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莉
摘 要:歸有光被譽為“明代第一”散文大師,在明代作家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其散文成就較高。歸有光以其悲劇性的人生際遇和精神世界中的深刻悲涼,使其散文充滿了濃郁的悲劇色彩,主要體現(xiàn)在悲劇主題、悲劇意境和悲劇精神上。
關(guān)鍵詞:歸有光 散文 悲劇因素
被譽為“明文第一”的散文大師歸有光(1507—1571),字熙甫,號震川,江蘇昆山人。他在明代的作家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成就是散文和詩歌,而以散文成就較高?!堵勔欢嘣娢倪x集》稱歸有光是“散文中歐公以來唯一頂天立地的人物”。歸有光的散文集明代以王慎中、唐順之為代表的唐宋派散文作家之大成,上繼漢代司馬遷《史記》之文風,下承唐、宋韓愈和歐陽修散文之緒馀,對清代桐城派作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在明清之際的文壇上起了轉(zhuǎn)移風氣的作用。他一生家庭迭遭變故,仕途坎坷不平,直到六十歲時才中三甲進士,這種特殊的人生境遇造就了歸有光精神世界的深刻悲涼,并使其散文充滿了濃郁的悲劇色彩。因此,研究其散文中的悲劇因素,對了解其作品內(nèi)涵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試圖從歸有光散文的悲劇主題、悲劇意境和悲劇精神三個方面進行探討。
所謂悲劇,魯迅先生在《再論雷鋒塔的倒掉》中談到:“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同樣,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論崇高與滑稽》:“悲劇是人的偉大的痛苦,或者偉大人物的死亡。”亞里士多德則認為,悲劇性的特殊效果在于引起人們的“恐懼與憐憫之情”。惟有一個人遭遇不應(yīng)遭遇的厄運時才能達到這種效果。歸有光的人生遭遇可以說是達到了悲的極致。從他的家世來看,歸氏在昆山是望祖,曾顯赫一時,當時有“縣官印不如歸家信”之說。他的曾祖歸鳳于明代成化十年中舉,曾任過城武縣知縣。祖父歸紳、父親歸正都沒有功名,布衣終生。到了歸有光之時,這個大家庭已一敗涂地,“源遠而末分,口多而心異”;“死不相吊,喜不相慶。入門而私其妻子,出門而誑其父兄,冥冥汶汶,將入于禽獸之歸?!鴼w氏幾于不祀矣”(歸有光《家譜記》)。歸有光就是在這個大家庭窮困潦倒之際踏上了人生征途。他自幼聰穎過人,在《送王子敬之任建寧序》中他回憶道:“余始五六歲,即知有紫陽先生(朱熹),而能讀其書?!钡?0歲時,他就作了《乞醯論》,洋洋千余字。14歲應(yīng)童子試,20歲以童子試第一名補蘇州府學生員,正可謂少年英俊,文采斐然。然而,好的開端并不等于成功的一半。從20歲開始,歸有光就躊躇滿志地踏上了鄉(xiāng)試之路,然而這條路一走便是15年,他前前后后共考了6次,至35歲才在文毅公張冶的特意選拔下中舉。從36歲開始,他又投入了進士的考試,屢試屢敗,屢敗屢試,前后共考了9次,來往路程共達7萬里,直到60歲才考了個三甲進士,可謂苦不堪言。當歸有光帶著渾身的疲憊、滿腹的積怨和遠大的報負登上仕途,準備大有一番作為時,卻因為他剛正不阿、正直清廉的性格多次得罪了權(quán)貴,不斷遭到排擠和誹謗,最終病死任上。
歸有光一生不僅仕途蹭蹬,而且從傳統(tǒng)觀點來看,他的家事遭遇可以說是達到了悲慘的極點:他幼年喪母,中年兩度喪妻,連喪一子二女,生死離別,淹然幻化的撕心之痛伴隨著他66年的坎坷生涯。
嘗盡了仕途的艱辛,經(jīng)歷了生死的折磨,看遍了人世的黑暗,這并沒有使歸有光消沉,反而讓他更加敢于直面人生的苦難,通過自己的作品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悲愴之情。因此,抒寫人世間的滄桑與悲涼就成了歸有光散文中悲劇色彩最為濃烈的一個表現(xiàn)。夏咸淳《明代散文流變初探》評:“歸有光是一代散文大家,他的文章既無王、茅的氣勢,又無順之的灑脫,卻有平淡樸素之美,不事雕琢,而風調(diào)悠然。他長于寫人倫之間的真摯感情,尤其善于寫人間的悲劇,近代古文家林紓說:‘巧于敘悲,自是震川獨造之處。”其《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等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作品?!俄椉管幹尽肥亲髡呙鑼懪c祖居之處項脊軒有關(guān)的“多可喜、亦多可悲”的往事,抒發(fā)了他對封建大家族分崩離析、傾頹衰落的感嘆,以及對祖母、母親、愛妻的哀悼,其文感人肺腑處每每于平易中見出。比如,寫項脊軒的閑靜安謐,僅用了“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10個字,親切而有韻味。而當寫項脊軒的變遷,寫物是人非的慘痛,作者也沒有大起大落的筆墨,而是借老嫗的閑談以見之。“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于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yīng)答。”將無限深情寄寓在平淡含蓄的話語中,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沖擊效果。
《寒花葬志》中,全文僅用了112個字,即使婢女寒花的形象呼之欲出,其對人生的感慨亦感人至深。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火煮荸薺,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余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這篇文章選取了婢女寒花的三件小事,初來時垂鬟著綠衣裳,不讓歸有光吃她削的荸薺,吃飯時目眶冉冉而動,生動再現(xiàn)了一個天真、活波的婢女形象,然而她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生命如此脆弱,人生飄忽無常,短短的一篇散文給人的啟示卻是如此的深邃,怎能不讓覽者為之愀然動容!在《先妣事略》中,作者從一個過早失去母愛的孝子身份,追憶8歲時曾天真地把母親的長眠當作酣睡,“見家人泣,而隨之泣”的情景,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嘉靖二十七年,43歲的歸有光遭受了中年喪子的沉重打擊,悲痛至極,在《思子亭記》中寫到:
蓋吾兒居引七閱寒暑,山池草木,門階戶席之間,無處不見吾兒也。葬在縣之東南門,守冢人俞老,薄暮見兒衣綠衣,在享堂中,吾兒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亭。徘徊四望,長天寥廓,極目于云煙杳靄之間,當必有一日見吾兒翩然來歸者。
作者曾攜子卜居安亭江上,前后七年。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與孩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然而,現(xiàn)在人亡物在,睹物思兒,其傷心痛楚之情,難以言喻。痛定思痛,就產(chǎn)生了“無處不見吾兒”的幻覺。同時,又借守冢老人的見聞,以“吾兒其不死耶”的幻想,聊以自慰,期盼亡兒復生,抒發(fā)了作者對亡兒極度的思念之情。
正因為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生艱辛,嘗盡了其中的辛酸苦辣,歸有光的散文中才呈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悲慘凄涼的文學意境。《項脊軒志》末后兩節(jié)極具情韻,特別是結(jié)尾“庭前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平淡的描述中并沒有透露出對亡妻的哀悼之情,然而作者實際上句句都在抒情,字字飽含了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其中的滋味恐怕是說也說不盡的!比如《女如蘭壙志》是為愛女寫的一篇墓穴文:
須浦先塋之北,累累者,故諸殤冢也??卜椒庥行峦琳撸崤缣m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逾周,能呼余矣。嗚呼!母微,而生之又艱。余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撫,臨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
長期經(jīng)受生死離別的折磨,讓作者由悲生憤,不由發(fā)出了對上天的質(zhì)問“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其悲痛之情感人至深。再如《見村樓記》中寫到:
余間過之,延實為具飯,念昔與中丞游,時時至其故宅所謂南樓者,相與飲酒論文,忽忽二紀,不意遂已隔世,今獨與其幼子飯,悲悵者久之。城外有橋,余常與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時其不在,相與憑檻,常至暮,悵然而返。今兩人皆亡,而延實之樓,即方氏之故廬,余能工巧匠無感乎!中丞自幼攜策入城,往來省墓及歲時出郊嬉游,經(jīng)行術(shù)徑,皆可指出??鬃由俨恢冈崽?,有挽父之母乎?
作者通過眼前實景,回想起二十多年和延實父子交往的情景,將濃烈的友朋存亡之感寄托于簡潔而富于變化的記述中,正因為他是發(fā)自肺腑,得自心源,才尤為感人,讓人回味無窮。王錫爵《歸公墓志銘》中曾評歸氏文“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表。”
歸有光作為一個有遠大報負和極具才華的知識分子,身處逆境卻沒有在逆境中沉淪。在他的散文中,我們能強烈地感覺到一種悲劇精神的體現(xiàn)。所謂悲劇精神,就是悲劇主體(人)與否定生命的一切因素頑強對抗、堅定地創(chuàng)造和捍衛(wèi)生命尊嚴與意義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愿望,一種艱苦卓絕的努力,一種百折不撓的內(nèi)在意志激情的體現(xiàn)。歸有光少時起就懷有濟世之志,他曾說過:“余少時不自量,有用世之志”(《沈次谷先生詩序》),又說過:“余少時有志于豪杰之士,常欲黽勉以立一世之功”(《碧巖戴翁七十壽序》),還說過:“余少時有狂簡之志,思得遭明時,興堯舜周孔之道。”(《夢鼎堂記》)然而造化弄人,命運給予他的遠遠不是他想要的,黑暗的社會陰影時刻籠罩在他的心頭,八股科舉取士帶來的切膚之痛讓他終生難忘,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面臨著外界的種種壓力,歸有光憑借頑強不屈的意志和堅忍不拔的毅力,與之頑強抗爭。正如他在《曹按察簡》中所言:“鄙人向年為吏吳興,雖跼蹐百里,而志在生民,與俗人好惡乖方。遷去后,極意傾陷。今幸公道昭明,諸老見察;第越中昔時和聲而歡者,猶似有一重障翳。仆隨緣到此,宦情甚薄,然大夫亦不肯默默受人污蔑?!痹谒囊恍┱撐闹?,常常涉及到民間疾苦和軍國大事,寫得義憤填膺、慷慨動人,其感情之深、之切,并不在于那些表露家人父子之情的文字之下。例如《送縣大夫楊侯序》中說:
東南之民,何其憊也!以蕞爾之地,天下仰給焉。宜有以優(yōu)恤而寬假之,使展其力,而后無窮之求或可繼也?!衩袼狄谎鲇谔?,譬之植果者,必有以栽培灌溉之,而后從而收其實。今則置之磽瘠之地,蔽其雨露,而牧之以牛羊。蓋取之惟恐其不至,而殘之惟恐其不極,如之何其不困也!今民流而田畝荒蕪,處處有之?!熳优d致太平,制作禮樂,一宮之廢,動以萬計,有司奉意承命,未嘗告乏,而獨不肯分毫少捐以予民,為千萬年根本之計,何也?
作品不僅反映民間疾苦,而且指責了朝廷的靡費,民生疲憊已甚,而天子“興致太平”,這正是作者所憤慨不平的。又比如在《遺王都御史書》中,作者敢于挺身而出,為民請命。嚴詞指責了當時的漕政,悲憤之情溢于言表。
作為八股取士的受害者,歸有光針對當時八股取士制度之流弊,在《與潘子實書》中憤然指控:
科學之學,驅(qū)一世于利祿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之極。士方?jīng)]首濡溺于其間,無復知有人生當為之事。榮辱得喪,纏綿縈系,不可脫解,以至老死而不悟。
這雖是作者屢試不第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但深刻揭露了科舉制度對人們的毒害,在當時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總之,悲慘的人生遭遇是造成歸有光一生坎坷的主要原因,正因如此,才使他的散文呈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藝術(shù)魅力,成為明代散文中的壓卷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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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 江蘇省蘇州市吳中區(qū)教育局 215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