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長篇小說《末日官妓》梗概:寫的是哈爾濱的一段歷史。60年前,1949年,哈爾濱當局大批量武裝遣送妓女至北滿,此后再無文獻。在遣送方向上,民政、公安、婦女等行業(yè)志眾口一詞稱礦山。東北有山皆礦,煤礦鐵礦銅礦還是金礦?人數(shù)上也含糊。是歷史弄丟了她們,還是她們弄丟了歷史?或許雙方都有責任?!赌┤展偌恕分姓业降搅怂齻兊囊恍﹤髡f。
下面是小說開篇部分:
1. 前言
日偽時期的哈爾濱糟糕透頂。
作為日本的中心殖民地和交通樞紐,1936年至1946的十年間,城市發(fā)展呈畸形繁榮。據(jù)史料載,北滿妓女有七萬,七有三成在哈埠。領執(zhí)照的妓院176家、公立大煙館56所、鴉片發(fā)放所169處。1946年至1949的三年間,新生的民主政權對色情業(yè)實行了嚴苛監(jiān)管,采取了限制營業(yè)、收繳重稅、派員接管等措施;對妓女實施從良、從業(yè)、投靠親友等遣散手段。然而上述努力收效甚微,明娼暗妓成為窩藏匪盜、交易毒品、販賣人口、滋生性病的媒介。
哈埠各界取締妓院呼聲日漸。
1949年4月21日,民政、公安集結500余人的武裝力量,會同傅家甸區(qū)妓管會對桃花巷褲襠街、北市場、薈芳里等三處色情場所密集區(qū),發(fā)起清匪霸、掃黃毒、封妓院的突擊行動。是日晚十時,武裝力量完成對三處色情場所密集區(qū)的秘密包圍,十時一刻,突擊行動在北市場、桃花巷褲襠街同時展開。北市場多為野妓,且散在民間;桃花巷褲襠街妓家與商家參差,且有僑民居住,因此,遵循不擾民的原則,上述兩處只注重聲勢而不注重成果。
突擊行動成果要出在薈芳里。
十時一刻至十一時這一時段中,上述兩處的突擊行動基本完成。順利,行動方?jīng)]有遭到武裝抵抗,有幾次雞飛狗跳也在意料之中。十一時一刻,桃花巷升起一顆白色信號彈,一是通知薈芳里方面可以行動了,二是報捷。突擊行動的總指揮在薈芳里。打信號彈的那一槍,有著非凡的意義:寄生在哈爾濱肌體上百年的毒瘤剔除了,延續(xù)三千年嚴重摧殘婦女身心健康和尊嚴的罪惡淵藪即將絕跡,這一槍似乎只有南昌起義的那一槍可比。
然而,打槍的地點不是很好。
從街區(qū)圖上看,桃花巷褲襠街沒有桃花,但褲襠明顯,兩條細街插入一條粗街。那一槍就打在三街交匯處,嚴格說打在兩條細街搭成人字尖端,人字尖端有一座人字建筑,建筑里面是京畿駐東北五省采辦局,那一槍打在采辦局門階上。如果是褲襠,那地方是悶熱而潮濕的地方。
2. 圈樓
薈芳里的簡稱叫做圈樓。
圈樓外沿一圈的建筑是娼家,圈里面是商家。圈里面館子挨館子、戲園子挨戲園子,館子與戲園子的縫隙間是大煙館和澡堂子。圈里面的商家與娼家一樣,都是做著人體上的營生。光復后,新生民主政權曾向各界鄭重宣稱,民主改造后的圈樓應稱為傅家甸區(qū)薈芳里,但各界,特別是男人界,仍堅持稱圈樓。對此娼家們認可,圈兒對娼家和婦女界而言,很簡捷很有象征性。
薈芳里堪稱哈埠妓院中的典范。圈樓的妓院有南北班之別,南班稱姑蘇,賣藝偶或賣身;北班無藝可賣,因而經(jīng)營單一,尋芳客的層次也低下,多為街頭浮浪和碼頭上的苦力。南北兩班在稱謂上也有雅俗之別,北班多稱為什么班、什么堂、什么館。南班則叫做吟詩小筑、陋室中人、垂青小舍。
垂青小舍是典范中的典范。
與其他娼家不同,垂青小舍兩面開門,一面向著圈樓內(nèi)部,這一面的經(jīng)營與其他娼家無異;另一面向著圈外開門,牌牌上叫做閩杭絲竹苑,是一處半娼半商的買賣,售書畫、售樂器也售古玩。因此,垂青小舍的姐妹們也分為南北兩個幫派。弄書畫懂樂器識古玩的為南囡派,也稱為南窗妹,因為南囡們住在朝陽的房間。班主也住南房。班主姓段,叫做段平章。段班主是紹興人,光復后回紹興去了。南囡中有五位姓段,是段平章從江南帶過來的,段氏南囡書畫與樂器兩方面的功夫都好,是南囡們的正宗。南囡住南房的另一個原因,出自經(jīng)營上的需要,她們是哈埠官員富商們的臨時妾,那些南房是他們的臨時家。
北面房間里則是一般賣皮肉的女孩子,南囡們稱她們?yōu)楸鳖^的草兔子。北面有一層半地下的房間,鴇母和茶壺領著新入班的小草兔子們住在那里,南囡們稱半地下室為兔子窖。三天前,鴇母和茶壺被區(qū)委工作隊叫去聽會,至今沒有下文,所以兔子窖里目前只有一群小草兔子。住北面悲慘,北面臨江,開江的暖風不進北窗,而封江的寒風卻偏要進來,在窗縫里死乞白賴地叫上一冬。
突擊行動首先波及小草兔子。
最先波及的是小草兔子們的嫖客。武裝人員把他們一個個地從一個個被窩里薅出來,薅到院子里,讓他們貼墻根蹲下,臉沖墻手抱頭。其中一兩個光腚的請求去小草兔子那里拿衣服,武裝人員說等著,等到突擊行動結束后。這之后才薅小草兔子們,把她們從北房薅出來塞進兔子窖。薅來薅去的中間,樓道里滿地是小草兔子們失落的物品,她們除衣物而外,還要帶走其他東西,比方杯盤和食物、比方臉盆和肥皂,一名小草兔子挺著肚子走,走來走去走露了餡,一架俄式座鐘轟然一聲掉了下來。
因此,在突擊行動由北房向南房過渡的時候,一名武裝人員用硬紙殼喇叭喊話:帶上簡單的行李和十天的日用品到門廳集合,妓院的物品留在妓院,充公,人民的血汗理應成為人民的財產(chǎn)。
門廳,往昔掛牌見客的地方。
南囡們的名分牌都沒有扣過去,說明她們近日沒有生意,藝和身都處于閑置狀態(tài)。門廳的裝潢陳設中西合璧,鋼琴、沙發(fā)、臺球桌,太師椅、軟屏風,屏風上畫的是竹。南囡們沒用薅,她們規(guī)矩,排成一列從木樓梯上咯噔咯噔地下來,打頭的、收尾的,依然是名分牌上的次序。喊話的武裝人員再喊一遍,南囡們聽話,除開簡單的行李之外,其他東西都放下。其他東西指的是樂器,她們把琵琶和阮一類占空間的放下,只留竹笛和口琴。其他東西還包括飾物和玩物,耳環(huán)、手鐲、象牙骰子等等。不過,她們沒有把飾物和玩物擺到臺球桌上去充公,而是捧著這些東西走到屏風后面去,走到貼墻擺放的太師椅那里去,放到太師椅前面的紅木茶幾上面。太師椅后面的墻上,高懸著一位老男人的畫像。老男人是段平章的一位祖宗。
她們把人民的財產(chǎn)還給妓院。
行動方在薈芳里拿到了成果。
嫖客中發(fā)現(xiàn)了三名在逃敵特,其中一名現(xiàn)場正法。妓女方面的成果主要表現(xiàn)在數(shù)量上,薈芳里一處集結的妓女的數(shù)量,相當于另兩處。垂青小舍再次成為典范,南囡北兔不但全數(shù)集結,而且多了三名。對此,行動方表示樂觀:多了總比少了強,少了,拿我們中間誰去頂坑?
圈樓內(nèi)部有一條圈路,妓女們在圈路上站成一圈,然后開步走,出北門。出北門再走,走一百五六十米到白俄炮隊廣場,那里有三五十臺卡車等著裝她們。這時候停電了。街燈和那些亮著的窗口同時熄滅,街兩側的房屋瞬間變成墻,熄滅的窗口是墻上的一個個洞。這時候妓女開始害怕和冷,她們不再咿咿呀呀,默默地走,后面的看著前面的屁股。而武裝人員對停電有所準備,他們拿出手電和燈籠,最次的照明設備是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因此妓女隊伍兩側點點光明,她們像是一條退出光明的暗河。
第二天的松江晨報報道了這一事件。報道中說,此次突擊行動共集結妓女733名,經(jīng)連夜審查,對她們做出三個方向的處理,其中511人送往外埠金礦;有家可歸的145人遣送回家;無家可歸的77人則送往游民教養(yǎng)院。提及妓女們被押解出圈樓的情形,報道采用了一句很鏗鏘的話:光明理應掌握在正義者手中。報道題目也很鏗鏘:千年冰河開了凍。
松花江恰在這一晚解凍,武開江。人們夜里聽得江面冰層響,醒來時冰排已然萬馬奔騰。跑冰排歷來是哈埠一景,而今天閑人們沒有心情去看,他們蜂擁到薈芳里去欣賞人去樓空。逛過妓院的去懷懷舊,沒逛過妓院的年輕一代去看新奇,更多的人是去拾破爛。妓女們晾曬在室外樓道上的衣服首先被一掃光,然后是床墊、床下的舊鞋、最后是床?;ㄗ觽円灿惺斋@,吃到了妓女們打茶圍剩下的夜宵。受冷落的是枕頭。妓女們奢侈,平均一個人兩套枕頭,分不清楚是墊后腦的還是墊下身的,于是燒。東北的風俗,家中老人過世后,燒掉枕頭,但那是一家一戶的事情,而今燒妓女們的枕頭燒出了很大規(guī)模,似乎圈里同時死了東北人的許多前輩。
唱罷紅樓,再唱青樓,
青樓浪女她不知愁。
迎張送李,公平天下,
窯姐她不為下九流。
賣十三香的小老臺死性,仍然堵在圈樓門口賣,還是舊日的唱詞。收臟水的老頭更死性,仍然趕著毛驢車收臟水,搖著鈴從一戶娼門到另一戶娼門,但不見有臟水桶遞出來。這之后他踢了一腳小老臺的屁股,意思是咱們太死性了。小老臺改唱詞:
民主政府,辦事真果斷,
一夜之間砸了窯子房。
窯姐發(fā)配,是個新鮮事,
再鮮也鮮不過老干姜。
包餃子吃,汆丸子也用,
坐月子下奶用它煨湯。
3. 火車站
鐵路局方面出了點兒問題。
誰去金礦、誰回家鄉(xiāng)、誰送教養(yǎng)院早已內(nèi)定了,因此,沒費多大周折就把去金礦的511名分離出來,裝上大卡車送往香坊火車站。在候車室進行第二次甄別,去佳木斯金礦的358人走天橋;去八面通的145人直接上站臺。垂青小舍的南囡草兔們直接上站臺。站臺上,八面通金礦的兩名干部和一個班的戰(zhàn)士早已站得筆管溜直。他們身后是一列火車,火車上五節(jié)悶罐車廂已然拉開門,裝誰,不言而喻。
“我叫杜占勝,他叫陳英偉?!?/p>
一名年長一些的干部指著另一位年輕的干部說。其實杜占勝并不十分年長,不過三十歲,濃眉大眼高鼻子方嘴。陳英偉的確年青,二十出頭,修長的身材白白的臉,鼻梁兩側有兩個小坑,證明此前曾讀書戴眼鏡。
“管我叫小陳,管他叫老杜。”
陳英偉指了指身后的戰(zhàn)士們說,管他們叫同志。他說,歷史像一頁書一樣,刷啦一聲翻過去了,此地此時起,你們是我們的階級姐妹,你們是參加金礦建設的新生力量,對你們的稱呼也由妓女改為新婦女。他把手中的妓女花名冊當做歷史書,刷啦一聲翻開一頁,點名:
狄拉娜、段風鈴、段小婉、段小蝶、段思儂、段絲弦。南囡之后是草兔,草兔們的名字俗,梅、紅、賢、巧之類。狄拉娜是南囡的頭前的,草兔們的頭前的叫焦大姣。狄拉娜和焦大姣被任命為新婦女中的帶頭人,與杜占勝陳英偉共同負責旅途中的事務。四人領導小組的第一件工作,是處理那三名在場不在冊的妓女。三人分別是曉溜兒、施大辮、歐陽琴操。
首先是曉溜兒。
曉溜兒是賣十三香的小老臺的妹妹。小老臺十六七,曉溜兒十三四。十三四是一個麻煩的年紀,擺房開苞還嫌早些;嫁人從良也嫌早些。圈里十三四以下的百十名女孩子被領養(yǎng)了,而曉溜兒被領養(yǎng)又似乎大些。近來這孩子病怏怏的,一直在狄拉娜房里做貼身丫頭。垂青小舍的姐妹勸小老臺把曉溜兒接出去。小老臺不同意,耍貧嘴:有姐姐們呵護著,曉溜兒在圈里好歹還能做一個寄生蟲,出來就不中了,我掙這一腳踢不倒的錢,有扎嗎啡的沒吃飯的,養(yǎng)不起寄生蟲,我身上的虱子都跑到狗身上逃活命去了。沒招兒,人窮血稀。逼急了,他耍無賴:我一個人發(fā)展到最后,不過是凍死倒,有曉溜兒就不同了,饑寒之外還擔心被強奸。姐妹們向他臉上啐,他抹了抹臉,然后嗅手心:第十四香。
昨晚,武裝人員進入圈樓的時候,狄拉娜胡亂塞給曉溜兒一些錢,不讓她隨著姐妹們走,讓她坐在房里等,等著政府給安排個領養(yǎng)的人家。她囑咐她:咬定你今年十二三!不料想,姐妹們走出圈樓時發(fā)現(xiàn),曉溜兒竟跟了出來,趿拉著拖鞋,披著狄拉娜扔在房間里的一件斗篷。狄拉娜罵她:不知香臭的跟屁蟲啊!
在曉溜兒問題上,狄拉娜和焦大姣意見一致:放她走。杜占勝和陳英偉同意,按她的條件,應該轉送移民教養(yǎng)院。曉溜兒自己不同意。她向杜陳二人說,我今年十三四,擺房開苞接了客,做妓女我樂意我死心塌地。然后她跪下來抱著娜娜的腿,繼而掀開娜娜的斗篷下擺鉆到她兩腿之間去:娜娜姐啊大姣姐,把我當做小貓小狗帶著吧!狄拉娜罵她:不知死活的跟屁蟲啊!
杜占勝指了指陳英偉手上的花名冊:
“補上個名字,別那么教條?!?/p>
其次是施大辮。
施大辮能夠在垂青小舍混個中游生活,有兩個原因,一是她的大辮子,二是她的好人緣。她的大辮子上過報紙,被文字匠們稱為尤物中的尤物,是垂青小舍的一塊招牌;能夠留下好人緣,主要是因為她有忍耐力,無論被誰人欺負,她不但當時不反抗,過后也不記仇。而今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了,在娼門中已屬年老色衰,于是做些雜務,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圈里圈外跑跑顛顛。除開做些雜務之外,她還兼著為南北兩方面姐妹溝通感情的義務,捎個話、勸勸架。政府曾給她安排了兩次從良的機會,兩個光棍都是扎嗎啡的毒癆,都被政府收容了,她只好返回垂青小舍棲身。對于去礦山還是在哈爾濱等待再度從良,她不想動腦筋選擇,她問:礦山里要跑腿做飯的啵?杜陳說要。她說,跟你們走。
最后是歐陽琴操。
垂青小舍的撐頭是洪掌柜,歐陽琴操是洪掌柜的小老婆,刁鉆古怪的一個騷貸。撐頭,后臺的意思。洪掌柜被鎮(zhèn)壓前,她時常到小舍里來找男人尋歡,對小舍里的事務指手畫腳的同時,還強迫姐妹們管她叫媽。洪掌柜被鎮(zhèn)壓后,她越發(fā)騷得不行,三天中有兩天住在小舍。因此,她向杜陳解釋自己不是妓女的時候,狄拉娜和焦大姣都不作證。杜占勝不信,他問:不是妓女能叫那種名字?她說,雖然琴操兩個字的諧音不是很雅,但叫琴操不一定就是妓女,琴操是宋代妓女中的一位才女,父母給她起這名字是指望她長大后多才多藝。解釋來解釋去把杜占勝解釋煩了,他說:“你不是妓女,難道我是?”
陳英偉在花名冊上補了個名字。
原定六點鐘開車,但等到九點鐘兩輛火車前方仍然是黃燈。這時候出事了,遣送妓女的事情傳遍了哈爾濱的四面八方,嫖客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堵在出閘口為妓女們送行,膽大的竟然攀上了候車室房頂。嫖客們高呼妓女們的名字、妓女們高呼嫖客們的名字:誰誰誰我在這兒、誰誰誰我看見你啦!繼而,嫖客們向妓女們拋東西,主要拋食品。妓女們向嫖客們拋東西,主要拋紀念品。事實上,雙方互拋東西只能體現(xiàn)一種激動,雙方很難得到實惠,站里站外拋的東西多數(shù)落在站臺上。一件東西軟軟地落在陳英偉頭上,拿下來一看,乳房罩。杜占勝在一旁吃吃地笑:
“我操,你很像飛行員?!?/p>
九點半,佳木斯方向的車首先開動了。這之前一個謠言流傳到妓女們中間:政府要把一部分妓女剃光了頭送到采石場敲石頭,另一部分送到黑河去配傷兵。佳木斯方向采石場多,因此,車一開動,妓女們就從車門縫和小窗口伸出手呼喊:讓我們配傷兵吧,我們不會敲石頭!而留在站臺上的,去八面通的妓女們心情并不好受,敲石頭和配傷兵哪個好受目前還很難說,于是她們大哭。嫖客們也大哭,站里站外淚雨紛紛。
陳英偉頻頻看表。杜占勝頻頻跺腳,向著黃色信號燈發(fā)狠:
鐵路局革命還是反革命?
4. 火車上
第一件惹人心煩的事情是疾病。
病的曉溜兒,上車后她水米不進,發(fā)高燒不說人話。沒有藥,狄拉娜對她的救治除開掐額頭和捋嗓子就是抱著。她們所在的車廂是妓女們占用的五節(jié)車廂中最大的一節(jié),因此人數(shù)多,包括全部南囡和部分草兔。部分草兔是草兔中有頭有臉的,為首的是焦大姣,和她背靠背坐著的是焦二姣。大姣二姣是演卡鏡戲的一副架兒,大姣去男角,二姣去女角。兩個姣霸道,占了四個草兔的地盤。坐車也沒有忘記尊卑,南囡們在車廂的前部,草兔們在后部。后部很遭罪,火車頭的煙塵和風緊一陣慢一陣,因此所有草兔都雌兔眼迷離。杜占勝和陳英偉在南囡草兔之間,在門的位置。曉溜兒生病影響了他們的心情,杜占勝枕著大槍一路睡,陳英偉畫畫,在妓女花名冊背面畫,主要畫一筆回頭鳥。
鐵路兩旁的景色也影響心情。遠處的山和森林沒有化凍,黑色的,沒有一丁點兒綠的意思。近處的田野已經(jīng)化凍,但也沒有綠的意思,死在去年秋天的蒿草正在變成碎末,干涸的河床上浮著白色的堿。
黃昏,列車在一處叫做十三公里的小站停下。杜占勝陳英偉走進站長值班室。值班室里,值班員坐在火爐邊喝酒,已然喝得鼠眼通紅??活^躺著個女人,不知和值班員什么關系。這情形杜占勝看不慣,他沖陳英偉一點手:你和他說。
我叫陳英偉,他叫杜占勝。
陳英偉說,我們是八面通金礦局軍管會的,我是政工股的,他是保衛(wèi)股的。介紹了兩個人的身份,又介紹了兩個人的任務:從哈爾濱接收一批新婦女,護送到礦上參加革命建設。之后說到曉溜兒,他請求值班員把她留在站上。他拿出厚厚的一沓綿羊票:這是看病抓藥的費用,如果她不幸了,是處理善后的費用。
值班員對新婦女稱謂困惑:新舊咋論?
陳英偉說,在妓女和階級姐妹之間。
哈爾濱發(fā)配妓女的事情,值班員知道,他變了臉色:走,趕緊走,這疙瘩一不是窯子房,二不是防疫站,這疙瘩是支援解放戰(zhàn)爭的大動脈。
陳英偉說,她就該死在車上?
值班員說,她就該死在站上?
杜占勝奪過酒瓶子,想摔又沒摔。
入夜,列車??吭诨砜谡尽6耪紕訇愑ハ萝?后面是狄拉娜施大辮和曉溜兒,狄拉娜抱著曉溜兒上身,施大辮托著腳。妓女們所在的車廂距車站很遠,一行五人跑到車站時已然氣喘吁吁。前方,信號燈由黃變綠,站臺上,值班員向著火車頭舉起號志燈。杜占勝抓住值班員的手,捂住號志燈:小陳,你和他說。
陳英偉向值班員敬軍禮,說,這個小姑娘是位軍屬,傷風感冒發(fā)了點燒,把她和這點兒錢留在你站上,她痊愈了或者不幸了,請和八面通金礦聯(lián)系,他叫杜占勝,我叫陳英偉。
值班員十分友好:支援解放軍,是鐵路上的老傳統(tǒng)啦,人留下、錢帶走。
狄拉娜解下斗篷上厚重的裘皮領,裹在曉溜兒的脖子上。施大辮的手伸向腦后,在濃發(fā)深處悄悄地摸出一個物件,想必那很貴重,非金既玉,塞進曉溜兒口袋覺得不妥,直接從領口塞進胸脯。這之后,兩個妓女分別親了親曉溜兒的左臉蛋和右臉蛋,再之后把她抬向值班室。這時候出了岔子,死了一多半的曉溜兒突然大叫:不扎針、我不扎針。
施大辮哄她:不扎針咱不扎針。
狄拉娜說也哄,深山里沒有西醫(yī)。
三個將要進入值班室,曉溜兒完全蘇醒了,她拽著門框不進去,狄拉娜在前面扯,施大辮在后面搡,她不松手,她沖著值班員大喊:鐵路大叔、鐵路大叔,我不是軍屬是小婊子,垂青小舍的小婊子!狄拉娜捂她的嘴掐她的臉,施大辮抖她的腿:要死呀你!她仍然大喊:我害的不是傷風感冒,我害的是楊梅大瘡!
值班員憤憤然舉起號志燈。
杜占勝說,自力更生吧。
陳英偉說嗯,自力更生。
杜占勝拿出一只搪瓷缸,倒進從鐵路值班員那里奪來的酒,然后他脫下軍大衣鋪展開,讓狄拉娜和施大辮把曉溜兒平放在上面。他劃根火柴投進搪瓷缸,藍瑩瑩的酒火旺起來的時候,兩個妓女已然把曉溜兒的上身脫光。翻過來,他說,然后兩只手在搪瓷缸蘸,連酒帶火地在曉溜兒后背上搓。翻過來,他又說,胸口你們兩個給她搓。兩個妓女沒有搓,一是手沒勁,二是怕火。狄拉娜說,你現(xiàn)在是救命的大夫。施大辮說,當一回她的爹吧。杜占勝搓,滿頭大汗,直到酒和火在曉溜兒身上耗盡。然后他抽煙解乏,說:
結婚就生,孩子也十三四了。
這中間陳英偉也忙,忙著保溫和照明,他關了車門,從妓女們屁股底下抽出些草來塞嚴縫隙,然后把馬燈吊了起來?;麅缘呐Fぜ埛馄に合聛?放上幾片藥片,用手槍柄搗碎后研成末。杜占勝那邊結束,他把牛皮紙卷成筒,藥末倒進曉溜兒嘴里。這之后,他發(fā)現(xiàn)車廂里有變化,南囡們向前擠,草兔們向后,中間出現(xiàn)了一帶空場,繼而,草兔們掛起一張布簾。他很不滿意,他說:如果是百思脫,一張布簾是擋不住的。
百思脫是瘟疫,哈爾濱鬧過。
杜占勝也不滿意,他說摘下來!雖然不再提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是你們跟了共產(chǎn)黨,就必須學會同甘苦共患難。
狄拉娜平和,不但沒有指責草兔,而且建議南囡們也扯起布簾,同時建議杜陳和施大辮也躲到布簾后面去。曉溜兒進娼門就做她的貼身丫頭,兩個人是分不開的,陪她死她認了。她還建議,如果曉溜兒后半夜還不退燒,前胸后背起紅疙瘩,那么可以認定是百思脫,那么就把她和曉溜兒一起從車上扔下去。
杜占勝沒動,挨著施大辮半躺半坐。陳英偉挨著狄拉娜和曉溜兒,脫下軍大衣,蓋住三個人的腿。
南囡們的布簾沒有扯起來,草兔們的布簾放下了。焦大姣有些不好意思,說扯布簾不是防瘟,而是要方便方便。
5. 山路上
惹人心煩的第二件事情是逃跑。
逃跑的歐陽琴操。雖然她是從垂青小舍被集結到火車上的,但為了表明她不是妓女,她堅決不和狄拉娜她們坐一節(jié)車廂。結果很慘,她被其他妓院的妓女們擠來擠去,在車門口受了一夜清風。另外她沒有行李,只有一個手包,手包很小,只裝了化妝品和一些錢。陌生的妓女中有手腳不老實的,錢被偷走了,手包里只余化妝品。她把手包扔了,此時此刻,美麗已經(jīng)不重要。
重要的是回哈爾濱。
她把逃跑的地點定在牡丹江。她認為,牡丹江即便不是終點,至少要停下來加水加煤。因此,入夜后她不敢睡,死盯著車外,她認為車到牡丹江的時候,一定會遇到一片光明。不敢睡但睡了,被一片光明弄醒了的時候,列車已到八面通。她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她問押車的戰(zhàn)士,這里是哪里?
戰(zhàn)士說,偉大祖國。
早已有一列馬隊等在火車站。馬隊由十幾掛馬車和百十匹馬組成,趕車的喊馬的都是戰(zhàn)士。戰(zhàn)士和妓女們一同吃了飯,然后走。先是貼著鐵路走,繼而偏離了鐵路鉆進山溝,左右望去,兩側山坡上樹壓樹。狄拉娜和曉溜兒坐在一掛運糧食的馬車上。曉溜兒好了一些,臉色漸漸地不像死人了。糧食袋子之上是馬草料袋子,狄拉娜打開袋口,讓曉溜兒把腳伸進草料中取暖。趕馬車的戰(zhàn)士很氣憤:她重要還是馬重要?
焦二姣接了茬:那要看你想騎誰。
車前車后的妓女一片蕩笑。
焦大姣向戰(zhàn)士投過去一個糖球,之后京字京韻:
好女不嫁當兵郎,四有三季守空房,
年關哥哥回家轉,三季當做一季忙。
妓女們再次蕩笑,戰(zhàn)士的表情也有所松動。焦大姣乘勢而起,問這里是哪里,我們要去哪里?戰(zhàn)士重又嚴肅,說這疙瘩叫腰站,要去的地方叫保密。然后把糖球退還給焦大姣,我是四野下來的,飛機拉都不怕,還怕你這顆糖衣炮彈!焦大姣被弄了個灰頭土臉,在戰(zhàn)士屁股上擰了一把:你拉我怕,怕招引來餓狗。
就這么一步步用腳量到保密?
腰站腰站,我們要求站一站。
妓女們這樣喊,她們累了。
站一站就站一站,陳英偉同意原地休息一刻鐘。他爬上馬車,看一看曉溜兒的病情。他說,腰站有駐軍,如果他們沒有調(diào)動走,可以找他們的衛(wèi)生員給曉溜兒扎一針。狄拉娜說,不扎針,熬碗姜湯就行,到現(xiàn)在沒有死,曉溜兒得的不是百思脫。接下來她說了說曉溜兒怕扎針的緣由。曉溜兒的爹是毒癆,賣血吸毒的那種。開始自賣自吸,后來毒癮大了,逼著老婆孩子賣。胳膊沒有針管粗就賣血,她不怕扎針誰怕?后來曉溜兒的媽死了,爹死了,她哥哥賣十三香養(yǎng)著她。再后來她哥哥也吸毒,也逼著曉溜兒賣血,最后干脆把她賣進圈樓。做妓女萬般不好,但不必打針抽血.
正說著話,有戰(zhàn)士向陳英偉報告:
跑了,那個歐陽琴什么跑了!
歐陽琴操剛剛逃跑就迷路了。
她逃跑的決心很大,路線也簡單,返回鐵路,然后踩著枕木一根一根地走回哈爾濱。首先的困難是高跟鞋,不但留下很深的足跡,經(jīng)常還帶起一坨泥。其次是方向感,城市長大的女人基本上不辨南北。而太陽在山谷的正上方,也不能根據(jù)它辨南北。來時的路不過是枯草中的兩條車轍,走著走著,兩條變四條。她選了其中的兩條,走著走著走到頭了。
路的盡頭是一間很高的房。她希望這是一戶人家,她打算用高跟鞋向這戶人家換一口水喝,再換一雙普通鞋。走到高房子要經(jīng)過一片開闊地。走到開闊地中間她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白骨!白骨是人骨,腦瓜殼、大腿棒和肋巴條,其中一架十分完整,不用數(shù)就知道二百塊一塊不缺。再看高房子,那是一座廢棄的日本炮樓,那里不可能有誰和她以物易物。她死命地大喊大叫,開始喊爹媽和老天,后來喊杜保衛(wèi)啊陳政工!
她把杜占勝和陳英偉喊來了,兩個人騎著馬。她哭了,像是見到兩個久違的親人,她說,杜保衛(wèi)啊陳政工,我不是在做夢吧?
杜占勝說,站在原地不許動!
陳英偉說,站在原地做反省。
歐陽琴操真逗笑,她竟然繞到隊伍前面去了,從位置上看,她應該是隊伍派出去探路的尖兵。隊伍趕了上來。妓女和戰(zhàn)士們把開闊地圍了個半圓,而她在中間,兩只手提著兩只高跟鞋。
杜占勝說,上第一堂政治課。
陳英偉說,課題是民族壓迫。
講課之前,他先向歐陽琴操致謝:謝謝你給了我們一個沉下臉來的機會。政治課首先從腳下的路說起。這條路南起八面通,北至虎林炮臺,八虎路是日本軍隊的警備公路。筑路者是來自鶴崗矯正院的政治犯,其中包括十九路軍戰(zhàn)俘。1945年冬季,筑路者全部被殺害,理由是沒有給他們越冬換季的棉衣。同一個冬季,因糧食短缺,反動大柜和警備隊把三百名礦工押解到這里,扒光衣服活活凍死。他說,新婦女們,面對烈士的忠骨你們思考: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你們在做什么?他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而你們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露大白腿。
杜占勝說,連正義的吼聲都沒發(fā)出。
陳英偉說,偽官吏和偽警察是民族敗類,你們是寄生在他們身上的蟲子和瘤,屬于不屬于民族敗類還不好說,但起碼可以認為是社會渣滓。敗類也好、渣滓也罷,不去考慮了,我說過這一頁歷史翻過去了,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重新做人。借政治課的機會,我公開你們的去向:到八面通金礦局烏拉吐嘎金溝去脫胎換骨!在哈爾濱,對你們的政策是從良改造,在金礦,是改造從良。四個字一顛倒,性質(zhì)大變化,改造從來都是強制性的!
杜占勝說:腰站,金溝的第一道卡子,滿清的時候在這里驗腰牌,日偽的時候驗良民證。過了腰站,命送一半。腰站再向前,是上馬騎河大沼澤,淹死狍子的地界,過河,必須搶在化凍前。
陳英偉說,走路要有行軍的速度。
杜占勝說,走上這一根腸子的路,你們就是腸子里的蛔蟲,向前,好歹有個出路,向后,是屁眼!逃跑是死,掉隊也是死,林子里有山牲口:老把頭、黑小子,草甸子上還有張三。有人煙的地界更不能去,窮山惡水人人皆匪。
三樣山牲口分別是虎、熊、狼。
最后說到怎樣處理歐陽琴操。
陳英偉說,大家伙民主民主。
妓女們自卑,沒人獻計獻策。
杜占勝說,金礦局軍管會、哈爾濱妓管會給了我權力:遣送途中妓女里勾外連策動暴亂、調(diào)皮搗蛋掉隊逃跑,可以就地解決。解決里面包含著槍決。我這邊二拇手指頭一勾、小陳那邊花名冊上一勾,歐陽琴什么就沒了!
陳英偉說,這個方法對你們也適用。
杜占勝說,既然大家沒有民主出個結果來,那么我只好軍閥主義一回,他用馬鞭向歐陽琴操一指:你挺身而出做反面典型,那么成全你,跑,繼續(xù),你能跑到鐵道線,我就打車票送你回哈爾濱!
說罷他圈馬就走,陳英偉也走。
隊伍隨后啟動,萬人坑里只剩下歐陽琴操。她喊了兩聲:不管我啦!沒人搭理她。她跟在隊伍后面走,穿一會兒鞋光一會兒腳。她氣喘吁吁同時哭,淚水很豐沛很真誠,如同被迫戒奶的一名幼嬰或母親。
此后每天的內(nèi)容就是走路。
五月上旬,她們穿過上馬騎河,沿著上馬騎河北岸走到六月。六月下旬再度進入山林,在山林中走到月底,三十日進入烏拉吐嘎北溝。這時候是黃昏,陽光很刺激很熱,而太陽本身很暗淡,昏黃昏黃的一塊圓型。廢棄的礦坑、連綿的尾沙組成一帶平川,看不到草木和人煙,似乎平川上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天火。她們衣衫襤褸,露棉花露肉,她們很不衛(wèi)生,頭發(fā)黃牙也黃,由于瘦,眼睛很大且白多于黑。這樣一來她們顯得很兇惡,似乎是一群咬死了許多山牲口的得勝之師。她們集中在山梁上看山溝,面對這燒死太陽的地界,她們集體長吟:
天啊!烏拉吐嘎。
作者簡介:劉國民,男,漢,1952年8月20日出生。1969年8月,作為哈市知青,下鄉(xiāng)至省香坊實驗農(nóng)場,1979年6月返城。十年間,趕車扶犁、鏟地割麥、飼豬喂馬。返城后,先后在哈爾濱農(nóng)藥廠、化肥廠做裝卸工。1984年后,陸續(xù)在《北疆》、《小說林》等刊發(fā)表小說多部。1985年調(diào)入哈市文聯(lián)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93年調(diào)至市委組織部黨員電教中心工作。1998年調(diào)至哈爾濱日報社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