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雪

［內(nèi)容摘要］ 本文以薩特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自由觀為基礎(chǔ)，對奧尼爾早期劇作《毛猿》中主人公揚克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分析，通過解釋個人面對自由所采取的態(tài)度，挖掘了造成揚克痛苦不安的深層原因并揭示出揚克的悲劇根源。

［關(guān) 鍵 詞］ 揚克；自由；焦慮；痛苦。

［作者簡介］ 夏雪，西南政法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師，英美文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戲劇研究。

《毛猿》是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早期作品中寓意最為豐富、深刻的巨作之一。該劇描寫了一個名叫揚克的郵船司爐工的悲劇人生。自上映以來，《毛猿》便贏得了人們的一致好評。然而，有些人卻不太理解為什么米爾德麗德簡單的一句辱罵會使揚克突然失去了往日的自豪與自信并且狂躁地想要在美國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此問題，國內(nèi)外許多學(xué)者更多的是從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對普通勞動者的異化所造成的悲劇的角度進行分析的。而奧尼爾解釋說：“其實，揚克就是你自己，也是我自己。他是每一個人。但看來，似乎很少有人領(lǐng)會到這一點……他努力想尋找歸宿，尋找一根線索，使他能夠成為整個生活編織物的一部分—我們大家努力在做的也就是這一點?！雹佟斑@是個古老的題材，過去一直是，將來也會永遠是戲劇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即人以及人與自己命運的斗爭。這場斗爭過去是與神，現(xiàn)在而是他自身，與他自己的過去以及尋找歸屬的努力之間進行的?！雹谟纱丝梢?，《毛猿》的主題意義絕非僅僅停留在社會政治層面，雖然劇中不少地方展現(xiàn)了對資本主義的譴責(zé)、對機械社會和物質(zhì)主義的抨擊。實際上，揚克在尋找歸宿的路上遇到的挫折與困惑反映了現(xiàn)代人普遍的生存危機，也是奧尼爾作為一位敏感的、有責(zé)任心的藝術(shù)家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深刻思索，所以《毛猿》整部劇蘊含的哲學(xué)意味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

20世紀的西方人經(jīng)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一方面，隨著尼采的一聲吶喊“上帝死了”，宇宙中失去了高于人類的絕對價值。人獨立于世，感到處處無所適從，于是他們漸漸陷入迷惘、絕望的情況。另一方面，科學(xué)的飛速發(fā)展忽視了人對情感的渴望與需求，于是人與生活產(chǎn)生了疏離和對抗。而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災(zāi)難更加劇了這種危機感。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把人的個體存在放在第一位，提倡個人自由的薩特的存在主義受到了人們的極大歡迎。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它成為了全歐最流行的哲學(xué)思潮。

薩特存在主義的思想核心是：上帝并不存在，人的存在就是自由。因此，人就是在存在的過程中不斷造就自己的，即“存在先于本質(zhì)”。然而，自由并不意味著達到目的或者是否成功，而只意味著選擇的自由。這種自由選擇是荒謬的自由，因為并非人選擇了自由，而是自由選擇了人。于是，在自由選擇的可能面前，每個人都會產(chǎn)生“焦慮”的情緒，因為人是生來被判定為自由的，人不得不自由選擇，但是人卻自由得無所依傍，只有依靠自己的選擇決定自己，而且只能自己承擔(dān)選擇帶來的后果和責(zé)任。在日常生活中，許多人為了逃避“焦慮”的情緒，選擇了“不選擇”的選擇，即，滿足于一種固定的生存狀態(tài)，薩特將這種人生態(tài)度稱之為“自欺”?！白云邸碧颖芰巳说淖杂桑匀说拇嬖诰腿缤锏拇嬖?，是毫無價值和意義的。薩特認為:“對一個存在者來講，最重要的并不是與物的閃爍一樣的美的游戲……而是真正的生命，我的自由的不斷的自由化，是對物的惰性、對自身和僵死思想的掙脫。”③

雖然奧尼爾在創(chuàng)作《毛猿》時，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尚未成熟，但是奧尼爾對于“人的悲劇”的關(guān)注使他在人的存在的問題上的洞察力絲毫不遜于薩特，而且《毛猿》中體現(xiàn)的哲學(xué)含義更是與薩特日后的思想遙相呼應(yīng)。在第一場里，奧尼爾借揚克之口點明了“自欺”的第一種類型，就是完全“使自己成為一個物，也就沒有必要選擇自己的行動”④。揚克終日在地獄般的爐膛口干著沉重的勞動，但是他卻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感到心滿意足。他激昂地說道:“我是原動力……我是結(jié)尾！我是開頭！……我就是使煤燃燒的東西；我就是喂機器的蒸汽和石油；我就是使你聽得見的噪音里的那種東西；我就是煙、特別快車和輪船和工廠的汽笛；我就是使金子能鑄成錢的那種東西！我就是鋼鐵使它成鋼的東西！鋼，代表一切！而我就是鋼—鋼—鋼！我就是鋼里面的肌肉，鋼背后的力量！”⑤揚克將自己與物等同起來，實際上就是主動放棄了選擇的自由。于是，他就如同“關(guān)在鐵籠子里、不見天日的動物園里那些該死的人猿”，只能由別人來決定他的存在。與揚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同伴派迪。派迪認識到揚克認同的這種存在是可悲的，是沒有意義的。他懷念以前的帆船時代，抱怨道：“只有在那些日子里，人們在船上才算數(shù)，不是這會兒……在這個地獄一般的爐膛口里，我們的脊梁斷了，我們的心碎了—喂這個該死的爐子—隨著煤一道，把我們的性命也喂進去了?！雹夼傻弦庾R到了自己和其他司爐工們的存在已經(jīng)失去了人性，成為了機器的同類。然而，他卻沒有試圖去改變現(xiàn)狀，因為與這種物化的存在相比，具有人性的存在要煩惱得多，比如人由于自由得無所依傍，在面對許多不確定的選擇時，就會不安恐懼，憂慮煩惱。因此，雖然派迪口頭上將這種人性的缺失的存在歸咎于輪船時代的大工業(yè)機器，他的意識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自由的放棄，所以他只能通過酒精來麻醉自己，“最后達到了完全無所謂的，甚至覺得有趣的沉醉狀態(tài)”。

“自欺”的另一種類型是“使自己僅僅成為在他人眼中的物，讓自己完全充當一個為他人的存在”⑦。在第五場里，從教堂里出來的人群就代表著這一種生存狀態(tài)：“他們慢慢地、裝模作樣地游逛著，僵硬地仰著頭，既不右顧，又不左盼，用一種單調(diào)假笑的聲音說話。女人們都擦了口紅，涂了白粉，染了發(fā)，身上穿得臃腫不堪。男人們穿著禮服大衣，帶著禮帽、鞋套、拿著手杖等等?！雹嘤捎陂L期生活在上層社會，這群人無論是行為舉止還是穿著打扮都是嚴格按照上層社會的標準進行的。他們充當著別人要求他們充當?shù)慕巧?，按照別人要求的樣子安排自己的生活。所以，不管揚克怎樣辱罵他們，他們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當揚克惡意沖撞他們時，他們卻用“機械的、造作的”語氣請求他原諒。而當他們駐足在皮貨店的窗前時，他們卻一致地表現(xiàn)出了對毛皮的著迷。在奧尼爾看來，他們就像“衣服華麗的活動木偶”“超然機械”地存在著。這種存在不但缺乏生機，而且?guī)в幸环N“慘痛的自我毀滅”。

若是沒有米爾德麗德的打擾，揚克很可能在爐膛口昏昏度日地終其一生。但就在揚克與米爾德麗德的目光相撞的一剎那，揚克的人生從此便發(fā)生了變化。在米爾德麗德驚愕的目光中，揚克儼然成為了物，而且是令人恐怖的物。揚克明顯感覺到了這點，于是他“眼睛變得驚慌失措”，覺得“莫名其妙地受到侮辱”。這個場景使人不由得想起了薩特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注視”。薩特認為，“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是通過“注視”發(fā)生的：“當一個他人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注視我的時候，我本身就發(fā)生了變化……我被固定了……我接受了他人賦予我的存在，我被物化了……這樣，在別人的注視下，我就感到痛苦、混亂與不安。因為在實際上，我又不愿意，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自在（物的存在）。”⑨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要從他人的目光中解脫出來，一般有兩種途徑:或者心甘情愿做別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去操縱他人。然而，這兩種途徑都沒有在揚克的選擇范圍中。從第四場起，揚克被反復(fù)描寫成擺出似“羅丹的《沉思者》”的姿勢。自發(fā)現(xiàn)自己在別人眼中竟與《毛猿》相提并論以來，揚克一直在思考，企圖探究其中的原因。而根據(jù)薩特的存在主義，一個人思考得越多，就會越加清楚地意識到自由。于是，揚克對米爾德麗德產(chǎn)生了仇恨，因為仇恨是“對他人不寬容我的自由的一種反抗”⑩。也就是說，因為米爾德麗德在行使她的自由時，把揚克當作了非自由的物來看待，所以揚克心生恨意，打算對她報復(fù)。可是，揚克的報復(fù)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揚克在思考過程中逐漸意識到的自由向他揭示出米爾德麗德目光中的他的存在卻是他一直引以為豪的那個存在的真實反映——原來他一直如同動物園里的《毛猿》一般存在著，終日被囚禁在鋼鐵鑄造的籠子里，失去了思想和行動的自由，從而失去了作為人的存在的意義。揚克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事實，于是他試圖對米爾德麗德采取報復(fù)行動，以證明他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他就是轉(zhuǎn)動世界的人。

然而，揚克的報復(fù)卻屢屢受挫。他逐漸明白，使他內(nèi)心感到痛苦不安的根源既不是米爾德麗德或是她所代表的階級，也不是禁錮他的鋼鐵。當他被世界產(chǎn)聯(lián)扔出門外后，他再次做出近似羅丹的沉思者的姿勢。這一次思考讓他清楚地看到，人的自由才是他痛苦的罪魁禍首。他自言自語道：“一天三頓好飯，前院里種幾棵菜花——平等權(quán)利——一個老婆幾個孩子——一張倒霉的選票……那能解決什么問題？那玩意是在你心里，它并不是你的肚子問題。吃飯——吃油炸面圈和喝咖啡——那跟它不相干。它藏得深著吶——在根底上吶。你抓不住它，你也無法叫它停下。它活動著，一切都跟著它活動。它一停下，全世界也跟它停下?！眥11}不難看出，揚克這里所說的“它”正是人的自由：人的自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它與人的生計問題無關(guān)，而只對人自身的存在意義提出要求，即自由迫使人不斷的自我造就，而不是單純的像物一樣存在。面對這樣的自由，揚克絲毫不覺得高興，因為自由讓他感到無所依從，生活也變得漫無目的。這種孤獨感和不確定感深壓在揚克內(nèi)心，使他想要逃脫，可是逃脫的嘗試只能是徒勞，因為他“出生在世上…… 那就是罪名”。揚克意識到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命運，人無法選擇，更無從擺脫，因此他“不能向前走了，他只好試圖退化”。

揚克來到動物園關(guān)大猩猩的鐵籠前，企圖與它稱兄道弟，盡管在此之前當米爾德麗德將他與《毛猿》等同時，他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有趣的是，前幾場反復(fù)出現(xiàn)的羅丹的沉思者的姿勢在這一場中卻被轉(zhuǎn)移到了大猩猩身上。在明知道大猩猩不會思考的情況下，奧尼爾做出這樣的舞臺說明，其用意很明顯：人因為會思考，所以才痛苦。人思考的過程就是自由不斷對自身存在提出要求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自由“只是一種令人發(fā)癢的疥瘡，只是一種放逐”{12}，因此人“失去了與自然界原有的和諧”，雖然“人在動物時期與自然一向和諧相處”{15}。舊有的和諧被破壞，而新的和諧又成為不可能，這樣揚克就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痛苦地懸在空中，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

1929年奧尼爾在給內(nèi)森的一封信中提出了他對所處時代的看法：“今天的劇作家必須對他所認為的時代弊端刨根尋源，即舊的上帝已經(jīng)死去，而科學(xué)與物質(zhì)主義又不能成為新的上帝來滿足人們保留下來的原始的宗教本能，使他們找到生活的意義……”{16}這種原始的宗教本能就是人尋求歸宿的本能。然而，隨著上帝之死，獲得自由的人類卻被置于一種價值真空中，一切價值都要靠人自己建立。這樣，人類就遭遇著與古希臘英雄俄瑞斯特斯（薩特戲劇《蒼蠅》中的主人公）一樣的處境：“昨天，你還是蒙在我眼上的一層輕紗，還是堵在我耳朵里的一個蠟做的塞子；就是在昨天，我還有一個借口：你是我生存的理由，因為你把我投入人世是要為你的目的服務(wù)……但是自由突兀地在我體內(nèi)溶化開來，使我惶恐不安，大自然退居于后了……只感到自己像一個失去影子的人似的孑然一身……天空中什么也沒有了，既沒有‘善，也沒有‘惡?！眥17}失去了上帝的庇護，人只能把尋求歸宿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可是作為“人類象征”的揚克顯然沒有準備好去迎接這樣艱巨的任務(wù)，因此揚克的悲劇變成了人與自我的斗爭的悲劇。這種悲劇性伴隨人的存在而來，所以即使當我們以今天的角度來審視《毛猿》時，我們?nèi)匀粸槠渲兴憩F(xiàn)的“力量、熱忱和深摯的感情”{18}所震撼。

注釋：

①②{15}{16}郭繼德選編：《奧尼爾文集》（第6卷）第323、249、249、26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版。

③④⑦⑨⑩《薩特引論》第165、85、85、118、134頁，杜小真譯，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

⑤⑥⑧{11}郭繼德選編：《奧尼爾文集》（第2卷）第419、418、442、45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

{12}{17}沈志明選編：《薩特精選集》（下）第868、867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

{18}毛信德選編：《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演說集》第294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