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守樸(何魯成長子)
二十世紀是個新舊交替的大時代,這意味著許多固一有的東西將失去。只有檔案人凜于職責懸命,方能銜補歷史的斷層。
去年三月,北京檔案學界的一些老教授,發(fā)起了一個“紀念何魯成《檔案管理與整理》出版7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座中耆老多與父親何魯成素昧平生,會上甚至沒有作者的背景介紹。這也正說明了檔案學者的史官本色,持平補遺,無關(guān)人情。
父親何魯成(1912-1981)是江蘇武進入,生于蘇州,畢業(yè)于天津南開初中,因為直魯軍閥戰(zhàn)亂,回上海進光華高中,而后畢業(yè)于光華大學經(jīng)濟系,也另念過中國公學法律系。在上海做過短暫的記者工作。1934年進入國民政府時期的行政院檔案整理處,在甘乃光先生指導下工作?!稒n案管理與整理》這本實用手冊,當時,是為響應提倡行政效率革新而作。事實上,他還另有一本少為人知的著作《人事考核與管理》,知道這本書而找過他的,以我所知,前后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國民黨的軍統(tǒng)頭子戴笠,另一個是后來的中共中央檔案館館長、國家檔案局局長曾三。
50年代是二十世紀歷史的一個劃分點,父親的人生與工作,也正好在此截一為二。此前,父親是一位行政工作者,二度做過國民政府時期的中央部會干部,中間也做過省縣級的基層干部,這樣一個從政書生,確實適宜從事檔案學的研究。父親原來的愿望,也是冀望在抗戰(zhàn)勝利后,出任浙江省圖書館館長一職。因為這個館在西湖邊,他想“讀一輩子書,看一輩子西湖”。
但中國的政治進程遽變了,父親的人生當然也轉(zhuǎn)了大彎。1949年,國民黨在南京的行政院決定要撤退了。連最基本的準備也似乎來不及了,秘書長端木愷把所有的現(xiàn)金搬來,擱在會議室的大桌上,把職員名冊一撕兩半,匆匆做了處理。前半名冊的去廣州,后半名冊的第一個名字正好是父親,父親就成了領(lǐng)隊,他這一半是去福州。父親那一半名冊上的人,沒有一個是跟福州有淵源的。去了找哪個單位接頭,要待多久?該問的事情太多了,最終,父親只問了一個問題,下一個目標是哪里?
行政院很早就知道要撤往臺灣,后來,又多了個四川,但也不能算定論。事態(tài)發(fā)展得太快,這個追加的目標成了攪局,現(xiàn)在更莫衷一是。真正實情,后來的發(fā)展是這樣,去了廣州的,都奉命向四川轉(zhuǎn)進,主要的工作人員坐飛機去,家眷們就走陸路。這一路最慘,在廣西境內(nèi)被解放軍追上截獲。這時候,甫抵四川的先生們卻又奉命回頭愴愴轉(zhuǎn)進臺灣。他們從天上飛過去的時候,不知道他們的家庭悲劇正在底下上演。這一批先生,從此孤羽斂翼,或在臺灣再娶,他們原先家人的下落,到現(xiàn)在還是懸案。在福州,事情就像預料的,雖然離臺灣最近,兵荒馬亂,一樁交涉也解決不了,不等盤纏用盡,同仁就紛紛鳥獸散了……
父親又回到霞宮府行政院的宿舍。他從行政院的前庭經(jīng)過,那里灰燼滿天,文書檔案堆得像個小丘,許多是空白的公文信紙,父親想阻止,工友說上面交待,全部要燒!連這些白紙也不能留為“資敵”。父親的沉郁從那一剎開始。父親是民國元年(即1912年)出生的,這時候正是青壯之年,但他已看過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行政院院內(nèi)有一幢嶄新的樓房,和其它的舊建筑不甚調(diào)和。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難得新添的建筑物。父親曾在這展開他構(gòu)想中的資料室,他以院令通知全國各種出版機構(gòu),每種新書出版都要寄兩本到院,就像現(xiàn)在一些中央圖書館的做法,這可能是當時最完整的中國期刊書志庫了。為了參考的需要,外國圖書也購置極多,精裝昂貴,和國內(nèi)的印刷紙張比,國內(nèi)的書刊便相形見絀,但資料價值怎能以定價來衡量。這大批藏書無法全數(shù)運往臺灣,父親的意思想運走中國書志,因為外國版的書籍大可到臺灣重新置購,但請示代院長孫科的結(jié)果是適得其反。這些被廢棄的書刊,許多后來在香港成為搶手的舊書攤貨品,一個美國著名大學的圖書館主任女士整車整車地搜購。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敦煌手卷要去英法,看中國舊書要去史丹福(指美國斯坦福大學)。
在行政院灰燼中,父親意識到,他可能要離開這個國家了!但是,他想再去一趟北方。他有一個旁人看起來相當奇怪的想法,這個念頭從頭到尾卻只給他惹過麻煩。那就是,國民黨是怎樣將大陸丟掉的?要了解這個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親眼看看共產(chǎn)黨的做法。那就要往北走,中共已經(jīng)在這些地方開展政權(quán)建設(shè)了。
另外一個往北走的原因是,北方,似乎始終是個吸引父親的地方。父親是蘇浙人,他的童年一定不太好過。從他懂事,就只看到幾房家屬無休止地在爭家奪產(chǎn),當家的是他母親,他的父親則長住北平。父親在十二歲離家北上,他可能希望從祖父那里得到一點親情的慰藉,但他就讀的南開中學在天津,陪伴他的溫情,大概僅是他胸袋里他父親給他的那支帕克鋼筆了。他啟蒙時代在北方待過的時間不算長,我直到年歲超過當時的父親,才恍解出北方對父親的意義。那里有他全部啟蒙時代的記憶,那是他全部存在意義的所在,他也是在那里,決定了他這一輩子獻身的方向。
在大動蕩的時代,北平,仿佛只有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巴黎才可比擬。它不僅是一個古老帝國的全部縮影,也正受著歐風的猛襲。掀起的塵埃里,閃爍著無數(shù)人文精華和迷思的碎片,意外地讓孩子們直觀了中國的真相。貴族、新興知識、虛無黨、假革命、列強式的侵略、北洋大帥、太監(jiān)、飛機,似乎都擠破了時空的門檻,到一個壓縮的時空里,走馬燈似的旋轉(zhuǎn)著,歷來人類的政治行為,這里都有表演,這是上帝才能制作的影片,特別容易讓愛國的青年熱血為之沸騰??催^這部影片的青年,命中注定,都會投入后來追求改革的洪爐里。在中日海戰(zhàn)中殘臂的年輕海軍軍官張伯苓,在他中彈船毀的那瞬間,便悲憤地決定了知識救國的宏愿。興辦南開中學,使張先生成為中國著名的教育家。這所學風和質(zhì)素堪稱全國第一的中學,它的一些職員都可列入身教的范例。它傳達的思想極開明,做學問的要求極樸實。父親愛他的這間學校,但是,好景不過數(shù)年,直魯聯(lián)軍、奉軍攻占天津,父親家里召他回到南方,也結(jié)束了父親全部的少年冒險時代。他回到上海讀書。他應該插班高一,推薦人徐志摩不經(jīng)心就把他誤填成高二,察覺時正值放大假,父親費了好多天,沒找到這位沉湎在戀愛中的浪漫大詩人,只好硬著頭皮去應試,幸好仍能考進光華中學高二插班。
父親的北方之旅,見了祖父最后一面。他也去看他的舅舅,著名的七君子之一的沈鈞儒。父親從北方回來,先回到溫州。不多時,溫州也解放了。溫州不是由南下共產(chǎn)黨的軍隊攻陷的,共產(chǎn)黨軍隊的力量還顧不到這里。只是,許多天沒有動靜,地方共產(chǎn)黨人進城來,發(fā)現(xiàn)溫州已被棄守,國民
黨專員和縣長都開了小差,共產(chǎn)黨人對這個意外真是大喜過望,溫州就這樣被“解放”了。
父親在抗戰(zhàn)方起,為了安排幾房家眷回鄉(xiāng),無法隨行政院西遷四川,曾到母親的故里溫州,出任溫州的縣主任秘書和平陽縣的書記長。那幾年,父親接觸到了中國行政的基本問題癥結(jié):政令到了縣城大門口,就推不下去了,鄉(xiāng)下還是千年前的老社會。縣府沒有任何建設(shè)的經(jīng)費,辦公經(jīng)費從清朝到北洋以來始終是銀元一塊錢,辦妥征兵征糧,已屬頭等難得。所謂“管教養(yǎng)衛(wèi)四大事,筆墨紙硯一塊錢”,其他上級交待的公共事務,都只能停留在公文紙上游戲,來文“勒令限期辦理”,復文就是“已遵照辦理”。
浙江這個多山封閉的省份,除了像溫州這種已經(jīng)對外開埠的口岸,不僅洋化洋貨多,也很進步。但靠內(nèi)陸地方卻遠遠貧瘠落后,中國就是這樣一個中央和邊陲二極化的國家。因為交通和建設(shè)不發(fā)達。父親得到一個統(tǒng)計,浙江僅地方方言就有七十幾種,各地次文化也不同。落后和迷信是分不開的,浙江多山,山徑有剪徑,像義烏縣還有義和團式的組織,自夸刀槍不入,稱為“烏軍”。我們現(xiàn)在看義烏的外銷市集,都很難想象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還有這種事,溫州已有人品嗜鷹牌煉乳配吐司面包,這些烏軍還聚眾幾千人起事,狂嘯攻城,重溫張獻忠、黃巢的舊夢(黃巢在浙有許多遺痕)。幾個縣城官員居然被駭?shù)寐勶L棄城而逃,事體愈鬧愈大,我的三叔是黃埔的正規(guī)軍官,他帶的自衛(wèi)隊也偏不信邪,百把人擋在橋頭,面對涉河而來的符咒神兵,試著拉開機槍橫掃,結(jié)局是可想而知。
當時的溫州已經(jīng)開始抓地主和舊反動分子了,熟人之間開始互相檢舉,許多公報私仇的事情發(fā)生,過去地方上的公務員首當其沖。父親的親友熟人中也不乏共產(chǎn)黨員,卻沒有人出賣父親。但是,父親覺得太危險了。父親決定去香港,再轉(zhuǎn)道去臺灣。然而,他首次出走,就在金華公路上,遇到剪徑。母親為他準備的僅剩軟細都被搶個精光,父親暫時又回到家里。這時,南京也才有消息傳來,中共方面有人在打探父親的下落,真是風聲鶴唳。雖然沒有盤纏了,母親還是連夜準備,讓父親趕快走陸路去香港。父親后來才知道,中共方面在找他的人,是后來的中共中央檔案館館長、國家檔案局局長曾三。
父親是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行政院實施全國行政效率革新時期初進行政院的。二十四歲的父親調(diào)查了各部會的檔案,他寫下了第一本根據(jù)中國實務經(jīng)驗整理的《檔案管理與處理》。這本書原該是在民國二十六年(1937)付梓出版。書成版擱在商務印書館,就逢抗日戰(zhàn)起。書庫挨了日軍飛機炸彈,只知道印版安全無恙,卻不知避難何去。
我是在1989年在香港三聯(lián)書店,才看到甘肅省檔案學會的(1987)版本,這時父親早已過世(1981年)。他一直懷念這本書,但他自己卻從未見過出版本。我把這本書帶回臺灣,放在他的墳上。引起曾三注意的應該是父親另一本專著《人事考核與管理》。父親于抗戰(zhàn)前后,都在行政院服務??箲?zhàn)初起,父親雖因病痛到溫州工作,抗戰(zhàn)中,還是受到張群等長官及故舊的召喚,到成都工作。主要的工作,是擔任航空委員會的人事考核總干事,中國空軍當時有多少飛行員,他最清楚,因此,日軍每在戰(zhàn)報上夸耀當月?lián)袈湮绎w行員千余人時,父親只好發(fā)笑。那時,全部的中國飛行員,最多時也只達九百多人。
有一天,單位抓到一個在偷抄考核資料的內(nèi)奸,不管是誰的手下,父親照簽法辦。不久,父親就接到國民黨頭號特務頭子戴笠的傳喚,大家頓時魂飛魄散。戴笠倒無意找人去算賬,他只是有個太大的計劃,他想成立一個全國性的人事訓練單位,全國各機構(gòu)的人事單位都要派人來受訓。這個計劃若成功,戴笠等于掌握了全國的人事動態(tài),他要父親替他準備這個工作,戴笠一口氣談了兩個鐘頭,門外還有省主席、司令在等著接見,戴笠的氣勢,父親算是領(lǐng)教了。這件事,要到抗戰(zhàn)勝利才會實施。但是,抗戰(zhàn)一勝利,戴笠就飛機撞山死了。
抗戰(zhàn)勝利,父親還是回到了行政院工作。做過了資料室、人事室這一類行政管理單位的每一種主任職務。它成了父親的專長。所以,曾三的意圖,父親是能了解的。在父親的這本書(《人事考核與管理》)中,父親提出了“思想考核”這個課題。這在西方的人事專家聽來,不無洪水猛獸的恐懼感。雖然,他們也有所謂的“忠貞考核”。但在那個舊時代,隨便給人戴帽子,才是最真正可怕的事情。尤其是縣地方下級單位,弄不清楚意識形態(tài)這類復雜的問題,往往干脆將嫌犯槍斃,省了公事。上級追究下去,聽到的都是自由心證。父親的目的,是透過一種等級格式,將所謂思想問題嚴重的嫌犯,過濾到司法概念較高的上層來處理。同時,思想考核也因此程序化,而不是藏在暗處或僅是某些人的斗爭工具。不過在制度不上軌道的體系中,較高的上層,也一樣會出亂子。
1950年,父親去了香港。在西方人眼中,中國似乎是一夕之間改朝換代,他們對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全然陌生的。尤其是對國民政府崩潰前那段物價通膨、而中共接收后卻能盡速將其抑平的策略,感到非常好奇。因為金本位已瓦解了,也因此無法推測中共未來的財政收支能否平衡。于是,父親用米價作準,寫出了第一本關(guān)于中國的財政專著——《中共財政解剖》。父親滯港多年里,就一直以自由作家為業(yè),專長分析中國財經(jīng)與人事問題。他用了一個筆名叫“何雨文”,這是跟行政公職生涯的正式告別,也代表了他對政治的失望,但是他對中國的關(guān)心還是依然。他的“中國問題專家”文名漸起。重視他分析見解的,卻都是西方人,還有一些日本人。
香港,這個當時尚未收回的中國租借地,此時扮演了流通大動脈,幾乎所有在中國風云中出現(xiàn)過的人物都在這里駐過腳。有些已經(jīng)狼狽不堪,有些腰纏萬貫,打算從商炒金,不久也狼狽不堪。商人、逃難的小販不久都安定了下來。在安定的環(huán)境里,他們就能生存,而且發(fā)展得非常好。對他們而言,這就是東方之珠。但是政客、知識分子,缺乏上層結(jié)構(gòu)的支持,他們就像住進了沙漠。英國人很快駕輕就熟,把海邊底細都摸透。但是,香港仍是間諜活動的大本營,最讓英國人頭痛的倒是跟它“血濃于水”的美國人,美國人不買英國人的賬。美國在香港的領(lǐng)事館人數(shù)龐大,作為世界盟主,他要應付的敵人也實在是太多了點。
從大陸易幟之初,各式各樣動機的美國人就在香港展開了活動,從收購中國流出的文物書籍或情報,到尋找新的政治勢力,無所不有。跟中國人一樣,對國民黨的忽然瓦解,完全不能明白,他們急于要知道這種變化的原因。
美國撥出研究中共問題的寫作經(jīng)費,這似乎是個挺不錯的辦法,又可幫助出來的知識分子渡過難關(guān)。凡出來的知識分子只要
提出寫作計劃都可申請,父親也去了,臨門而回。那個辦事處貼的招示是“救濟中國知識分子”,父親僅希望賣文烹饑,但不能接受“救濟”、“中國知識分子”這種侮辱性的輕蔑意識。不過,這批經(jīng)費后來還是有父親的一份。因為美國希望的研究中,主要有五個課目,當時,關(guān)于中共財經(jīng),卻少有人能下筆。父親在行政院最后的一個階段,因為他是經(jīng)濟和法律的雙科專長,曾兼參與物價會報的工作,對于崩潰前的中國財經(jīng)動態(tài)相當清楚,而他在大陸最后一年的觀察,他注意了中共關(guān)于經(jīng)濟復元及平衡財政的措施,這些數(shù)字,是當時海外地區(qū)財經(jīng)學人欠匱的。邀稿人找上父親,父親寫出了幾乎是全世界第一本研究中共經(jīng)濟問題的專著——《中共財政解剖》。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國民黨駐港人員的活動空間可比中共的優(yōu)勢多了,但國民黨的人員互相傾軋,彼此告狀,也波及其他無黨派知識分子。這些駐港人員漸漸萎縮成一個小族群,也只落為在利用職務擴大生存和利益的保障。知識分子蔑視這些人,而臺北收到的報告,則是這些知識分子的“忠貞”有問題。寫作圈的陣容中,當然也有出賣朋友邀功的人存在。父親也吃過這種虧,有個姓蕭的朋友,因為想活動回臺北工作,就密舉了許多人的素材,有些資料,可能臺北也無法盡信,所以,父親后來也被告知了。
父親盡管在國際上,在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里頗負盛名,靠寫稿養(yǎng)家的家境切身感受,卻使我無從將兩者劃上等號,這樣子一窮二白。最糟糕的,是臺灣的某些治安人員也不相信,他們不相信一個人能夠餓著肚子關(guān)心國家,他們的邏輯是父親一定拿美國津貼,而在香港的一些人,曉得父親和美國人不太來勁,則認為父親一定有臺灣背景,這兩種完全相反的假設(shè),都給父親惹過大麻煩。有個姓邱的商人,被港府誤作是臺灣的工作人員遭捕。急得要命,趁著他女人探監(jiān),要她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何先生來救命。沒有地址,那個女人居然千辛萬苦找到了我們在“黃大仙”曲弄折巷里的住處。但是,這個女人是被跟蹤的。過了數(shù)日,父親一個人在家,外面進來了一個穿軍裝的英籍警司。警司對滿桌滿床都是剪報資料,頗感意外,大概不是他原先揣想的情況,倒像是跑進了一個書呆子的凌亂房間。西方人的認知中,進行情報活動和學術(shù)研究是截然的兩碼事,稍作交談,他的嚴肅態(tài)度就緩和起來,但仍客氣地希望能略略檢查一下。這個警司才在書桌上稍事翻閱,就翻到了一封英文便函,是一個英國人邀父親見面討教。警司問父親是否認識在信尾簽名的人,父親說偶爾見面,不過,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沒有消息了,這個英國警司立刻就停止了檢查,一個警官悄然登門,父親毫不在意。他告退后,一個鄰居卻跑來說,剛才外面大街上,軍警包圍了這整個地區(qū),不知哪家出了大事。
幾天后,這個警司派人來邀父親到政治部“吃咖啡”。政治部就等于是公安部,負責所有政治安全的處理,名義上是香港政府警務處下的一個單位,事實上直屬英國東南亞情報處指揮。不論是知識分子,或國共的工作人員,一聽請“吃咖啡”,莫不色變。政治部有兩個科:一個就叫臺灣科,另一個叫大陸科,抓到從事情報工作的,屬臺灣的就打一頓送回臺灣;屬大陸的,早年也是如此泡制。所以,不時可以看見頭蒙購物大紙袋被遣送出境的新聞照片。在香港從事政論寫作的知識分子,很少沒有被約談過,就是很禮貌地通知對象到政治部“吃咖啡”、談談話,喝完咖啡一般就沒事。無異地,那也可看成是一種溫和的警告。經(jīng)過這種警告之后,在這么一個彈丸之地,過日子就不免有些拘束忐忑的滋味了。英國人真正過濾國共人馬的另一種方法就是以中治中,政治部常常派人帶著線民站在天星碼頭旁,那是來回港九必經(jīng)之地,看到舊識出現(xiàn),就以手卷的報紙指指,便衣就上去抓人了。被出賣的當然往往有很冤枉的,有些在大陸是搞情報的,但現(xiàn)在早已脫隊。英方根本不做這么麻煩的分辨,只要確定背景就往那方遣送。這可害苦了那些因為不名譽脫隊的國府人員,他們大部分人因為貪污,趁著天下大亂,席卷公帑到香港準備作長期寓公。他們被送回臺灣就要先坐牢,很多時聽說人送回了,但總還要隔一段時間才能見著,就是這個緣故。
虧了那封便函,父親從英國警司口中才知道那位神秘的朋友,就是英國駐東南亞情報單位頭子,轄區(qū)包括香港。他是看了父親的文章,設(shè)法結(jié)識父親的,曾經(jīng)多次約會請教。這個英國人后來退休回倫敦去了。英國警司顯然已向倫敦查證過,因為,他隨后侃侃而談,告訴了父親更多的事情。原來,那個英國人非常重要,他甚至是蔣經(jīng)國和英國首相之間必要時候的熱線聯(lián)絡(luò)人。那位情報首長也正是這位警司的老師。父親這一生,受到的尊敬,可說幾乎全來自外國。父親是義務提供那位英國人關(guān)于大陸局勢分析的意見,而且也表明過不愿意人英國籍。這個英國警司大概看清楚了父親的窘?jīng)r,大概想替他的老師投桃報李,便指點了父親一條生財之路。當時,全世界都急著要搜集大陸的出版物。但來源不易。英國人知道香港有幾條走私的通路,不但有舊書,還有中共禁止出口的大陸內(nèi)地報紙。可惜,父親不懂做獨門生意,不多久,別人就趕上了線,父親的副業(yè)便告夭折,當時舊書生意做得最大的是龍門書店,一份中國舊資料的目錄便索價美金五百元。
父親的許多朋友都選擇去美國,但父親自始,就在中國問題的觀點上,和美國研議中國政策的主事者之間存著思想差距。美國人那時候最熱衷推銷“兩個中國”的觀點,父親覺得美國人實在可惡。父親對付他們的方法,逼急了就是反過來對他們提出“兩個美國”的主張。美國人吃不消這一套,父親也斷了美國前途。父親和那些“中國通”的朋友之間,可說彼此都很傷腦筋。
父親的境遇稍稍改善,是他的一本小書出版后。當時大陸出現(xiàn)一些很微妙的大情況,全世界都想知道真相。日本人在開會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人對中共的這個變化原因說得上來,會議上有人提出疑問,質(zhì)疑學界究竟有沒有人對這種局勢提過預測和分析?當時的一個內(nèi)閣大臣,是做過警視廳長的弘津?qū)m輔,便說他看過一本書,是唯一關(guān)于這件大事的書,是香港一間小出版社出版的。這就是父親寫的這本書(《中共財政解剖》)。這本書里,父親對中國共產(chǎn)黨高層關(guān)系做了詳細的分析和預測。這些預測后來都一一兌現(xiàn)不爽。我記得那是一本不太厚的書,起先也沒有人重視,因為一大堆全塞在我的臥榻下。后來,卻是連有鍋蓋印污在上的都被撿走了。
在那一次會上,有一個人對父親留下了印象,就是后來拜相、當時還是議員的池田勇人。池田勇人不久公干過港,請父親趕做一份分析報告。父親在旅舍揮毫,一夜而成。這段因緣促成父親不久受邀訪日。父親在1959
年以僑胞的身份來臺觀光,陳誠覺得他應該回到臺灣從事研究工作。談話時,還有中央黨部第六組(即現(xiàn)在的“大陸工作委員會”)主任陳健中在座。這個單位有一份研究中共問題的雜志,陳即安排父親擔任總編輯工作。翌年,全家就遷臺定居。陳健中只是看陳誠的意思行事,對父親并不了解。他后來到美國訪問,拜訪費正清時,費正清托他向“何先生”問好,他覺得非常訝異。因為,臺灣其他所謂的“中共問題研究專家”,在這些美國人眼中是毫無學術(shù)分量的,父親一直是以編制外約聘人員的身份在這個單位工作。本來還曾要求過他歸隊,恢復國民黨員身份,可以調(diào)整待遇。但一查,父親不僅資深,入黨介紹人又是邵力子,既是國民黨元老又是傾共的大老,事情又不了了之。
那份叫做《今日大陸》的雜志在父親手上脫胎換骨,原來等于是攤派到各機關(guān)和贈閱的機關(guān)刊物,漸漸有了國外研究機構(gòu)的訂戶。為了時效性,還增加了一份動態(tài)通訊。這份通訊是最早發(fā)出中國在大陸新疆建立核子基地的分析消息??镌趪饴曌u鵲起,眼紅的人就出現(xiàn)了。
父親所屬單位,照說應該是個研究單位。但是,它的成員卻主要是由情治系統(tǒng)人馬為主,而國民黨的情治系統(tǒng),從戴笠開始,就重視以行動為中心,并不重視情報分析和研究。以這類背景的人員從事中共研究,他們憑的是過去的經(jīng)歷,不是現(xiàn)代的社會科學知識。“中國問題”本身不是一門學科,它需要廣泛的社會學科知識為基礎(chǔ),研究中國問題和其它學術(shù)研究工作應該是一樣的。許多年后,政治大學才獲準在大學部之上,設(shè)立了“東亞研究所”,慢慢培養(yǎng)了一批批的碩士和博士。父親也在那里授課,學生中時常有美國的外交官留學生,就是后來主管中國事務的那批“中國通”。在此之前,研究中國問題的環(huán)境是閉塞的,在安全和凈化思想的觀念下,研究中國問題成了特定機構(gòu)下的包辦工作。而其中一些人,便更不諱言,坦承這是他們的飯碗,中共問題被稱做匪情,使研究和意識主觀混淆,而主管必定是專家,以科層決定了知識的權(quán)威。這樣的發(fā)展,當然是走進了死胡同。父親與他們格格不入,他們看父親,則認為是個異數(shù)。
父親服務的中央黨部第六組,名稱是組,按照黨政軍機構(gòu)的平行關(guān)系,它等于是部級機構(gòu),若以它的分工性質(zhì),則它的重要性還要更高。它毋寧是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最高機構(gòu),舉例來說,對于思想問題中釋疑的問題,會送到這里來簽意見,即使是臺灣統(tǒng)合情資的最高部門“國家安全局”也需會文到此,海外文化界申請來臺,更要經(jīng)過它的審核。它如果有疑惑則入臺簽證便下不來。這使得最需要方便進出臺灣的香港星藝人物,對過手手續(xù)的一位助理干事,都非常巴結(jié)。這位低級干部離職后,才把大家嚇了一跳,他搖身一變,成了港臺制片界的大亨。
在臺灣,思想爭取工作還是在持續(xù)進行的,問題是要這些國民黨黨棍子去跟知識分子溝通,惹氣多作用小。這類工作,跟父親沒有關(guān)系,但是,有陣子反對意見太兇了,上面交下一些難纏的人物,大家不愿意碰,硬攤派了一個給父親,是學術(shù)界的殷海光,父親只好遵照這種幾近胡鬧的指示投謁拜訪。殷海光傲氣十足,特別是瞧不起國民黨人不學無術(shù)。父親耐著性子謙虛地聽他談共產(chǎn)黨,殷海光還抽出一本美國人的著作,認為鞭辟人里,非常高明,書名就叫“洗腦”,問父親看過沒有,父親實在忍不住了,他翻到書前頁,指出作者在序中,特別提到感謝父親協(xié)助的文字。父親剛進門還挨冷釘子,辭別時。殷海光意猶未了。殷海光表示對國民黨里還有讀書人很感到意外,父親真是啼笑皆非。
刊物出名了,單位主管的總干事便宣布改革。首先,取消了作者署名,認為他們這種研究單位不宜搞“明星主義”:其次,取消由總編輯全權(quán)審稿,而組織了一個編輯委員會,以編輯委員會來審稿。事實上是登稿的分贓。結(jié)果,原來把關(guān)甚嚴的審稿工作開了后門,那份刊物苦心培養(yǎng)起來的聲譽一落千丈。
父親最厄運的事終于發(fā)生,“文革”發(fā)生后,日本由岸信介具名,邀父親再度赴日作專題演講,那也正是日本召回各地駐外大使,檢討中國變局的時候,大家都需要對大陸的新變局有第一手的了解。但是邀請函的寄達,卻惹怒了許多人,他上頭的一個裘姓總干事自詡是臺灣所謂的“中共問題研究專家”,甚至憤慨說:為什么請他不請我!那時,在日本名人錄中提到臺灣的中共問題研究專家只有鄭學稼和父親,鄭專長理論,父親專長實務問題。如果,那個名人錄要在臺灣這個研究領(lǐng)域里選最吃癟的兩個人,也一定是他們兩個。真應了蔣經(jīng)國對內(nèi)的批評:“外爭不足,內(nèi)斗有余”。嫉妒他的人無法取消這項邀請,想出了一個極缺德的辦法:他們說父親來臺九年,沒有經(jīng)過“安全調(diào)查”。因為,父親來臺是陳健中作保人,漏了這條手續(xù),現(xiàn)在要補回這個程序。就這樣,由本單位行文有關(guān)機關(guān),由惡名昭彰的警備總部負責作“安全調(diào)查”的約談,約談期間,自然無法出境。三個月后,警總說可以出國了,問題是邀請的會議早已結(jié)束。
從未在臺灣為所受不公平待遇而怨艾的父親,在約談結(jié)束的時候,卻少見地惹出氣來。“安全調(diào)查”的結(jié)案手續(xù),千篇一律都是要填一份“自白書”,沒問題的人也是要寫交待。這種“寧枉勿縱”的愚思,也曾激怒金庸,也是因為要他寫這種東西杜絕遷臺之念。這種切結(jié)字眼攸關(guān)名節(jié),父親當然拒絕。父親后來在家人勸解下,寫了一份“自白書”。警總的人也覺得“老師”真多事,快點了事還不好嗎?父親受到他這一生中僅有的侮辱,十多年后,父親過世,家中整理到父親留下的那份“自白書”復本,內(nèi)中列明了他一生的行事。往事塵埃,記不清楚了,我卻牢記得文末的一句話:書生報國,如此而已!這簡單的“如此而已”四字,曾震動得我腑臟翻滾。
俱往矣。滄海一粟,我父親只是一個被浪費掉的人罷了。
(摘自《檔案界》網(wǎng)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