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霖
炭火盆是我的伙伴兒,我的世界。有了它,我家小屋一片溫馨,一片暖意。炭火盆燃燒著歲月的時光,也燃燒著我串串的記憶,燃燒著我一個又一個連載的夢。
早晨,炭火盆燒的是絢麗的朝霞;夜晚,炭火盆燒的是閃亮的星星和皎潔的月亮。清晨醒來,第一片清音,是往盆里填炭火的噼啪聲。記得小時候,一進臘月,老天爺就翻臉了,刮起大煙炮嘎嘎地冷,人被凍得像貓咬似的出不了屋。這時,家里的大人把炭火盆拿出來了,到灶塘里扒出紅堂堂的火炭,滿滿地盛上一盆端到屋里,往炕上一放,眨眼功夫就烤得人紅光滿面,把屋子也烤得暖烘烘的。冷不丁從外邊來了客人,第一句話:“快,到火盆邊烤烤!”來人也不客氣,趕忙把手湊到火盆前,一會兒烤手心,一會兒烤手背兒,邊烤邊揉搓,嘶嘶哈哈地抱怨:“這天頭,要把人凍成冰棍咋的?”“哎,三九四九棒打不走。你家的炭火盆盛上火沒有?”“孩兒他娘早盛上火了。到這時候,七不親,八不親,就是跟火親?!奔t紅的炭火映照著客人的臉,那么輕盈,那么悠閑,一副悠哉樂哉的神態(tài),
那時,全家人喜歡圍著炭火盆吃飯。做好的飯菜放在炭火盆上,一天半晌不會涼的。一家老小吃得滿香,越吃越熱乎。來了客人,也不放桌子,對著炭火盆盤腿大坐,炭火盆里的容器,墩著豬肉、酸菜和血腸兒,賓主頻頻舉杯,細酌慢飲,吃得有滋有味兒,喝得有紅是白,嘮得有來道去。比起北京火鍋和四川火鍋來,我愛炭火盆里的土火鍋也實在別有一番滋味兒,也是北大荒一絕吧。
北大荒的冬夜長,全家人睡不了那么多覺,天剛眼前黑,一家老小就坐在炭火盆邊聽大人講古比今。這是我家教育孩子的一種方式,想到哪兒講到哪兒,多是古書戲臺上的人物,多是老生常談,孩子也百聽不厭。有時,大人剛講第一句:“從前……”孩子馬上接下句:“有個老財主……”大人就會接著說:“對,就是這個老財主!”接著,圍繞“老財主”天南海北地胡謅瞎扯,最終是好人得好報,壞人被懲罰。講著,講著,見孩子打磕睡了,才告一段落。
到歲數的人覺更輕,睡不著,爺爺奶奶對著炭火盆扯家常。扯年輕時的張家長、李家短,扯當今的媳婦,扯孫子侄女,一對長煙袋鍋子,對著炭火盆吱啦吱啦地抽。抽著恩愛的甜蜜,抽著歲月的時光,抽著人生的苦辣酸甜……興致濃時,忍不住感慨一番:“哎,現在的年輕人,敢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真沒出息!想當年,咱不知戀愛是啥滋味兒?!睜敔斖铝艘豢陂L煙兒,還想往下說?!皢?,想當年個屁。那年秋天,你沒在草垛邊啃我?別當俺忘了呢!”爺爺被奶奶嗆得“卡了殼”。好半晌才找到臺階:“說點兒正經的,炭火盆里的土豆兒燒熟了吧?趁熱吃幾個,我要添喂馬草去了?!眲e看奶奶揭爺爺的短,這會兒卻溫順地從炭火盆里扒出幾個滾燙的土豆來,擺在盆沿兒上,一遞一個地嚼起來,把漫長的冬夜嚼得甜甜的,美美的。
爺爺告訴我,他那輩兒時,為躲地主的債,深更半夜地套上馬爬犁,全家人縮在臨時搭起的草棚里,頂著煙炮兒,順著松花江跑了半個月,才來到北大荒。那么冷的天,草棚里只有兩個炭火盆取暖。若沒有炭火盆,我的兩個哥哥早就凍死了。剛到北大荒,人地兩生,找個破馬架子,安頓下來。那天晚上,突然來兩個歹徒叫我家的門,說是“借”兩個錢花。我爺爺說沒有,那兩個歹徒嚷:“沒有就要你全家的命!”把門踢得咣咣響。無奈,我爺爺囑咐伯父和父親:“一人端一個炭火盆,躲到門后,等他倆進門時,就把炭火盆往他的頭上扣。”我爺爺打開門栓,兩個歹徒同時闖進來。一剎那,伯父和父親同時把炭火盆扣到他倆頭上,燒得這倆個家伙嗷嗷叫,扭頭就往外跑。爺爺領著伯父和父親追了一程,沒追上。事后才知道,那兩個歹徒抽“大煙”(鴉片)害得家破人亡,聽說俺家剛搬來,想弄幾個錢花。氣得爺爺長嘆:“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鍋都揭不開呢,哪有錢?”
也是那年冬的一天,爺爺領著全家人上山砍柴,家里只扔下我的兩個哥哥。臨走,爺爺告訴我兩個哥哥別玩火,餓了就吃炭火盆里的土豆。哥倆挺聽話,對著炭火盆剝土豆吃。突然,房門大開。哥倆正要關門,卻見二道門底縫里伸出一個毛茸茸的頭,東張西望,哥倆不知道是狼,反倒以為是誰家的狗?!肮佛I了吧,給它點土豆吃?!倍苷f?!安唬糁蹅z吃呢。拿火炭燒它,燒死吃肉!”大哥點子多。哥倆一人夾一撮火炭,往門底下的狼頭上倒。狼被燒得嗷嗷直叫,拼命地往外掙。越掙門夾得越緊,根本掙不脫,被哥倆燒得焦頭爛額,燒得滿屋焦毛味兒。這時,爺爺領全家人砍柴回來了,老遠見房門大開,一只灰狼夾在門縫里掙扎呢。全家人大吃一驚,操起斧頭鐮刀往狼的身上亂砍。終于,狼被打死了。好險哪,若不是有二道門,我的兩個哥哥早就喂狼了。若不是有炭火盆,哥倆還不命歸何處?
如今,我已年過半百,可我仍對炭火盆情有獨鐘。傍晚,人回家了,門扉一掩,我在暮色中獨自享受著炭火盆的美麗與溫馨,有一種詩意的感覺。倦時,烤一烤炭火,欣賞著窗前舒朗的月光,伴著暗淡的火光,在一片安寧靜謐之中,透著融融暖意,早把我的身影淹沒了。于是,我的心之鹿便被放牧在一片原野里,散在悠悠的歲月里,游蕩在溫柔甜蜜而又熾熱的夢幻中。在炭火里伸長,在炭火里漫延,在炭火里滋長。沒事做時,悠閑地湊到炭火盆前,撥紅炭火,猶如掀開一層層紗帷,拂去一層層夢囈。迷迷糊糊地小憩一會兒,聽炭火噼啪作響的聲音,享受炭火盆的沐浴,炭火盆的愛撫,理一下忙亂的神經,尋到一種恬靜、安謐的溫暖,也是一種快慰,一種幸福??嗫嗟膴^斗,殷殷的希望,全融在質樸熱烈的炭火中。這時候,我忘記了窗外的風雪,忘記了夜寒逼人,冬寒變成了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