒下來了;求到真切處,要給鄒維仁下跪了。這讓鄒維仁手足失措,一張老臉由熱到白由白到紅,他掏出手機要給鄭廠長打電話,他要對鄭廠長發(fā)火,他要質問鄭廠長肉聯(lián)廠破產是怎么回事?鄭廠長卻把電話打過來了,鄒維仁開口就質問就罵,罵夠了鄭廠長兩面三刀陽奉陰違之后,他說,縣里的態(tài)度你知道,你們還不拿改革方案,反而吵吵廠子破產,你們想干什么?方案的事,我跟你說了三次了,對吧?電話那頭的鄭廠長顯然慌了。事不過三。凡鄒維仁決定下來的事,凡鄒維仁催辦了三次,你還不辦,你還不說明不辦的理由,用老百姓的話說,你就土豆子搬家滾球子吧!鄭廠長說,我們廠子是縣體改委抓的點,抓點的也知道你的意見,但他們說,他們還有頂頭上司呢。鄒維仁的心咯噔一下。分管體改委的副縣長是白石。白石也知道他的意見,卻與他的意見相左,他是得同白石談談了。鄒維仁對鄭廠長說,我是縣長!在你們肉聯(lián)廠問題上有兩個堅定不移,一是不能破產,這是堅定不移的;二是進行股份制改造,這更是堅定不移的!鄒維仁說罷,啪的一聲把手機關了。在一旁聽得明白的三個退休女工,一邊說謝謝,一邊彎下腰來給鄒維仁鞠躬,鄒維仁心里一熱,鼻子就酸了。
這時,遠遠地,有人喊鄒縣長。鄒維仁定睛一看,是老秦。鄒維仁同退休女工們告了別,快步迎了上去。
老秦是鄒維仁的農民朋友。鄒維仁認識老秦那年,發(fā)大水,漂河出槽,把老秦的莊稼地全淹了,顆粒無收。實在沒辦法,老秦和媳婦到縣城里要飯。說是要飯,是要糧食要糧票。老秦媳婦去要,老秦則在道上遠遠地等著。媳婦把糧食要來了,送過來,倒進老秦的麻袋里,再到下一家去要。這一天,老秦媳婦要飯要到鄒維仁家里。鄒維仁住著平房,老秦在門前道上等著。當鄒維仁拎著半面袋子大 子送老秦媳婦出門、老秦媳婦把手里大包小裹遞給老秦的時候,鄒維仁心里就明白了,抓住老秦的手說,讓你們一家子遭難受苦了!老秦紅了臉,說,咱莊稼人種莊稼還沒糧吃,讓你看不起啦!鄒維仁說,哪能怨你呢!怨天,怨地,縣里鄉(xiāng)里也有責任。接著,鄒維仁把老秦和老秦媳婦讓進屋里,說,你們坐著,我到左鄰右舍幫你們要去。不大一會兒,送糧食的,送糧票的,送衣物的,接二連三地來了。這溫暖,這恩情,讓老秦兩口子不知說啥是好。鄒維仁說,往后你有啥困難來找我,過了這一關就好了。老秦終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一下子抓住鄒維仁的雙手,說,你是個好人哪!
老秦沒有再來找鄒維仁,只是在第二年年根兒底下,是過小年的那天清晨,老秦和他的媳婦來了。他倆站在鄒維仁家院門旁,雪地上放著半面袋子黏豆包,已經有些時候了。小風如刀,飄著清雪,他們滿身雪花,眉毛凍著冰霜,不停地走動、跺腳取暖。這時,鄒維仁拉開院門出來了,老秦趕緊上前,說,鄒縣長,我給你送黏豆包來了。鄒維仁見是老秦,忙讓進屋。老秦告訴鄒維仁,他昨天就送豆包來了。在給鄒維仁的鄰居們送的時候,得知鄒維仁是工業(yè)副縣長,就不敢給鄒維仁送了,扛著豆包回去了。老秦對鄒維仁說,不是不想給你,今年大豐收了,黏干糧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是怕你收下不好不收也不好……今天呢,你不收也罷,反正我心思到了,對得起自個兒了,心也就安了。老秦這么知冷知熱,讓鄒維仁覺得莊稼人真好,感動了,激動了,一激動起來,就說,收下,不收,我成了什么人啦!在老秦兩口子臨走的時候,鄒維仁回送兩塊布料兩瓶酒兩包糕點兩包糖果。老秦想,都是老百姓給當官的送禮,哪有當官的給老農民送禮的道理,老秦百般不要。鄒維仁說,咱們是你幫我我?guī)湍愕呐笥淹?四合禮,都是雙,圖個來年又是大豐收,大吉大利吧!
而今十年過去了,十年了,老秦沒來鄒維仁家?guī)谆?就是來了,也是有什么難辦的事情求鄒維仁幫助的。果然,老秦跑過來抓住迎上來的鄒維仁的手,張口就說求鄒縣長來了。老秦說,縣屠宰場黃了,豬販子把生豬價格壓下去了,養(yǎng)豬戶都慌了,都不想養(yǎng)豬了,鄒縣長給想想辦法吧!老秦說的屠宰場,就是肉聯(lián)加工廠,牌子換了,但換湯不換藥,依舊生產豬肉柈子。鄒維仁心一沉,肉聯(lián)廠破產,勢必殃及養(yǎng)豬戶,這種事情果然發(fā)生了。鄒維仁說你不是養(yǎng)牛嗎,也養(yǎng)豬了?老秦說,養(yǎng)了,五頭散豬。鄒維仁知道,散豬,散養(yǎng)散放,和圈養(yǎng)的育肥豬不一樣。散豬喂的是包米面、泔水什么的,圈養(yǎng)豬喂的是讓豬吃了就睡的快速育肥飼料。散豬的肉香,香味純正,圈養(yǎng)豬的肉味淡而切口。而今的城里人講生活質量了,口味高了,講綠色了,就像吃笨雞肉笨雞蛋一樣,吃散豬肉了。鄒維仁說,散豬好賣嗎?老秦說,那還用說!一個字,搶!我的五頭散豬都讓你們城里人預定下了,弄得我過年沒有年豬殺了。鄒維仁問,價錢呢?老秦說,那還用說,高出一半!鄒維仁的心里一動。如果肉聯(lián)廠屠宰散豬,打出散豬肉的品牌,就有賬算了。鄒維仁說,你回去告訴養(yǎng)豬戶,讓他們放心,肉聯(lián)廠黃不了。老秦說,你聽我說,躺在炕上睡不著,我就瞎琢磨。我養(yǎng)的肥牛賣給牛販子,掙不了幾個錢,由牛販子運到深圳出口到香港,香港的廠子把牛身上各部位的肉,分出多少樣來深加工,價錢就噌地翻上去了。鄒維仁的心嘩地敞開了兩扇門,不由大喜,說,你老弟不是求我,是給我出招兒來了。老秦搖搖頭說,我想把散豬和肥牛都賣給你,多掙點錢,怎么不是求你呢!鄒維仁不由上下打量老秦,心里感嘆道:說什么藍領白領金領,還是毛主席說的對,卑賤者最聰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鄒維仁很興奮,馬上打手機給鄭廠長。鄒維仁說,你們也想到了?牽扯到城鄉(xiāng)各個方面,太難了?還有我呢。你們唱主角,我給你們牽線搭橋端茶送水當奴才呀!
肉聯(lián)廠股份制改造方案終于拿出來了。這個方案是經過調研、協(xié)調各鄉(xiāng)鎮(zhèn)和有關委辦局、請專家論證而形成的。在鄒維仁的辦公室里,白石翻看著《方案》,鄒維仁不錯眼珠地看著《方案》在白石手中翻動。白石的意見對于《方案》的通過和實施太重要了?;蛟S這一段時日太累了,鄒維仁的臉色白紙似的蒼白;或許一天接一天地熬夜開會太忙了,頭暈眼花身子軟,支持不住了,不覺間閉上了眼睛。待他睜眼看時,《方案》倒扣在他的辦公桌上。白石說,鄒縣長,你這人造革沙發(fā)、兩頭沉辦公桌、單人鐵床,哪像縣長辦公室,都得淘汰了。鄒維仁見白石不說正題,顧左右而言他,便用手指著《方案》,定定地看著白石。白石說,人家外縣企業(yè)一個個破產了,工人失業(yè)了,還當做政績往上報。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你身體不好,還想著這些事,多累呀!鄒維仁對白石失望了,指望白石同意和落實方案已不可能。《方案》決不能變成廢紙,他必須拿出辦法來,他不看白石看著《方案》說,明天召開縣政府常務會議,討論這個《方案》,你通知政府辦安排吧!
這次縣政府常務會議不同于以往,它的規(guī)格幾乎相當于縣政府成員會議。各位副縣長和政府辦主任都出席了會議,有關委辦局的縣政府成員,各鄉(xiāng)鎮(zhèn)和各銀行的領導列席會議,還請來了縣人大、縣政協(xié)的一把手,這就各別了;而且會議的議題只討論《縣肉聯(lián)廠股份制改造方案》一個,就更不同于以往的縣政府常務會議了。這就難免讓人私下議論,眼瞅著鄒縣長就要回家了,他這是怎么了?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斗桨浮吩谌f千農戶與之簽約的訂單畜牧業(yè),支撐于來自城鄉(xiāng)和外商的股金,輻射于大中城市的銷售網絡,建設散豬和肥牛肉品精細深加工車間,描繪出一個散豬和肥牛的綠色品牌的創(chuàng)新型企業(yè)的風貌,讓人振奮,都想發(fā)言。除了白石輕描淡寫地說幾句什么之外,副縣長們的發(fā)言很科學很中肯很激情。待到列席會議的領導們發(fā)言時,會議的氛圍熱烈上去了。這個還沒講完,那個搶過來說,插話的,敲邊鼓的,搞不清誰是主講發(fā)言者了。有的說著講著甚至跑了題,說,到時候咱們就嘩嘩地數(shù)錢偷著樂吧!鄒維仁笑了,說,你們是公務員,沒資格投資入股。到股東分紅數(shù)錢的時候,你們在一邊數(shù)數(shù)為企業(yè)做了幾件事吧!鄒維仁的風趣,以及風趣中的深刻,讓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鄒維仁站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他說,用老百姓的話說,我這個縣長眼瞅著就要下世了。縣長是干什么的?讓全縣人民都過上好日子都幸福!工人下崗,農民不富,我這個縣長沒當好。有首古詩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是我召開這次常務會議的初衷。如果同志們覺得方案切實可行,就算我向全縣人民的謝罪啦!
鄒維仁說到這里,彎下腰來,向與會者深深地鞠了一躬。原本悄無聲息的大會議室,一下子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鄒維仁心里發(fā)熱,鼻子發(fā)酸,忙低下了頭,半天,才抬起頭來,他說,這樣的常務會議,本應由下任縣長召開,也不該請人大和政協(xié)的領導來,對不起了,同志們!請同志們理解我。在這里,我還要說句題外話。眼下社會上正流行享受生活。我們當人民公仆的不行。如果我們開始享受生活,就是我們搞垮自己的開始!老老實實地做人民的公仆吧,同志們!
散會時,鄒維仁把白石留下了,他要和白石談談。他起身給白石拽椅子坐的時候,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便轟然倒地,失去了知覺。
鄒維仁的病房在縣醫(yī)院住院部三樓的最里頭,還是兩年前他傷力病犯了大吐血時住的那間,還是在病房門旁放了把椅子,還是縣政府辦紀檢委員小穆坐在椅子上,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想想吧!縣長住院了,縣長手下那么多干部,誰都想誰都要來看望的。而今的看望,用眼探視用嘴慰問早就不大好了,就用手送信封了。鄒維仁兩年前住院,干部們走馬燈似的出入病房,信封也便一波接一波地淌進病房。鄒維仁總不能總下床來推推搡搡吧,就生生地整出這個讓紀檢委員小穆把門的法子。鄒維仁這樣地獨出心裁,也真是沒辦法的事。這時,小穆聽見鄒維仁叫他。忙里忙外忙得很乏正在打盹兒的小穆,撲棱一下跳了起來,揉著眼睛進屋了。病房里花香撲鼻,窗臺、床頭柜、電視柜甚至墻角旮旯都擺滿了一籃籃的五彩斑斕的鮮花。鮮花叢中,鄒維仁戴著花鏡,倚在床頭,在看肉聯(lián)廠的《方案》。鄒維仁抬起頭來,笑著說,我給白縣長打電話,沒人接,手機又關了。小穆,你跑一趟,把白縣長請來。
鄒維仁要同白石談話。他等著白石正等得著急的時候,縣委書記佟香雪來電話了。佟香雪在省委黨校學習。一天一個電話。這個電話還是催鄒維仁到省醫(yī)院住院確診治療,說床位已安排好了。鄒維仁說,確診什么?白血球早就高了,我不也好好的嗎!真的是白血病,在哪兒住院都沒用!佟香雪說,我勸不了你,還有能管著你的。佟香雪接著向鄒維仁通報說,市里又接到一封告常之忠的告狀信,信的內容還不清楚,市里只說要將問題查清,要很費些時日。鄒維仁問,有沒有告白縣長的。佟香雪說沒有。鄒維仁說,這就是了!佟香雪說,你懷疑白石?鄒維仁苦笑一下,正要說點兒什么的時候,白石進了病房,鄒維仁說,白縣長來了,以后再說吧!
或許上樓走得太急了,或許有什么事讓他興奮,白石臉頰緋紅,神采飛揚,進屋就匯報,說他幾天沒到縣醫(yī)院來,是忙著給鄒縣長裝修辦公室了。白石說,縣長,什么叫縣長呢?用時興的話也該叫老板吧?老板就要用老板桌坐老板椅睡席夢思看液晶電視……鄒縣長,病好了,上班了,煥然一新啦!鄒維仁聽了,腦袋大了,暈了,但他沒有發(fā)火。白石明明知道他在位的時日很少了,還要讓他的辦公室煥然一新,其實是煥然一新新的縣長。白石不會為他人做嫁衣的。這就透露出一個信息,白石就是新縣長,而且白石當了縣長,在老板型辦公室里享受的時候,有誰想說三道四,也說不清道不明,因為這縣長辦公室在他鄒維仁的任上就煥然一新了。這不能不讓他睜大眼睛看白石。他不想同白石談話了。他淡淡一笑,說,我不是老板,也當不了老板,把我的辦公室恢復原樣吧!白石要說什么,鄒維仁擺了擺手,不讓白石也不想聽白石說什么了。鄒維仁把肉聯(lián)廠的《方案》扔給白石,說,這個《方案》要以縣政府文件下發(fā),你拿回去交給政府辦,請他們核稿后,走發(fā)文處理程序,最后送我簽發(fā)。還有那個《縣政府常務會議紀要》,也同時送給我。白石張了張嘴,還要說什么,鄒維仁又擺了擺手,說,就這樣吧!但是要記住,我們是全縣人民選上來的縣長,不是他們的老板!白石的眼睛瞇細、斜視,不過,這不屑的神色瞬間就消失了。他不說什么了,轉身,腳步很重地走了。
兩天了,《方案》和《紀要》兩份文稿還沒有送來,問辦公室,說還放在白縣長的辦公桌上;問白石哪兒去了,說白縣長昨天自己開小車出去了;問他的辦公室恢復原樣沒有,說沒有。鄒維仁心情沉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白石雖然不是中山狼,但他還未就任縣長職務就猖狂了,指望縣政府常務會議和縣政府文件的約束,指望縣人大和縣政協(xié)的監(jiān)督,對于白石都很有可能無濟于事,到了向佟香雪書記詳細匯報,取得縣委支持的時候了。這時,縣公安局局長來電話報告:昨天半夜,在市里江邊,白石在小車里享受美色讓巡警逮住了。鄒維仁腦袋嗡的一聲,就暈了,他掙扎著叫正在清掃衛(wèi)生的妻子和小穆到屋外去,聽公安局長繼續(xù)報告,當公安局長說到人已經出來了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說,這就好,我馬上向佟書記匯報,你們絕對保密!
佟香雪是從市公安局那里得到的消息。在電話里,佟香雪對鄒維仁說,白石是縣級干部,出了這種事情,估計市公安局是要向市里匯報的。我們也要向市里報告,不報告是不行的。這縣長恐怕白石是當不成了。雖說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但也與我失察失之教育有關。鄒維仁說,責任在我!我是縣政府一班人的班長,他的問題我早有察覺,但由于我個人的原因,沒有好好地跟他談一次話。佟香雪說,別說了。說說你住院前給我送來的那個《方案》吧。《方案》找到了一條適合咱縣企業(yè)能夠又快又好持續(xù)發(fā)展的路,我完全同意。鄒維仁說,只是晚了些。佟香雪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起來,笑罷了,才說,我給你打電話,還要向你宣布縣委的決定,經縣委書記,就是我佟香雪,同縣委常委,當然不包括鄒維仁同志,溝通,縣委決定,鄒維仁同志即刻到省醫(yī)院住院治療。佟香雪說,你今后工作的事,我跟上邊說了。上邊說調市里工作不好安排,你養(yǎng)好了病,就回來幫我落實方案吧!
鄒維仁表示服從縣委決定,但他沒有馬上去省城,他要到班上去把工作安排一下。第二天早晨,小穆和妻子在后邊遠遠地跟著,鄒維仁走在上班路上,步子堅定,面帶微笑。陽光真好。天藍,云白,樹綠,花紅。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匆忙上班人,甜笑行人臉。改革了,奮進了,鄒維仁作為一縣之長盡了力了。這個時候,鄒維仁在想,吵吵貿工農一體化,吵吵建設龍頭企業(yè)不是三年五年了,如果他能早幾年找到建設龍頭企業(yè)這條路,該多好!逝者如斯夫了。鄒維仁不由心頭酸楚,淚眼模糊了。模糊淚眼中,老秦走來了,鄭廠長和他的職工走來了,后邊跟著那三位給他鞠躬的老太太,跟著那三二十個農民工,跟著工人們、農民們,這不盡的人流滾滾滔滔涌過來,把他湮沒了。鄒維仁要拼出全力呼喊:我會回來的,我肯定回來!
作者簡介:劉茂祥,畢業(yè)于哈爾濱師范學院中文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了兩部詩集,發(fā)表小說、散文十幾萬字。先后在建設兵團、工廠、政府機關工作?;馃岬纳?奮斗不息的工人、農民以及公務員們感動著我?;蛟S讀了太多給人沉重甚至迷茫的小說,我覺得我的小說應該多一些陽光,多一些激情,多一些希望,這才是生活的真實,才是現(xiàn)實生活的本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