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巍
作者說明:
2002年,中國作協(xié)首腦大概注意到我這人比較先鋒、比較新潮、比較高新技術吧,于是命我籌備“中國作家網”并出任作家網總監(jiān)(仔細一想嚇俺一跳,看來俺在作協(xié)也創(chuàng)業(yè)多多,以后再細細說)。在大陸文壇上,我肯定是電腦寫作的第一代,記得第一臺使用的是卡西歐,機器笨得很,那時五筆輸入法還沒出來,只能用拼音。我第二次當選哈爾濱文聯(lián)主席作的報告,就是用這臺笨機器自己一手敲出來的?;I備中國作家網之際,免不了當蟲子在網上游來游去,興之所至,忽然就想,何不在網上搞搞“逗你玩”?于是我化名“黑桃”(即黑桃皇后的意思),偽裝成一個二十幾歲的美眉大學生,開始敲這個網絡體長篇小說,初定名為“今夜我讓你無眠”,近十萬字敲上去后,沒想到火得一塌糊涂,一個月內十萬余網蟲點擊(當時算是挺火的數(shù)目)。后來因為忙,下面的情節(jié)也沒想好,屬于邊敲邊想的主兒,事情就放下了,結果不少蟲子留言,大叫,“黑桃為什么不寫下去,我們等著看結局呢!”這期間,作家出版社的青年編輯張亞麗(她有一雙能殺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我稱之為“美軍探照燈”)有一次在我的電腦里看到部分章節(jié),驚呼“哇噻,蔣老師,你的語言比我們年輕人還年輕,趕快寫下去,我們可以出版的。”
二十多萬字的網絡小說就這樣敲了出來,最后定名《今夜艷如玫瑰》(書名有點俗艷,沒辦法,網上需要這樣嘛),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署名“黑桃”。沒想到“逗你玩”逗出一部長篇,完全隱身我當然不甘心,于是又興之所至,揮筆畫了十幾幅插圖,畫中美眉個個風情萬種,全是狐貍精,軟實力能殺你幾個來回。這樣,本書出版頁上的標注為:“作者:黑桃;插圖:蔣巍”。
后來,《中華讀書報》把內幕抖了出來,一篇占了半版的報道《隱藏在作協(xié)大樓里的網絡寫手》,把“黑桃”的真實身份披露出來。《北京晚報》曾有報道說,“今年情人節(jié),情侶之間不再送玫瑰,而是送《今夜艷如玫瑰》。”我這一代人,在網上玩得這么瘋,大概我算“老子天下第一”吧。我有一本隨筆集叫《我是個才華橫溢的家伙》,可見不是吹,有此為證。
文壇高手如林,我必須經常以“自我表揚”的方式來提振自己活下去的勇氣,否則早患憂郁癥抹脖子跳大海了。
今夜艷如玫瑰
1
愛情是一棵長滿各種可能性的大樹。
現(xiàn)在只有兩類人還把愛情當嚴肅的問題加以研究,一類是菜鳥,一類是呆鳥。
你問我愛情=?
我的回答:愛情本身就是個無答案或有無窮答案的問號。比如,愛情=紅玫瑰+安全套、噩夢+詩集、星巴克+哈根達斯雪球、瘋狂+癡呆、同居+眼淚、陽謀+陰謀、一夜情+謀殺、背叛+忠貞、機遇+劫難……
今晚我在劫難逃。裝滿愛情之水的玻璃魚缸被我不小心碰翻在地上,砰的碎裂了,洪水滔滔之后,好幾顆活跳的心像掉在地毯上的魚,在濕漉漉的空間蹦來蹦去,接下來如同電影的慢鏡,它們在焦渴的等待中冷了,硬了。
愛情的世界里雖然很少鮮血四濺,卻充滿死亡的香味兒。一般來說,美麗女孩來到人間的任務,就是向人間散布香味兒。
不幸,我就是其中一個。
2
昨晚的酒桌上,忘了是哪個家伙的餿主意,說當下香港酒吧里時興喝一種“中外混血兒”——人頭馬兌一點點兒紹興花雕,外加冰塊。時尚永遠是小資高舉的旗幟。想象著那種資產階級加封建王朝的特別怪味兒,在座的小資們包括我都樂瘋了,高腳杯里紛紛飄蕩出一種混濁的腐敗味道。
結果可想而知。不知道怎么把車開回來的,而且居然規(guī)規(guī)矩矩碼進地下三層的自家車位。不過,整整一夜睡得昏昏沉沉,很不踏實,時常悚然驚醒。太陽升起的時候,陽光仿佛溫柔的女孩,從大海那邊舞蹈著走來。她穿過櫛比相連的樓群和沿街排立的梧桐樹,鉆過垂地白窗紗,用玫瑰色手指輕輕撫慰夢中的我。她不知道,她在撫慰我的同時,也灼亮我的痛苦。
幸福就像一個愛睡懶覺、喜怒無常的天使——你很難逮住她的影子。
痛苦則像一個絮絮叨叨、勤快得要命的女仆——她總是死死跟定你。
我顫動幾下睫毛,揉揉眼睛,終于醒了。自然,痛苦也寸步不離地跟著醒了。我勾勾腳趾,抻個懶腰,再摸摸胸前——那里應當有一枚用紅絨繩穿起來的狼牙。哦,它還在。懶懶地坐起身,點上一支煙,東張西望地看一陣,寂寂的眼神好像很深沉,其實那里面空洞至極。
插在午夜深藍色花瓶里的郁金香已經凋落,殘存的花瓣也顯出褐色霉點,像潛伏的蟲子露出真相。
跳下床,白色真絲睡衣云朵般從兩臂滑落,裸體妖嬈而出。穿衣鏡里掠過我能殺人的魔鬼身材。赤腳走過松軟的銀灰色地毯,走進浴室,擰開噴頭,闔眼仰起臉久久佇立,漫無邊際的水流滑過長發(fā),滑過肌膚,濺起星星點點的水花。于是,我如一只翅膀垂落的受傷的鴿子,孤獨在熱雨熱霧中。明知洗不去肌膚的一切記憶——肌膚是有記憶的——每個熱吻都是永生的烙印并讓我傷痕累累。
坐到梳妝臺前。凝望。沉思。鏡中女孩突然怪怪地朝我做了個鬼臉。
我沒笑我不想笑我很悲傷。我只是默默猜測她。我不知道她是誰,又是誰的誰?為什么她一次次把自己扔進萬劫不復的愛的深淵,只有飄飄墜落的感覺,卻永遠聽不到砰的一聲那落地的聲音?我知道,她渴望并追索山崩地裂的愛,哪怕不能天蒼地老,只要能讓生命熊熊燃燒并化為灰燼。但她始終弄不懂:愛究竟是靈魂的痛感還是肉體的快感?因此她始終找不到愛的終點。
難道,命中注定了她沒有終點?
3
告訴你,我是變幻莫測、激情如火的女孩。
告訴你,我是一支血肉做成的性感的火炬。
曾經,我和命運比賽瞪眼,看誰先眨眼,而命運先眨眼了。我擁有年輕和美麗的一切專利,特會享受生活,揮霍青春,撫摸愛情,縫補痛苦,品嘗甜蜜,特會玩兒命運的轉盤賭,玩兒悲歡離合的游戲,誰跟我認真我就跟誰做鬼臉,不時嘟起紅唇吐一個快樂的大泡泡。大學畢業(yè)后,在我決定留在海濱城市H市,開始飄一代生涯的時候,我不知道正在等待和召喚我的命運是什么。玩兒著看吧,走著瞧吧,青春有權力有時間把一切都當好玩兒。
網絡大師尼葛洛龐帝說過,預測未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它創(chuàng)造出來。是的,未來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而是我要創(chuàng)造的地方,那里布滿誘惑、機會和陷阱,還有愛情,也許還有我的終點。
就像海龜必須爬上沙灘才能發(fā)情、交尾,并生下那么多卵。
4
一直沒拿定主意,今晚要不要和北極狼上床。
其實我知道拿什么主意都沒用。只要嗅到他的體味兒和手指上的煙味兒,只要看到白皙清瘦的他濃發(fā)抵肩,微含憂傷,靠在窗臺邊拉響那架老舊的手風琴,只要他用夢一樣深邃的眼神凝望我,只要聽他悠然的琴聲和深沉渾厚的吟唱,比如“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比如“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要他拿開枕邊尚未看完的幾本書,并把枕巾展平,只要他輕輕握住我微涼的手指,只要他輕輕吻我瀑布般散開的長發(fā),只要他輕輕叫我一聲“嬌嬌”,我就會發(fā)抖、過電、垮掉,軟在他懷里哼哼唧唧讓他要我。在他面前,我是小鳥依人的“嬌嬌”,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
不過,潛意識里有一種痛感,也許該與北極狼拜拜了。
5
手機嘀嘀兩響,一則短信息跳入眼簾:“晚六時請來梅島,吃一家新開業(yè)的火鍋海鮮館,絕對生猛,然后去海濱別墅沖浪?!?/p>
沖浪——我和米羅的暗語,像特務接頭的暗號。一聽這句話我就完了,欲望便漲潮般吞沒了我——它意味著愛的零距離、全接觸……我立馬想到米羅像蘋果一樣年輕的紅臉蛋,想到那幢立在梅島峭壁邊上的粉紅色花崗巖別墅,想到那張遼闊的大床、愛的呻吟和無恥的尖叫,想到我和他早年像清晨一樣純美的初戀,想到我們在海灘的漫步和偎依。幾個月來,我和米羅像懷著深仇大恨,拼命在星巴克,在網上,床上,在沒完沒了的回憶中折磨和銷蝕對方,為對方捧出熱淚,憔悴身心,好像我和他爬出母親的子宮就應該屬于對方——這曖昧的意念讓我一整天騷動不安。
但今晚不行。今晚我在劫難逃。今晚我必須打掃愛情的戰(zhàn)場。
“已有安排,和客戶共進晚餐?!薄一亓艘粭l信息。
6
網上,我叫媚眼狐。
上網其實就是網浴,猶如進了裸體浴場或假面舞會,你可以把自己扒得精光,一絲不掛地在世界上走來走去,但必須戴一個奇形怪狀的面具。一個細雨蕭蕭斜風颯颯的星期天,因為北極狼,因為米羅,傷感如霧雨霏霏打濕了蝴蝶的翅膀,我無法飛翔,心輕輕地痛。
傷感會讓最輕飄的女孩變成哲學家。去網上逛了幾個聊天室,跟蟲子們玩酷玩輕松玩另類,說苦說傷說愛說痛,三個蟲子游過來要跟我約會,一個叫“強暴快感”的菜鳥說,他已經跟蹤我一個世紀,特想跟我開鐘點房,還送了一朵鮮紅欲滴的電子玫瑰給我,花瓣上有一只蜜蜂唱著下流小調飛來飛去。
無精打采,心不在焉,累了煩了。
心情像清早的海水,荒涼、深長、清冷。我打開電子郵箱,那里面堆滿各類垃圾郵件,有詩,有畫,有音樂,有照片,有情書,有賀卡,全是我和別人胡扯或別人和我胡扯的歷史記錄。我忽地靈光一閃,回頭問同寢室那三個狐朋狗黨,有個謎語,你們猜猜看,什么是人畢生唯一不會丟失的財富?
那三個女孩懶洋洋賴在床上,蛇一樣七扭八歪。聽了我的問題,她們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個個一幅生動的呆傻模樣。
我說,記憶,記憶是人畢生唯一不會丟失的財富。
我說,我要把我飄來飄去的青春記憶敲進鍵盤,一點一滴,一顰一笑,毫無保留,一絲不掛,給網絡天地留一個美眉的全息寫真,反正蟲子們不知道我是誰。我像隱藏在群眾中的革命同志那樣正兒八經,又像隱藏在革命同志中的另類那樣怪模怪樣。
整天和我泡在一起的三個美眉歡呼雀躍,說我們也入伙吧。
她們說,逗自己樂,逗大家玩唄。
鼠標輕輕一點,四個美眉閃進另類空間……
大幕拉開。掌聲響起。我們冷著酷臉,擰著貓步,妖冶著自己的全部魅惑進場了。青春就是一座長長的T型臺,有強烈而恐怖的追光燈,骯臟而陰險的紅地毯,還有躲在暗處的無數(shù)貪婪的眼睛。我知道,在這些眼睛里,我們就像奶油蛋糕。當我們光芒四射地在臺上走來走去的時候,不知是我們用搖曳的青春腐蝕著觀眾,還是觀眾用目光和掌聲在勾引我們下水。
美眉永遠是商業(yè)化時代的旗艦。
7
來吧你。鼠標輕輕一點,就能讀我看我,傾聽我的心跳感覺我的溫柔,然后為我神魂顛倒,愛我瘋狂,恨我也瘋狂。
來吧你。只要你想,我可以日夜伴隨你貼近你,用晶瑩的指甲輕輕劃開你的皮膚你的心,讓你流血又流淚,滿足你的好奇、想象和不可告人的網戀……
來吧你。把一個全息全真的我給你,我的青春正在網浴中赤裸地呼吸……
來吧你。如果想玩酷玩爽,品嘗偶爾墮落的快樂,尋覓讓你心痛的追求,請偷偷摸摸和我接頭。別告訴你的女伴,別告訴你的男友,和我一起偷著哭或偷著樂,跟我學壞或者學好。
來吧你。今夜我是讓你無眠的一只媚眼狐。
不過請記住網上的游戲規(guī)則,這是一個叫“青蛙王子”的傷心男蟲特意為我制定的,現(xiàn)登錄如下以供遵守:
1. 我絕對不會有錯;
2. 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有錯,一定是你看錯;
3. 如果我真的有錯,一定是因為你的錯,才害我犯錯;
4. 如果是我的錯,只要我不認錯,那就是你的錯;
5. 如果我不改錯,你堅持要我改錯,那就是你的錯;
6. “我絕對不會有錯”,這句話絕對不會錯;
7. 如果你不認可這句話,又是你的錯;
8. 歸根結底,愛我就是你的錯。
沒辦法,只要你愛我讀我想我,你就暗無天日了。
“愿意的人,命運領著你走;不愿意的人,命運拖著你走。”說這話的古希臘大哲人跟我想的一樣。
引子 驚飛的鴿翅掠過黑夜
1
無論隔多么久,只要我愿意,我就會清晰地回憶起那一刻的風景,像擦去玻璃窗上的霧氣一樣。
那一刻我和北極狼,我們手拉手并肩佇立在寂寥的海濱大道,凝望蒼茫洶涌的大海。星狀的梧桐葉如亂花紛飛,揮灑著無邊的秋色。雨后潮濕的海風環(huán)繞著我們,吹得我的長裙獵獵作響,仿佛風漲滿我的身體。北極狼把寬闊的肩頭給我讓我偎依。他說嬌嬌冷嗎?我說有點兒,吻吻我吧,要不過一會兒也行。
那一刻天穹高闊蒼茫,云朵如煙地飛快流散,城市在身后發(fā)出強勁而混濁的呼吸,夕陽漸漸沉落,風穿過我的身體,吹我如柳絲般柔軟。
那一刻我亭亭玉立,野性的長發(fā)在風中輕舞飛揚。他拿溫熱的手環(huán)住我,讓我的心如詩如畫,又漫出絲絲縷縷的苦痛與傷感。我仿佛重回大海的美人魚,在蔚藍色的波浪間沉浮翔舞。歷盡滾滾紅塵,飽經愛的創(chuàng)痛,此刻的我竟如處子般的純凈和美麗。
那一刻我的眼淚不聽話,躲在深灰色太陽鏡后面縷縷行行地來了。淚線像北極狼纖長的手指,撫過臉頰和唇角。我發(fā)現(xiàn)那會兒眼淚是甜的,風把我的淚珠揚向大海,海也變得甜甜的。這種詩意的圣潔的感覺在我年輕的生命里只有一次。對于所有你我這樣的俗人來說,在全部人生歷程中,甜甜的淚水出現(xiàn)一次就足夠了,而且只會出現(xiàn)一次。
人生的其他時間——唉,就是個俗。
2
H市的夜晚很柔軟,像一朵招展在聚光燈下的黑玫瑰,布滿花瓣似的誘惑。
你如果是個好色之徒,肯定會在某個透明的夏夜或清爽的雪夜,傻乎乎跟著一縷香風走失自己——因為一個芬芳的幽靈從你身邊飄忽而過。
然后,在靠近海邊的大學區(qū),在那間嘈雜而幽暗的“夢非夢”咖啡館,你會突然間靈魂出竅——那女孩的黑發(fā)絲綢般在燭影里閃閃發(fā)亮,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擊中了你。
這是96屆一個女生開的咖啡館。她叫孟非,模樣長得與一般化小俗人特平等——你要想記住她,必須把她的眉眼像英語單詞那樣背下來,但其追求愛情的勇氣絕對驚世駭俗。那是一個周日的雨夜,同寢室女生都去禮堂看美國大片,孟非沒去,她說自己來事兒了——就是來月經的意思。同學走盡之后,她立馬打電話約了哲學系一位有學問又有家室的中年助教到寢室來,說她對“人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這個哲學問題一直想不明白,請老師給輔導一下。那位助教是全校有名的俊鳥,頭發(fā)黑灰卷曲,兩個深陷的嘴角性感得一塌糊涂。輪到他上課的時候,女生們從不溜號兒,個個穿戴得春光明媚,模樣特乖,特注意聽講,眼神含情脈脈,并爭搶著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
那天晚上,不知助教輔導孟非還是孟非輔導助教,總之她終于明白人從哪里來了。問題在于兩人竟忘了掌握“下課”時間。電影尚未散場,幾個同寢室的女生突然想去街角吃烤串,提前溜了回來。她們目睹月光里白爽爽的孟非和助教激情非凡的姿勢,不禁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并瘋狂逃竄,從此孟非芳名遠播并被光榮除名。除名的第二個月,她與離了婚的助教結了婚,兩人共同投資的“夢非夢”咖啡館也宣告誕生。
“夢非夢”是孟非的諧音,意思是“孟非的夢”終于實現(xiàn)了。
因此這個咖啡館成年累月散發(fā)著一股讓人墮落的味道,并充滿詩意畫意。
這里的空間流動著中外所有現(xiàn)代派音樂的糟粕和劣質咖啡的味道,流動著歷屆大本充滿叛徒味道或烈士情懷的愛情。墻上亂糟糟掛著鬼畫符似的現(xiàn)代派油畫,陳列著傷痕累累的提琴、吉他、小號,還吊著一些舊的球鞋、布鞋、皮鞋、拖鞋、旅游鞋、高跟鞋什么的,鞋上寫有主人的名字,都是本校歷屆的無名鼠輩。最有意思的是,墻上貼著十幾份大學生試卷,全是真貨,老師的朱批在上面縱橫淋漓,亂畫一氣,而且得分全是60分,那意思是:60分萬歲!
3
跟著那縷神秘的香風走進咖啡館,你的眼前會突然一亮。
那女孩從幽暗的燭光中冒出來,就像女妖鉆出林中的湖面。
她隨隨便便套著大號白色圓領T恤,歪斜的領口露出半個雪白肩頭,手捧一杯吸管式檸檬紅茶,斜扭腰肢坐在高腳凳上(據(jù)說我們是坐不正的一代),長長的黑發(fā)從額頂垂落下來,遮住半個臉頰,只露一只亮眼和一排白得透明的牙。她與一幫偽裝成城市小資的男生比比畫畫說笑著,目光浪花般靈動,輕輕裊裊的表情是自知很迷人而又假裝不解風情的那種,詭異而又狡黠。
那圓圓的前額白嫩光潔又詭計多端。挺直的鼻梁線條靈秀又堅不可摧。細長的眼睛清純可愛又深不可測。豆莢似的紅唇天真無邪又充滿誘惑。一綹直直的長發(fā)像飛流直下的瀑布,又像靜待獵物的網。
哦,面對她眼梢微微上揚的狐媚眼和靈動的紅唇,聽她清純少女式的朗笑,你要小心,別上當。當她在你面前表現(xiàn)得伶牙俐齒、魅力四射時,你就完了。她的微笑其實又妖嬈又刁蠻,有時甚至帶點兒捉弄人的意思。哪怕她對你一見鐘情,為了假裝清純,引你上鉤,盡管一定要把小臉嬌羞地垂下來,微翹的嘴角也會含著一種譏諷:你以為你是誰!
那個女孩就是我。
4
北京女孩跟你嬌嗔時會說我滅了你,廣東女孩說我憎死你,上海女孩說我嗲死你,湖北女孩說我劈了你,江浙女孩說我柔死你,四川女孩說我辣死你,臺灣女孩說我灌死你,哈爾濱女孩說我累死你,杭州女孩說我媚死你,大連女孩說我嚇死你,我卻說我晃死你——我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你就死了。
猜猜我是哪兒來的?
5
我必須承認,我的模樣、個性和品質的確有點兒媚,媚得特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周圍的男同志,尤其對不起女同志,屬于容易誘發(fā)犯罪感的那種。而且我有三個比較突出的優(yōu)點,一是身體像另類一樣生活,靈魂像上帝一樣思考;二是特喜歡和壞人打交道,總和好人泡在一起你肯定弱智而且沒遠大理想;三是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的才華和魅力露出來。
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冒出一批另類或新人類。我認為他們和她們已經過時了。我和我的大本同學們是后另類或超新人類,是大學女生寢室冒出的新MM,是誕生在網絡世界那條骯臟床單上的新世紀美眉。
因此,我和我的狐朋狗黨們很現(xiàn)代,特開放,極敏感,相當自我。有一點點自命不凡和自以為是。對自己的青春、愛情、前途、命運常常先天下之憂而憂。內存豐富得一塌糊涂。激情泛濫又天馬行空。隨波逐流又與眾不同。追求一種形而上的感覺有時又免不了形而下的庸俗。相信自己就像右手相信左手一樣——因為我是左撇子,不相信世界就像左手不相信右手一樣——同樣因為我是左撇子。
特別是1997年5月,H市像突然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起倒霉透頂、鮮血橫流的事件深深震懾和感染了我。從那以后我意識到,我必須像牢記數(shù)學公式或物理定理那樣,記住薩特先生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獄”。
盡管我從中學起就對數(shù)理化那些該死的公式和定理恨得咬牙切齒,而且我認為誰在生活中按公式和定理辦事,誰的腦袋就讓美國特種兵的大皮鞋踢了。
6
1997年5月24日早晨,陽光扇面般在天宇打開,黑暗卻耀痛我的眼睛。
我們大四行將畢業(yè)作鳥獸散的前夕。一大早,女生寢室照例充滿各類香波的氣味,轟鳴著各類歌星愛來愛去的哼唧聲,橫空懸掛著一簇簇女孩子粉紅淡綠的貼身物件,書桌上堆著課本、筆記、???、拆封的家信、等待沖洗的膠卷、速效感冒膠囊、皮炎平、購物收據(jù)、的票等雜碎,走廊響徹拖鞋踢里趿拉的聲音。
現(xiàn)今主持電臺節(jié)目的一定都是眼淚汪汪的失戀小俗人兒,播的全是死去活來的情歌,聽完《今生難得有情人》,又是《傷我最痛的是你》。我洗漱完畢,正對著小圓鏡描眉勾眼,放在枕邊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秘密男友林肯來電約我晚間去愛巢幽會,不想是葉怡姐。奇怪,這個慣在上午睡懶覺的夜貓子從不在早晨撥電話給我的。
狐妹子,她總是這樣叫我。
我的名字叫胡曉嬋,因為爹媽給了我一雙狐貍般的細長而又妖冶的媚眼,因為我慣會用狐媚子迷人蒙人,因為葉怡姐一直把我當親妹妹看待,我就成了她的狐妹子。
葉怡說,下午我有演出,表演海灘裝和休閑裝,來看嗎?
當然,我說。希望你當場勾幾個款爺下水,年輕的帥哥留給自己,挑個年齡大的給我。
為什么?葉怡居然很認真。我這位姐真事兒假事兒什么事兒都傻認真。
我說這還不懂?時尚啊,現(xiàn)今有錢的老女人都喜歡小男人,小女孩都喜歡有錢的大男人。
好好好,狐妹子,你敢罵我是老女人,葉怡憤怒地叫,震得手機嗡嗡響。等你到我這兒睡覺時,看我怎么整治你!
嗨嗨嗨,就當我沒說行不行,我立馬哀聲告饒。從小到大,我一淘氣葉怡姐就撓我腳心兒。我曾說過,我要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抓去,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不在乎,一撓腳心兒我立馬能把組織交代出去。
葉怡笑了,說今晚你就放心來吧,我精氣神兒不太足,昨晚幾乎一夜沒闔眼。她的聲音慵懶而散漫,人肯定還縮在海邊那套華貴公寓的被窩里。
是不是想誰了?肯定不是想我,我說。
讓你說著了,不好意思,我真的在想一個男人。
我拿鼻子哼一聲,重色輕友!
葉怡說,我們本是一般的朋友,以往就是感覺不錯,不討厭。前幾天他約我飛北京玩兒了一趟,在八達嶺最高處的烽火臺上,他突然對全世界大喊,我愛葉怡!把我感動得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哇,他是誰呀?這么爽!我驚叫。
兩年多來,我一直感覺葉怡姐活得特低潮,眼瞳深處山重水復,漫著絲絲縷縷的憂傷,我猜急著嫁人的大齡未婚女大概都這樣吧。感謝上帝、阿拉、真主和馬克思,葉怡終于捉住愛的翅膀,逮住要嫁的男人,可以把幸福抹在臉上了。愛情是最好的潤膚液。
我說,今晚你在家開個Party(派對)吧,把那家伙找來讓我見見。我要滿意就開瓶香檳好好慶祝一下,不滿意就拿他的屁股當球踢,請他出局。
葉怡姐立馬嚴詞拒絕,說你少來這套,我的腦袋讓門縫擠了?我們剛撞出一點兒火花,這種緊要關頭我才不會讓他跟你這個小狐貍精見面呢!
葉怡姐知道我專會蒙人,而且不可救藥。
葉怡是我小時的鄰居,今年28歲,長我5歲,身高178cm,兩條長長的美腿是我的最恨,而我的招蜂引蝶本事則是她的最恨。她的模樣原屬于正派人一類——也就是說,是比較庸俗的那一類。她總表揚我是身份可疑的“彩色女孩”,在人前晃來晃去的,老想晃死誰。而她是特老實本分、特良家婦女的“黑白女孩”。
我說,那你把老底片改造改造唄。
這幾年,葉怡在凱達商貿集團的地下時裝城做服裝生意,耳濡目染,眼瞅著生動妖冶起來。三年前,在我的慫恿下,她割了雙眼皮,又進了凱達集團組織的時裝模特隊并出任隊長,儀態(tài)風度操練得出類拔萃,胸脯和屁股翹得高高的,特像古巴女排,在廚房切大白菜也拿捏著S型,一個靠練攤兒為生的俗姐兒居然平添了一派迷人風情。要不是她的眼光跟著胸脯、屁股水漲船高,這種年齡至少該是兩個不同姓的小崽子的阿媽了。
戀愛中的女人都有病。說了沒幾句,電話那頭的葉怡忽然抽抽咽咽哭起來。
我大吃一驚。淚水聞聲漫出我的眼眶。從小到大,我就見不得葉怡姐的眼淚,她一哭我立馬跟著淚雨紛飛,然后再問她為什么哭。
怪了,逮住一個雄性怎么還哭?我哽咽著說別別別,葉怡姐。現(xiàn)在老頭老太太還賊心不死,凈搞黃昏戀呢,咱們正當花季,想愛誰就愛誰,愛誰誰!你別哭哭啼啼的好不好,眼睛哭紅了,晚上怎么上臺表演蒙人啊?
我這話就像出膛的子彈,讓葉怡立馬收住哭聲。
7
地處黃金海岸的H市,華麗,闊大,巍峨,傲慢,像大海退潮后露出水面的海底宮殿。這里白天車流如潮,入夜燈紅酒綠,騷動著一派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風情。新崛起的樓群像筆立的森林,顯現(xiàn)著建設者的雄心和匆忙。雄風猶在的舊街市一帶,各式大小洋樓比肩而立,中間不時聳出教堂高高的尖頂或圓頂,透露出歷史上殖民者的沉醉與奢靡。
在萬惡的舊社會,這兒大街小巷流竄著不少身份曖昧的有俄、日、韓,包括猶太血統(tǒng)的混血兒,眼下美英法德等帝國主義的小混血兒也漸漸多起來。當然我們和大洋彼岸彼此彼此——那邊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小雜種比我們還多。
H市的春天是跟著丁香花來的。這會兒滿城丁香樹春情蕩漾,風騷可人,紫微微燦爛在大街小巷。下午,學生會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宿舍紀律混亂和衛(wèi)生問題,時任學生會文藝部長的我三時許才脫身出來,打車直奔葉怡的寓所。拿鑰匙開門進屋,她正在浴室里沖澡,隔著霧氣蒙蒙的刻花磨砂玻璃,依稀可見她迷死人的雪白而高挑的身影。
死曉嬋,怎么來這么晚?葉怡聽我進屋,隔著玻璃拉門叫,別脫鞋了,咱們馬上去美麗宮。
我踮起腳尖,三步兩步跳過淺黃色地毯,把自己砰的扔進橘紅色長沙發(fā)。那沙發(fā)上永遠堆著各類時尚和時裝雜志,還有吃不完的旺旺小食品。
洗浴完畢,葉怡裹著白浴袍走出來,匆忙對著梳妝鏡勾勾畫畫。
我放下《時裝》雜志,饒有興味地盯住鏡中的葉怡。我說,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一朵盛開的花,我不明白你哭什么,是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還是愛上一個不回家的男人?
葉怡搖搖頭說,在商?;爝@么多年,頭一回遇上個好男人??晌摇娌恢摬辉搶δ阏f,事情很復雜。她用口紅點點梳妝臺上的一個黑皮小本子,接著說,我們對凱達集團的問題有許多共同看法,私下談過幾次,談著談著感覺就近了,有些事情我都記這里了。
我拿過那個小本子翻翻,都是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一看腦袋就大。我說什么破密電碼,看不懂。撂案子吧,那公牛到底是誰?
葉怡一邊梳頭一邊說,這家伙心眼兒倒是挺正的,但特鬼,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副老實肯干的樣子,其實心里特有數(shù)。她抬頭看看墻上的石英鐘,突然火燒屁股地叫,晚了晚了,快走!等晚上回家再細聊……
我們前后腳風風火火沖下樓。剛出門,走在前面的我與一個中年男人一下撞個滿懷,這家伙皮膚黝黑,壯得像狗熊,眉毛一高一低,有一對奇怪的棕黃色眼仁。他愣眉愣眼瞅瞅我又瞅瞅葉怡,抬手把吊在嘴角的煙屁股扔在地上,側身進了門,竟沒一句道歉的話。我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沒文化!
H市的下水道經常堵塞,這類垃圾似的野男人常在街頭橫晃。
我和葉怡上了一輛的士。事隔數(shù)年之后,我才知道,這時候一輛神秘的白色面包車正緊緊尾隨在我們后面。
8
美麗宮大劇場,鋪著紅藍黃大色塊地毯的T型舞臺一直延伸到劇場中心?!皠P達商貿集團春夏時裝表演”的霓虹燈依次明滅,流水似的滾動。
數(shù)百名觀眾圍坐在T型臺周邊。他們來自全省各地,大多是做服裝生意的老板,也有不少渴望欣賞女性曲線美和綽約風姿的色迷。凱達集團的地下時裝城是全省最大的服裝市場,在全省服裝業(yè)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集團每年兩次的時裝表演并非宣傳某位設計家的杰作,而是把近半年在紐約、東京、羅馬、巴黎、香港等地流行的時裝拿來展示一下,因此每次演出都會在全省引發(fā)某種色調或款式的流行風潮,無疑是重要的商業(yè)信息。
燈光變幻,背景變幻,音樂變幻。一會兒是如詩如畫的金色海灘,一會兒是碧波蕩漾的藍色海岸,一會兒是遼闊寧靜的綠色草原。模特兒們冷酷著雪白小臉,一個個甩著嚇人長腿,娉娉婷婷逶迤而出,海灘裝休閑裝職業(yè)裝淑女裝,猶如繽紛的花瓣,香風拂面,滿臺飄灑。閃光燈星星般閃爍不停,臺下一雙雙癡迷的眼睛透著猶如弱智的呆傻模樣。
葉怡擰著性感波動的S型走到臺端,居然把銀色五寸細高跟鞋亮晶晶停在離我鼻子三寸遠的地方,然后轉身回眸朝我擠擠眼,好像飄飄仙女在俯視和嘲笑人間的丑小鴨。這家伙知道我最恨她的兩條長腿。
9
演出結束,葉怡照例喜滋滋收了十幾束看客送的鮮花,每束花里夾著一張老板或大學生的名片。她照例把所有名片甩給我,慷慨地說讓我隨便挑。
我說,還是先解決吃飯問題,然后再風花雪月吧。葉怡說她不想吃了,歇會兒就直接在美麗宮上健美課,她打算一周內再減五到八磅肉。
我說,我可不想毀在你手里,肚子都咕咕叫了,這樣吧,我去街角那家麥當勞吃點兒東西,看能不能勾上個老外或款爺什么的替我買單,回頭你去那兒找我。
10
表針指著10時28分。我獨坐在望海街口麥當勞的臨窗座上,在德彪西的鋼琴曲中,呷著涼透的檸檬紅茶,像一朵惹人憐愛的孤獨的小花。沒遇上大傻老外,操練一回嗲聲嗲氣的美式英語并替我買單,讓我倍感失落和惆悵。
春夜吹著輕輕的涼,月下,遠處黑黢黢的大海波光萬點,響著如夢的潮聲。通往美麗宮的海濱公路涌過一群俊男浪女,或騎車或開車或走路,看樣子都是健美班的學員,卻遲遲不見葉怡。這會兒公路又恢復了幽暗冷寂,從遠處排列過來的路燈像一群被愛情遺忘的小寡婦,孤寂而又憂傷。每逢旅游旺季,這兒是H市最熱鬧最曖昧的處所,海灘、路邊、街頭徘徊著不少衣著鮮麗、形跡可疑的陪游女。秋風一來,她們就像凋零的花葉一掃而空。
路燈下,脖頸上松松系著紅紗巾的葉怡終于出現(xiàn)。透過麥當勞的玻璃窗,葉怡看到我的身影并朝我揚揚手,接著匆匆走下人行道,準備橫穿馬路走過來。就在這時,側后方的小街突然沖出一輛臟兮兮的白色面包車,朝海邊方向猛拐過去——在我感覺就像朝葉怡直沖過去,而葉怡剛剛走到公路中央。
葉怡!我飛身而起,嘶聲大叫一聲,朝門口猛撲過去。
隱隱地只聽砰的一聲——葉怡橫空飛起,在空中完成了一個兩周半直體后空翻,然后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飛揚起來的紅紗巾像一片血紅的云飄落在她身上。吱——隨著刺耳的急剎車聲,白色面包車停了一下,司機大概意識到闖了大禍,眨眼工夫突又啟動,疾速拐向幽暗的海濱公路逃逸而去。
夜色迷蒙,燈光幽暗,現(xiàn)場的兩位行人包括我都沒看清車的牌照。我瘋了一樣號哭著撲到葉怡身邊,她已經香消玉殞氣絕身亡,鮮血在可怕地蔓延并充滿我的眼睛……
大街樓頂騰起驚慌的鴿群,紛亂的翅膀掠過僵臥的葉怡。那個夜晚我眼前一片黑暗,整個城市散布著死亡的氣息,大海也死一樣沉寂。
11
第二天,葉怡父母和三個成年的弟弟從我們的家鄉(xiāng)M市趕來,我陪他們料理了后事。收拾遺物時,我悄悄把那個記滿數(shù)字的黑皮本子塞進衣兜。為了紀念我和葉怡的友情,我把那條紅紗巾留下了。
作為證人和葉怡的好友,我向警方提供了所目睹的一切。警方對此案進行了多方調查,還在《海都晚報》登了啟事,號召知情人舉報肇事司機。我去公安局催問了幾次,年輕的警察叔叔們聳聳肩,一臉無奈地說,現(xiàn)在全國車輛到處亂竄,有的司機闖了禍就跑,抓不到我們也沒辦法。我打電話把調查情況通知葉怡父母,兩位老人只是哀哀地哭,我也陪著默默掉淚。
第一章 四個糖衣炮彈
1
媚眼狐:E-mail
收件人:北極狼
時間:1998年6月10日20時36分
北極狼,告訴你一個故事,今天晚上,國王要殺掉一百頭豬,我只帶來九十九頭。國王問,胡曉嬋,為什么少了一頭?我答,那頭臭豬生活作風不好,溜出去泡妞兒了——那頭豬就是你。
一聽手機里你那假斯文的公式化語調,就知道你對面一定坐著一個像小母狼一樣豎著耳朵的警惕女孩。請放心,今晚我決不與狼共舞,決不!此刻想象你穿一件廉價次品新西服,皮鞋擦得油光,被熱心的鄰居胖大媽隆重推出,呆頭呆腦坐在一個故作嬌羞的婚介女孩面前,沒話找話,說一些今天比昨天涼,昨天比前天熱之類的屁話,傻不傻呀!其實這時候你們兩個都特不正經,都在以極嚴肅的態(tài)度考慮一個極不嚴肅的問題:要不要和對方上一張床?你不認為這時候的你特流氓特趙本山特村長特養(yǎng)豬大戶之類嗎?
那MM酷嗎?我從不相信用婚介這種方式塞給你的女孩會是鮮桃一個。舊社會流行先結婚后戀愛,這年頭流行不結婚光戀愛——鮮桃早在青澀時就被人家從枝頭摘走了,輪得著你嗎?不過我還是祝你把狼和小羊的事業(yè)進行到底——我要提醒你的是,現(xiàn)在許多小雌羊看似乖巧,其實比披著羊皮的狼外婆還狼。
我剛剛沖了澡,鏡子前頭一站,哇,整個兒一朵出水芙蓉,鮮亮得毫無辦法。用小Q的話說,無論我的品質多么高尚,這樣酷的臉蛋、身材天生就是讓男人想入非非、給父母惹禍并且破壞社會穩(wěn)定的。描眉畫眼之后,我決定88您了(拜拜您了)。我也要出去瘋,瘋得讓你想死也找不到我。
2
海濱城市歷來是天生的浪漫之都。這里的夜晚總是燈紅酒綠,花枝招展,充滿曖昧的香味,街頭巷尾到處響徹年輕、絢麗而又可疑的笑聲。想想歷史上那些金發(fā)碧眼或黑黃皮膚的年輕水兵或水手吧,他們長年累月漂泊在海天茫茫之間,憋悶得拿母鯨魚當美人魚看。猜猜看,一旦上岸,肌肉發(fā)達、渾身散發(fā)著太陽焦味和海咸味的他們最想干什么?
除了以飛快的速度沖向墮落還能有什么!
在H市,由于生猛海鮮的作用,這種風情萬種的不良風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延續(xù)到今天,延續(xù)在藍色的港灣之夜,延續(xù)在當今帥哥靚妹的血脈之中,而且花樣翻新,愈演愈烈,不可救藥。
今天是周末,從早到晚一直下著細密纏綿的小雨。我煩得要命,躺在床上覺得自己涼得就像一條剛鉆出水面的美女蛇。這種鬼天氣,賴在床鋪上瞅天花板四分五裂的石灰皮像豬還是像兔子,未免太林妹妹太沒落貴族。大學時,這會兒正是你死我活的備考階段。拖鞋成雙成對的女生寢室墻上,貼著考試時間;拖鞋論單不論雙的男生寢室墻上,貼著放假時間。大三以后的那些日子,好些名列前茅的男生特愿意邀請我去他們宿舍做課外輔導或時事報告,好像經常丟課的我學習特優(yōu)秀、特關心天下大事似的。由此我知道男生宿舍都有回歸大自然的追求:數(shù)十天不洗的臭襪臟衣、吃剩的零食、發(fā)霉的咸菜、床下的垃圾、窗臺的塵土……這一切構成富饒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一個完整的食物鏈,孕育出無數(shù)蠢動的小動物,這正合人與其他生物必須和諧共處的真理。
那會兒,我們以臨時抱佛腳的空前熱情,背書,偷題,廢寢忘食抄筆記,與同學商量用呼機手機串供、遞紙條、打小抄的種種勾當,做出天真可愛的樣子向教授和年輕助教們刺探情報。然后走進考場像走上刑場一樣英勇無畏,又像狗特務似的盯住老師的背影瘋狂作弊,忙得花容失色……
從1997年夏季開始,拿了學士證書的我終于成了大學門外的飄一代,自由得像美利堅合眾國的自由女神,整日飄垂著清水掛面似的長發(fā),舉著愛神的火炬無人可愛無事可干。此刻,在北極狼以類似木匠的眼光估算著婚介女孩的三圍之際,我認為把自己鎖定在電腦或電視前以保持高雅的孤獨只能讓他偷著樂。
當代有志青年只有一件正經事,就是把大本拿下,時刻準備做國家棟梁。這件事我已經完成了。還有一件最不正經的事,就是結婚生孩子。我認為智商特低或模樣特跟自己過不去的女孩才急著把自己嫁出去,跟一個一生還馬馬虎虎的男孩死去活來。青春是把一切當好玩兒的時光。泡吧、蹦迪、上網沖浪,才是我們的青春三部曲。因此稱我們?yōu)檫吘壟ⅰ⒒蚴兰o末的超另類絕對正確,大有把我們一劍封喉的深刻性。
晚上八點半,歪在床上發(fā)膩的青春終于忍無可忍地騷動起來……
3
去年拿了大本證書后,我和三個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狐朋狗黨合租了母校對門一幢早該炸掉的老樓五層二號住宅,自稱四人幫。關于誰當江青即舍長的問題,我們爭論了好久,最后一致認為我很陰險,舉著一張陽光臉蛋專會迷人蒙人,特像年輕時候的江青。我認為陰險就是有頭腦的意思,于是我順理成章出任舍長。當舍長有一個好處,可以臉不紅不白地分派各種勞動任務,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宣傳動員和鼓勵表揚。
房間兩室一廳,新聞系的我和數(shù)學系的王阿蘭居左,中文系的小Q和法律系的紅塔山居右,不足十平方米的中廳權當公共食堂和應付不速之客的地方。世紀末的酷夏對女孩來說是卑鄙的季節(jié)——每天早晨從床上爬起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如何玩酷、玩另類、玩性感;夏天對男人來說則是危機四伏的季節(jié)——暴露的女孩子很容易讓他們走眼撞上水泥電線桿或一失足成千古恨。
比如樓下一層開煙酒雜貨店的小瘦猴,常以收水電費之類的名義敲門進屋,瞇著一雙小賊眼溜來溜去窺探我們的臥室風景,看床上是否躺著野男人,而熱衷追逐時尚的我們正試行活血美身的裸睡法。這時大四那年光榮入黨的紅塔山就會奮不顧身沖出寢室,一手叉腰,鼻孔里噴出兩股又粗又濃的三五煙,食肉恐龍般兇著大眼,聳起背心里兩只超級波霸把他擠出房門。
4
小Q插入:
我必須強調指出,我們的舍長胡曉嬋自視甚高,那股子心高氣傲的勁頭好像與英國伊麗莎白女皇沾親帶故似的,其實她的出身與我們一樣的卑微。她那雙狐貍眼細細長長,彎彎繞繞,沒有我的杏核眼好看,更沒有我那種天生的羞怯和脈脈含情的眼神。她的腰肢和腿挺拔得很傲慢很自負,卻不像阿蘭那樣纖細修長,讓人心跳。她的胸部玲瓏小巧,遠沒有紅塔山的偉岸和飽滿。她的嗓音微帶沙啞,卻硬說這是當下最時髦最性感的聲音。不過我必須承認,她的各種零部件搭配起來就是個媚,而且媚得肆無忌憚,沒邊沒沿兒,媚得特野蠻、特不夠哥們兒意思。
本四人幫成員都是來自北方邊城村鎮(zhèn)的小家碧玉。能跨入現(xiàn)代海濱大都市,進入全市唯一的綜合性大學,在我們各自的家鄉(xiāng)實屬鳳毛麟角。記得那個夜晚,我揣著錄取通知書,背著行李第一次步出H市火車站時,披兩肩風塵,布鞋臟得要命,一頭雞窩似的短發(fā)散發(fā)著高粱花子味兒,那模樣就跟流竄各地的打工妹差不多。但是,我知道我不是。望著滿街華燈、霓虹廣告,滾滾的人流和車流,我甚至想大聲喊,我來了,我是來讀大本的,我是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那會兒我細腰顫顫,胸脯高挺,在人群里橫沖直撞,兩只杏核眼亢奮得像美軍海灣基地的探照燈。
鄉(xiāng)下女孩進入大學,猶如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款款步入皇家舞會。
說實話,邁進校門的那一刻,我心頭悄悄溜過一絲見不得人的陰影和悔意。青春期的過早騷動讓我犯了一個本能性錯誤:早戀——戀上一個在鄉(xiāng)村活得有滋有味的男人——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周小鐵。細細想來,那真是井底之蛙的井底之戀,那會兒坐在教室里聽周小鐵講課,覺著他那雙大睜的近視眼清純得要命,閃閃發(fā)光像天山的湖泊,我恨不能立馬栽進去化為出水芙蓉。于是每逢他的課我都把自己拾掇得唇紅齒白、春光明媚。每逢捉住他的目光,我的眼睛就勇敢地迎上去含情一笑,再羞澀地垂下頭,透出兩頰微紅。從周小鐵躲閃的目光,我猜他一定讀懂了我的心,不過,這家伙太師道尊嚴,好長時間對我的曖昧表示沒任何積極反應,這讓我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痛苦不堪,覺得自己很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丑小鴨,甚至還想過穿一身雪白連衣裙,在課堂上用鉛筆刀割腕自殺,然后仿佛一朵帶血的白玫瑰,躺在他的懷里含笑死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他的單身宿舍請教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題,他隔著可惡的寬大桌子給我講了好久,表情正經得像刀槍不入的石佛。幸虧他送我回家時,突然風雨大作,一個并不很響的炸雷嚇得我撲進他懷里。這會兒我才知道,他其實愛我愛得發(fā)狂,第一次長吻就吻得我差點昏過去……
真悔呀,那會兒我哪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這突如其來的卑鄙念頭把我自己嚇了一跳。記得行前那個晚上,月亮又大又圓,月影里,我和周小鐵依偎著款款話別,那剪影一定特經典特富有詩意,很有點兒電影里生離死別的味道。難舍難分的痛漫在心里,讓我有一種被劈開被撕碎的感覺。在只有一公一母兩只猴的縣動物園里,他熱狂而又悲傷地不住地摸我親我咬我,我滾在他懷里哭得死去活來。后來,我們癱軟在猴舍后面那片濕潤的草地上,在那對猴子無恥而又興致勃勃的注視下,我長發(fā)飄零,淚雨飄零,裙衫飄零,所有的紐扣和掛鉤不知怎么都松解了。我把周小鐵的頭緊緊按在激情澎湃的胸部,他如饑似渴的吸吻讓我渾身戰(zhàn)栗,我抽泣著說不行咱們今晚就結婚吧。
周小鐵悶聲悶氣說輕點兒輕點兒,把我憋死了!要結婚總得搞個儀式什么的,起碼要找倆儐相吧。
我說你真夠可以的,不愧教師出身,那么多老規(guī)矩!籠子里正好有一男猴一女猴,就請它們兩口子當儐相吧。
周小鐵終于還是忘不了他的師道尊嚴。吻夠了,他重整衣冠說,要是坐下個小崽子,你的大學還念不念了?
5
阿蘭插入:
活該小Q在家鄉(xiāng)留下一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債。她天生多情,見著個男人就昏倒。我可不。我特有原則性,一向是有選擇地昏倒,也就是說,昏倒得恰到好處,昏倒得特清醒,特成熟,特有方向感,特有事業(yè)心,特有使用價值。
因為在A縣第一中學讀書時我有過一次昏倒的經歷。
那時我情竇初開,模樣俏麗,一雙亮晶晶的大賊眼含著說不清的萬種風情,黑油油的齊耳短發(fā)從中間分開,兩邊各別一枚花色發(fā)卡,看著又清純又風騷。每天,身邊熱熱鬧鬧總有一打以上的男友,而且隨時增添隨時更換,我每天跟他們玩美人計、空城計、調虎離山計,到最后走為上計……三十六計玩得神出鬼沒,興高采烈。只要不想喝大食堂的白菜湯了,總會有幾個男生沖過來表示愿意陪我下館子并替我埋單??山處煶錾淼睦系缇陀脭Q耳朵、打手板的方式讓我懂得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玩歸玩,瘋歸瘋,到晚上我把房門一關,滿懷刻骨仇恨,誓跟那些課本習題血戰(zhàn)到底,有一股子咬牙玩命、懸梁刺股的勁頭。盡管我的學習目的不太純,但決心已定,就是跳出農門,把我家的貧雇農革命家史從我這輩兒改為都市小資。
大徹大悟是從高二那次昏倒開始的。那年我看了不少007錄像帶,同時發(fā)現(xiàn)同班一個男孩,長相特007,大高個兒,寬肩膀,一對濃眉鳥翅般高高揚起。尤其那雙微陷的黑眼睛,亮晶晶的,酷斃了。他一直對我特好,常偷偷塞給我一些零食,無非煮包米、烤紅薯什么的。有幾個月我愛他愛得視死如歸,一見他眼里就水汪汪的,聲音也柔了身子也軟了。那是期末考試的日子,一個日頭高懸、熱氣蒸騰的大晴天,上午考代數(shù),這是我的拿手好戲,目不交睫,走筆如風,提前三十分鐘交了卷。那會兒007剛解出三道小題,而且兩個得數(shù)是錯的。我走出考場時,得意地向他飛去一道眼風,007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立馬起身把白卷交了。
我們手拉手鉆進校院外面浩瀚無邊、氣勢非凡的高粱地。
全世界就剩下一少男一少女——我倆。
也許因為我對自己的考場表現(xiàn)特別滿意吧,那天我的心情好爽好爽,特想做點兒什么越軌的事情讓自己陶醉。我和007坐在陰涼的高粱地里,天朗氣清,萬籟俱寂,綠葉蓋頂,微風在濃綠中流動。我咬著一根細草莖,嬌羞著小臉默默聽自己的心跳。007也無語,拿一截樹枝在地上瞎畫。一只花翅蝴蝶翩翩飛來,在我們眼前繞來繞去,然后伏到一只白蝴蝶身上,它們的尾部戰(zhàn)栗著勾搭在一起。一股曖昧的熱流從我的小腹神秘升起。
四只嫩眼熱辣辣盯著那兩只蝴蝶。
你說,哪只是公的?我悄悄問,不知為什么嗓子有些干啞。
007說,上邊的唄。
瞎說,你咋知道呢?
晚上俺爸俺媽就這樣……
你見過咋的?
咋沒見過呢!白天俺爹媽老是干仗,為點兒什么破事兒就撕頭發(fā)滾到一起。晚上他們又那樣,開始俺不懂,以為爹媽又打起來了,嚇得心怦怦跳,后來才知道是干那事兒。你知道那是啥事兒嗎?說著,007怯生生伸手過來,從后面攬住我的腰,偷偷摸摸好像我不知道似的。他的手指就那么輕輕一勾,我已經軟在他懷里,羽毛一樣輕盈。
高粱地成了無比遼闊的大床,遮天綠葉成了遮羞的紗幕,泥土味散發(fā)著自然和野性的誘惑。007脫下藍布褂鋪在地下,像《紅高粱》里的野男人放倒鞏俐一樣放倒了我,又解開我的襯衫、胸罩、裙扣。鉆過葉縫的點點陽光灑在花蕾似的乳房和胴體上,讓我如發(fā)情的母蝴蝶,緊張、好奇、羞澀而又充滿渴望。欲望的洪流洶涌澎湃,青春扭動出熱狂的弧線。
快點兒快點兒,一會兒還考政治呢!濕漉漉的我叫。
他解開自己,一件件衣物鏗鏘有力地甩出去,特男子漢……
突然,我的目光直直地凝固了。在他堅挺的地方遮著一件灰突突的粗黃布大褲衩,當他拉下褲衩的時候,一條細麻繩留在赤裸的腰間。不知怎么搞的,麻繩竟系成死扣,007解了半天沒解開,又想把它扯斷,可怎么也扯不斷,皮膚被深深勒出一道紅印——其實那麻繩是不礙事的??磥?07有點兒緊張,有點兒不知所措。
干嗎系條麻繩?半昏半醒中我問。
褲衩的皮筋斷了,007說。
激情、欲望、沖動、昏厥、癡愛一瞬間全部崩塌。不不不,他怎么可能是我的007?007怎么可能在高粱地里做愛?在高粱地干那事兒只能叫“耍流氓”。007怎么可能用一條麻繩系住自己的褲衩?真正的007和各國美女上床時,脫下的一切衣物都是大不列顛名牌,包括腰帶、短褲、打火機和手槍。高粱地里的他就是苦干一輩子,估計也穿不上007的AKHO牌短襪。
那條細蛇樣的麻繩驚醒了我。瞬間退潮。我速凍似的冷成雪白的冰激凌,大義凜然地、堅決地推開堅挺的他。在麻繩愣眉愣眼的注視下,我亮著一身冷酷的曲線站起身,先是用他的藍布褂仔細揩凈身上的泥土和草葉,然后套上粉紅短褲,然后扣上白色胸罩,然后穿上藍裙和白襯衫,然后登上扣帶紅皮鞋,然后頭也不回,撥開密密匝匝的高粱葉子,走了。
麻繩提著大褲衩愣在原地叫,你咋啦?咋不干啦?
我不理不睬,繼續(xù)走遠,像T型臺上的時裝模特兒扭動著纖腰,當然也因為地不平。
綠色海洋里暴出一聲驚天怒吼,我操你媽!
人家英國007多高雅,人家把做愛當成快樂的享受。據(jù)說有個翻譯把中國這句罵人話翻給老外后,老外迷惑不解地說,做愛是一件多么銷魂的美事啊,如果有個男人愿意和我母親做愛,我會非常感謝他。
人家007發(fā)火時頂多罵一句狗娘養(yǎng)的。
麻繩這狗娘養(yǎng)的!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麻繩讓我明白了一件人生大事。因此當我提著行李第一次跨入H市,第一次跨入大理石砌成的輝煌校門時,我想的第一件事是:今后決不在麻繩式的愛情里昏倒,決不回到腰里系著麻繩的故鄉(xiāng)。
我想的第二件事情是:對漂亮女孩來說,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在家鄉(xiāng)那種小地方,我們能逮著的最成功的男人基本上是科長(在那兒叫局長)、鄉(xiāng)長和鎮(zhèn)長級干部,絕無可能像萊溫斯基那樣整日圍著美國總統(tǒng)叫親阿哥。家鄉(xiāng)的男人個個英雄蓋世,都有三碗敢過崗的本事,日里常常找茬兒把老婆按在炕頭暴揍一頓,夜里再摟到身下轟轟烈烈胡來一通,據(jù)說兩者都有利于解酒。他們見了婦女稱老娘們兒,見了我們叫丫頭。那兒的雞鳴狗吠一直響徹我們的夢鄉(xiāng)。那兒的塵土總是掛滿我們疲憊的臉和疲憊的鞋。那兒的毒日頭把我們的臉蛋涂上勞動婦女特有的健康無比的紅暈。只要回到家鄉(xiāng),過不多久我們準會成為標準的洗衣婦和孩子他媽,歇氣兒的時候便會拿一張小板凳坐在門前,一邊敞著鼓鼓的奶子喂小崽子,一邊跟鄰居大媽夸老公扯老婆舌,傳誰誰和誰誰鉆高粱地了,而且一說就特細節(jié)特來勁兒,好像自己就是其中一方……
我想的第三件事情是:少用功多睡覺,以保持眼睛的亮度和皮膚的彈性;少吃飯多吃零食,以保持魔鬼身材。
我想的最后一件事情才是聽爹媽的話,別惹老師生氣,城里車多,上街別給撞嘍。
6
紅塔山插入:
我的家鄉(xiāng)是坐落在黑龍江南岸的一座小城J縣,站在我家的北窗口就能望見俄羅斯遼闊的大地、茂密的森林和山岡,還有錯落有致的一些白色小房子。盡管我被同學們稱為大號歐版美女,可迄今還沒有什么情愛史。相對于把愛情當玩偶的媚眼狐,把愛情當事業(yè)的王阿蘭,把愛情當美夢的小Q,我的確特別正人君子,真正的把愛情當伴侶。
媚眼狐說,這并不能證明你的品質多么高尚純潔,也許發(fā)情期來得比較晚。
我說,問題是你們的發(fā)情期來了就不走了,日夜騷動不安,弄得我也養(yǎng)成一個惡習,夜里不摟一只枕頭就睡不著覺。
嬌小玲瓏的小Q說,發(fā)情期越晚,來勢越兇猛,城里這些松松垮垮的小男人恐怕消受不了你,所以你不應當飄在H市,最好回老家找一頭壯漢,或者去西班牙嫁個斗牛士,或者去美國找泰森。
阿蘭一邊往嘴里扔爆米花,一邊上下端詳我說,別看你像正人君子似的,估計一旦逮著個男人,天一黑你就急著上炕了。
初進H市,我們像灰頭土臉的丑小鴨,瞧著潮水般涌過身邊的車流,橫穿馬路斑馬線腿都哆嗦。經過大學幾年打造,四只小天鵝妖嬈而出。我們深深愛上繁華美麗的H市,藍色的大海讓我們陶醉,紛飛的海鷗讓我們遐想。一想到家鄉(xiāng)那些張藝謀式的土掉渣兒的系列鏡頭我們就不能不極其恐怖。于是畢業(yè)前我們毅然決定,支持媚眼狐的動議:放棄毛主席他老人家“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路線,轉而執(zhí)行王明“左”傾盲動路線,堅決攻占H市,一邊打零工付房租吃零食養(yǎng)活自己,一邊像發(fā)情的母狼在街上和網絡上飄來飄去,搜尋著較為長久的職業(yè)和較為長久的情侶,隨時準備失去整個世界而獲得一條鎖鏈,最好還能拴住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行戶頭。
不過告訴你一個秘密,按照《共產黨宣言》的說法,一無所有的飄一代并不在乎失去鎖鏈。失去鎖鏈意味著我們將獲得整個世界。
7
北極狼是省報駐H市記者站的記者,真名白茫,北極狼是他的網名。社交場合,我說他是我“哥們兒”,他說我是他的“紅粉知己”,雙方大大咧咧像不分男女,其實我們的關系相當曖昧。他曾同我們“四人幫”共進晚餐,女孩們嘩笑胡鬧時,他把一支555牌香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面帶微笑默默靠在椅背上聽著看著,每隔半分鐘或稍長點兒時間吸一次。
他說,奇怪,你們四個美眉不是同代人,怎么會泡成死黨?
錯錯錯,我們大叫。我們大學同屆,生日同年,怎么會不是同代人!
北極狼搖搖頭說,據(jù)我觀察,紅塔山像五十年代“埋頭苦干的一代”,阿蘭是八十年代“垮掉的一代”,小Q是九十年代“憤怒的一代”,至于胡曉嬋——他用燃了半截的香煙指指我——帶有典型的世紀末特征,表面是“隨波逐流的一代”,其實是“離經叛道的一代”,腦后有反骨,最有可能成為幫教對象。
北極狼好眼力。
其實這并不奇怪,當下大學是思想解放和個性解放的沃土,大本們跟好人在一起特別容易學好,跟壞人在一起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更容易學壞。每個男生都拒絕埋頭讀書和埋頭苦干,渴望像比爾·蓋茨那樣橫空出世并且當個校園首富。女生們則渴望嫁一個比爾·蓋茨之類的人物,哪怕半年后離婚也能劈一筆巨款和一幢海濱別墅。我們四個小資美眉稍稍有點兒與眾不同,玩的是藝術品位。我們是本校著名文學社團火狐貍詩社的重要成員,又是學校戲劇舞臺上的出類拔萃之輩,合演過幾出青春劇,臺詞全是莎士比亞式的詩句,詠嘆死去活來的愛情和遠走高飛的背叛,在大學區(qū)轟動一時,名聲大噪。校園里,我學著大明星的樣子給追上來的男生簽名留念已是家常便飯。學新聞的我和學中文的小Q還常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合作時間長了,我們自然泡成扯不開的四人幫。
8
紅塔山真名喬英,是中俄第四代混血兒,長得人高馬大,高鼻大眼,豐乳肥臀(全省大學生運動會鉛球紀錄保持者),一頭閃著褐黃色光澤的長發(fā)彎彎曲曲,是從娘胎里帶出的天生波浪,讓我們嫉恨得要死。她屬歐洲型大號性感女郎,卻裝了滿肚子小資的酸情蜜意,一部《紅樓夢》里的詩詞倒背如流,一提黛玉葬花她就潸然淚下,悲悲切切地誦道:“奴今葬花人笑癡,來年葬奴誰人知。”
我常安慰她說,那是黛玉搞環(huán)保呢,你哭什么!
喬英說,這你就不懂了。眼淚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會哭的女孩是最有力量的,自古以來,哭得最壯烈的是孟姜女,哭得最優(yōu)美的是林黛玉,哭得最富有詩意的就是我。
我瞅瞅她那高大威猛的身架,說你別嚇死我好不好。
喬英的一對乳房渾圓高翹,碩大無朋,合在一起恰好是個籃球。她為此驕傲無比,特喜歡戴紅色胸罩以示與眾不同,同寢室女生因此送她一個“紅塔山”的雅號。男生都以為她是紅塔山香煙的忠實煙民,居然在校園叫開了。男生跟她一見面,就鐵哥們兒似的遞上一支,喬英就這樣把煙學會了。
紅塔山在502室特雷鋒特楊白勞,洗衣做飯拖地各種力氣活兒全包了。她的老家與俄羅斯僅一江之隔,那兒生活著不少中俄混血兒。從喬英吃苦耐勞的勁頭兒和長相判斷,我們都認為她的祖墳肯定在“靜靜的頓河”一帶,祖上一定有個哥薩克土匪葛利高里或農村大丫娜塔莎什么的。喬英卻堅持說她奶奶的媽媽本是安娜·卡列尼娜一類的上流社會交際花,當年在沙俄時代的圣彼得堡辦過一個著名的文藝沙龍,老托(托爾斯泰)、老柴(柴可夫斯基)什么的都去過,老托還吻過她奶奶的媽媽的小手。老托后來寫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其原型就是紅塔山這位祖奶。十月革命期間,她祖奶的老公被送上斷頭臺,這位“安娜·卡列尼娜”喬裝成鄉(xiāng)村農婦,只身流亡到中國邊境小城J縣,下嫁給一個身高體壯、只有一條腿的喬鐵匠,因此才鑄就了她喬英現(xiàn)在的健碩體形和混血兒模樣。也因此,紅塔山一直野心勃勃想寫一部《安娜·卡列尼娜》續(xù)集。
幸虧托爾斯泰老奸巨猾,把安娜寫死了,沒給紅塔山留下狗尾續(xù)貂的任何可乘之機。
9
王阿蘭細瘦高挑,長發(fā)披肩,走起路來纖腰裊裊,特有彈性,一雙渾圓的大賊眼總是亮晶晶地睜著,好像看什么都驚訝萬分的樣子。她的手機經常會出現(xiàn)這類短訊:“大賊眼,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大賊眼,像月亮,照到哪里哪里傷?!睋?jù)說全校半數(shù)以上的男生都知道,和阿蘭約會就像到幼兒園接小孩,必須提一大袋零食,什么爆米花啦話梅啦口香糖啦香草巧克力啦,甚至還要包括速效感冒膠囊和創(chuàng)可貼,否則她拒不接待。
王阿蘭是我們公認的媚眼大師,只要有男生在場,她總是翹著紅嘴唇一邊吃零食,一邊微微低頭瞅你說話,讓似羞非羞的眼風從半遮臉頰的長發(fā)縫隙上方飛出來,整個兒一個秋波迷亂,媚眼橫流。紅塔山以共產黨員的敏銳性深刻指出,王阿蘭的媚眼與胡曉嬋有本質上的不同,阿蘭的媚眼有一股妖氣,一股腐敗和墮落的味道,特像白骨精。中了她的媚眼妖氣的人特別容易喪失革命斗志和上進心,包括性能力。
在女生寢室深夜臥談會上,阿蘭曾就拋媚眼問題開過專題技術講座。她說,據(jù)我的經驗,拿媚眼勾人有想象不到的奇效。媚眼不是傻乎乎的直視,是斜刺里冷不丁飛出來的眼風,有奇兵突襲、直搗敵人心臟的意思。媚眼的第一要點是:先要望住他,等他回望時再迅速移開。媚眼的第二要點是:決不能和他對視的時間太長,太長了,就變成火辣辣的凝視,媚態(tài)皆無,反而顯得有點傻,有點性饑渴,像個性欲狂。媚眼的第三要點是:一定要飛去飛回,閃爍不定,輕舞飛揚。末了阿蘭說,上晚自習課時你們好好操練吧。兩周后,同寢室的女生上街跟小商販討價還價都眉來眼去,煙波萬里,糊弄得小商販神不守舍,好幾次付完貨忘了收錢——大家驚呼,阿蘭的專題報告果有神效!
阿蘭生于H市遠郊A縣一個叫櫻桃溝的地方,聽著富有詩意,其實是從未見過櫻桃的寂靜而貧窮的山村。阿蘭說,自從分田到戶以后,主持她家鄉(xiāng)日常生活的就是雞和狗。阿蘭的父母是小學教師,據(jù)說原來做過幾年公社飼養(yǎng)員,在他們的辛勤操持下,公家的奶牛越喂越瘦,公社書記的孩子越喂越壯,書記說,看來你們對培養(yǎng)下一代很有感情,這很好嘛。于是兩口子轉而成為光榮的人民教師。
阿蘭是典型的世紀末問題女孩,除了整天研究體形與時裝的搭配、皮膚與化妝品的搭配、她和大款的搭配,世界上的一切就和她沒關系了。她對紅塔山給她起的“白骨精”這個綽號頗為欣賞,認為相當準確地概括了她的魔鬼身材和魅力,于是愉快地拿“白骨精”做了自己的網名。平時一遇到大款特別是年輕英俊的大款,阿蘭立馬會晃悠一下,心跳加速渾身酥麻,說話聲也分外地響亮妖媚。反過來,只要阿蘭舉止言談突然異樣和夸張起來,你不必放眼世界就放眼十米以內吧,肯定有一個勞力士男人或亮仔出現(xiàn)了。
倘若阿蘭突然對亮仔或大款沒反應了,不是患了流感就是拉了痢疾。
10
看小Q小時的照片,本是細眉細眼,稱不上漂亮卻也秀秀氣氣?,F(xiàn)今那雙眼睛乍一看像杏核眼,仔細一看像肚臍眼兒——顯然是后天人工改造的。她本名趙桂芳,長得嬌小玲瓏,是農家院里養(yǎng)育的血統(tǒng)純正的小芳姑娘。她家境困苦,記得大一放寒假時,她羞紅著小臉向我借了五十元錢,我問她干嗎,她說,今年母親身體不好,家里沒養(yǎng)豬,想買五十斤豬板油背回家過年去。
別看她出身勞動人民家庭,但從小不愛勞動愛文學,不愛家鄉(xiāng)愛世界,不愛事業(yè)愛愛情,腦子里常有一些超凡脫俗的奇思怪想。大二那年,全班同學在階梯式大教室里討論《阿Q正傳》,有同學問教授,魯迅為什么要選Q這個英文字母做我們國民的代稱呢?那位大教授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現(xiàn)代文學史上似乎還沒人考究過這個問題。
小Q舉舉手站起來。她大大方方說,我認為,魯迅先生所以選擇Q做這位可敬國民的名字,是因為Q的形象可以讓人聯(lián)想到性交,以示國民在性問題上的陰暗心理。全班同學立馬報以熱烈的掌聲、笑聲,還有尖銳的口哨聲。全校師生為此大笑半個月,并不能不承認這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一大發(fā)現(xiàn)。此后全校近半數(shù)的男生都先后到她所在的寢室門口探頭探腦,問誰叫趙桂芳,一時間她的住處少長咸集,群賢畢至,冠蓋如云,門庭若市。
這一充滿想象力的新解使趙桂芳進入本校名流之列,無論男女,大家都叫她小Q,她也欣然受之,原來的芳名從此被人遺忘。
也許因為小Q對美好愛情的追求過于執(zhí)著而在愛情征途上又頗不順利吧,她與阿蘭恰好相反,她倒是關心世界上的一切,但永遠是義憤填膺、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正驗證了憤怒出詩人的說法。什么官員腐敗、環(huán)境污染、假冒偽劣,什么東北死冷、南方死熱,晴天太曬、陰天太潮、爹媽太熊、物價太高,什么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什么“網上自古無嬌娘,殘花敗柳一行行,雖有幾對野鴛鴦,也是野雞配色狼”等等??傊?她一天到晚牢騷滿腹,好像生來就是和世界人民對著干的。我說她是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那天阿蘭在床上做完八十個仰臥起坐,一邊揉著六塊腹肌一邊氣喘吁吁說,小Q體內肯定有一個倒立的靈魂,看什么都是反的,我認為這話挺深刻。
11
至于胡曉嬋,即我本人,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四歲半那年,住在上海黃浦區(qū)一幢黃色小樓里的外婆(我外公是國民黨大官,四十年代曾在聯(lián)合國里做過中國政府的代表,那幢樓是外公逃離大陸時留給外婆的私產),心疼在風雪塞外掙命的媽媽,曾把我接到上海送進幼兒園。園里有個極霸道的男孩二毛,胖得兩眼擠成一條縫,總搶我的牛奶、雞蛋和水果。許多年后我們在上海相遇,胖成彌勒佛的二毛已經是臺灣一家電腦公司的大陸經銷總代理了。他在酒桌上說,我為什么不搶別人,偏搶你的呢?因為我愛你。
我說你真?zhèn)ゴ?五歲就懂得調戲婦女了。
我問二毛,你尿床的毛病改了嗎?
二毛很誠實,說過了十八歲生日才改過來。
我嬉皮笑臉說對不起,你這毛病是我做下的,不知對你后來的性生活是否有不良影響?
二毛聽完我講的故事,臉色大變,從此以霸王別姬的決絕態(tài)度與我斷交。
記得那會兒每到夜里,我就瞪著一雙小狐眼在天藍色小木床上靜臥,等小朋友們睡著了,便悄悄下地,到衛(wèi)生間接一盆水,悄悄倒在二毛床上。早晨,阿姨就會當眾大聲斥責二毛,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小雞雞,總尿床。二毛父母好奇怪,我們孩子在家里從不尿床,為什么一到幼兒園就尿,你們的教育管理是不是有問題,給孩子的心理壓力太大呀?
半個月后,二毛夜夜受潮氣的影響,真的開始尿床了。我那時太小,還不懂得干壞事不能對外說,就把勝利的喜悅跟小朋友們分享了,阿姨大為震驚,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阿拉還沒見過這么壞這么有主意的小妮子。
怒火滿腔的外婆臉色鐵青,命令我站到墻角去,面壁而立不得亂動,然后提著菜籃上街了。這個辦法肯定是她從國民黨丈夫那兒學來的——為此我從小特恨國民黨。老人家回來后,發(fā)現(xiàn)所有杯盤碗碟全部成了碎片,像零零碎碎的日光月光星光燈光亮晶晶灑了一地,感覺爽極了。我哭著告訴外婆,剛才來了一個長鼻子老巫婆,是騎著掃帚從窗口飛進來的,把家里東西砸碎以后又飛走了。我蒙著小臉嗚嗚裝哭,不時從指縫間偷看外婆。外婆仰天浩嘆,說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立馬打電話讓媽媽來接我這個小赤佬滾回東北老家去。老人家謝世之前還留下一句話,說三歲看大,五歲看老,曉嬋這小囡子是天生的王熙鳳。幸虧她是女兒身,不然長大肯定是上海灘上的一霸。我認為這個論斷頗有先見之明。
12
愛誰誰。是誰像誰我們都不在乎。不管怎么著,我們畢竟是大本,畢竟是飄一代,畢竟是經過網浴洗禮的新時代美眉,畢竟是世紀末的超另類。中國誕生了我們這一代,離偉大復興就不遠了。我們不懂搖滾但是聽。我們不愛前衛(wèi)藝術但是看。我們喜歡美國但討厭他們喋喋不休的救世主說教。我們討厭日本鬼子但喜歡日本制造。我們很陽光又有點兒壞壞的感覺。我們天真清純又有點兒老奸巨猾的味道。我們活得極其清醒有時又假裝糊涂。我們個性鮮明卻又色彩混雜。我們不愿意堅守鄉(xiāng)土,只想在混亂的大都市和幻燈片式的愛情里飄來飄去,煩了就走人,悶了就換片。
男孩闖天下要在血水、鹽水、汗水里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在某種特定情境下,女孩只須香腮掛幾滴珠淚,梨花一枝春帶雨,便可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不過敵軍一般不會望風而逃,反倒聞風而至,撫摸著我們的小手執(zhí)意要當護花使者,這是叫我們特別感到為難又自鳴得意的地方。
13
阿蘭插入:
我們四個美眉走出大學校門后,市區(qū)幾個國家機關表示愿意接收我們,好給科長處長局長掃地打水、寫個小破稿什么的??晌覀冭F了心,決不去政府機關做契訶夫筆下的那類小公務員。而那些富得流油的行業(yè)如金融、海關、新聞界以及國有大公司又決非我們憑自薦書和媚眼能打進去的。其一,我們的大學不是名牌,不像清華北大那樣名震四海;其二,人家的好爹好媽一個電話一張條子,就可以把事情擺平,我的好爹好媽只會種地喂豬和哀聲嘆氣。因此,每次我花枝招展、滿懷熱望地去應聘,回來常常是舊傷痕上添新傷痕,恨不得直奔風浪滔滔的海邊,眼含淚珠踏著浪花徘徊一番,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等待瓊瑤式的白馬王子在關鍵時刻演出一場董永遇仙或英雄救美,等不著再回來。
看來漂亮臉蛋兒并不像我姐說的那樣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媚眼狐對鏡喃喃說,一臉的苦大仇深。
你真幼稚,現(xiàn)在盛行的是權力拜物教,小Q深刻地補充道。
只有紅塔山信心十足,像目光遠大、堅貞不屈的黨代表。每逢我們因應聘失敗而傷心得縮在床頭抹眼淚時,她總是挺著紅色巨乳,背著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說,走著瞧吧,天生我才必有用,現(xiàn)今是重色輕友的時代,機遇屬于有準備的頭腦和能蒙人的臉蛋,我就不信咱們遇不上憐香惜玉的小男人!
于是我們破涕為笑,信心大增。
就這樣,我們四個大本美眉、四雙美腿、四雙纖巧的高跟鞋,嘻嘻哈哈走在H市的街上,沒心沒肺,趾高氣揚,舉著一雙亮眼望天,就等著別人瞅我們,好像H市不過是我們手上的一塊西西里奶油蛋糕。夜里上網沖浪,多少年輕的或假裝年輕的蟲子游過來,嬉皮笑臉跟我們套近乎,其中痛心疾首或山盟海誓表示愿意和我“白骨精”共度良宵、白頭偕老的,比追她們三個的總數(shù)還多。這讓媚眼狐她們嫉恨不已,說現(xiàn)在的好男孩怎么都喜歡壞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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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沒有固定收入,個個又是對時尚窮追不舍的美眉,對買新潮時裝、化妝品、果仁巧克力什么的包括泡吧、蹦迪這類虛度青春的事兒,無論花多少錢都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對生存的基本需要卻專跟自己過不去,一分錢掰成八瓣兒花。我們只買報不訂報,能打的決不坐公共,能偷書或帶上椅墊面包礦泉水,整天坐在書店樓梯上抄書,但決不買書。有一度我們天天白菜蘿卜土豆,三雙筷子在玻璃罐頭瓶子里搶醋泡咸菜,吃得眼睛發(fā)綠,人就像買回的過季青菜一樣無精打采。
當然,我和三位室友不同。葉怡姐活著時是我經濟上的堅強后盾,同時還有神秘男友林肯不斷向我表示他的好意,現(xiàn)在則有北極狼的關愛。因此每當飯桌上空空如也,三雙綠瑩瑩的餓眼就齊刷刷轉向我,那意思是,舍長,咱們的飯菜呢?搞得我心煩意亂,經濟負擔極重,活像農村里養(yǎng)著三個大閨女的風流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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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金海灘酒吧做過三個月的侍應生,因為特優(yōu)雅地把一杯摩卡熱咖啡潑在一個臺獨分子激情洋溢的褲襠處而被辭退。我還在一家婦女雜志包過三個月“婚姻與家庭”專欄,因為與主編——一位珠光寶氣的馬列主義老太太屢屢發(fā)生歧見,只好憤而辭職。阿蘭、小Q和紅塔山見我屢遭摧折,都勸我去找找那位林肯,干脆去他的公司當個副總什么的。我故作高深而且不屑地說,拿破侖在他的仆人面前永遠不是偉人,相愛的人一定不要相距太近,否則頭上的光環(huán)會消失的。
三位室友頻頻點頭嘆服不已,她們哪知道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像挖耳朵眼兒挖到鼻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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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插入:
我在一個電視劇組里當過兩個月零三天的劇務。有天傍晚我出去遛彎兒,聽見牛圈那邊有一種奇怪的哼唧聲,以為公牛母牛正在耍流氓,這聲音讓我直犯糊涂,一心想走開,腳尖卻不聽話地踮起來悄悄繞過去。探頭一看,哇塞!扮演地下黨的大胡子導演和女一號“軍統(tǒng)女特務”正在干草堆上起勁地搞“國共合作”哩。惜乎當時我發(fā)出的驚叫聲不幸過于處女,就像石尖劃過玻璃或劣質粉筆劃過黑板,嚇得那位導演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要不是他急于提褲子,肯定會掏槍崩了我——好在那二十響大肚匣子是塑料的。那位中央戲劇學院出身的女一號倒是久經沙場的樣子,不慌不忙坐在草堆上攏頭發(fā),甚至還偷偷朝我露齒一笑,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那樣子特鎮(zhèn)靜特老練,好像不過剛剛偷吃了一塊奶糖。事后她還疑惑地瞅著我問,你什么出身?怎么混進演藝圈了?圈里“上戲先上床”的潛規(guī)矩你不知道啊!
自然,那天因為我的意外闖入,大胡子導演漸入佳境的演技和武功不得不半途而廢。結果在劇組只干了一半流程,我就不得不黯然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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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Q插入:
我在多家廣告公司、影視公司干過腳本策劃或廣告語撰稿什么的。盡管我自覺地把自己歸入當下最可愛的小女人一類,但這并不影響我對自己的定位——相當敬業(yè)而又品貌雙全的都市才女。我曾為一家酒廠出產的紅樓酒撰寫了十二條廣告詞,其中最精彩的一條是:“中國文學的經典之作——《紅樓夢》;中國酒業(yè)的夢幻之作——紅樓酒!”
那家酒廠的老板又高又黑又胖,說話和呼吸的時候,他那蠕動的多褶的巨腹和多層下巴像一道長長的滾動扶梯。看了我的杰作,他不禁拍案叫絕,竟然拉住我的小手說,桂芳啊,俺這個酒廠就缺你這樣的人才,俺好好喜歡你,晚間犒勞你一下,想吃什么說,然后俺陪你去海濱度假村好好休息休息……
我嚇得哆哆嗦嗦趕緊一溜煙往衛(wèi)生間跑——這是小時坐下的毛病,一害怕就想尿尿。唉,我那嬌小玲瓏的樣子總給人一種惹人憐愛或軟弱可欺的感覺,而這兩者又難以嚴格區(qū)分。
過于憤世嫉俗的我實在看不慣商場的暗箱操作,又受不了老板的性騷擾,只好先后三次毅然決然炒了老板的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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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塔山插入:
據(jù)說,幾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把中華民族壓抑慘了,如今中國年輕了活躍了,于是到處布滿性騷動和性騷擾??晌姨焐愘|,血管里流淌的十六分之一哥薩克血統(tǒng)給了我一個曲線豐美而又相當壯麗的身架,卻老是沒人來騷擾我。一首有名的詩這樣嘆道:“我/獨居女人的門開著/誰來與我同居。”這詩好像寫的就是我。不過我不像媚眼狐或阿蘭那樣思想解放得沒邊沒沿兒。冷雨敲窗,一燈如豆,靜夜獨坐,我只能默默品味孤獨和憂傷。但我相信,孤獨和憂傷永遠是小資最美麗的旗幟。
每當我舉著一張哥薩克女孩的臉蛋去求職時,許多武大郎開店式的小老板只及我的胸高,于是他們把平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胸部,對我倍加欣賞又望而卻步,深恐難以駕馭,末了總是和顏悅色地把我禮送出門。
總之,我們四人幫在求職、找伴、尋窩這人生三件大事上都不是很順,于是我們像海上孤帆,終日漂泊在風險與機遇并存的H市,相依為命同時相互激勵,發(fā)誓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處處不養(yǎng)爺,再找歪脖樹,堅決將飄一代的生涯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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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包租的502居室,關于如何打發(fā)周末這個有點兒煩的雨夜,我們用擲硬幣的方式決定去向——正面是泡吧,背面是蹦迪。當?shù)囊宦?硬幣落在泡著幾條三角褲的臉盆邊緣上,又滾到散發(fā)著劣質洗發(fā)香波味道的水泥地面上。
背面!OK!
一陣歡呼雀躍之后,我們清一色換上短打扮,或露臍裝或短褲,阿蘭(她經常向男生們強調指出,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嬋就生于她的原籍陜西省米脂縣)最為新潮,一畢業(yè)就把額前的一綹長發(fā)剪短,染成金黃色,這會兒用摩絲拉直,使那個腦袋看上去就像一柄熊熊燃燒——在我看來更像行將熄滅的火炬。她在穿衣鏡前扭了十分二十秒,終于選定一件具有暴露癖傾向的杏黃色吊帶背心,胸部春光半泄,圓潤白嫩,勾人魂魄,后面歪歪扭扭印著紅色的ILOVEYOU(我愛你),細細的帶子叫人擔心會隨時斷落。緊繃繃的牛仔褲在膝部開出兩個破洞,腳踝處突然放出一朵喇叭花,白皙的腳登一雙紅色亮漆高跟皮涼鞋,趾甲上的血紅分外刺眼。
給北極狼發(fā)完帖子,我關了電腦,往嘴里扔了一顆泡泡糖,然后哼著歌兒換上白色短褲和粉紅色露臍衫。阿蘭乘我不注意,偷偷拿我的蘭蔻香水往頭臉和腋下噴了幾下,然后斜扭腰肢,挺胸翹臀,在鏡前走了一圈貓步,末了擰出一個S型,一手搭在屁股上回眸問我,曉嬋,感覺怎么樣?
我斜她一眼說,花里胡哨,酷斃了!遇上沖繩美國大兵肯定特想強暴你。
小Q插嘴說,你也跑不了,說不定讓你生個中美混血兒呢!說著她往胸罩里塞了四條手帕,也抓過我的香水噴了幾下。
煮酒論英雄,聞香識女人。在進入十七歲花季那天,我第一次接受了一個男孩贈送的香水,從此就迷上這種讓女人鮮美如花、讓男人心旌搖曳的高貴液體,并有了收藏的癖好。那男孩叫米羅,迄今為止是我最想嫁的卻又被我殘酷拒之門外的人。這件事想起來就讓我的心隱隱作痛。后來那些向我獻媚的男人問我要什么禮物,我無一例外地回答:香水!
得益于我的收藏,同室三個女光棍都香飄四季,一出門特像糖衣炮彈。
叫了一輛計程車,四個女歹徒就這樣以極強的殺傷力出現(xiàn)在H市開發(fā)區(qū)的“橢圓形辦公室迪廳”。這個名字起得很卑鄙,美國總統(tǒng)辦公室本是“世界領袖”跟世界人民叫板的地方,自從克林頓和萊溫斯基鉆到星條旗后面胡搞了一番之后,那地方就叫人想入非非。不過克林頓以這種方式證明自己不是神,而是憐香惜玉的阿肯色州大男孩,而且對咱們中國的主席很客氣很尊重,我認為他挺可愛的。只要他沒讓萊溫斯基當國務卿,那點屁事兒不算啥。
20
北極狼:E-mail
收件人:媚眼狐
時間:1998年6月10日21時08分
我——第一百頭豬失望地回到圈里。今晚相看的MM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和一雙可愛的俄式香腸美腿,據(jù)說是一家銀行信貸科職員。她第一句話問我姓名,第二句問年齡,第三句話就直奔主題,說現(xiàn)在大學生畢了業(yè)就下海做董事長開大奔賺大錢,你做啥生意了?
我說,你能幫我搞定貸款嗎?
得看啥項目啦,MM那口氣就像華爾街上的金融大鱷。
我說我的生意還可以,主打項目是在校園賣挖耳勺。
然后我說今天比昨天涼,她說昨天比前天熱,我們不咸不淡地胡扯一通之后,我以“連夜為報社趕稿子”為由,彬彬有禮地告辭了那雙俄式香腸美腿。
我?guī)浳胰菀讍?為什么找對象這樣難?
媚眼狐,打你的手機不在服務區(qū),又出去瘋了?
我知道你們這些美眉。你們行將告別不食人間煙火、夢想白馬王子的少女時代,正準備走向就業(yè)、走向社會、走向庸俗、走向好色的老板或好色的科長,走向自己的狗屁男人并為他繁衍后代、傳續(xù)基因。這時候你們很陽光又很沮喪,很快樂又很悲傷,很想一本正經又特別風情萬種,騷動難耐。你們痛并快樂著,愛并玩鬧著,活并犧牲著,隨時準備把自己存進一張長城卡或扔進一輛寶馬跑車上。
我還知道,許多女孩在畢業(yè)季的一夜情里,在校園的月夜或吱嘎作響的二層床上早已把自己毀掉多次,步出校門時又假裝特別清純,特別正經,特別處女。這時候的你和你的女伴們就跟大觀園里的美眉一樣,表面看著富麗堂皇,其實心里已經空空蕩蕩——春夢即逝,來日險惡,所以你們這群可愛而又可憐的MM才見花蕩淚,見月傷心。讓穿過你的黑發(fā)我的手撫去夏夜的雨和傷痛的淚,我不愿意看到你在黑夜放縱黑色激情和放棄自己,盡管你已經是不可救藥的媚眼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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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橢圓型辦公室”迪廳寬闊浩瀚,燈光陰險,人山人海,清一色少男少女酷哥辣妹,因為人多,相互間貼得很近,穿得又少,氣味難聞之極。但這種狂轟濫炸、燈光閃爍的迪廳,是我們忘卻現(xiàn)實、逃避社會、懼怕成熟、釋放個性的最好去處。成功者和失敗者、無產者和有產者、吃毒者和三陪女、大款和小資、流氓歹徒和良家兒女,在這里一律平等。這是集體的瘋狂和有節(jié)奏的放縱。這里充滿沒有交流的交流,沒有性愛的性愛,沒有藝術的藝術,沒有記憶的記憶,沒有死亡的死亡。炸雷似的音樂像要轟掉整幢大樓,高潮迭起,力道萬鈞,生命在這里散發(fā)著野性的魅力,幾百上千人齊聲高唱、跺腳吶喊,每個人把自己扭成旋風、神幻駭客和變形金剛。暗中傳銷的搖頭丸讓人扭成麻花,頭搖得像撥浪鼓,靈魂直飛天國,搖到銷魂處,能化腐朽為神奇,視疽癰如桃花,把鮮血當果汁。
我們當然沒錢也沒膽量碰那些東西。我曾兇著一雙狐眼跟三位死黨說,誰要敢碰那玩意兒我就殺了誰。但這里的幾個領舞(包括一個長滿胸毛的美國白種青年和一個嬌小的菲律賓女孩)一直是我們大學男女宿舍里津津樂道的寶貝偶像。我們蹦著跳著搖著晃著,目光飄飄秀發(fā)飄飄四肢飄飄很投入很瀟灑很文化,個個香汗淋漓,肚臍眼兒亮著一汪晶瑩的汗水。
大海的濤聲在迪廳外回蕩,我們在大海的濤聲中瘋狂搖蕩,把自己搖到分崩離析、大腦一片糨糊的程度。
晚九時四十五分,幾個喝高了的小崽子突然為阿蘭打起來了,這是美女與野獸的戰(zhàn)爭,也是雄性發(fā)情期的戰(zhàn)爭,迪廳里汗珠與鮮血齊飛,拳腳與纖腰共舞,人們瘋狂叫喊,像狂喜又像恐怖。不知哪個狗娘養(yǎng)的混亂中有意無意一把扯斷了阿蘭的背心吊帶和黑色蕾絲胸罩,兩個白嫩乳房像核彈頭一樣彈射出來。阿蘭驚叫一聲,捂住胸口屈腿坐在地板上,那姿勢優(yōu)美得像一朵盛開在鵝卵石中間的水仙花,搖曳多姿,香味四溢,全場歡聲雷動。
在迪廳燈光大亮的同時,一份帶血的《海都晚報》的碎片飛落到我的臉上,我嚇得大叫一聲,一把抓下來擲在地上,以為是什么人的一片皮膚被撕下來了。眼光順著那么一瞥,報屁股上的一則廣告映入眼簾:凱達商貿集團誠聘……
我凜然一震!
在亂作一團的人群中,我鎮(zhèn)靜地拾起這份帶血的機遇,將廣告小心翼翼撕下,塞進白色短褲口袋里,然后啪地把已經寡淡的泡泡糖膠按在墻上,喊阿蘭、小Q和紅塔山趕緊撤退。
我為這不期而遇的廣告心神不安,也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勝利大逃亡興高采烈,因為終于有時間也有理由去泡北極狼了,盡管我在剛發(fā)出的帖子里說過今晚決不與狼共舞。我邊撤邊給阿蘭系吊帶裙,她嬌滴滴抹著眼淚,從胸罩里解放出來的乳房活蹦亂跳,像兩只快活的兔子。
我必須承認,凱達商貿集團一直是我想去特別朝拜的麥加圣地——因為葉怡不死的陰魂一直在那里飄蕩……
作者簡介:蔣巍,1947年生人,滿族,作家、評論家、書法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曾先后任哈爾濱市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小說林》、《詩林》總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藝報副社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主任。出版作品主要有:報告文學集《今天狹路相逢》、《愛情,夢里黑土地》;長篇小說《海妖醒了》、《今夜艷如玫瑰》;長篇紀實文學《延安女性風景》、《中國女子大學風云錄》、《紅色福爾摩斯》、《渴》,《叢飛震撼》以及散文集《國風》、《我是個才華橫溢的家伙》等10余部,分別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出版。
作品獲獎情況:報告文學《踏著閃電行動》獲金盾文學獎;《大洋的此岸與彼岸》(合作)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在大時代的彎弓上》獲全國第三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人生環(huán)行道》獲全國第四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中國地龍熱——瘋狂與憤怒》獲人民文學出版社與中國青年報聯(lián)合主辦的全國“火鳳凰杯”報告文學征文一等獎;《你代表誰?》獲2004年度全國報告文學學會一等獎。中篇小說《生活本該是另一種》獲廣東第十四屆朝花文學獎;《叢飛震撼》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一些書法、國畫、油畫作品曾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和一些地方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