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

楊昌龍 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曾發(fā)表外國文學(xué)研究論文多篇，出版有外國文學(xué)論著。

1

公元前五世紀的古希臘。

綬克西斯（Zeuxis），一個德高望重、精神矍鑠的老年畫家，童顏鶴發(fā)，須眉斑白。滿臉皺紋，線條生動，活像刻出來的一般。一身亞麻布長袍，頗具希臘古樸風范。

他的畫室里，琳瑯滿目，掛滿了他的各種畫作。他從其中取下一幅剛剛完成的新作，一邊端詳著，一邊健步走出屋外，把它掛在寬敞院落的一棵樹上。

畫上畫著一個孩子，孩子手里捧著一只盤子，盤子里堆著幾串兒葡萄，水靈靈、圓溜溜、像是剛剛摘下來的，皮兒外，還蒙著一層淺白色的薄霜。有深蘭色的，紫紅色的，淺黃色的，粒粒晶瑩剔透，顆顆鮮亮飽滿，都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

他又走回去，站在畫室門口，回過頭來，遠遠對著畫幅，端詳著、審視著。

忽然，聽到幾只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他仰頭一看，竟然是他的畫兒，招來了幾只喜鵲，從樹上飛落下來，想要啄食畫中盤子里的葡萄。他呆呆地看著，正在若有所思。不料，被矮墻院外的幾個路人發(fā)現(xiàn)了，有人喊道：

“快看，快看呀，鳥兒竟然信以為真，想吃畫兒上的葡萄了！”

“畫得真好！誰畫的？”

“你不知道嗎？綬克西斯唄，他是名聞全希臘的大畫家！”

“你看，站在屋門口的那位老者，就是他！”

這時，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驚奇地指點著、觀看著、大聲議論著，而且，一起熱烈地向著老畫家鼓起掌來。

一個青年向他豎起大拇指，高聲喊道：

“綬克西斯先生，尊敬的老畫家，您畫得太好了！”

老畫家向大家招招手，歉意地說：

“謝謝諸位的稱贊，但我還是覺得不算太好。”

“為什么呢？”那個青年，滿臉困惑，不解地問。

“你想想看”，老畫家走下臺階，又來到樹下畫前，指著畫上的那個孩子，慢悠悠地說：

“如果我把他畫得再生動些，畫活了，有了生命和氣息，那鳥兒還敢飛下來吃葡萄嗎？”

“唔——”，大家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片驚嘆聲，更加敬佩老畫家的見識了！

“人，才是繪畫的中心。我正在構(gòu)思一幅新作，它才應(yīng)該是真正的好畫呢?！?/p>

“什么畫呀？”大家驚奇地問。

“當然也是畫人嘍。畫出來，再請大家品評吧。”

說著，他轉(zhuǎn)身回屋，右手在自己胸脯上劃著十字，邊走邊小聲地虔誠地祈禱著：

“祈愿藝術(shù)女神繆斯，保佑我，能順利完成這最后一件‘理想美的藝術(shù)杰作吧！”

2

綬克西斯坐在畫室。

大畫桌上的筆筒里，插著一大把畫筆；筆筒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支黑、紅鉛筆；桌面上，散亂地堆放著好幾本書籍，有赫西俄德的《工作與時日》、《神的譜系》、無名氏的《希臘神話和傳說》等等。蜷曲的書角和翹起的書頁，顯然說明他已經(jīng)翻閱過無數(shù)次了，許多地方都夾著書簽。

他手捧《荷馬史詩》，剛剛讀完一遍，正在掩卷沉思。

老畫家一心想把海倫的形象畫出來。因為海倫是希臘最美麗的女子，海倫形象是對女性美的經(jīng)典歌頌，是所有藝術(shù)家心目中“理想美”的崇高典范。倘不把她的具體形象留給后世，他覺得對不起歷史，既有愧于后代，更說明自己無能。

“我一定要把她畫出來！”

3

綬克西斯老頭，坐在斯巴達街頭，面對一個15、6歲的少女，進行素描。這個小姑娘，略顯清瘦，身材苗條，亭亭玉立，稚嫩之中，透出一種初顯成熟之美。她有大而明亮的眼睛，長而上挑的眉毛，高而帶點鷹勾的鼻梁，鮮紅而可愛的兩片嘴唇之間，微笑著露出兩排整齊的、潔白如玉的牙齒，一條下垂的白紗，掛在她那極其優(yōu)美的半裸體身上。她在略顯羞色地微笑中，做出一個可人的姿態(tài)，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周圍幾個過路的男女和孩子，邊欣賞、邊圍著畫家，看他揮動畫筆，在膝蓋的畫板上勾勒輪廓……

雅典城郊，一個農(nóng)場的葡萄架下。一個豐滿妖嬈的少婦，約26、27歲，已經(jīng)發(fā)福的軀體，稍顯肥胖。但她那白皙的面龐，紅紅的嘴唇，微露出雪亮的牙齒，尤其是那清澈而迷人的雙眼，像一池明凈又深邃的春水，在長長的睫毛之下，閃閃放射出湛藍的光彩，很有勾人魂魄的力量。她靈巧地扭動身軀，一會兒站起，做出一個摘葡萄的動作，一會兒又坐下，擺出一副閑散優(yōu)雅的姿態(tài)。老畫家手持畫筆，站在那里，瞇縫著眼睛，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她，不時在畫板上，刷刷地勾勒出幾筆生動的線條……

邁錫尼的鬧市，一家舞廳里，一個20歲的姑娘，專業(yè)舞蹈演員，在翩翩起舞。她金發(fā)碧眼，睫毛濃密，腰肢纖細，脖頸修長。她不胖不瘦，身材勻稱，高高挺起的胸脯，蕩漾著青春的活力；白里透紅的臉龐，洋溢著生命的陽光。她一會兒柔媚似水，含情脈脈，在舒緩曼妙的音樂聲中，顯示其優(yōu)雅的魅力；一會兒又瘋狂旋轉(zhuǎn)，節(jié)拍緊湊，在急風暴雨式的旋律之下，展現(xiàn)她超群的技藝。蹲坐在地上的老畫家，一邊欣賞，一邊手持畫板，勾畫出她的美妙形象……

他回到家里畫草圖。他畫好一頁，撕毀一頁，畫好一頁，又揉掉一頁。工作臺旁邊廢紙簍的里里外外，丟滿了他不斷揉成一團團的作廢底稿。

老畫家一臉茫然，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臨摹生活中的模特兒，有數(shù)百個，從中挑出來最中意的五幅。我原以為：把這五個最美的希臘美女，每人身上最美麗的部位，集中在一起，肯定就是一個完整的海倫——一個‘理想美的形象了。但是，每每畫成之后，無論怎么看，都不理想，都不是我心目中那個理想的海倫?！?/p>

4

公元前八——九世紀；古希臘的斯巴達王宮。

國王墨涅拉俄斯，因國事出訪不在家，王后海倫主政。

王宮里，地毯絢麗，窗帷低垂。腥紅色的臺階，層層通向高處。最高處的平臺上面，是金光閃耀的精美御座。御座頂端，是金黃和碧綠色圖案組成的華蓋。華蓋之上，為藍色天空和雪白色的云冠襯頂。好一副壯麗豪華的氣派！

海倫坐在王位上，芳齡二十四歲，儀態(tài)萬方，美麗無比。然而她高高在上，只有個輪廓，影影綽綽，被一團金色的光環(huán)包裹著，誰也看不大清楚。唯有豐滿的面龐、圓潤的雙肩、和外露的臂膀，微紅中透著雪白，閃耀著一層粉白色的、薄霧般的光芒。

她雖貴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仍感到渾身慵懶，了無樂趣。皆因久居深宮，仆役成群，長期養(yǎng)尊處優(yōu)，一切都滿足之后，心情處于一種厭倦煩悶狀態(tài)。現(xiàn)在，又獨守空閨，無人陪伴。在百無聊賴中，正想趁丈夫不在家、無人管束、以便找點快樂、讓自己身心輕松輕松的時候，忽見貼身侍女潘塔麗絲走上前來，跪在下面報告：

“王后陛下！今有俊美的亞細亞王子帕里斯，帶著武士，來到庫拉特島上，不知有何貴干！”

海倫王后，出于新鮮好奇，很想一睹這個外國王子的容顏。于是安排一個女奴，在家照顧幼小的女兒，自己則帶領(lǐng)著一群侍女，借口到月亮女神神廟舉行祭祀活動，要去看個究竟。

5

庫拉特島上，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神廟。

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接受首席參將的建議：為順利完成父王的囑托，交涉姑姑的回國事宜，避免節(jié)外生枝，要首先請求女神的保佑。

珀呂達瑪斯特別強調(diào)：

“主帥，您的夫人俄諾涅，臨行前專門囑咐我：為了使您遠離女色誘惑，必須先到圣潔的月亮女神神廟，虔誠祭祀，求她護佑?！?/p>

帕里斯離家不久，還記著賢妻語重心長的管束，便聽從了首席參將的安排。

為表示對女神心懷敬重，他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頭戴金冠，身穿長袍，腳蹬馬靴，加上風華正茂，一派瀟灑英俊，頗具王子風韻，顯得卓爾不群。在一群武士的簇擁下，進廟殺牲祭獻。他恭恭敬敬地跪在祭桌前，口中念念有詞：

“神壇的主宰、宙斯的女兒、太陽神阿波羅的姐姐、婦女和兒童的保護神、我心目中最圣潔的女神、阿爾忒彌斯，我虔誠地匍匐在您的腳下，請求您保佑我，順利完成父王交給我的任務(wù)?！?/p>

當他正在高舉雙手，向上天祈禱時，忽然看見一個不凡的女子，身后緊隨一個貼身女仆，最后是一大群侍女，從廟門外，款款移步，走了進來，也要向女神行跪拜禮。

只見她：身材高大，但不瘦削；體態(tài)豐盈，但不肥胖；渾身披金戴銀，盡顯華貴，但自然怡人，賞心悅目，沒有半點矯揉造作；雖然花團錦簇，光華耀眼，但色彩款式，繁簡濃淡，都搭配適中，妝扮得恰到好處。王冠上的珠寶，如燦爛的星光；脖頸上的項鏈，如鮮艷的花朵。她的整體形象，則像一輪光華四射的太陽，但她渾身耀眼的奇光異彩，仍遮不住雙目勾魂攝魄的力量和臉上白里透紅的美麗。她動作輕盈，步態(tài)優(yōu)雅，被一群花枝招展的侍女們簇擁著，款款向前走來。

面對這樣一個令人著迷的倩影，任誰見了，都會神魂顛倒，目瞪口呆。帕里斯忽然抬頭，不覺一震，早已將妻子的關(guān)照、對女神的敬意，忘得一干二凈，全神貫注地只顧注視著這個女子了。但是，在門外明亮陽光的逆向映襯下，只覺得她的整個身體，似乎被一個巨大的光圈包裹著，從廟內(nèi)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見那美輪美奐的輪廓：一個高大光鮮的身軀，一雙白皙耀眼的臂膀，一副嫵媚動人的姿態(tài)。仿佛圍繞著她那女神般的身影，閃耀著一圈五彩光環(huán)。簡直就是美神愛神，突然降臨到人間。

波呂達瑪斯，眼前一亮，渾身震顫，趕緊湊到主帥帕里斯的耳邊，謹慎提醒式地悄悄報告：

“快瞧，這就是海倫！你可要小心?。　?/p>

帕里斯早已驚呆了，壓根兒就沒聽見參將在說什么。他那已經(jīng)高高舉起的、伸向上天的雙手，開始不自覺地、慢慢地低垂了下來：他心中無限驚奇，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漂亮的女性！

這時，他父親委托給他的重要使命——姑姑返國、對策計劃——先禮后兵，以及簇擁在他周圍的那一大批能征善戰(zhàn)的武士，都已在他心中煙消云散了，忘記得干干凈凈了。

他只覺得：他和武士們漂洋過海，長途跋涉，只不過就是為了得到海倫！

6

帕里斯經(jīng)過打探，知道國王墨涅拉俄斯出國訪問，不在家里。

他認為，這是天賜良機！

在緊急商議中，首席參將說：

“抉擇重大行動，必須瞻前——記住我們的主要使命；也要顧后——想想它，會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可怕后果！”

但帕里斯的主意已定，他力排異見，大聲叫道：

“勿憂‘前瞻，也不必‘后顧，我只要‘現(xiàn)在！”

他斷然否定了波呂達瑪斯的憂慮，鼓起了第二參將埃涅阿斯的狂熱，并許諾用搶來的珍寶，獎勵各級將領(lǐng)和眾多士卒。

“突襲王宮，劫持海倫！”

他的決定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之后，便帶領(lǐng)軍事參將和全隊武士，來到斯巴達王宮，通報王后，說有要事求見。

海倫王后，雖有疑慮，但仍忍不住暗懷欣喜，便吩咐下來：依照對待異國特使的特殊禮遇，安排在豪華寬敞的會客廳里，接見帕里斯和副將埃涅阿斯。

帕里斯一進客廳，就聞到了一片奇異的香氣，彌漫在四周，他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心想：這些芳香，肯定是從海倫的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她正值風華正茂、春情洋溢時期，這種肉體的馨香，叫人迷醉，惹人聯(lián)想。他滿懷渴望的、一條腿跪下，對坐在主位的王后說道：

“首先，我代表我的父親、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國王，向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美麗的王后海倫問好，并致以最崇高的祝福！”

講完禮儀要求的客套話后，他就起身走近王后，彎下腰來，俯身向她，用力吮吸一口那芳香的氣息，然后，激情充沛地歌頌起王后海倫來。那言辭的甜美、眼神的灼熱、情意的濃烈，都使海倫熱血沸騰，心跳加速，她已經(jīng)情醉意迷，幾乎不能自制。

帕里斯早已看出：海倫的神魂已經(jīng)顛倒，信念已經(jīng)動搖，是動手的時候了，便振臂一呼：“為了海倫！”同時搶上前去，用強勁的手臂，把她抱了起來。

埃涅阿斯和等候在門外的武士們，立即沖進了王宮，搶掠了財富，也劫走了王后的隨身女仆潘塔麗絲。

海倫實在沒有料到，帕里斯會這么沖動。當他抓住她的胳膊、要抱起她的時候，她只覺得，他是一個既彪悍又可愛的勇士，叫她難以抵擋，一時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也做出了一些反抗的動作，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僅僅是一點姿態(tài)，是為做給身邊衛(wèi)士和男女仆人們看的。其實，在她內(nèi)心深處，倒是并非不愿意地、跟隨帕里斯、到了他的艦隊。就這樣，無信而薄情的海倫，欲拒欲從、半推半就、實屬心甘情愿地歸附于帕里斯的懷抱了。

帕里斯的船隊，帶著海倫，滿載財寶，起錨返航，來到一個世外桃源似的荒島上，有眾武士們的伺候和保衛(wèi)，他們二人完全浸沉在“新婚”的歡樂中，兩人都忘記了自己的家庭和祖國。

7

海倫的丈夫、斯巴達國王、著名武士墨涅拉俄斯，整整三十歲，英姿颯爽，意氣風發(fā)，正是生命的精華年代。他的外在聲譽，是航海名將，戰(zhàn)場上的英雄；回到家里，就廝守著海倫，除了國事，從不離開她一步。所以人人都知道：他的家庭觀念極強，視海倫為唯一珍寶。

當他聞訊趕回王宮，看到他摯愛的王后海倫，竟然被人劫持，貴重財物，也被搶掠一空，幾乎氣得發(fā)瘋！他橫眉倒豎，怒火萬丈，發(fā)誓要奪回妻子，向特洛伊人報仇雪恨！

他一刻不停，揚鞭催馬，直奔邁錫尼城邦，去找他的哥哥阿伽門農(nóng)商量。

阿伽門農(nóng)，三十五歲，身軀高大，手執(zhí)王杖，儀表威嚴，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是赫赫有名的邁錫尼城邦的國王。聽完弟弟的話，劍眉緊鎖，怒不可遏，胡須一揚，大吼一聲：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但是，他立刻冷靜下來，對弟弟說：

“想要遠征特洛伊，絕非小事易事，只靠咱兄弟二人，勢薄力單，永遠不會實現(xiàn)?！彼麖堥_五個手指，舉在眼前，慢慢握攏，緊緊攥成一只有力的拳頭，斬釘截鐵般發(fā)誓說：

“必須動員各個城邦，共同舉事，團結(jié)一心，才能成功！”

墨涅拉俄斯也默默點頭，深表贊同。

一提起打仗，阿伽門農(nóng)首先想到：“必須師出有名。用什么理由，動員大家參戰(zhàn)呢？”

他忽然想起：當年，希臘大地的各國王子，都曾舉劍起誓，要用自己的鮮血和武器，保衛(wèi)海倫和她的丈夫，不受侵犯。如今，他們都已繼承了王位?，F(xiàn)在，到了他們兌現(xiàn)自己莊嚴承諾的時候了！

“墨涅拉俄斯，還記得從前，你向海倫求婚的事件嗎？”

“當然記得！刻骨銘心的盛事，怎么會忘掉呢？”

8

原來，當年的海倫，剛剛長大成人，美貌過人，聞名遐邇，各路王孫公子，都是著名武士，前來向她求婚。他們先后來到斯巴達王宮，匍匐在老國王廷達瑞俄斯的腳下，誠懇地表達自己的熱切愿望：人人都想娶海倫為妻，唯盼老國王恩準。

老國王為難了。他知道：因為他的女兒太美了！如果選擇其中任何一個王子做女婿，必然會遭到其他武士們瘋狂的嫉妒和仇恨，因此十分擔心給女兒海倫造成婚姻的悲劇。

老國王的心頭壓著一座山，茶飯不思，愁眉不展，被精明的奧德修斯發(fā)現(xiàn)了。

奧德修斯，是密刻奈城邦的國王，是廷達瑞俄斯的忘年交、好朋友，正在斯巴達做客。他三十二歲，個頭不高，寬胸闊背，寡言少語。但是，他好動腦筋，聰明過人，向以足智多謀，聞名遐邇。每遇坎坷，眉頭一皺，眼珠一轉(zhuǎn)，便計上心頭。在他面前，沒有邁不過去的塄坎兒，沒有破不開的難題兒。

他看到老朋友，為女兒婚事，悶悶不樂，憂慮沉重，便心生一計，拍著老國王的肩膀，拉他到一旁，悄聲說道：

“老前輩，別發(fā)愁，這是件好事呀。丑女愁嫁，美女也愁嫁嗎？”他悄聲附耳地給老國王提了一個聰明的建議。說完，他大聲笑道：

“如此安排，既合乎人情，又順理成章，你何愁之有?。　?/p>

老態(tài)龍鐘的廷達瑞俄斯一聽，茅塞頓開，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滿臉的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老菊花，一下子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便手捋胡須，嘴角帶著微笑，沉思良久，然后大呼一聲：

“來人！”傳令官立即跪在國王腳下。

“有請所有前來求婚的各國王子，到議事廳集中，我有要事宣布?！?/p>

斯巴達國王的豪華客廳，坐滿了各國的王孫公子，個個年輕英俊，穿著精美講究。為了海倫，互相之間，明爭暗斗，爭相比美，大有不共戴天、幾乎要大打出手之勢。現(xiàn)在，應(yīng)招圍圈而坐，仍然怒目相向，互不服氣。

老國王坐上主位，發(fā)話道：

“各位可愛的王子，你們都是我尊貴的客人。我知道，你們個個武藝高強，人品高尚，才貌雙全，家財萬貫，都懷抱真誠愿望，前來求婚。我真希望，我有成打成打的美麗的女兒，讓你們?nèi)巳硕既缭敢詢?，都能成為我的好女婿?？上а?，我只有一個愛女海倫。許婚給任何一個王子，都要使其他人失望而歸，我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啊。怎么辦呢？我提出一個前提條件，請諸位認真考慮，做出明確抉擇?！?/p>

“快快請講！”大家都有點急不可耐了。

老國王莊重嚴肅地說道：

“所有的求婚者，首先必須，在我面前，跪地表態(tài)，舉劍起誓：決心用你們的鮮血和武器，保護被我選做女婿的人。凡愿意這樣做的，請向前走一步。不愿這樣做的人，現(xiàn)在就可以退出求婚者的行列，帶著我奉送的謝禮，回家去吧?！?/p>

由于海倫太美了，人人都渴望成為她的丈夫，也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眾武士的保護對象，所以竟無一人自愿退出。并且都立即跨出一步，跪倒在地，把劍舉過頭頂，不約而同地表示：

“我愿接受，并且對天發(fā)誓：我心甘情愿，以鮮血和生命，保衛(wèi)海倫和她的丈夫，天神在上，絕不食言！”

老王十分高興：因為自己心儀已久的未來翁婿，再也不怕被任何因未選中而懷恨在心的人所危害了。于是，他放心大膽地做出決定，聲若洪鐘地說道：

“我選擇阿伽門農(nóng)的弟弟墨涅拉俄斯，做我女兒海倫的丈夫！”

緊接著，就在為女兒海倫舉辦的豪華婚宴上，老國王又鄭重宣布：

“我年事已高，自愿退休。我的王杖，自即日起，交由我的女婿、海倫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執(zhí)掌！”說罷，便把鑲滿珠寶、金碧輝煌的龍頭權(quán)杖，捧在手心，鄭重交到墨涅拉俄斯的手中。

墨涅拉俄斯跪在地上，莊重地接過王杖，虔誠地低頭謝過。

從此，墨涅拉俄斯繼承了王位，成為斯巴達的新國王。

9

阿伽門農(nóng)，以當年的誓言為理由，以對海倫的保證為根據(jù)，派出多路使節(jié)，奔赴各個盟邦，痛陳帕里斯的罪責，闡述奪回海倫的重要，游說攻打特洛伊的責任，保證平均分配各種戰(zhàn)果。動員大家，出錢出力，團結(jié)協(xié)作，積極參戰(zhàn)。讓人人都懂得，這樣做，不僅使個人留名青史，也會讓希臘聯(lián)盟威震世界。于是：

來自邁錫尼城邦的阿伽門農(nóng)，自愿帶來100條戰(zhàn)艦；

來自斯巴達城邦的墨涅拉俄斯，自愿帶來60條戰(zhàn)艦；

來自密刻奈的奧德修斯，自愿帶來12條戰(zhàn)艦；

來自阿開亞城邦的阿克琉斯，自愿帶來50條戰(zhàn)艦；

……

雅典聯(lián)盟共聚集了1186艘戰(zhàn)艦，動員了十萬兵力，組成了一支聲勢浩大的、海陸兼具的“希臘聯(lián)軍”。這支軍隊，以阿伽門農(nóng)為統(tǒng)帥，以各路國王為戰(zhàn)將，以踏破伊利昂城為標志，以搶回美女海倫為目的。氣勢磅礴，浩浩蕩蕩，橫渡愛琴海，去遠征特洛伊。

于是，歐亞兩洲的歷史上，最早的、也是最著名的特洛伊戰(zhàn)爭爆發(fā)了！

特洛亞人和它的盟邦，面對敵人兵臨城下，也組成了威武雄壯的大軍，積極備戰(zhàn)，嚴陣以待。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國王的長子，帕里斯的哥哥，是特洛伊軍隊的統(tǒng)帥。他三十一歲，身材高大，頭盔閃亮，雄壯威武。他立下破釜沉舟誓言，懷抱忠貞不渝鐵志，為了保家衛(wèi)國，決心與遠道而來的侵犯之敵，決一死戰(zhàn)。

雙方會戰(zhàn)在城外海濱。兵械互擊，殺聲震天，兩軍相搏，聲如雷鳴：被殺者的哀叫，殺人者的怒吼，混淆在一起，真是驚天動地，令人神皆懼。

有時候，希臘戰(zhàn)將，占據(jù)了上風，身后軍團，如上漲的潮水，洶涌澎湃，勢不可阻，一直沖到伊里昂城下，直逼得特洛伊人，緊閉城門，靠著堅固的城防，才能擋住敵人；但過后不久，特洛伊人，又反攻得手，掩殺過來，赫克托耳，沖鋒在前，無數(shù)將士，緊隨其后，希臘軍隊，又如退潮之水，敗退回來，只在自己的沙灘營前，才得以穩(wěn)住了陣腳。

雙方進進退退，反反復(fù)復(fù)。進一波，地面上遺留下了一層尸體；退一陣，沙場上又覆蓋上了一片血海。真叫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就這樣，一直打了九年，雙方都死傷了無數(shù)戰(zhàn)將和兵士，仍然戰(zhàn)局不明，難分勝負。

戰(zhàn)爭進行到第十年，戰(zhàn)場仍未位移，兩軍還在伊利昂城外的海濱地帶，虎視眈眈，扎營對峙，誰也不愿后退一步。

因久戰(zhàn)無果，經(jīng)雙方談判，做出決定：既然戰(zhàn)端是因海倫而起，就由海倫的兩個丈夫，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單獨格斗，以決定勝負。誰得勝，誰就將海倫帶回家去。

10

與此同時，伊利昂城的后宮里，普里阿摩斯王的小女兒拉俄狄克、海倫的小姑子，快步來到海倫房間，以尖利急促的聲音，向她通報最新消息：

“快去看啊，我的嫂子！現(xiàn)在大兵團的群體戰(zhàn)斗，已經(jīng)停止，只讓你的兩個丈夫、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兩人對打，誰勝利，你將歸誰所有！”

這幾句話，一下子使海倫緊張起來，她急忙從織錦機上下來，內(nèi)心慌亂，矛盾重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知道：這場戰(zhàn)禍，因她而起。倘若現(xiàn)任丈夫帕里斯取勝，前夫墨涅拉俄斯必死無疑。對此她深感羞愧，也靈魂難安，這種結(jié)果她無法接受；倘若前夫墨涅拉俄斯得勝，現(xiàn)任丈夫帕里斯則不會生還，也會使她內(nèi)心不寧。這種結(jié)局也會使她痛苦。因為這場格斗，無論劃上怎樣的句號，都直接關(guān)系著她的命運，她比任何人都更關(guān)心誰勝誰敗。所以，她懷著極其焦慮、極其痛苦、極其復(fù)雜的情感，慌忙戴起銀白色面網(wǎng)，遮住了一對淚眼，疾步走出王宮，登上伊利昂城垛。她非要親眼觀戰(zhàn)、看個究竟不可。

城頭上，聚集著前來觀戰(zhàn)的普里阿摩斯國王和特洛亞人中的七個長老。長老們都是德高望重且富有智慧的人物。雖然他們年高體衰，不能參戰(zhàn)，但在國務(wù)會議上，在國家大事的決策上，卻具有遠見卓識。他們平時閑談，就對這場戰(zhàn)爭的緣起，難免怨言紛紛?，F(xiàn)在他們在國王面前，仍然放開嗓門，公開表示不滿：

“一個女人，一場大戰(zhàn)，真是空前絕后，絕無僅有?。　?/p>

“僅為這個女人，使特洛伊無數(shù)青年，喪失了寶貴生命，太不值了！”

“還是把海倫和她的財物，送還回去吧！”

“對，讓她走吧。否則，她還會給我們的子女，帶來更大災(zāi)難的！”

……

可是，當他們從高處看見，海倫在貼身女仆潘塔麗絲的陪伴下，快步走來時，人人都啞然失語，個個心跳加速，只顧著呆呆觀看：她那雪白的臂膀，在陽光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她的面罩，能遮住雙眼，但遮不住她內(nèi)心焦慮的神色；這種神色，從身材高大、姿色柔美的女性魅力中散發(fā)出來，更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抵御的俘獲力量。海倫的美麗，讓這些老帥們，無不感到驚訝，他們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道：

“啊，多么標致的美人??！”

“難怪，只是為了她，特洛伊人和希臘人，浴血奮戰(zhàn)，各不相讓，甘愿遭受這么多年的戰(zhàn)爭之苦！”

“她不是神采美麗得如同女神一樣么？”

然而，老將們的人生經(jīng)驗豐富，仍然是有理智的，還是壓抑著驚艷之心，堅決地移開了眼睛，在嘆息中，做出了冷靜地判斷：

“算了吧，不管她有多么美麗，還是讓她和希臘艦隊，一起回到她的故鄉(xiāng)——那個出產(chǎn)美女的地方去吧。不要讓我們再受她的誘惑了，不要我們的子孫再遭她的禍害了！”

聽到這些議論，本想看到格斗結(jié)果的海倫，渾身不自在，在焦慮之上，又加上了一重被指責的羞愧，只覺得渾身火辣辣的，兩頰發(fā)燙。便一轉(zhuǎn)身，低下頭，又飛快回到后宮、她的房間去了。

11

城下的戰(zhàn)場上，希臘聯(lián)軍和特洛伊軍團，已經(jīng)停止戰(zhàn)斗。大隊人馬，分站兩邊。雙方做出決定：只讓兩個丈夫，一決雌雄?，F(xiàn)在，抓鬮開始了。

赫克托耳站在中間地帶，以‘中人身份，將雙方選用的石子，放到他的戰(zhàn)盔里，經(jīng)旋轉(zhuǎn)搖蕩之后，帕里斯的石鬮蹦了出來。就是說：帕里斯獲得了打擊對方的優(yōu)先權(quán)。

帕里斯緊張地武裝了起來：他在身邊武將埃涅阿斯的幫助下，披上金光閃亮的鎧甲，背起黃銅鑄就的盾牌，扣緊裹護小腿的脛甲，系牢前后結(jié)實的胸甲，挎上銀釘嵌柄的利劍，再把做工精致的帽盔，套上他那漂亮的頭顱，加之頂冠上英氣逼人的馬鬃，搖撼出震懾人心的威嚴，顯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最后，他對自己的副手埃涅阿斯，低聲耳語了一陣之后，操起一桿槍矛，向前跨出了幾步，等待著墨涅拉俄斯的到來。

按照同樣的程序，墨涅拉俄斯也披掛完畢，大步走進兩軍之間的空地。他們相距不遠，站定在自己隊前的指定位置。一對一的格斗開始了：

帕里斯首先擲出長矛，矛尖飛向墨涅拉俄斯的戰(zhàn)盾，但結(jié)實的戰(zhàn)盾，頂彎了矛尖；該墨涅拉俄斯出手了。他滿懷復(fù)仇的憤怒，奮臂投出槍矛，擊中了對方的盾面，也捅開了他的胸甲，但帕里斯猛一側(cè)身，躲過了這可怕的死亡。墨涅拉俄斯立即拔出銅劍，高高舉過頭頂，奮力砍向?qū)Ψ降念^盔，只聽得當啷一聲，銅劍折成了兩段，脫手掉到了地上，仍然沒有擊倒對方。墨涅拉俄斯沒有氣餒，又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對方裝飾著馬鬃的頭盔，奮力拉轉(zhuǎn)過來，要把帕里斯拖進希臘軍士之中。因為盔帶緊系著頭盔，緊緊勒住帕里斯的脖子，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看著墨涅拉俄斯就要得手，誰知盔帶突然脫了鉤，帕里斯如金蟬脫殼一般，又逃掉了這可怕的一劫，墨涅拉俄斯手里只抓住了一頂空盔?？吹接忠淮温淇眨硭股鷼獾匾粨]手，把空盔扔給自己的將士，又轉(zhuǎn)身撲向?qū)κ?，這一次，他決心用銅矛，結(jié)果帕里斯的性命。不料，對方軍陣中的埃涅阿斯，指揮士卒，突然施放出一陣濃煙，一時看不清帕里斯的所在，就在這個要緊當兒，帕里斯飛快鉆進煙霧，逃走了。

阿伽門農(nóng)，直氣得胡子撅起老高。作為希臘聯(lián)軍統(tǒng)帥，立即從人群中跳了出來，舉起手中的武器，大聲吼道：

“狡詐的帕里斯，弄虛作假，?；ㄕ序_人。主神宙斯的天眼，會看得清清楚楚，他絕不會饒恕你們！事實表明，勝利屬于希臘勇士墨涅拉俄斯！特洛伊人，按照契約，必須交出海倫和她的全部財物。否則，就是你們不守信譽，普里阿摩斯國王自食諾言。我們希臘聯(lián)軍，必將血戰(zhàn)到底！不獲全勝，永不收兵！”

說罷，他帥旗一揮，希臘將士，如狂濤巨瀾，在一片喊殺聲中，沖向敵陣。

12

在雙方混戰(zhàn)中，帕里斯正和得摩勒翁交手。

帕里斯一槍投出，得摩勒翁早有提防，身子一閃，躲了過去。帕里斯再將背弓，迅速轉(zhuǎn)到胸前，搭上一箭，飛速射來，得摩勒翁未及躲閃，應(yīng)聲倒地，再也爬不起來。

帕里斯取得勝利，十分得意，又一眼看見希臘戰(zhàn)將菲羅克忒忒斯，便搭箭開弓，向他射來。但他不知，菲羅克忒忒斯，是希臘聯(lián)軍中著名的善射手，出箭神速，遠處敵人，還未見他，就已喪命。帕里斯一箭射空，還未回過神來，只聽見菲羅克忒忒斯，聲如雷鳴：

“帕里斯，偷走海倫，戰(zhàn)禍之根，你小命休矣！”話音未落，嗖地一聲，正中目標，只見帕里斯，下身血流如注，雙手緊捂小腹，氣絕身亡。

13

拂曉時分，天色開始發(fā)亮，特洛伊人，已處在全面崩潰之中。戰(zhàn)斗雖近尾聲，但殘忍的屠殺仍在進行：

王宮里，殘垣斷壁，煙火彌漫，哭聲震天。希臘戰(zhàn)將和士兵，各自搜索自己喜歡的戰(zhàn)利品。

墨涅拉俄斯，手提寶劍，來到后宮，尋找他的妻子，在海倫的房間，正碰見普里阿摩斯王的小兒子得伊福波斯。他在帕里斯被殺死之后，又將海倫占為己有。他一看見墨涅拉俄斯，驚恐萬狀，趕快逃跑，剛到門口，墨涅拉俄斯眼疾手快，不容分說，劍起頭落，將他殺死在門檻上。……

墨涅拉俄斯搜查了王宮的各個角落，始終不見海倫的蹤影。忽然看見海倫從斯巴達帶來的貼身女仆潘塔麗絲，正躲在大廳門后，瑟瑟發(fā)抖。經(jīng)她的眼光指點，在一個酒柜旁的暗角里，終于找到了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渾身顫抖如篩糠的海倫。

當墨涅拉俄斯，第一眼瞥見海倫那驚恐的眼神時，由于嫉妒加仇恨，胸中怒火，驀然升起。他正要舉劍將她殺死，忽然覺得：海倫的淚眼，比她的笑眼，更為勾魂；她帶淚的面龐，如雨露中的玫瑰，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美麗。一種惻隱愛憐之心，便油然而生；舊時的柔情蜜意，也從潛伏狀態(tài)中，浮現(xiàn)了出來；再加上，他想到家里的小女兒，哭紅了眼睛，伸著小手向他要媽媽。在這些情感因素的促使下，他緊握寶劍的手指松弛了，重新為海倫另一種悲戚的美貌所打動。頓時，胸中的怒火便平息了不少。于是，手指一松，利劍也不覺“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但是，當他聽到屋外希臘戰(zhàn)士們，那些紛亂、雄勁的叫戰(zhàn)聲時，一種羞愧感又襲上了他的心頭。他只覺得：自己站在不貞的海倫面前，竟然不像一個勇士，而像一個懦夫；不像一個復(fù)仇者，倒更像一個奴隸、一個崇拜者，又一次馴服地、不光彩地拜倒在她的美貌和石榴裙下。

“不！”墨涅拉俄斯不由的羞愧得喊出聲來。

胸中火，熊熊燃燒；心底恨，滾滾雷聲。他大聲吼道：

“是的，她很美，她太美了！但是，美是不能分割的。全部占有她的人，我，寧可把她徹底毀滅，也絕不同任何人分享，哪怕只是一點點！”

于是，他又硬起心腸，拾起寶劍，正要向海倫砍去時，阿伽門農(nóng)，搶上一步，用手一擋，奪下他的利劍，丟在地上，雙手抓住他的兩肩，邊用力搖晃，邊憤怒地大聲訓(xùn)斥道：

“糊涂的弟弟，你不該殺死你的合法妻子！為了她，我們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難！比起帕里斯，她的罪孽輕多了。現(xiàn)在，帕里斯、他的家族和臣民，都受到了應(yīng)得的懲罰，已經(jīng)用他們的生命，償付了一切。沒有必要，再讓海倫，丟掉性命！”

哥哥的手，有力地搖撼他的肩膀，像要把他從噩夢中搖醒似的。渾身顫抖的墨涅拉俄斯，從憤怒的峰巔，逐漸冷靜下來。另一種感受和悲憫的思緒，也慢慢地回到了他的心頭。

他的心底深處，本已為海倫之凄美所動，加之昔日舊情復(fù)萌，本來就不忍心傷害海倫。現(xiàn)在經(jīng)哥哥這么一講，正中下懷，等于給了他個順水而下的臺階，他便臉上帶著余怒，顯出極不情愿的樣子，但在心里面，卻暗暗感激哥哥的及時搭救。

他一句話也不講，只猛一扭頭，又拾起了地上的利劍，一把拉起海倫，向他的戰(zhàn)艦走去。

那個貼身女仆潘塔麗絲，顫顫怯怯，低頭不語，緊隨其后。

14

天已大亮，晨光燦爛，天邊的朝霞，像染上了一片殷殷血色。

伊里昂城里城外，差不多都平靜了下來。特洛伊人，除了傷殘者，不是被殺，就是被俘。希臘聯(lián)軍的官兵，隨心所欲地掠取特洛亞財富，他們將戰(zhàn)利品搬到自己船上：有黃金、白銀、青銅、寶石，也有獸皮、香料、花邊、藥材，各種珍貴的豪華用品，還有被俘虜來的婦女、兒童。

各路戰(zhàn)將獲得了各自的女俘：

阿伽門農(nóng)，手拉著普里阿摩斯國王的女兒卡珊德拉，走向自己的戰(zhàn)艦；涅俄普托勒摩斯，帶著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馬克，從城門洞中走出；奧德修斯，得到了王后赫卡柏。老王后抓著自己糊滿塵土的白發(fā)，踉踉蹌蹌地走著，拉俄狄克等小公主跟在后面；王宮侍女們混雜在公主們之中；走在最后的，是無數(shù)特羅伊平民婦女和孩子們。他們都一邊走，一邊痛苦地哽咽著和悲泣著。

在煙火狼藉、一片哭聲、遍地瓦礫、高低不平的路上，墨涅拉俄斯，鐵青著臉，緊緊抓住海倫的手，急急地走著。

海倫呢？沉默著，低著頭，眼睛只敢看著地面，臉上泛起羞愧的紅暈。當她想到，在丈夫的戰(zhàn)艦里，等待她的命運時，禁不住顫慄失色。她心驚膽戰(zhàn)，渾身發(fā)抖。很快用黑色面網(wǎng)，遮住了面頰，急急地邁著小快步，緊跟在丈夫的身旁。

海岸邊上，一字兒擺開各路戰(zhàn)將的帥旗戰(zhàn)艦。其他大小艦船，密密匝匝，在海邊云集成一大片，似乎都已準備停當，只等一聲令下，就起錨揚帆，紛紛回國。

可是，那些阿開亞人——墨涅拉俄斯的軍士們，站在戰(zhàn)艦上，并無勝利之后的興高采烈，卻在嘰嘰咂咂，大聲議論，發(fā)泄著各自的不滿：

“唉，我們背井離鄉(xiāng)，遠離父母妻兒，打仗十年，不就為了一個女人海倫，值得嗎？”

“看看吧，”有人指著剛從岸邊搬上甲板、準備運回家鄉(xiāng)的無數(shù)骨灰罐，喊道：

“當年起錨遠航時，這些弟兄，和我們一樣，都是些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可是現(xiàn)在，都成了一罐一罐的骨灰了！”

“這個女人，罪孽深重??！”

“我真想一刀宰了她！”

……

正在登上戰(zhàn)艦的墨涅拉俄斯，也聽到了這些憤憤的不平。他面對著在戰(zhàn)場上為他拼殺的將士們，也不免心有愧感，不愿抬頭。

但是，當海倫走上戰(zhàn)艦時，軍士們看見了她那雪白耀眼的臂膀，鮮嫩細膩的肌膚，香氣襲人的脖頸和婷婷動人的體態(tài)，盡管由于面罩的遮掩，雖然看不清她那美麗動人的面龐，但是，吵鬧嘈雜的聲音，一下子完全消失，飽含憤怒的怨言，也戛然而止，整個世界，立即沉寂了下來。大家都眼前一亮，如同觸電一樣，只感到一陣?；?，人人都被她的美色，震驚得目瞪口呆！

這個時候，還是那些軍士，卻有人大聲感嘆：

“啊，她就是海倫？竟然如此高大，這般美麗！”

“她究竟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女神？”

“現(xiàn)在，我懂了：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為她發(fā)瘋！”

“啊！為了這樣一個錦標，追隨國王墨涅拉俄斯國王，航海遠征，歷盡十年戰(zhàn)爭艱險，也是值得的！”

也有人在心里，默默念叨：

“就是再打十年仗，倘能得到海倫，我也干！”

……

再也沒有一個人，想要傷害海倫。

15

走進船艙，墨涅拉俄斯仍然余怒未消，放下手中的長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船艙里，除了不敢近身、只站在艙門口的女仆潘塔麗絲之外，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海倫面朝墨涅拉俄斯，立即跪倒在丈夫的腳下，抱住了他的雙膝。雖然她背對觀眾，看不見面目，但白皙的后頸，圓渾的臂膀，花紋美麗的緊身上衣，曲線凸顯的跪地身姿，都叫人頓生憐惜之情。

她滿懷愧疚的心理和強烈求生的欲望，編造了一席極動聽的假話，用那種婉轉(zhuǎn)感人的顫聲乞求道：

“我親愛的夫君，墨涅拉俄斯國王。我知道，你有權(quán)懲罰我，將你不貞的妻子處死。但是，請你想一想：十年前，那個黑色的一天，我，一個柔弱的女子，被人強行搶走，并不是我自己愿意離開斯巴達宮殿的。騙子帕里斯，用武力脅迫我，你當時不在家，沒有丈夫保護我。我被迫來到了伊利昂城，當我每次要伏劍懸梁、企圖自殺的時候，我的侍女潘塔麗絲，”她向門口一指：“不信你問問她。她總是阻止我，勸我要想到你，想到我們幼小的女兒。我也想：我的英雄夫君墨涅拉俄斯，一定會把我們救回去的！我只好在艱難的煎熬中，耐心地等待著這一天?！?/p>

說到這里，她（必定是）淚流滿面，抬起頭來，仰望丈夫，（從背后看，可以想象）兩只眼睛里，充滿著祈求寬恕的渴望：

“啊，這一天終于等到了?，F(xiàn)在，請你隨意處置我吧！”

墨涅拉俄斯，看著她那淚眼迷離的面龐，聽著她那痛苦萬狀的哭訴，漸生憐香惜玉之心，滿腹的怒氣，也完全消失了。

他慢慢站起，將妻子從地上扶起來，說道：

“好了，忘記過去的事情吧，不必畏懼。你所犯的過失，我都不再懷恨了?！?/p>

他一邊說著，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兩個人都悲喜交集地嚎啕大哭。

站在門口的女仆潘塔麗絲，一直跟隨著海倫，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她真佩服海倫的演戲才能。一邊驚異地聽著海倫訴說，一邊心中暗想：

“是不是天下美人，都善于編謊？海倫的假話，編得又圓又真，悲悲切切，凄愴感人，真讓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但是，她之所以能騙過丈夫，丈夫之所以愿意寬恕她，她唯一的資本，還不都是因為她長得太美了？倘若她丑，或者不是“十分”美，只美到“八九分”，恐怕也要被墨涅拉俄斯殺掉，以其生命，答謝天下的！”

16

特洛伊戰(zhàn)后，剩余的希臘將士，返航回國，海上歷險，又是十年災(zāi)難。

海倫王后老死之后，據(jù)說：又被永生父神宙斯，將她變化成一位美女，重現(xiàn)人間，和一個名叫奧爾菲斯的藝術(shù)家結(jié)了婚。

奧爾菲斯，眉清目秀，風流倜儻，是古希臘的著名歌手，酷愛音樂，最善彈豎琴。因為他的妻子，天生麗質(zhì)，絕代佳人，是他心中的唯一珍寶。所以，他常常廢寢忘食，坐在家里，看著海倫，為她歌唱。歌聲配合著琴聲，和諧悠揚，美妙動聽，唱盡了人間的幸福和歡樂。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天，海倫忽然患病不治，倒在音樂家的懷里死去了！作為恩愛的丈夫，他整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死神奉命，前來收押海倫時，奧爾菲斯緊緊抱住妻子的尸體，不愿撒手。但冥后之命，誰敢違抗？死神現(xiàn)形，面目猙獰，嚇得奧爾菲斯當場昏厥過去。一覺醒來，妻子海倫已無影無蹤。他知道：她已被死神押解而去了。

于是，他抱著豎琴，急忙出門，一直追到冥府，但冥府之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他只能天天坐在大門外面，淚流滿面，彈著悲曲，唱著哀歌：描述妻子的美麗無雙，頌揚妻子的柔情蜜意，哭訴自己的依戀衷情，痛陳失妻的人生無趣，苦苦懇求冥后放生，渴望她能早日還陽。

冥后珀耳塞福涅，聽到門外的歌唱，深受感動，擦完眼淚，便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她像宣讀判決詞一般地宣布道：

“奧爾菲斯，你仔細聽著：無論海倫自己，怎樣評價自我，但天上人間，自有公論?！?/p>

她莊重地指出：

“大家都知道，她是個絕頂美麗、惹禍生端、靈魂并不干凈的女性形象，是美神愛神在人間的化身。她的出名，來源于她美；她的罪愆，是出自她美；她的福樂，也由于她美；因她不貞而引起的巨大災(zāi)難，卻未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還是因為她美。這說明：‘美在純藝術(shù)、唯美派那里，在抽象的純理論家那里，是超越善惡、超越是非、超越道德價值的?！?/p>

她語氣一轉(zhuǎn)，嚴肅地說：

“但是，完全脫離善惡觀念、是非標準和道德價值的美，在人間的實踐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對于海倫的人生行為，仍要用道德價值的眼光做審視，用善惡是非的尺度去衡量！”

她言辭犀利，態(tài)度堅定，繼續(xù)道：

“人間不懲惡，陰間不能不懲惡。冥王負責懲罰男惡，冥后我負責懲罰女惡。因為地獄，就是懲罰犯罪作惡的地方。這就叫做：人不懲惡天懲惡，神不懲惡鬼懲惡?！蚬麍髴?yīng)是道德律令，也是宇宙天條，無論在天庭、在地獄、在人間、在冥府，都永遠不可廢棄。所以，海倫死后，靈魂必須打入地獄！請你理解?！?/p>

冥后的口氣，和緩下來：

“然而，海倫即使是一件美麗的珍寶，被多少人倒手了不知多少遍，外表那層美麗的鍍金，恐怕也磨得看不見了。很難得，你還能如此地珍視她，深愛她，也真讓我感動！”

她的聲音，轉(zhuǎn)為溫柔，增加了不少親切感：

“而且，你的歌唱，情真意切，辭語感人，音樂旋律也很動人。琴弦，就是你的心弦；你的心弦，也打動了我的心弦。因此，我愿滿足你的所請：解放你妻子的靈魂，讓她還陽。你領(lǐng)著她，回家去吧！”

奧爾菲斯，又驚又喜，感激涕零。他滿臉淚水，趕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謝恩。

“不過！”

冥后提高了嗓音，特別叮嚀道：

“按照冥府鐵律：還陽回家的路上，你千萬不許回頭張望！勿謂我言之不預(yù)也。否則，她會落入地獄的第二層，永遠不能還陽，真到那時，我也愛莫能助噢！”

這個藝術(shù)家，千恩萬謝，如愿以償。歡喜之余，竟未把此話太放在心上，只想急急忙忙領(lǐng)著妻子回家。

一路上，他都還牢牢記著冥后的告誡：不敢回頭。當快要走到地獄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海倫叫他的名字，便想到妻子的美貌，一時不能自制，心中奇癢難耐，忍不住想看一眼。誰知剛一回頭，她立即就被召了回去。

從此，海倫再也不能回歸人間了。

17

海倫被送往哪里去了呢？第二層地獄。

地獄的第二層，是懲罰犯“色欲罪”的地方。許多罪魂，都被關(guān)在這里。

第一個，是“色迷娜”：她曾經(jīng)是亞西里亞女王。此人驕奢淫逸，作惡多端，殺掉丈夫尼諾國王，篡奪了王位。只因她武功卓著，便荒淫無度，有恃無恐，繼續(xù)為害一方。她的名言是：“我是國王，我就要做我愿意做的一切事。這是天經(jīng)地義，不許批評。誰要違抗，格殺勿論！”現(xiàn)在被關(guān)押在這里，永遠不能贖身。

第二個，是“悌陀”（Dido）：她是迦太基（Cartagine）的女始祖。丈夫剛剛死后，她就背棄了“永不再嫁”的盟誓，很快嫁給了愛奈亞。后來，愛奈亞又拋棄了她。她憤憤不平，也自覺羞愧，前往意大利后，便含恨自焚而死。大家都說：“她是個喜新厭舊的榜樣?！币脖淮蛉氲鬲z，永遠遭受懲罰。

第三個，是“克里奧佩特拉”：她是埃及女王。先投身于凱撒的懷抱，后又甘為安東尼的情婦。因此，成了世界著名的淫蕩艷后。所以，她是個臭名遠揚，婦孺皆知的“王后中的荒淫蕩婦！”因而身陷地獄，永遠受人唾罵。

第四個，就是“海倫”。人人都知曉：她曾經(jīng)是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因為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所誘惑，拋棄丈夫，另求新歡，引起了著名的特洛伊戰(zhàn)爭。大家都譴責她的罪惡：“只是因為她，讓兩個民族，血流成河！”雖經(jīng)冥后特準，可以還陽，但又違反冥府律條，再也別想躲過地獄劫難了……

這些罪魂，都被集中在此，正在遭受殘酷的懲罰：這里沒有陽光，一片黑暗，沒有空氣，不能呼吸，只感到：頭暈?zāi)垦?，既無助又無奈，身心懸空，可怕至極。只能聽到悲慘的哭嚎，感到陰風的凄冷。一會兒，這邊有人撞上懸崖絕壁，發(fā)出悲慘的哭叫；一會兒，那里又有人落入冰河，驚聞絕望的哀號。只覺得：好像來到大海的海面上，陰風千里，瘋狂怒吼，幽魂飄蕩，顛來倒去，既無靜止的可能，也無減速的希望。而且，還有眾多猙獰的魔鬼，站在周圍，手執(zhí)釘耙或魔鞭，嚴加看管，時刻監(jiān)督。

她們至今，還處在這種可怕的酷刑狀態(tài)中。

18

老畫家綬克西斯，（和“序幕”中的他相比）衰老得更厲害了！他垂頭喪氣，幾乎絕望，顫巍巍地站在畫桌旁，攤開顫抖的兩臂，搖著枯萎的頭顱。雪白的長須更長了，同樣雪白的長發(fā)也更長了。隨著頭顱的左右飄擺，長長的白發(fā)和同樣長長的白胡須，也無奈地、無力地飄來擺去，活像一頭完全失勢了的白毛獅子。

他還有余力，深深悲嘆道：

“我無能啊，真無能??！我還是畫不出來！”

他大聲發(fā)問，以為海倫能夠聽見：

“海倫，你究竟在哪里？你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

他給自己回答，聲音很低：

“她肯定不在書本里，不在文字中！”

他握著《荷馬史詩》，雙手背在后面，繼續(xù)顫巍巍地在他那更加散亂的畫室里，很無奈地走來走去。

“那么，她在哪里呢？”

老畫家仰起頭，回憶著，停止了腳步，聲音仍然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在一生的繪畫生涯中，只能偶爾遇見她，偶爾看見她那美的片段，美的幻影，剎那間，她令我渾身顫抖。這時，她只是忽然閃現(xiàn)一下，像一道耀眼的紫光，一聲震耳的雷電，來不及定格，很快又消失了?！?/p>

突然，老畫家把《荷馬史詩》，用力甩在地上，大聲怒吼道：

“海倫啊，你在哪里！我多么想見你一面。你也隱藏得太深了！”

他又頹然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

“啊，你這個天神般的、完美無缺的、理想中的美人！我渴望見到你的全貌。只要能看見一次，哪怕一小會兒，我都愿意付出我的全部財產(chǎn)！”

月夜里。他一下變得神色黯然，老淚長流。他用低沉的、祈求的聲音，絕望地叫道：

“海倫啊，我愿用我的生命，換取一睹你的芳顏！哪怕一分鐘?！?/p>

他幾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間，站在院子里，仰望上天：

“不！我向上帝起誓：我答應(yīng)您，五秒鐘，只給我五秒鐘，行嗎？”

還是那個庭院，月光慘淡，秋葉飄零，白云幽幽，夜風習(xí)習(xí)。除了那掛過畫的樹枝搖曳、依舊婆娑有姿之外，除了那幾只曾經(jīng)想吃葡萄的鳥兒，因夜至歸巢、在窩里發(fā)出的叫聲之外，一仍舊貌，毫無生息。

院墻外，空無一人，偶爾，遠處有人匆匆走過，也不見回過頭來望一望。天地間，是一片可怕的、墳?zāi)挂话愕膶庫o。

這個可憐的老人，仰面長嘆，對著萬籟俱寂的上蒼，雙手合十，一下子跌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最后，他使盡僅有的一點力氣，聲氣喑啞地悲嚎道：

“我心中理想的、天仙般的美女啊，我要到地府去了！我到藝術(shù)的地府去，仍要找到你！我要從那里，把你鮮活的生命帶回來！”

他徹底絕望了！瞪著眼睛，張著嘴巴，癱倒在地，終于抱恨辭世！

19

“哈哈哈哈……”。

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濃眉大眼，鷹鼻高翹，童顏鶴發(fā)，坐在自己的書房，背對滿屋的歐式大型書架，頂天立地的書架上，堆滿了古典精裝書籍。他聲音洪亮地發(fā)出了驚天大笑：

“要我說呀，綬克西斯，”好像綬克西斯就站在他的對面，正在洗耳恭聽他的訓(xùn)斥和教導(dǎo)似的：

“你真是個大笨蛋！海倫不是一個人，她是一首詩，一支歌，一場香甜的美夢，一個絕妙的幻影！她像基督徒心中的圣母瑪利亞，但丁筆下的圣女貝雅德，中世紀騎士朗斯洛特眼里的王后圭尼維爾……一樣，都是理想化的女性美，也是人格化的理想美！你怎么能畫出她來呢？”

他手舉《荷馬史詩》，搖晃著：

“荷馬深解這一點。因而，他塑造的海倫形象，使用了特殊的藝術(shù)手段：避開正面描寫，不做細節(jié)刻畫，著重從側(cè)面烘托，集中寫她的美貌，所產(chǎn)生的巨大誘惑力量和驚人的客觀效果，才寫出了這個理想美的代表！”

他放下《荷馬史詩》，又舉起《神曲》，搖晃著：

“但丁也知道這一點。因而，像對待海倫一樣，他對貝雅德的至圣至美，無法具體描繪，只能把她置于上帝身旁，放在云里霧里，朦朦朧朧地瞻仰，才使她成了“柏拉圖式的愛情”的典型！”

他放下《神曲》，又舉起《浮士德》，仍舊搖晃著：

“哥德更懂得這一點。因而，他描寫魔鬼靡菲斯特，幫助浮士德，來到地獄中找到了海倫，還讓浮士德和她結(jié)了婚、并生了兒子歐福里翁。也是把海倫作為美的化身，充分利用她魅力無限的客觀效果，才成功寫出來一個被打入地獄的‘女性美的海倫形象?！?/p>

他把三部書放在一起，雙手舉過頭頂，更有力地搖晃著：

“他們都是全面啟發(fā)讀者（聽眾）想象的必然結(jié)果啊！”

然后，他把這三部書，又都丟到桌子上，好像一個教授，講完課之后在做結(jié)論：

“所以說，荷馬能‘唱出來海倫，哥德能‘寫出來海倫，但你‘畫不出來海倫！海倫只活在音符里，活在書本上，活在字里行間，活在你、我、他的想象中。

“因為通過烘托、想象，‘唱出來、‘寫出來的海倫，是一種升華。升華的指向，是無限，是理想；而你通過色彩、線條，‘畫出來的海倫，只能是一個具體的人物！

“然而，任何具體，都是有限的，也是局限的，所以你永遠畫不出來一個理想的、公認的美女海倫！”

他好像看見了：綬克西斯固執(zhí)己見，很不以為然。便站起身來，又笑笑說：

“別搖頭！你不信？好吧，我想你總該承認：金色的頭發(fā)美，棕色的頭發(fā)也很美；烏亮的眼珠美，湛藍的眼珠也很美。你也知道：審美的個性化特征，獨特的審美追求，對‘理想美的判斷標準，絕對不會雷同！

那么請問：綬克西斯，不，不光是你，任何一個丹青高手，他能畫出來一個：頭發(fā)既棕且黃、眼珠既黑且藍、性情既溫柔又剛烈、讓天下人都能認同的、一個具體的‘理想美的女性形象來嗎？當然不能！——現(xiàn)在，你懂了吧！”

他低沉地加重語氣，悲嘆道：

“綬克西斯，藝術(shù)的悲劇?。　?/p>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