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

王春麗

兒子回來了，兒子帶回了一大幫子衣著光鮮的城市男女，說是單位的同事，說是來尋找春天。

秦老漢想不透，春天年年過了冬就有，為什么還要尋找？

反而他們到成了風(fēng)景，村里人都跑出來看。

有人說，秦老漢你有福氣啊，你兒子出息了，把城里人都帶到咱這窮溝溝來了。

秦老漢只是咧著嘴笑笑，跟在兒子屁股后面幫忙拎包。

打兒子一進村，秦老漢就注意到兒子的脖子。

兒子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黑色的四方匣子，豆腐塊那么大小。秦老漢說不好是鐵的還是塑料的，反正在太陽下锃亮亮的，兒子的雙手一刻也不離地抱著。

秦老漢盯著那個四方匣子想：那是做啥子用的。他想問兒子，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他的沒見識讓兒子在同事面前丟臉。

兒子對著愣怔的秦老漢說，爹呀，你在家做飯吧，我陪同事們到后山轉(zhuǎn)轉(zhuǎn)。

秦老漢趕緊收神，應(yīng)了兒子。

秦老漢想，這窮山溝溝的，除了山就是水有啥可轉(zhuǎn)可看的？兒子脖子上掛的黑匣子到底是啥呢？做啥用的呢？

晌午，兒子領(lǐng)著同事們說笑著回來了。

圍桌一坐就吃開了。自從老伴死后，兒子進城工作后，秦老漢的家就沒這么熱鬧過。秦老漢不吃，他瞇著眼吐著煙圈看他們吃，心里還是在想著兒子脖子上掛的玩竟兒。

飯飽水足后，兒子說明天要上班，說走就要走。

秦老漢慌忙追了出去，跑到村口。

兒子見父親追來，才恍然想起什么，掏出了三百元錢塞到了秦老漢手里。

秦老漢趕緊把錢還回去，小聲地說，爹有錢，爹就是想問問你，你掛脖子上的那個黑匣子是啥玩意兒？

兒子樂了，說，爹呀，您老太可愛了，這個黑匣子啊你不懂的，它可以把全世界都收進去。

可以把我收進去不？秦老漢急促地追問。

可以，把你收進去后，沖洗出來就可以掛墻上了。

就像咱家掛的毛主席像，印在紙片上一樣？秦老漢有點激動。

兒子看著秦老漢說，爹，這次膠卷用完了，下次回來我給你拍一張，嘿嘿，把你印紙片上。

兒子說完就走了，秦老漢站在村口樂了。他在想，要是自己也能印在紙片上，掛在墻上，村里的人該有多羨慕他啊。他甚至還想好，他要把印著自己的紙片掛在毛主席的身邊，他這一輩子不敬神仙，就敬毛主席。

稻穗彎腰，中秋月圓時。秦老漢的兒子又帶著同事們來了，脖子上還掛著那個黑匣子。

秦老漢一看到那個黑匣子，就在心里樂開了，愿望要實現(xiàn)嘍！

秦老漢沒想到，兒子放好行李后，就吩咐秦老漢做飯。然后就帶著同事們直奔稻田去了，沒有半點想給他拍照的意思。

秦老漢心情失落地邊打整雞毛，邊想著怎么讓兒子把自己收到黑匣子里，做成紙片。他想：兒子可能忘了，那我就找個時機和他說說。其實他是很樂意兒子自己提出來的。

飯菜飄香時，兒子領(lǐng)著同事們回來了。秦老漢無心聽那幫年輕人夸他住了一輩子的窮溝溝，是如何美，如何的吸引人。

秦老漢的眼神只跟著兒子打轉(zhuǎn)，他希望兒子能想起來。

飯吃完了，兒子們在收拾行李了。

就在秦老漢坐立不安時，突然兒子的一同事說，給老爹來一張吧。

兒子回頭看了一眼秦老漢，說，算了吧，我還想留到村口拍幾張村口的景色呢。

沒事的，就給老爹來一張吧。兒子的同事們都起哄起來。

秦老漢還在他們的話中霧里云里時，兒子就已經(jīng)把他推院外了。

秦老漢焦急地說，娃啊，你要爹做啥啊。

兒子譏笑地看著秦老漢，說，爹呀，我把你收到黑匣子里，做紙片啊。

秦老漢一聽，差點把含在嘴里的煙鍋子給嗆到了地上。

兒子舉起了黑匣子。秦老漢那張起皺的銅皮臉就漲得通紅，他把手背到了身后，本來他是想一只手掐在腰上的（毛主席就是這樣子的），這個動作他一個人的時候演練了很久?？墒撬F(xiàn)在不敢，也不好意思。

兒子在他面前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的，一會兒半跪，一會兒半蹲，老漢知道這是在找角度。他背著手，佝僂著背不敢動絲毫。

秦老漢這一生總共在人前害羞過兩次，一次是娶媳婦，一次就是現(xiàn)在，站在兒子舉起的黑匣子前。

終于隨著一聲“咔嚓”聲，兒子說好了。秦老漢繃緊的那根心弦也“咔嚓”一聲松了，他擦著滿頭的大汗，掏出煙鍋子啰嗦地吸了一口。誰也沒注意到，秦老漢今天穿了件嶄新的新衣服。

兒子走了，秦老漢就天天跑到村口等郵遞員，村小賣部的電話機他一守就是老半天。

有一天，兒子終于來電話了。秦老漢在和兒子一番噓寒問暖后，終于小聲地問兒子把他印紙片上沒有，什么時候給他寄回來。

兒子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爹呀，因為你那張是最后一張，最后一張通常都會曝光的，不容易洗出來，沒拍上，下次吧。

秦老漢木木地掛上電話。

秦老漢突然就病了，等兒子掛著那黑匣子趕回來時，他已經(jīng)閉上了一雙老眼，他再也看不見兒子脖子那锃亮的黑匣子了。

兒子撲倒在秦老漢的身上，哭得地動山搖。最后他找來一塊搓衣板，支起了秦老漢僵硬的身子，舉起了手中的黑匣子“咔嚓”了一聲，秦老漢終于表情自然地進了黑匣子。

這次全村人都看到了秦老漢印在紙片上了，在黑色棺材前，秦老漢閉著雙眼面對著兒子，對著送葬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