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
重要的是調整好我們的心態(tài),對中法友好樹立信心,當然也要保持充分的警惕,
在外交領域,妥協(xié)是一門藝術。西諺曰:“人們永遠是向他的敵人尋求和平?!狈▏恰皵橙恕币?,但中法交惡百日后終于在倫敦握手,不管怎么樣,對兩國總體上是互利的,值得歡迎。然而有些公眾認為,此次中法妥協(xié)甚為突兀,和解“內(nèi)幕”神秘莫解。
3月23日外交部副部長何亞非公布胡錦濤在倫敦會晤外國元首名單上尚無薩科齊,4月1日中法卻已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當晚即實現(xiàn)高層會晤,打破僵局前后不到十天!中法媒體對此紛紛評論。更令公眾“蹊蹺”的是,法國總統(tǒng)在會見翌日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就是否承諾不見達賴的問題時表示,中方“極為務實,根本不會有要求得不到的東西的念頭”,并表示雙方“沒有私下協(xié)議”。這就更令公眾輿論對雙方的和解打上了一個碩大的問號……
談判的真相
解碼中法和解,須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亦有必要對公報進行字斟句酌的分析;還應認識法國人的個性,特別是薩科齊的思維和行事方式。事實上,據(jù)法國《巴黎人報》透露,法中雙方就此秘密商討一個月有余。在此期間,法方多次公開向中方釋放善意,表現(xiàn)出相當強烈和迫切的改善關系的欲望。細心的觀察家注意到,法國外交部發(fā)言人曾在3月13日(即談判進入關鍵的時候)就法國一年來的西藏政策做出以下聲明:
“我再次重申法國支持中國的領土完整,拒絕西藏分裂的前景,拒絕支持西藏獨立。與其他歐洲國家一樣,我們關注西藏人的宗教自由和文化活動。為緩和緊張局勢,我們曾支持我們認為有益的想法,支持北京與達賴喇嘛的私人代表團進行對話,并繼續(xù)希望這樣的對話能產(chǎn)生效果?!?/p>
熟悉內(nèi)情的法國專家透露,這其實就是法方的談判底線。應該說,這一表態(tài)與一年來法國的說法已有積極的變化,既沒“人權”字樣,亦無惡意批評,更沒有強加給中國的“條件”,剩下的僅“關注”而已。中方則于3月23日宣布胡錦濤總書記倫敦高層會晤名單上沒有薩科齊,以此表明,至此為止,雙方談判尚有分歧。
最終達成的協(xié)議應該說是一個頗為完美的外交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只需要將新聞公報與上述法國發(fā)言人所談及的“底線”相比較,就可以看到,這份公報落腳在第三段:“法國充分認識到西藏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重申堅持一個中國政策,堅持西藏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由戴高樂將軍做出的決定沒有也不會改變。本著這一精神,并根據(jù)不干涉內(nèi)政的原則,法國拒絕支持任何形式的‘西藏獨立?!?/p>
這段話有三個要點:一是“西藏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旨在敦促法國今后在涉藏問題上小心行事;二是“不干涉內(nèi)政的原則”,實質為拒絕法國對西藏“宗教自由和文化活動”的關注;三是“拒絕支持任何形式的藏獨”,當然包括以自治為名的實質性藏獨。
有人質疑“拒絕支持任何形式的藏獨”是否可以各做解釋。如法方有記者寫道,既然達賴本人也不要求西藏獨立,因此會見達賴也就不是支持藏獨。亦有人遺憾協(xié)議中沒有“薩科齊承諾不見達賴”的字樣……出現(xiàn)這種說法,都是對外交缺乏認識所致。
外交就是和平談判,從來不是采取以一方強加于另一方的方式。這畢竟不是法國的城下之盟,談判就是為了妥協(xié)。更何況中國人奉行的是“君子外交”,一諾千金。盡管在西方外交中信譽從來是被安置在利益和實力之后的,但中國方面寧愿相信法方已經(jīng)“充分認識”西藏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不會再做傷害中國人感情的事情,而非強迫別國領袖公開屈膝。試想法國公眾輿論是否能夠接受其國家元首向他國就一件法國公眾輿論支持的事件進行公開道歉?
前車之鑒
在這里回顧一下上世紀90年代初中法間因法國售臺武器而引發(fā)的另一場外交沖突,對我們很有啟發(fā)。
1991年,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批準向臺出售拉法耶特驅逐艦,引起中方的強烈反應。當時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表示中國“絕不會吞下這顆苦果”。然而經(jīng)過艱苦談判,當時社會黨執(zhí)政的法國一意孤行,最終雙方只能達成“最低限度的諒解”,即法國在公布批準售臺軍艦時發(fā)表一份“堅持一個中國政策”的公報。當時我在法國報道此事時,深深體驗當時中國所處的幾乎孤立無援的不利國際環(huán)境。一些法國的漢學家或政客當時得意忘形,經(jīng)常調侃地問中國人:“苦果滋味如何?”
在這種情況下,當時人們就擔憂,法國不會止步。果然,一年后又傳出法國售臺幻影戰(zhàn)斗機的消息。這一次,中國忍無可忍,做出強烈反應:中止高層交往、撤銷包括大亞灣核電二期工程等諸多大項目、關閉法國駐廣州總領事館等。這回輪到法國來品嘗“苦果”的味道了。
三個月后,法國議會大選,右翼上臺,開始新一輪左翼總統(tǒng)與右翼政府的“共治”。法國新政府接連向中國派出特使,尋求修復關系。最后在1993年底兩國發(fā)表公報,“法國政府承諾今后不批準法國企業(yè)參與武裝臺灣”。這是西方國家在臺灣問題上做出的最為明確的承諾,從而為中法間建立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奠定基礎,開始了中法此后長達十年的“蜜月”。
分析這場包含了兩場戰(zhàn)役的“外交戰(zhàn)”,我們可以看到,法國方面之所以會走得如此之遠,是有原因的:售臺武器是一個案中案,隱藏著一樁“可以炸毀共和國20次”的大丑聞:高達5億美元的回扣返回法國,被法國一小撮執(zhí)政人員私下侵吞,包括左右翼政治家、軍方、研究人員、記者……此案最終因法國國防部以“國防機密”為由拒絕向法庭提供相關證據(jù)而“不予起訴”,不了了之。5億美元成為永遠的合法收入。在集團私利的動力驅動下,國家利益便被法國執(zhí)政者所丟在腦后。所以當時中方的交涉力度再大,也很難改變對方。
其次,今天人們亦了解到,在兩場戰(zhàn)役中,均有“秘密協(xié)議”的存在:在售臺拉法耶特驅逐艦一案上,法方曾私下向中方提供了有關該艦的隱形技術資料,使之不會對中國海軍形成威脅;而在最終發(fā)表承諾不再批準售臺武器公報后,法方又秘密地向中方提供了一份拒售武器的單子。中國方面的“君子外交”信奉“有理、有利、有節(jié)”,既非蠻橫強硬,亦非無原則“靈活”。這場外交戰(zhàn)最終效果明顯:近20年來,歐洲沒有任何其他國家再涉足售臺武器。美國想向歐洲定制潛艇,西班牙、荷蘭、德國等有此能力的國家均不愿接手,原因就是有法國社會黨政府的前車之鑒。
和解之外的隱憂
這次中法之間因薩科齊總統(tǒng)會見達賴而引發(fā)的外交沖突,與售臺武器掀起的大浪相比,顯然只是不大不小的波瀾。雙方能夠找到和解之路,應在情理之中。對于兩國民間的過激情緒,既要疏導,亦要澄清。因為外交談判并不是為了區(qū)分你對我錯,并迫使讓對方接受,而是謀求雙方最大的互利雙贏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外交語言歷來是一種最為微妙的語言,其“不語”、“語外之意”往往比外交辭令本身更具含意。
如有專家指出,如果公報中出現(xiàn)“中國堅持反對任何西方國家領導人會見達賴”之類字樣的話,將意味著簽約的另一方將堅持會見達賴。理解了這一點,即可認識到,這份中法新聞公報應該被視為一個中法雙贏的外交碩果。
回顧這一年,中法兩國在涉藏問題上的位置正好倒了一個個兒:一年前法國是進攻者:“如果北京與達賴談判沒有進展的話我將不參加奧運開幕式、我的日程表不是由北京來決定的、我要見達賴……”而這次,則是中國取消中歐峰會,是中國總理對歐洲進行了環(huán)法之旅,是中國向歐洲派出采購團和投資團而故意繞開法國……最終是法國做出了比任何其他歐洲國家均更為明確的表態(tài)。盡管尋求妥協(xié)中的贏家是沒有意義的,但中國在這次交鋒中占了先機,贏了一步棋,則是無疑的。然而筆者認為更重要的問題并不在這里。
不久前在參加某電視臺全球連線節(jié)目上,我曾表示,令人擔憂的,不是政治摩擦,而是兩國國民情緒的尖銳對立;因為政治家最終總會找到妥協(xié)方法的,而兩國公眾的情緒如果被媒體挑動成尖銳對立甚至敵對的話,必將最終損害兩國人民的利益。因此,再去追究誰輸誰贏已沒有任何意義。重要的是調整好我們的心態(tài),對中法友好樹立信心,當然也要保持充分的警惕,利用官方和解的機遇,從民間著手,加強相互兩國輿論間的相動和相信,邁好下面的第二步、第三步,這才是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