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家鄉(xiāng)，救救公共精神

熊培云

青年王帥在網(wǎng)上發(fā)了篇批評家鄉(xiāng)河南靈寶縣政府非法征地的帖子，竟被當?shù)鼐娇缡∽凡叮瑢⑦h在上海工作的他“捉拿歸案”。在拘留八天后，由于王帥的家人同意當?shù)卣囊?，砍掉了自家土地上的果樹，警方才對王帥做了取保候審處理，但仍要求他保持沉默，并且每兩個月寫一封“對發(fā)帖行為的思想認識”給警方。

余下的發(fā)展似乎順理成章。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王帥表示此事給了他“深刻的教訓”，并聲稱以后再也不敢“多管閑事”了?；腥淮笪虬愕谋^表白，難免讓人傷感 ——又一位有公共精神的人倒下了么？事實上，許多具有公共精神的人便是這樣，因為不堪承受現(xiàn)實巨大的挫折，從此轉而奉行犬儒主義。

從記者調查來看，王帥不過是借助網(wǎng)絡表達自己對家鄉(xiāng)公共事務的關心。然而，從人類趨利避害的本性來說，這突如其來而且差點讓他丟掉工作的牢獄之災的確足以教他學乖。有目共睹的是，從整體上看，今日中國社會還沒有逃出林語堂當年的判斷：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是一個有公共精神的人漸漸學乖的過程。而這一年，王帥只有二十四歲。當人們覺得自己吃不起虧，就只好“國事管他娘”（林語堂語）了。更何況，一個人出于某種考慮，甘心忍辱負重、唾面自干也是一種權利。關于這一點，著實無需指責。任何人都不能鼓勵別人為一個好社會多做犧牲。

真正重視權利的人，不會小看這樣一次跨省逮捕，因為在他們眼里，對無辜公民的每一次逮捕都驚天動地。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一書中寫道：“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們每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當一個沙啞的聲音向你說‘你被捕了，這個時候，天地就崩潰了?！痹诖艘饬x上，當王帥在網(wǎng)上表達自己對家鄉(xiāng)政府的意見，當警察不遠千里過來說“代表故鄉(xiāng)，你被捕了”的時候，天地同樣崩潰了——因為從那一刻開始，每一個正直的公民都已置身于某種危險之中。

事實上，即使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類似“文字獄”的情況并不少見。人們早已厭倦討論“誹謗罪”是否成立了，因為他們對事件的前因后果早已經(jīng)心知肚明。而此次王帥被抓捕，不僅讓大家看到他的言論自由沒有保障，更讓大家看到了鄉(xiāng)土中國的法治之艱、維權之難。“何世無奇才，沒在沼澤中”，鄉(xiāng)下人的公共精神并非從來沒有，而是被一點點磨滅了。在鄉(xiāng)下，雖然偶爾也會有人談論權力的腐敗，但那些公共精神就像是夏天的螢火蟲一樣，只會在燥熱的夜晚閃點光，一到白天就都沒影了。正是公共精神的缺席，導致鄉(xiāng)村不斷淪陷于權力與資本之合謀。

眾所周知，由于各種關系牽連糾葛，批評本鄉(xiāng)本土本來就是非常困難的事。與西豐警察進京抓記者不同的是，本土權力部門對冒犯者“知根知底”，甚至可以將他們的父母變相押為人質，要挾他們的子女就范。而父母通常也會與當權者合流為一種勸降子女的力量，務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在前不久，我收到一位讀者來信，他向我講述自己在家鄉(xiāng)維權時的艱難：就在他返鄉(xiāng)組織村民調查村里不明不白的賬的時候，父親大為光火，覺得兒子在給他添亂，因此要“斷絕父子關系”。

談到有些中國人為什么沒有公共精神，早在一百多年前，法國傳教士古伯察留下了這段流傳甚廣的見聞：1851年，也就是道光皇帝駕崩的那年，古伯察和幾個朋友在一家小酒館里碰到幾個中國人，于是便想著和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討論道光之死以及繼承人問題，古伯察以為這件重要的事情肯定會讓中國人感興趣。然而這些中國人根本不聽他們的談話。就在幾位外國人對這種冷漠“感到惱火”時，一位有點身份的中國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像個家長似的把雙手放在他們肩上，不無諷刺地笑著說：“聽著，朋友！干嗎要費力做那些無聊的推測呢？這事歸大臣管，他們拿著俸祿。讓他們去拿俸祿吧，別讓咱們白操那份心。咱們瞎琢磨政治，豈不是傻瓜！”

言下之意，國家不給我好處，我何苦為國家操心？應該說，這些具有報復性質的話語所體現(xiàn)的不過是臣民對君主在心理上的拋棄，是一種日常的反抗。但是，即使它是對的，真正有公共精神的人也并不否認：關心社會前程與國家命運，其實也是在關心自己。

【原載2009年4月11日《南方都市報》本刊有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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