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認識張抹陽時,我是東升街上一個推銷茶葉的女人。
我在東升街的每家茶房流連,將頭發(fā)高高綰起,涂三種顏色的眼影。曾經(jīng)有地痞想打我的主意,但他見識了我用菜刀砍過來,力道猛得一點收勢都沒有,這個叫張抹陽的地痞后來成了我的朋友,用他的話說,這個女人連砍人都不裝腔作勢,還有什么人比她更真?
我并不是這個城市的人,我的家在很遠的一個山村,窮得鹽都吃不上。我從小沒有見過真的汽車,因為村里不通公路,鄰居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滿屏雪花。我們唯一的娛樂是擠在門后,偷窺那個小匣子里的花花世界。其實我對那些汽車和樓房并沒有興趣,但我仍是那群偷窺孩子里最起勁的一個,因為我在那個匣子里看到了一個男人,有一張讓我忘不掉的臉,那時我還不知道“英俊”這個詞。我每天躲在鄰居的門后,就是想看一看那張臉,但遺憾的是再也沒有看到。
一天,鎮(zhèn)里的干部帶來一群人,大家風傳這群人要用村里的山地種茶葉,然后賣到外面去。
這群人穿著鮮艷的好衣服,個個干凈漂亮。忽然其中一個年輕男人向我招手,別人說他是那家種茶公司老板的兒子。我是個十歲的姑娘,穿著骯臟的上衣和分不清顏色的褲子,站在這漂亮的男人面前,我面紅耳赤。他像極了我在電視上看見的那張臉,我可憐的,小小的心臟,在他對我展開笑容的一刻,被洞穿得千瘡百孔。
我握著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跑開,后面一群孩子追著我搶,我拼死也不給他們。
山上的茶樹蓬勃生長,但那群人卻再也沒有來過,村長說他們投資項目有變動,不會來收茶了。
但這并不妨礙村里將茶送到山外去賣給別人,而且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長大后,我也成了推銷茶葉的一員,走出山外,見到了真的汽車和樓房,見識了許多不同的人。我常常想能不能遇到那個給我糖果的男人,雖然這希望渺茫得令人發(fā)笑。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們的公司名稱有“東升”兩個字,這就是我在東升街流連的全部原因。
張抹陽是個地地道道的混混,有張玩世不恭的臉,但十分講義氣,關鍵時刻絕對能替人扛刀扛槍。我讓他幫我在東升街找了間房子,有時他會上來喝酒玩牌。我知道他喜歡我。一次他喝醉了,粗魯?shù)匕盐野吹?,我甩手就是一耳光,張抹陽像個破壇子一般滾落一邊,然后他恨恨地說,臭丫頭,老子不罩著你,你以為東升街是那么好混的?
我走過去扶他起來,我說,誰叫你沒有在我十歲那年認識我。
張抹陽知道我的那個破故事,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我那個破故事。所以他說,如果哪天讓我遇到那小子,老子宰了他,看你還等誰!
東升街的白天很喧囂,夜晚很靡爛。我和張抹陽喝完最后一瓶酒,然后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張抹陽荒腔走板地唱著歌,我把高跟鞋拎在手上,深一腳淺一腳地隨行。別人都以為我是張抹陽的馬子,其實他只是我的擋箭牌,有他在身邊,我可以安寧地守望,不必擔心別的男人來打擾。這對張抹陽當然不公平,不過我不太深想這些問題。
可兒是張抹陽的另一個妹妹,一個喳喳呼呼的姑娘。張抹陽說,我們?nèi)タ蓛杭?,看她又藏了什么野男人。我欣然應允,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夜,我很樂意和朋友們找點樂子。
到了可兒的住處,張抹陽很不紳士地用腳踢門,可兒開門,越過她慵懶的眼神,有個男人立在她身后,我的身體瞬間被抽走了魂魄,那張臉,從十歲那年起,就再也沒有從我夢中走出去過,十二年過去,那種記憶依然鮮活得令人顫粟。
可兒懶懶地介紹,秦柯,我男朋友。
這是十二年來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這個在我心底被熨貼了千百次的人,現(xiàn)在由一個換男朋友比換衣服還快的小丫頭介紹給我認識,命運有時候實在很刻薄。他的臉已不再平滑,但線條更加清晰,歲月的沉淀對男人絕對是件好事,十二年前那個鮮潤自信的男孩與眼前這個略帶沉郁的男人重疊起來,我仿佛看見他攤開放滿糖果的手掌,對我露出干凈笑容的樣子。但他的目光平直地掠過我的臉,顯然,他已不記得我了。
可兒,對他說,這是阿彩,陽哥的女朋友。
我大聲說,不,我不是。
張抹陽在那個晚上異常沉默。
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不能自拔。秦柯在我們進門后只呆了半個小時就波瀾不驚地告辭,我和張抹陽卻一直在可兒的房間賴到半夜,我不停地說廢話,張抹陽陰郁地看我表演,可兒一無所知。
然后可兒睡覺,張抹陽狠狠地將我揪出門,他弄痛了我。張抹陽說,我是不是該恭喜你?
我看著張抹陽笑了又哭了,抱著他的脖子哭得不能抑制。張抹陽像尊雕像一樣僵硬,然后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頭發(fā)。
我對張抹陽說,幫我搞定可兒,我知道你有辦法。
玫瑰色的咖啡廳,我坐到了秦柯對面。他依然是那副沉郁的表情,可兒的離去看來對他并沒有什么影響。我實在很想告訴他,他沉默的樣子非常好看。
秦柯說,自從我破了產(chǎn),女人們都像汽泡一樣,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消失。
我很快地說,我不會。
秦柯抬頭看著我,我盯著他,空氣忽然就熱烈地喧囂起來。
秦柯的住處是一個月前租來的,一個月前,他認識了可兒,從而搬到了東升街。房子似乎就是專門給破產(chǎn)男人住的,潮濕,黑暗,老鼠喜歡跑出來徹夜狂歡。我不在乎他的破產(chǎn),我喜歡這個潮濕,黑暗,有老鼠鴰噪的地方。我們在黑暗里脫掉彼此的衣服,我薄薄的胸骨里,心臟在亂竄,皮膚微微顫栗,但是這個圓滑緊致的身體,此刻將迎來它二十二年來的首次盛宴。秦柯的手掌在我的背骨和腰際滑動,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的唇像火一樣灼在我的身體上時,我丟失了我自己,任憑顛狂的火苗在全身蔓延。當最后的熱力在我們彼此的身體里爆裂開來,我看見了糖果,五彩繽紛,鮮艷著,跳躍著,像一個個彩色的約定,美好的無以復加。
我沒有對秦柯說那個糖果的故事,我希望他能自己回憶起來。雖然我知道他不會記得那個山村,那個骯臟破爛的小女孩,他當然更不會知道,那滿山的茶樹,就如女孩內(nèi)心瘋長的情愫,似乎在一夜之間火一般竄滿了山坡,不可收拾。如果他沒有破產(chǎn),我們將不會重新遇上,好在我在路上轉了那么多圈,就是為了在某一時刻沖出來撞上他。而現(xiàn)在,我成功了。
我白天依然出去推銷茶葉,和茶莊老板往來周旋,笑得像蜜糖,更像一株沉默的小樹,卻在一夜之間開滿了花,張抹陽就是這么形容我的,他跟在我背后,不陰不陽地觀察我的表情。
我終于對他說,你不要跟在我后面。
兩年來,他總是跟在我后面,我從未提出過異議,而現(xiàn)在我不需要他了,就只給了他一句輕飄飄的話。張抹陽馬上轉身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高大的身軀,此刻有些佝僂。
每個夜晚都是我的節(jié)日。我和秦柯緊緊地廝纏,分開一秒鐘都覺得難過。秦柯必是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的,他嫻熟地將我?guī)肽切┢婷畹木车?,讓我一次次升騰。迷茫,回歸,我愛他的情緒一天比一天熾熱,這些情緒在我尋找他的那十二年中,被我固執(zhí)地累積,后來幾乎成了一種虔誠的儀式,現(xiàn)在,我終于有了將它們爆發(fā)的通道。我的狂放讓秦柯大為驚訝,他說,你是個妖精。是的,我是妖精,是個只為你而生的妖精,我在心里熱烈地想。
秦柯一天中的大部份時間都呆在屋子里,也許在發(fā)呆,或者在籌劃未來,我一點都不擔心他會自暴自棄,這樣一個男人,讓他自我頹廢應該比重振旗鼓更加困難。
終于有一天,秦柯說,如果你們的茶葉能在本市弄一個固定的銷售點,我有極牢靠的銷售網(wǎng)絡,保證每年的銷量能在一千噸以上。
村里茶葉的銷路屬于自給自足,主要靠一些老客戶,外加業(yè)務員在外的零星推銷,說白了,是村長給大家找了個雖不大但穩(wěn)固的飯碗。每年一千噸的銷量,將近一千萬元,這個數(shù)字,別說是我,就連村長也大概沒有想過。
我對錢并無多大的概念,但看著秦柯志在必得的臉,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回去游說。如果不是秦柯的父親,我的家鄉(xiāng)也不會走上種茶這條路,而我,也不會有今天的人生,天知道目前的人生對我有多么重要。
村長很快就同意了這個建議,在他的字典里,在外闖蕩的年輕人,肯定比他這個窩在家里的老頭子有思路。村長說,告訴秦柯,完成八百噸的銷售任務,我們有百分之五的提成給他。
八百噸的百分之五是多少,我扳起指頭算了半天,都迷迷糊糊。總之會多到讓秦柯不用再住那間潮濕黑暗的屋子了,雖然我很喜歡那里。
我和秦柯歡天喜地地投入了籌備,其實我?guī)筒涣硕啻竺Γ磺腥珣{他操持,我就是天天想著屬于秦柯的百分之五,有了這筆錢,他會重新成為一條龍,而只要他成功,我的人生理想也就實現(xiàn)了。
天真的女人!張抹陽恨恨地說。
我的確是個天真的女人,雖然我穿高跟鞋,涂三種顏色的眼影。
張抹陽不理我的白眼,又說,你不過抱著一個做了十二年的傻夢,然后就像瞎子一樣。秦柯在遇到你之前,就算做賊做匪,你都一無所知!
張抹陽的話很刻薄,但我原諒了他,我理解他為什么這么憤恨。
我伸手摸張抹陽的臉,想平息他的情緒,張抹陽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說,我希望,我才是那個給你糖果的男人。
張抹陽此刻的眼神特別孤獨,一絲尖銳的痛楚劃過我的心臟,是的,我遇上他太晚。心都被別人占了,我有什么辦法。屋子里光線很暗,很迷亂很混沌,所以什么時候張抹陽的嘴唇貼上我的,我竟然不知道,屋子里恍然飄過的糖果氣味驚醒了我,我電光火石地推開他,我說,你滾!
夜里,我抱著秦柯瘋狂翻滾,幾乎將整個自己都嵌進了他身體里。秦柯說,妖精,你瘋了嗎?是的,只有瘋狂才能釋放我郁結的情緒,我抱著秦柯哽咽,我說,泰柯,你是那個給我糖果的男人。
秦柯說,我知道。
我說,我以為不用提醒你,你也會想起來。
秦柯說,傻瓜。
秦柯出去買煙,我披上衣服,站在衣柜外面,然后猛地拉開了柜門。
張抹陽像個小偷,高大的身軀倦在衣柜里,表情復雜地看著我。
我說,聽夠了?很刺激對嗎?
張抹陽慢慢從柜子里爬出來,他的臉色鐵青,面對我,臉上的筋僵硬地一跳一跳。他說,我不是為了聽你的激情表演來的。
我對他吼道,那你想干什么?
張抹陽不再說話,轉身欲走,我再也控制不住,沖上去給了他一記耳光。
張抹陽踉蹌著走了,從此再也沒在我眼前出現(xiàn)。
我沒有時間再思量張抹陽,雖然我知道他很受傷,但我必須將全部的心情,都撲在秦柯和他的事業(yè)上。
我一晚上都在做夢,很奇怪的夢,一些語焉不詳?shù)钠瑪?,一些生澀的面孔,一些急速變幻的色彩,忽然自己掉進了一口深井里,這個過程異常清晰。然后我醒了,喉嚨干得要出火。
我下意識地叫,秦柯。沒人答應。外面下雨了,屋子里連老鼠都很安靜,沒有一絲聲息。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我不由自主尖叫了聲,然后是張抹陽的低吼,快開門!
張抹陽一臉的雨水,我剛打開門栓他就擠了進來,他說,快去倉庫看看你的茶葉!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猛然揪緊了,我說,不是有張大爺看守嗎?
張抹陽幾乎失去控制地大吼,狗屁張大爺,和秦柯一伙的,早在三天前,就把整庫的茶葉都用車皮發(fā)走了!
整個倉庫的茶葉,整整八百噸,村里一年的產(chǎn)量,就這么輕飄飄地被卷走了。村長說了要給秦柯百分之五,原來他不要這百分之五,他要全部。
我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思維陷入空洞,我以為那些濃郁妖冶的夜晚,那個攤開手掌露出鮮艷糖果的記憶,都會同時在我和他的心里生根發(fā)芽,不是誰都能擁有這些記憶的,誰知現(xiàn)實卻堅硬得讓人無法呼吸。
張抹陽卻眼神炯炯地看著我。他說,別哭了,人抓到了。
張抹陽最先發(fā)現(xiàn)了苗頭,是因為他看見秦柯與一個混混在茶莊里,往一張紙上寫著什么,并隱約聽到他們談論分成的問題。而那個混混,是個坑蒙拐騙臭名昭著的人物。張抹陽知道那個時候的我,別說冷話,就是冰刀也戳不進心里。所以他只有想辦法偷出那張可能是協(xié)議的紙,卻被我事先發(fā)現(xiàn)他藏在秦柯的柜子里。
車皮發(fā)走了,秦柯卻沒來得及逃走,就被張抹陽帶著警察堵在了一家賓館房間里,同時被抓的,還有可兒,那個看起來簡單得像張白紙的姑娘,我和張抹陽都曾經(jīng)以為她像看上去的那樣好打發(fā)。
我再次見到秦柯時,他穿著黃色的背心,頭發(fā)被剪成平頭,一臉的溝壑,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諝鈨鲎×?,那些關于濃情的記憶,連一絲流連的印跡都沒有。我說不出話,喉嚨像被一只手緊緊捏住,奇怪的是。也沒有眼淚,我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青白的頭皮。秦柯卻開口了,他說,那些茶葉,本來就是我的。
我瞪著他。
當年要不是我父親叫你們種茶,給你們種子和肥料,你們怎么可能有今天?
我不想聽他談茶葉,我想聽他說十二年前那個鮮艷的季節(jié),五彩繽紛的糖果,干凈的眼神,我十歲,他十八,他的笑容像雪一樣化開,一切美得不像真的。
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談到那些,也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走出看守所時,張抹陽在等我。他瘦了,頭發(fā)長得遮住了半張臉,眼睛卻特別的亮,奇怪的是過去那么長時間,我從來就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他長得很好看。他迎上來,大概想伸手扶我,猶豫了一下又縮回去,我笑了,我大聲說,張抹陽你知道嗎?他不是給我糖果的那個人。我知道,張抹陽篤定地說,從此以后,給你糖果的那個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