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晁錯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有才華的人,有思想的人,不甘寂寞的人,但不等于是一個適合搞政治的人。他其實只適合做“政論家”,并不適合當“政治家”。
晁錯的第一個問題,是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公元前157年,文帝駕崩,景帝即位,任命晁錯為“內史”。內史相當于京城的市長,是首都地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晁錯自然春風得意,不斷向景帝提出各種建議,景帝也言聽計從,成為炙手可熱的權貴。
俗話說,樹大招風。第一個被惹毛了的是丞相申屠嘉,當時就找了個茬要殺他。事情是這樣的:晁錯因為內史府的門朝東開,出入不方便,就在南邊開了兩個門,把太上皇廟的圍墻鑿穿了。申屠嘉便打算拿這個說事,“奏請誅錯”。晁錯聽說以后,連夜進宮向景帝自首。于是第二天上朝,景帝便為晁錯開脫。景帝說,晁錯鑿的墻,不是真的廟墻,而是外面的墻。那個地方,是安置閑散官員的,沒什么了不起。再說這事也是朕讓他做的。申屠嘉碰了一鼻子灰,氣得一病不起,吐血而死。
晁錯的性格是不好的,《史記》《漢書》都說晁錯為人“峭直刻深”。什么叫“峭直刻深”?峭,就是嚴厲;直,就是剛直;刻,就是苛刻;深,就是心狠。這可不是討人喜歡的性格。不難想象晁錯一定是咄咄逼人,逮住了理就不依不饒的。
晁錯的性格中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執(zhí)著。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政治理想,他可以不顧一切,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漢景帝二年八月,晁錯由內史晉升御史大夫,極力推行削藩政策,引起輿論嘩然。晁父特地從潁川趕來,問他:“皇上剛剛即位,大人為政用事,就侵削諸侯,離間人家骨肉,究竟是為什么?”晁錯說:“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标隋e的父親說,他們劉家倒是安全安穩(wěn),我們晁家可就危險了。我走了,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遂飲藥死”,也就是服毒自殺了。
做一個學問家,執(zhí)著是好的。做政治家,執(zhí)著就不好,而且是大忌。政治家不但要考慮“能不能做”,還要考慮是“現在就做”,還是“將來再做”。漢文帝就懂得這個道理。晁錯向文帝上書,說“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文帝回答說:“作為建議,沒有什么狂妄不狂妄的;作為決策,卻有英明不英明的問題。因此應該道理歸道理,事情歸事情,建議歸建議,決策歸決策,不能混為一談。”
調子唱得高的,手段不一定高。高瞻遠矚的人,可能看不清細節(jié);深謀遠慮的人,可能看不見眼前。所謂“知人善任”,就是要把策劃與執(zhí)行、設計與操作區(qū)分開來,讓他們各就各位。漢文帝欣賞晁錯,卻不委以重任授予實權,除晁錯資歷尚淺外,恐怕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晁錯極力主張要做的事情,用蘇東坡的話說,是最難做的。蘇東坡在《晁錯論》這篇文章中,一開始就講了這個道理。他說,一個國家一個王朝,最難對付的患難,是表面上看天下太平,實際上潛伏著危機,而且難以預測。這是非常難辦的。為什么呢?因為坐觀其變,靜待其時,解決問題的條件雖然更成熟,就怕那時政治已徹底糜爛,局面已不可收拾;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行著手消除隱患。則承平日久,天下無事,誰又相信我們說的危機呢?這就兩難。在大家都認為天下太平一片祥和的情況下,無緣無故地挑起一場風波,是要擔極大的風險,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除非你能收放自如,還能對天下人有個交代。否則,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削藩,恰恰就是蘇東坡說的這種事;晁錯,卻不是蘇東坡肯定的人。也就是說,決定削藩是對的,起用晁錯是錯的。漢景帝用晁錯來主持削藩之事,恐怕確實是一個歷史性的錯誤。
(孟憲忠摘自《帝國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