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賓 何小宛
摘要:敦煌文獻是富有個性的文獻,敦煌文獻語言是富有個性的語言。本文以大量的具體的語言事實為基礎,系統(tǒng)、深入地論說敦煌文獻語言的三個重要特性:時代特性、地域特性與文化特性。從總體上準確把握與深刻認識敦煌文獻語言的重要特性,對于今后提高本領域相關課題的研究水平是有積極意義的。
關鍵詞:敦煌學;敦煌文獻語言;時代特性;地域特性;文化特性
中圖分類號:H121文獻標識碼:A
從漢語史研究的角度來看,敦煌出土文書中不同程度地反映唐五代(包括北宋初期,下同)實際口語的作品最具語料價值。因此,如敦煌變文(廣義)、敦煌歌辭等俗文學作品,各種帶口語色彩的有關史地、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記載以及漢藏、漢梵對照資料等等,一直倍受漢語史研究者的關注。由于年代久遠,文獻逸失;加上古代公私藏書不甚重視口語文本,縱有少量口語文本流傳,在傳抄刻印過程中又多遭后人竄改,往往難存原貌,甚至面目全非;所以一般傳世文獻中能夠反映唐五代實際口語的作品十分稀缺,給后人研究該時期漢語發(fā)展的真實面貌造成很大困難。如此不難理解,以荒漠窟藏之特殊方式保存至今的這批敦煌口語文獻對于漢語史研究所具有的極其珍貴的價值。
上世紀初以來,對敦煌口語文獻的語言研究已經成為國際漢語史學界的熱點課題。大量學術成果精彩紛呈,加上對同時代另一批口語文獻——禪宗語錄的研究成果,唐宋漢語研究因此而邁上了新的臺階,充分體現(xiàn)了使用新材料、研究新問題對于學術創(chuàng)新的巨大推動力。我們在長期從事此項課題的工作實踐中,逐漸感覺到,為了將此項研究做得更好,應須在總體上深刻認識與充分把握敦煌文獻語言的如下三個重要特性。
一、敦煌文獻語言的時代特性
(一)敦煌口語文獻展示出漢語連續(xù)性演進中重要的量的變化
以敦煌變文、敦煌歌辭為代表的敦煌口語作品是近代漢語的開山文獻之一,是漢語發(fā)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獻。敦煌口語作品反映了許多重大的語言演變現(xiàn)象,如被動式中使用“被”字作被動標記的用例,占了全部被動式用例的大多數(shù),遠高于此前六朝時期的使用頻度。又如表被動的被字句中,被動介詞引入施事的句型超過全部被字句用例的半數(shù),其比例也比六朝大幅提高(此后,該比例繼續(xù)上升,明清至現(xiàn)代約為百分之八十左右。)。上述調查統(tǒng)計結果顯示了漢語被動句連續(xù)性演進中重要的量的變化。敦煌口語作品里諸如此類一系列的語法、詞匯、語音等方面的量的變化為我們判定唐五代是中古漢語階段和近代漢語階段的分界提供了大量依據(jù)。
(二)敦煌口語文獻包含著唐五代時期新質語言的早期珍貴用例
此外,更加值得關注的是,敦煌口語作品中還出現(xiàn)了一大批此前文獻中未曾見到或很少見到過的新興的語言現(xiàn)象。例如,唐代口語詞“煞”(亦作殺、(日煞)等,下文除舉例外,均以煞字為代表)有三種新生的用法:
A、跟在謂語動詞(或形容詞)后面作補語,此謂語不帶賓語,“煞”的詞義虛化,表示程度很深,本文記作“煞(一)”。例如:身形雖即精嚴煞,菩薩猶嫌不得佳。(敦煌變文校注,卷五,妙法蓮華經講經文·二)
B、置于謂語動詞(或形容詞)前面作狀語,表示程度很深,本文記作“煞(二)”。例如:
不念懷耽煞苦辛,豈知乳哺多疲倦。(同上卷,父母恩重經講經文·一)
C、用作形容詞,充當謂語,意為“大、強、深”等,本文記作“煞(三)”。例如:止住須彌福德強,手扶日月威神(日煞)。(同上卷,維摩詰經講經文·一)
據(jù)我們考證,“煞”的上述三種用法先后產生于中晚唐與五代??谡Z中新興的語法、詞匯現(xiàn)象,在其產生之初,進入文獻的用例往往是較少的。根據(jù)各家有關論著的舉示以及我們對唐五代文獻的廣泛搜檢,目前檢出三種“煞”的用例總共才二十個左右,而變文用例即占了十三個,充分體現(xiàn)出變文作者對新生口語同的高度敏感與采擷入文的勇氣,這正是形成敦煌文獻語言具有強烈時代性的重要因素。
《敦煌變文校注》卷三《燕子賦·一》中有這樣一句話:
者漢大癡,好不自知。
“好不自知”意謂甚不自知、很不自知。甚詞“好”+否定詞“不”,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否定式“好不”的最早用例。據(jù)呂叔湘研究,現(xiàn)代漢語中的“好不”大多表肯定,如“好不熱鬧、好不傷心”猶言很熱鬧、很傷心;只有“好不容易”等極少數(shù)組合表否定為例外。探考此種語言現(xiàn)象之淵源,歷史上先有否定式“好不”(始見于唐代),一直到明代才出現(xiàn)肯定式“好不”;明、清兩代的文獻中兩種“好不”同時并用;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普通話中否定式“好不”基本消失。敦煌口語作品保存了唐代罕見的否定式“好不”的初期用例,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又如唐代新興的“零主語被動句”:
太子遂告四天門王:“其諸處宮門,并皆鎖閉。所伴宮人,悉是不睡。如何去得!”便被四天門王以手指開宮門關鎖;應有守伴之人,便交睡著。(敦煌變文校注,卷四,悉達太子修道因緣)
被父母將兒匹配。(全唐五代詞,正編卷四,敦煌詞,傾杯樂)
這兩例被動句中的受事“宮門關鎖”、“兒”在漢魏以來的傳統(tǒng)被動句型中是充任主語的:
宮門關鎖便被四天門王以手指開。
兒被父母匹配。
上引敦煌文獻的例句突破了漢魏以來傳統(tǒng)被動句型的語序框架。此種新句型中沒有受事主語,有些研究者稱作零主語被動句,本文暫沿用此稱,或簡稱零主句。據(jù)學者們考察,唐代新生的零主句,在語序結構、語義表述、句法標記諸方面具有系統(tǒng)性、類型性的特征;它在近代漢語時期使用活躍(時間長、地域廣、用頻高、影響大),擁有豐富的下位句型品種,在與傳統(tǒng)被動句構成的并用、互補格局中,零主句以其更加鮮活的口語風格而占有重要地位。由此可見敦煌文獻不僅大量顯示了漢語連續(xù)性演進中重要的數(shù)量變化,而且包含著唐五代時期新質語言的早期珍稀用例。我們對于后一種情況尤應給予足夠的重視,充分挖掘敦煌口語文獻的時代特性對于唐宋漢語研究的潛在價值。
(三)許多敦煌卷子標明了撰抄時間,是歷史語言現(xiàn)象產生或使用年代的可靠證據(jù)
許多敦煌寫卷標明了撰抄日期,為漢語史研究者考證某些語言現(xiàn)象的產生或使用時代提供了極為難得的可靠依據(jù)。如上述“煞(三)”,前人論著多誤為“煞(一)”。根據(jù)我們考查,唐五代文獻中共檢得七個用例,均出變文;通過排比歸納,佐以宋元用例,可以論定“煞(三)”是不同于“煞(一)”的新興用法。尤讓我們眼前一亮的是,下面兩條“煞(三)”用例所出之寫卷標明了撰抄年份:
弟子尚自如斯,師主想應不煞。(敦煌變文校注,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四)
人家父母恩偏煞,于女男邊倍憐愛。(同上卷,父母恩重經講經文·一)
前例所出伯2292號卷子末尾記曰:
廣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靜真禪院寫此弟
廿卷文書。
按廣政系五代西蜀年號,十年為公元947年。后例所出伯2418號卷子末尾記曰:
天成二年八月七日一常書。
此處天成是五代后唐明宗年號,二年系公元927年。這就確鑿地表明,在十世紀上半葉,“煞(三)”已進入書面作品。我們已經論說過“煞(三)”由“煞(一)”演化而來,“煞(一)”產生于九世紀,則上引十世紀上半葉變文的兩個例子應是“煞(三)”產生初期的用例。
二、敦煌文獻語言的地域特性
敦煌口語作品多帶有西北方言色彩,這已是漢語史學界的共識,對此可不再贅說。本節(jié)擬以此共識為基礎,進一步討論下面三個與敦煌口語文獻的地域特性密切相關的問題。
(一)唐代西北方言與河北、山東方言有相通之處
上文已經敘說敦煌變文與歌辭中出現(xiàn)了零主語被動句較早的一批用例。經我們深細調查,發(fā)現(xiàn)唐代著名譯經僧義凈所譯的佛經里也較早地使用了零主句的多條用例,如:
時諸人眾奏影勝王曰:“今被太子損害摩揭陀國人民城邑,愿王制約勿許使?!?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一七)
賊帥見女儀容可愛,給以衣食,遂納為妻。后被北方圓主誅其賊帥。(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三○)
時諸苾芻與諸商旅同路而去。忽被強賊劫奪商人。(根本說一切有部目得迦,卷九)
往日被群猴損暴我田農,我今得便,當須酬冤。(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二○)
若如是者,恐被王法罪及我身。(又,卷三二)
義凈為北方人,唐宋典籍對其籍貫有兩種記載。《開元釋教錄》卷九:“沙門釋義凈,齊州人?!?齊州:今山東歷城。)《宋高僧傳》卷一《義凈傳》:“釋義凈,字文明,姓張氏,范陽人也?!?范陽:今河北涿縣。)據(jù)今人考證,義凈祖籍范陽,占籍齊州。零主句作為唐代新興的口語句型,在該時代一般的傳世文獻中未能得到充分反映。所以總體上看,唐代此種句型的文獻用例很少,頗難搜尋。而敦煌口語作品和義凈譯經各自擁有一批較早的用例。這個事實可以說明,唐代西北方言與河北、山東方言都較早地使用了零主句。
金元時代北方口語作品(如諸宮調、雜劇等)中零主句的使用特別活躍,這和唐代北方口語作品中零主句的早期用例遙相呼應,互為助證。從零主句使用較多的文獻的產生地區(qū)(如變文出土于甘肅,諸宮調、雜劇出于河北一帶)與相關作者的籍貫(如義凈為河北/山東人,使用零主句的雜劇作者多為河北、山西、山東人)等情況來看,唐宋金元時期零主句主要使用于黃河流域——從山東、河北向西直至甘肅一帶廣闊的北方地區(qū)。
又如上文已述,敦煌變文里有一批新生的“煞(一、二、三)”的用例,稍晚些的宋金文獻表明,此時河北方言里也使用這三種“煞”。
劉堅和蔣紹愚先生主編的《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宋代卷》收入了兩種宋遼、宋金談判北方領土等問題的文獻:北宋沉括的《乙卯入國奏請(并別錄)》和選自南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的六篇材料。這些文件以主要篇幅詳細、如實地記錄了談判對話。當時談判地點多在遼、金境內,今河北、山西之中、北部一帶。雙方交談多用當?shù)乜谡Z,“煞(二)”出現(xiàn)頻率很高。這些例句大多出自遼、金官員之口,例如:
穎(按指遼國副使梁穎)又云:“只如赤泥膠、段家堡也(日煞)有事未了在。重熙二十年,百姓石延直理會疆界。赤泥膠近南,(日煞)有地里在。只是侍讀、館使不肯商量,未欲咨聞?!?《乙卯入國奏請(并別錄)》)
聿興(按系金國接伴官)又云:“昨日元帥書辭煞好,足見忠孝。”(《三朝北盟會編·紹興甲寅通和錄》)
按遼、金方面參與談判的人員,既有契丹、女真人,也有漢人。這些漢人多生于北方,當時有“燕人”一詞稱河北籍的漢人,例如:
遣語音高大者過濠,望金人軍前聲言:“朝廷遣工部鄭侍郎往軍前奉使,可遣人來打話。”見一紫袍人稱太師,一白袍人稱防御。紫袍人系燕人吳孝民,白袍人系金人。(《三朝北盟會編·靖康城下奉使錄》)
在正式的談判記錄文件里,遼、金官員大量使用“煞”字,其中契丹、女真人的話也許經過翻譯,而北籍漢人說的“煞”字應該是當?shù)乜谡Z的如實反映。(事實表明,當時女真人也說“煞(二)”,詳下文。)
《三朝北盟會編·靖康城下奉使錄》為時任宋朝尚書駕部員外郎的鄭望之所作。引人注目的是,該文記錄欽宗皇帝對本朝臣下的談話也用“煞”字:
二十二日宣召李梲與望之對福寧殿。上云:“國家無許多金銀,禁中卻煞有殊玉等?!?/p>
上云:“珠玉煞不少,盡在宣和殿?!?/p>
《靖康城下奉使錄》雖系實錄,不避俗詞,但在宋朝人員內部談話里,極少出現(xiàn)方言味很濃的“煞”字。如果不是欽宗口諭里確有“煞”字,臣下的正式記錄斷然不會添加此字。按宋帝趙氏也是河北范陽籍,上引兩例“煞(二)”應該是皇帝的家鄉(xiāng)話。
宋帝口語里使用“煞(二)”還見諸宋代其它文獻,如南宋洪邁《容齋續(xù)筆·自序》:
是書先已成十六卷。淳熙十四年八月在禁林日,入侍至尊壽皇圣帝(按指宋孝宗)清閑之燕,圣忽語云:“近見甚齋隨筆?”邁竦而對曰:“是臣所著《容齋隨筆》,無足采者。”上曰:“(日煞)有好議論!”
洪邁是江西波陽人,查其容齋隨筆、續(xù)筆共三十二卷未見煞(日煞)字用例,說明在一般情況下,他是不使用這個北方甚詞的,上引自序里“(日煞)有好議論”無疑是對宋孝宗口語的真實記錄。
金代《劉知遠諸宮調》是當時北方戲曲劇本,其方言基礎是其演出地區(qū)——燕京一帶的口語。該劇今僅存殘本,篇幅不大,卻檢得三種用法的“煞”字共6例(據(jù)渡部洋《劉知遠諸宮調語匯索引》),依次各舉一例如下:
覷著盤內冠梳,子每沒亂殺,一個善髻撮不住!(第十二?!白用繘]亂殺”意謂如此慌亂到極點。)
老漢莊中田土甚廣,客戶少(日煞)。(第一)
劉安撫從怒惡,不似今番(日煞)。(第十二。例中“從”通“縱”,縱然)
以上我們從零主語被動句與口語詞“煞”的三種新生用法兩個視角考察了唐宋時期西北方言與河北、山東方言的語法、詞匯具有相通之處。按現(xiàn)代漢語方言區(qū)的劃分,西北與河北、山東均屬北方方言區(qū)?,F(xiàn)代漢語方言區(qū)的形成有著悠久深厚的歷史淵源,是歷史方言長期發(fā)展演化、互相滲透影響的結果。據(jù)游汝杰研究,東晉郭璞《方言注》里,“北方”首次作為一個獨立的方言地理單位出現(xiàn),說明北方漢語經過長期的混化,內部已趨向一致,作為一個獨立的方言區(qū)域已初具雛形;北方話作為一個大方言區(qū)的概念至唐宋時代逐漸明確;宋代北方話的北界大致在今山西北部,西界在甘肅的河西走廊西極(敦煌一帶),東界在遼東。本文的考察結果與游先生的論點相吻合,為他的論說提供了具體的歷史語證。歷史方言研究是方言學中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客觀認識與深入探究敦煌文獻語
言的地域特性,對于梳理歷史方言的發(fā)展線索顯然是有益的。
(二)晚唐五代時期西北方言與南方方言的比較研究
敦煌口語作品和以《祖堂集》為代表的晚唐五代禪宗語錄是該時期最重要(篇幅較大,口語程度較高)的兩大宗口語文獻。該時期是南禪宗發(fā)展的鼎盛期,大多南宗禪僧的活動區(qū)域主要在江西、湖南、廣東、福建、浙江、江蘇、安徽、湖北、四川等處,即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區(qū)。禪家說法交流,提倡使用口語,因此僧人使用的語言也必然多帶南方方言色彩。禪宗早期燈錄《祖堂集》,由福建泉州招慶寺靜、筠二位禪僧編撰,成書于五代南唐保大十年(952),該書內容以此前的南宗禪僧語錄為主,偏重于福州雪峰山義存禪師一系在福州、樟州、泉州的活動。由此可見,研究晚唐五代實際口語,可將敦煌口語文獻(比如變文)與同時期的禪宗文獻(比如《祖堂集》)互相比較,探索當時南北地區(qū)的方言異同。
研究實踐告訴我們,這種比較考量的方法是頗見成效的。例如“煞”的三種新生用法,變文里檢出13例,而《祖堂集》未見用例??紤]《祖堂集》篇幅小于變文,我們又調查了成書于北宋初期、方言屬性與《祖堂集》大致相同的另一部禪宗燈錄《景德傳燈錄》(按此兩部燈錄的總篇幅與變文相當),也未見三種“煞”的用例。事實證明,從晚唐至北宋初期,三種“煞”使用于北方地區(qū)。
又例如,《祖堂集》里有許多以“還”字作為疑問副詞的疑問句:
六祖見僧,豎起拂子,云:“還見摩?”對云:“見?!?卷二,惠能和尚)
帝又問:“如何是十身調御?”師乃起立,云:“還會摩?”帝曰:“不會?!?卷三,慧忠國師。會:領會)
師曰:“汝還識此人不?”對曰:“不識。”(卷六,洞山和尚)
文殊與摩道,還稱得長老意無?(卷十一,齊云和尚。與摩:如此,這樣)
例中“還”的用法與明清時代常見的疑問副詞“可”相近。這種“還”字疑問句在唐宋禪錄里用例極多,可謂俯拾即是,顯然是當時口語里經常使用、非?;钴S的句型。但是,在同時代的敦煌口語作品中,這種“還”字句卻很少見到,我們通檢潘重規(guī)先生校錄的《敦煌變文集新書》(電子本,下文簡稱《變文新書》),僅得八、九個例子。《祖堂集》的篇幅大約只有《變文新書》的二分之一,卻擁有“還”字句多達四百余例。這種極為懸殊的數(shù)量差別主要是由方言不同造成的。
敦煌口語文獻的地域特性,在與同時代不同地域特性的文獻進行比較研究的過程中,才能看得更加清楚?!蹲嫣眉放c敦煌變文一樣,也是具有鮮明的地域特性和時代特性的口語作品。這兩種文獻,可謂南北雙璧。為從類型學角度研究晚唐五代時期的方言異同提供了可信度較高的寶貴語料。
(三)從語言接觸角度看敦煌文獻語言的地域特性
敦煌文獻所出的我國西北地區(qū)是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長期相鄰或共居之處,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大多屬阿爾泰語系。把握此種雙語、多語密切接觸的歷史地域背景,可以幫助我們正確認識該時期北方地區(qū)若干語言現(xiàn)象。例如上節(jié)所述“煞”的新興用法,在唐五代及北宋初期,它們使用于黃河流域及其以北地區(qū)。這就是說,新用法的“煞”在其產生之初是北方方言詞。
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據(jù)文獻記載,宋金時期女真人也說“煞(二)”,例如:
虜主曰:“我自去年煞做無道理事,至今日,饒我也由你輩,殺我也由你輩,不若早早下手?!?《三朝北盟會編·采石戰(zhàn)勝錄》,據(jù)《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宋代卷》)
這是金帝完顏亮遭其同族部下刺殺時說的話?!恫墒瘧?zhàn)勝錄》全文僅此一例“煞”,作者讓它出自金帝之口,表明當時人感覺到這是個女真口語詞。又宋人洪邁的志怪小說集《夷堅志》以淺近文言為基礎而多采口語,卻罕見使用新生的“煞”,這是因為洪邁系江西波陽人,他的口語里沒有“煞”的說法。檢查該書甲志二十卷,僅得1例“煞(二)”如下(據(jù)中華書局點校本,<>中為原校語):
老父回視,正見七騎內一白衣人,騎白馬,宛如夢中所睹。因大駭,絕道亟走。騎厲聲呵止之,不聽。白衣大怒曰:“此灬<嚴本字形不全>交加人?!?上五字葉本作“此日煞可惡人”。>遂鞭馬逐之。……七人者,皆女真也。(卷一,三河村人)
引文中“嚴本”指清代??奔覈涝沼八问謱懕?,系該書底本?!办帷ⅰ睂崬椤叭丈贰弊值臍埞P,“(日煞)交加”是當時北方人的斥罵語,《董解元西廂記》卷二里即有“這禿廝好交加”(好:義同噤、甚)的詈語可以比照為證。《夷堅志》系洪邁晚年之作,以他大半生豐富的仕宦經歷與廣博見聞,不至于讓并非女真口語詞的“(日煞)”出現(xiàn)于女真人之口。
本節(jié)(一)與(三)的舉例表明。唐宋之際北方漢人與女真人都說“煞(二)”。從語言接觸的角度,該如何看待此種現(xiàn)象?我們的初步認識是:女真人使用了北方漢語里的“煞(二)”。理由如下:
我們查檢到的“煞(二)”,較早用例出于白居易詩與敦煌變文,白詩用例如:
西日憑輕照。東風莫殺吹。(全唐詩,卷四五四,玩半開花贈皇甫郎中)
白居易系北方人(原籍山西太原,古籍陜西渭南)。變文屢見“煞(二)”用例,除上節(jié)已舉一例外,又如:
夏天雖即(日煞)炎蒸,我在深宮幸得所。(敦煌變文校注,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二)
舍利弗林間宴座。(日煞)被輕呵;目健連里巷談經,盡遭摧挫。(同上卷,維摩詰經講經文·四)
從上述文獻用例來看,唐代下半葉以來,“煞(二)”已漸成北方方言的習用詞。這些唐五代“煞(二)”的用例要早于宋金文獻中女真人的用例。
漢魏以來,“殺(煞)”字有如下用法,即置于動詞之后、賓語之前。表示程度很深,下文簡稱作“煞(零)”。例如: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文選,卷二九,古詩十九首之十四)
童男娶寡婦,壯女笑殺人!(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二九,紫騮馬歌辭六曲之一)
我們已經論說過,上述“煞(零)、煞(一)、煞(二)”三者之間有如下的衍生關系:
煞(零)→煞(一)→煞(二)
這就是說,從漢語內部“煞”字用法的衍生過程來看,“煞(二)”有著清楚的歷史來源,它不會足女真語植入漢語的外來詞。同時。歷史事實告訴我們,女真族在長期的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逐漸與漢族相融合。由于思想文化、經濟政治等因素,在語言接觸中,漢語是強勢方,女真人使用北方漢語的“煞(二)”是正?,F(xiàn)象。
三、敦煌文獻語言的文化特性
敦煌地處甘肅河西走廊,是印度佛教傳人我國的最重要通道;出土敦煌文書大多形成于唐五代,是中國佛教空前興盛的時期。佛教、佛經對于敦煌文獻有著深刻的影響,由此形成了敦煌文獻語言重要的文化特性。本節(jié)從漢語史研究的角度出發(fā),打算談談敦煌文獻語言與佛經文獻語言的特殊關系以及由此引出
的分類研究敦煌變文語言的方法論。
(一)以佛經故事為題材的敦煌口語作品與漢譯佛經在語言上的關聯(lián)至為密切
敦煌文獻與佛經文獻有著十分密切的親緣關系。例如敦煌卷子里的講經文(包括說因緣作品、押座文、解座文等)可以說是漢譯佛經的衍生作品,講經文中大量的語言現(xiàn)象直接來源于佛經。因此從漢語史研究的角度,可將變文作品按其內容分為佛經變文(以佛經故事為題材,如《維摩詰經講經文》、《妙法蓮華經講經文》等)與俗家變文(以俗家故事為題材,如《伍子胥變文》、《盂姜女變文》等。)。兩者的語言面貌、語言構成及口語化程度不盡相同。俗家變文主要是口語和淺近文言的混合,佛經變文則在當時口語的基礎上,融進了許多佛經詞句。例如佛經里常見“爾時”置于句首,表示轉入新話題。通過對《妙法蓮華經》進行梵漢對勘和異譯比較,發(fā)現(xiàn)漢譯佛經話題結構的一個特點,即不管梵文原典中有沒有直接對應詞,只要遇到話題轉換,在譯文的句首經常會添加“爾時”等顯性標記詞,藉以開啟新話題,使得句子之間原本隱含的界限更加明晰,因此為佛經翻譯者所青睞,越來越成為一種有意識的自覺行為。姜文統(tǒng)計《妙法蓮華經》(7.9萬字)與中土文獻《世說新語》(8.1萬字),前者使用“爾時”149次,后者僅4次,證明譯經文獻中顯性話題標記“爾時”的使用頻率明顯高于同期的中土文獻。據(jù)我們觀察,佛經頻繁使用話題轉換標記“爾時”的行文特點直接傳給了佛經變文,例如:
經:爾時太子聞是語已,悲淚滿目。世間眾生造諸惡本,眾苦不息。憂愁不悅,即回車還宮。(敦煌變文校注。卷五,雙恩記)
爾時佛自便逡巡,稽首和尚兩足尊。(同上書,卷六,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第一例“爾時”出自引用的佛經,第二例出自變文作者的手筆。我們統(tǒng)計《敦煌變文集新書》(以下簡稱《變文新書》),全書使用了42次“爾時”,其中佛經變文使用達40次,俗家變文僅2次。這不但體現(xiàn)出佛經變文與漢譯佛經在語言方面的密切關聯(lián),也可說明佛經變文與俗家變文的語言確有差異。
(二)佛經變文的口語化程度高于俗家變文
比較而言,佛經變文由于受佛經通俗詞句的直接影響,其口語化程度要高于俗家變文。如唐代口語中新興的近指指代詞“這”在《變文新書》中的大多用例出現(xiàn)于佛經變文,具體分布情況見下表(按《變文新書》之編排,大抵是1-4卷收佛經變文,5-8卷收俗家變文):
近指詞“這”在佛經變文中的使用次數(shù)遠多于俗家變文。新興的口語遠指詞“那”的用例分布也是同樣情形。
又如上文第一節(jié)所述唐代“煞”在方言里的三種新生用法,我們在《敦煌變文校注》一書里共檢得13例,出現(xiàn)在如下9篇作品里:
《敦煌變文校注》卷五妙法蓮華經講經文(一)
妙法蓮華經講經文(二)
妙法蓮華經講經文(四)
維摩詰經講經文(一)
維摩詰經講經文(二)
維摩詰經講經文(四)
維摩詰經講經文(七)
父母恩重經講經文(一)
卷六金剛丑女因緣
盡管我們調查的對像幾乎遍及今可見到的全部變文作品,然而使用三種“煞”的上列9篇作品竟然清一色地全部是講經文(《金剛丑女因緣》也是佛經講唱作品)!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現(xiàn)象。眾所周知,廣義的敦煌變文實際上還包括了話本小說、俗賦詞文、雜說小品等等(均為《敦煌變文集》、《變文新書》與《敦煌變文校注》所收錄)。即便是狹義的變文,除講經文外,還有以中國歷史故事、民間傳說或現(xiàn)實事件等為題材的講唱作品。何以三種“煞”的全部用例獨獨出現(xiàn)在講經文里呢?
以上敘說的是三種“煞”字獨用例的分布情況。在晚唐五代口語里,“煞(二)”常與另一個甚詞“大”組成雙音結構“大煞”,字形也作“大(日煞)”、“大曬”、“大殺”、“太煞”、“太殺”等(下文以“大煞”為代表),這是一個新生的雙音程度副詞?!按笊贰钡挠梅ㄅc“煞(二)”相近,在句中多作狀語,表示程度極深,義猶“非常,極”,變文里屢見使用,例如:
父王聞說可笑怒,圣主聞聲大煞嗔。(敦煌變文校注,卷四,悉達太子修道因緣。例中“可笑”也是“非常,極”又。)
這個新生的雙音詞“大煞”,我們在《敦煌變文校注》變里共檢出13例,使用在如下10篇作品中:
《敦煌變文校注》卷四太子成道經
悉達太子修道因緣
卷五妙法蓮華經講經文(一)
妙法蓮華經講經文(三)
雛摩詰經講經文(一)
維摩詰經講經文(二)
雛摩詰經講經文(七)
卷六金剛丑女因緣
卷七三身押座文
押座文
以上篇目竟然也是清一色的佛經講唱作品(“押座文”是講唱佛經故事前的加演部分)!這應該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它向今人傳遞了重要的文獻語言信息,即在敦煌俗文學作品中,佛經講唱作品最接近口語,它及時地采用新生的方言詞,該類作品的方言味最濃。
(三)方法論:分類研究變文語言
佛經講唱作品之所以具有最接近口語的特色,是與它直接受到佛經通俗語言的巨大影響分不開的。宗教的神圣力量加上佛經語言通俗化的示范作用,使得講經文的作者們(多系僧人或其它佛教信士)能夠擺脫中國傳統(tǒng)文獻的文言語體的影響與束縛,自然地具有使用方言口語來遣詞造句的勇氣和習慣。這是中國文獻在語體上的重要變革,后世話本小說、北曲南戲等口語作品的大量涌現(xiàn)均受此深刻影響。俗家變文的撰寫者則為俗家文人,雖然努力模仿新興的佛經變文的文體,而且也會受其通俗語體的一定影響,但囿于中土書面語長期以來崇尚文言雅語、忽視口語方言的傳統(tǒng)舊習,造詞造句之間難免多留下一些文言語體的痕跡。上文已說過唐代新興的指代詞“這、那”的大多用例出于佛經變文,這里再來比較一下指示時間的“是日”與“這日”在《變文新書》中的用例分布情況:
“這日”是新興口語,均出佛經變文;“是日”為文言用語,兩類變文用例數(shù)量相等。換個角度觀察,在“是日”與“這日”兩個雅俗不同的詞語之間,佛經變文多選“這日”,而俗家變文只用“是日”。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俗家變文的文言味要比佛經變文濃些。
佛經變文比俗家變文具有更強的口語性,也就是說前者具有更鮮明的時代特性和地域特性,由此可以看出本文所論敦煌文獻語言三個特性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我們覺得,今后研究變文語言,宜將佛經變文與俗家變文區(qū)別對待,亦可作兩者的對比研究,可望取得新的成果。
責任編輯楚小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