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麗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易安詞晚年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再注重居處精美物事的描畫與鋪敘,而是多直接的抒發(fā),情感濃烈而不掩飾,傷痛之語往往直入人心,其感發(fā)性更強。造成這一巨變的原因,當然是她多舛的命運、被動經(jīng)歷的諸多變故,使她再也無法回到年輕時的優(yōu)雅與小女人態(tài)。周圍環(huán)境與內(nèi)心的巨變,亦影響了易安詞的創(chuàng)作。原來,典雅優(yōu)美是有物質(zhì)前提的。
這首詞即是李清照晚年詞作之一,最初見于《梅苑》卷一。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趙明誠去世,此年冬,《梅苑》編成,故將此詞收入。但是另有說法,認為此詞應作于明誠去世后數(shù)年間,而現(xiàn)存的《梅苑》只是后人輯補本,也就是說,李清照的這首詞有可能是后人輯補入的。這樣的說法有一定道理。既然李清照在此詞前有小序,云:“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泵鞔_說此是一首詠物詞。而詠物之作,多數(shù)情況下,是詠眼前之物,方才有靈感與創(chuàng)作之佳思。以此來判斷,則清照此詞,最早應作于建炎四年(1130),即明誠去世之后的第一個春天,似乎更合情理些。當然,現(xiàn)在關(guān)于李清照作品的系年,絕大多數(shù)是合理的猜測,而無確切依據(jù)。
此時的清照,身在何處呢?建炎四年起的兩三年間,清照奔波于浙東一帶,此時大約是為頒金之事,追隨高宗于浙東?!督鹗浐笮颉吩疲骸暗脚_,臺守已遁。之剡,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币砸粋€五旬嫠婦,攜金石器玩輾轉(zhuǎn)奔波于數(shù)地,其處境之艱難、情懷之惡劣、情感之絕望,可想而知。所以,詞的開篇即言:“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痹诶钋逭赵缒暝~作中,涉及閨房之物,往往不脫精美典雅浪漫之氛圍,即使言及床帳,也是“朱櫻斗帳掩流蘇”(《浣溪沙》),華貴氣派。如今,印入眼里的首先是藤床紙帳。藤床為何物?明高濂《遵生八箋》中的記載可為我們提供參考:“高尺二寸,長六尺五寸,用藤竹編之,勿用板,輕則童子易抬。上置椅圈靠背如鏡架,后有撐放活動,以通高低。如醉臥偃仰觀書并花下臥賞,俱妙?!?卷八)由上述之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藤床由藤竹編成,樸素簡陋,而其尺二寸的高度,閑暇時日臥賞煙霞、花石尚可,若以此為臥具,未免簡陋而不擋潮寒,尤其是江浙一帶春日天氣,濕冷逼人,最難將息。至于紙帳,雖然其上有時可畫以梅花諸物,頗有幾分清雅,但依然無法與“朱櫻斗帳”相比。身居藤床紙帳之中,詞人處境之清寒困蹇已不言自明。在藤床之上,紙帳之中,詞人睜開眼,窗外,不知什么鳥,帶著悠長婉轉(zhuǎn)的鳴叫,從枝頭滑過了,詞人意識到了自己正身處異地他鄉(xiāng),再也不是“暖風簾幕”(《青玉案》)的“重門深院”(《怨王孫》)了。近來發(fā)生的太多事情,讓她一時喘不過氣來,眼睛剛剛睜開,憂愁煩悶就襲上心來,所以,詞人發(fā)出“說不盡、無佳思”的嘆息?!罢f不盡”之后,往往會接以愁啊恨啊之類的詞,而此時的詞人,卻接以“無佳思”。為什么要用一個否定詞來表達此際的心情呢?大約是所愁悶之事太多,不知從何說起了,只能以短短的一句否定,來圈定她的情緒范圍;或者是,南渡前后發(fā)生的許許多多的變故,早已將她平靜的生活徹底摧毀,如今,成天在奔波憂苦孤獨驚嚇中度過,包圍著自己的,說不說都一樣,都是這樣一些負面的東西,所以,說不盡的,當然不是什么好的心情和思緒了,這也便有了“無佳思”的說法。無佳思,即情懷惡,就像她在另一首詞中寫的“斷香殘酒情懷惡”(《憶秦娥》)一樣。這種惡劣的情懷顯然不是年輕時閨房相思念遠所縈繞的愁怨所能比擬的,這是一種真正處于悲苦境地所感受到的諸多苦難的集結(jié)。
雖然是賃屋而租,抑或是寄居在客棧,屋內(nèi)陳設簡陋,談不上優(yōu)雅,但熏香是有的,盡管比不上舊時“香冷金猊,被翻紅浪”(《鳳凰臺上憶吹簫》)的氣派。但是,此時的熏香又是什么樣的呢?“沉香斷續(xù)玉爐寒”。玉爐里雖然燃燒的是沉香,但此刻早已燃盡,而由于沒有人添香續(xù)香,所以,爐中只剩下了灰燼,而不再是香煙裊繞了。不僅如此,玉爐里的香實際上早已燃盡,香爐里不僅沒有熱氣,摸起來反而寒意逼人。江南的初春,屋里如果再沒有熏香,那種清寒濕冷,可想而知。此處的“斷續(xù)”,有的本子用“煙斷”,似乎無法將香斷而無人添香續(xù)香的意味表達得明顯。沉香斷續(xù)而無人添香,一方面類比了詞人的心境,一方面也暗示了詞人居處的清冷,無人問津。而“沉香斷續(xù)玉爐寒”的外部世界,正與詞人此刻的內(nèi)心世界與感受達到了驚人的一致,所以,詞人說:“伴我情懷如水?!彼^的“伴”,也便意味著玉爐香斷而清冷濕寒的現(xiàn)狀,與詞人的情懷恰恰達成了同步;所謂“情懷如水”,絕不似“低頭采蓮子,蓮子青如水”(《西洲曲》)的那種“如水”,那是表達了一種如水樣碧綠的感覺。而此時的詞人,那如水的情懷則是從溫覺上而言,是說她的情懷,亦如斷續(xù)的玉爐,清寒逼人。情懷到了如此冰冷的地步,那是怎樣一種悲傷和絕望!可偏偏此時,不知是誰,吹起了《梅花三弄》的曲子,此前在詞人心中蘊蓄的情緒,聞笛而被點醒,而驚心,而爆發(fā),詞人的情緒,就在笛聲中稀里嘩啦,潰不成軍。
上片三句三組情景,逐層遞進,詞人起初惡劣的情緒,經(jīng)過與外物的感應,益發(fā)消沉,終于在笛聲中爆發(fā)。下片是更為強烈的抒發(fā)。與上片相似,下片亦是三組句子,每句前半部分是情景,后半部分是情感的表達。所不同的是,上片每句的外物與情感之間,它們的聯(lián)系還是比較均衡的,也就是說,外物引發(fā)的情緒的波動不是太大,正如“伴我情懷如水”一樣,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相伴的同步的關(guān)系。而下片的情緒之強度,遠大于外物的承載。也就是說,上片外物所激發(fā)的情緒積淀到了一定程度,使下片中的情緒稍微有外物的感發(fā)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反應,甚至外界事物微小的動靜,也能引發(fā)詞人強烈的情緒波動。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吹下、千行淚?!毙★L疏雨,不比秋風秋雨,帶來愁緒,春天的小風,應該是“吹面不寒楊柳風”那樣的細致微醺,春天的疏雨,應該是似有似無“潤物細無聲”那樣的輕柔欣喜,這樣的小風疏雨本應給人帶來春的風信,帶來萬物復蘇的預言,而詞人卻在本應喜悅的春風春雨之前落淚了,不是一時的情緒失控掉下的幾滴淚,而是有千行的淚。一個“又”字一個“千”字,透露了眼淚的多而不斷。而“又吹下”,則意味著在小風疏雨之前,詞人已經(jīng)在落淚了,小風只是將她業(yè)已掛在臉上的淚吹落罷了,而這淚有千行萬行,吹落了還會生出來,還會再被吹落。詞人的眼淚才是真正令人驚心動魄的呢,比那笛聲更加令人驚心!而不斷的千行淚與斷續(xù)的沉香,又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比。真可謂是未語淚先流。接下來,詞人進一步說:“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直接說出了她這千行淚是為那個吹簫人而落。吹簫人為誰?源出典故。劉向《列仙傳》“蕭史”條載:“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shù)年,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shù)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于雍宮中,時有簫聲焉。”吹簫人即指蕭史,而此處,則是比喻詞人的丈夫趙明誠。本來,蕭史與弄玉是雙宿雙飛的,而此刻,吹簫人卻獨自去了,只剩下詞人自己獨自一人留在人間,孤凄痛苦自不待言。此處,又是一個“斷”字——腸斷。“腸斷有誰同倚”一方面說明了詞人如今的孤獨寂寞,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吹簫人未去之時兩人常常同倚樓的情形,委婉訴說出了詞人與丈夫往日的恩愛常人難比。愈是情感篤深,就愈是無法接受與適應單獨生活的日子。詞人的傷痛于此可見。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詞人的任何一個日常行為都無法擺脫對往日美好生活的回憶,和對如今單棲獨飛生活的無法承受:“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贝喝沼謥砼R了,愛梅的李清照,信步走到了梅樹下,她本能地折下一枝梅花,但就是這一折梅間,她的心情又傷痛到了極點。就是梅花再美,也沒有了一起賞梅之人,就是梅花插在發(fā)間,也沒有了賞愛之人,就是想折一枝梅花相送,人間天上,到哪里去找那個要送的人呢?一枝梅花,何其微小,人間天上,又是何其浩瀚廣遠,它們之間是多么大的對比呀,可偏偏就是這么小的一枝梅花,找不到寄托之處!這樣的凄苦,還有比之更大的嗎?
為了表現(xiàn)深重的傷痛,詞人充分運用了數(shù)字與對比。如“笛聲三弄”與“多少春情意”;“一枝折得”與“人間天上”,這種數(shù)字與對比增強了表達的張力。此外,詞人又幾次用了否定句式,如“說不盡”、“無佳思”、“沒個人堪寄”。甚至,詞人在“斷”字上的感覺亦值得注意,從香斷到淚不斷再到腸斷,共同烘托出了一種心情。而且,這一詞牌押的又是仄聲韻,而且是開口很小的紙韻和寘韻(紙、寘通押),這些,都在形式上服務于詞的內(nèi)容的表達。
而從修辭上,詞人也很注重整體氛圍的營造。首先,還是回到藤床上來。白居易:“六尺白藤床,一莖青竹杖。風飄竹皮落,苔印鶴跡上。幽境與誰同,閑人自來往?!?《小臺》)魏野:“藤床藤枕睡騰騰,軟勝眠莎與曲肱?!?《謝王耿太傅見惠藤床王虞部見惠藤枕》)蘇軾:“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鶯粟湯。借藤床與瓦枕,莫教孤負竹風涼?!薄鞍最^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縱筆》)蘇轍:“清境不知三伏熱,病身唯要一藤床?!?《環(huán)波亭》,《欒城集》卷五)張耒:“省門下馬不讀書,急掃藤床臥聽雨?!?《曹輔》,《柯山集》卷二十七)晁補之:“清虛有物濯煩暑,藤床對月如對雨?!?《和王定國二首》,《雞肋集》卷十三)曾豐:“公原自有長生道,藤床紙帳二十年?!?《壽廣東提舉韓判院》,《緣督集》卷四)以上所引,除白居易之外,其他都是宋人,大多是北宋時人。藤床在這些詩中的出現(xiàn),大都與表現(xiàn)文人清貧的生活、恬澹的情懷有關(guān)。
再來看紙帳。唐釋齊己:“沙泉帶草堂,紙帳卷空床?!?《夏日草堂作》,《白蓮集》卷一)王禹偁:“風揺紙帳燈花碎,日照冰壺漏水清?!?《夜長》,《小畜集》卷十)蘇軾:“困眠得就紙帳暖,飽食未厭山蔬甘?!?《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蒲團坐紙帳,自要觀我身。”(《贈月長老》)蘇轍:“岸幘攜笻夜夜來,蒲團紙帳竹香臺。直須覓取僧為伴,更為開庵劚草萊?!?《山房》,《欒城集》卷十)陳師道:“紙帳熏爐作小春,貍奴白牯對忘言。更無人問維摩詰,始是東坡不二門?!?《次韻蘇公謁吿三首》其三,《后山集》卷八)宋僧道潛:“草堂早晚投君宿,紙帳蒲團不用收?!?《次韻李端叔題孔方平書齋壁》,《參寥子集》卷十一)宋毛滂:“蒲團紙帳兩寂寞,獨有老檜磨風霜?!?《立秋日破曉入山攜枕簟睡于禪靜庵中作詩一首》,《東堂集》卷二)宋李若水《睡覺》:“布衾紙帳餞殘冬,老眼俄驚曉日紅?!?《忠愍集》卷三)由上引唐宋詩中涉及的紙帳可以看出,紙帳屬于清寒之物,常與蒲團之類同時出現(xiàn),以此烘托主人清寒孤寂的生活與出世的情懷。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三載:“杜起莘自蜀入朝,不以家行,高廟聞其清修獨處,甚愛之。一日,因得對褒諭曰:‘聞卿出局即蒲團紙帳,如一行腳僧,真難及也。”從上述宋人的記載中可以看出,紙帳為當時仕宦階層最簡陋的隨身裝備之一,其樸素清寒程度可以比擬行腳僧。
此外,紙帳亦常與梅花相配,如趙信庵:“夜深梅印橫窗月,紙帳魂清夢亦香。莫謂道人無一事,也隨疏影伴寒光。”(《七言絕句》,宋陳景沂《全芳備祖集》前集卷一)劉后村:“瀑映梅花何所似,蚌胎蟾影浴寒江。夢回東閣頻牽興,吟到西湖始樹降。雪屋戀香開紙帳,月窗憐影掩書。若將晉漢間人比,不是淵明卻老龐?!?《全芳備祖集》前集卷一)因為同屬清寒之物,所以梅與紙帳在格調(diào)與審美上給人的感覺比較相似,這一點宋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宋林洪《山家清事》就專有“梅花紙帳”一條:“法用獨床,旁植四黑漆柱,各掛以半錫瓶,插梅數(shù)枝?!眉毎阻雷鲙ふ种??!绷趾檫€引朱敦儒詞“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鷓鴣天》),來說明紙帳與梅花十分相稱。周密《齊東野語》有“玉照堂梅品”,認為“梅花為天下神奇,而詩人尤所酷好”(卷十五)。認為梅花為詩人寵物,一旦梅花入詩,“便覺有清意”。不僅如此,周密還“審其性情,思所以為獎護之策”,得出“花宜稱、憎嫉、榮寵、屈辱四事總五十八條”,其中“花宜稱凡二十六條”如下:“澹陰、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晚霞、珍禽、孤鶴、清溪、小橋、竹邊、松下、明窗疏籬、蒼崖、綠苔、銅瓶、紙帳、林間吹笛、膝上橫琴、石枰下棊、掃雪煎茶、美人淡妝篸戴?!彼^“花宜稱”,是指與梅花十分相配之景物。在周密所提到的二十六種景與物中,本詞所涉及的就有曉日(朝眠)、薄寒(沉香斷續(xù)玉爐寒)、細雨(疏雨)、紙帳、林間吹笛(笛聲三弄,梅心驚破)等五種,可見,在本詞中,雖然藤床、紙帳之類的物事可能真實地反映了詞人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但是,除此之外,詞人善于以與梅相配之物與景入詞的意向是較為明顯的。
因此,上述景物作為梅之伴侶的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為之,而是體現(xiàn)了詞人深細的修辭用心。這一點,如果不是對宋代相關(guān)物事在詩詞中的運用習慣有所了解,大約是無法體味到的。明于此,我們到現(xiàn)在才真正了解,《孤雁兒》雖為李清照悼念丈夫之詞,但在詞的謀篇布局上,在詞的修辭手法上,她仍然嚴格遵循了詠物之作不明言所詠之物,但事事與所詠之物相關(guān)這一規(guī)律,而且,清照的高明之處又在于她不泥著于所詠之物,而是在遵循詠物詞基本規(guī)則的前提下宕開去,抒發(fā)了自己內(nèi)心深重的傷痛之感,而使人讀來以為只是悼亡,忽略了其詠物的色彩。至此,我們也明白了,清照詞中小序頗為少見,何獨本詞前偏有小序。詞人大約是通過小序告訴讀者,這首詞仍然是一首詠物詞,而她對于“不俗”的追求,又使這首詠物詞不同于絕大多數(shù)同類題材之作,因此,詞前小序又不僅僅是在標明詠物詞的特質(zhì),而是藉此使人明了本詞的高出常人之處。以詠物方式寫悼亡之情,高哉清照。
(作者單位: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