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淮河路從東到西920米,從南到北22米。
淮河路是條步行街。也不知道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條不長的步行街上,開始出現(xiàn)了乞丐。這條步行街從一開始就彌漫著少男少女們的氣味、珠寶的氣味、肯德基的氣味,以及揮之不去的汗味和煙味。也許,這些習慣了在暗處藏身的乞丐們,一開始就參與了淮河路的施工與建設(shè),他們就匍匐在那些來不及撤離的腳手架下面,那些來不及裝修的樓道里面,甚至還有可能藏身在那個已然廢棄的“皇冠”保齡球館里面。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被忽略了——他們總是那么容易被人忽略——以至于人們總是錯誤地以為,乞丐們是在某一個約好了的黃昏,整齊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
他們的肢體語言神奇地完成了統(tǒng)一(究竟是如何完成統(tǒng)一的,這幾乎是個謎)。他們一個個都顯得訓練有素,三三兩兩地跪倒在來來往往的腳邊。他們的年齡呈兩極分布:一群是上了年紀的鄉(xiāng)下婦女,另一群則是孩子,應該正是上小學的年紀。他們的面前都鋪著一張紙,上面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疑難雜癥、貧困失學、顆粒無收、洪水、火災、殘疾、喪失勞動能力、被子女趕出家門……紙上還蓋有村委會的公章,但公章上面,總有幾個關(guān)鍵的字眼,難以分辨。事實上這一點也無一例外地被人們忽略了,巨大的優(yōu)越感和同情心,總是很容易就讓那些衣食無憂的市民喪失最起碼的判斷力。他們的身邊很快就圍攏了一大幫好奇的市民,他們唧唧喳喳地議論,并且毫不吝嗇自己的同情??倳腥寺氏忍统鲎约旱腻X袋,扔一枚硬幣或是一張紙幣,那個跪著的人也總會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或者直接以頭搶地。這樣的舉止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和感召力,人們在對第一個施舍者暗存敬意的同時,大多會開始有所表示。硬幣在破碗(他們的面前總少不了破碗)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們都需要這樣的響聲,這樣的響聲使得他們的同情,顯得生動而具體。
然而再往前走,在另一個幾乎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乞丐面前,他們的同情心和錢袋都開始了猶疑。這可能是讓他們想到,有些人的生活,原來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如意。優(yōu)越感最后還是戰(zhàn)勝了他們,這直接促使他們的同情心,得以堅持到底。這些“他們”中很少包括那些少男少女,這是另外的一群,他們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見慣了世面的樣子。他們的同情心,往往習慣于給予某個被拋棄的少女;他們的優(yōu)越感,常常只顯現(xiàn)于他們的服飾和年紀。多次揮灑的同情,終于在又一個黃昏的步行街,顯出了不足的底氣。在那些黃昏,他們并沒有必須要購買的用品,更多的時候,他們?nèi)ネ叫薪?,是為了讓他們的周末更富有情趣,或者就是帶孩子們看看這些小乞丐,生活,是多么來之不易。這時候,那些失學的小乞丐很快就成了他們教育子女的生動案例。個別有備而來的家長,甚至教孩子們認起了那些毛筆字,孩子們就瑯瑯地讀出了聲來——通常,確實有不少孩子們不認識的字。
這時候,想到施舍的,常常是那些受到教育的孩子。而教育的直接后果,是讓孩子們學會了居高臨下地扔一枚硬幣,是讓孩子們學會了問他們的家長:這些字是誰寫上去的?
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在步行街的另一頭接受了我的采訪(事實上是暗訪,我腋下夾著的包里,攜帶著針孔攝像機)。于是,他又問了一遍他在家長那里沒能得到正面回答的問題。
和我一起采訪的是兩個大四的大學生。他們把職業(yè)乞丐調(diào)查,當成了一項研究課題。也正是他們后來收集到的大量的第一手資料,讓我知道,這些常年匍匐著的人,百分之九十七都是職業(yè)性的,而在他們身后,是一個龐大的乞丐團體。另外的百分之三,真正的乞丐和生活無著者,其實一直只能游走于淮河路的邊緣。這是另一個江湖,有著比《天龍八部》里的“丐幫”更為嚴格的等級制度,他們當中的“幫主”,擁有驅(qū)逐出境、毆打致殘,甚至還有和團體中任何一個女乞丐同床共枕的權(quán)利。
披露這一內(nèi)幕的是一個真正的乞丐。這個一度想加入團體的孤寡老人,連乞討的能力也差不多喪失殆盡。那個春末的午后,陽光正好,老人就躺在五里墩天橋下面,一面在身上捉虱子,一面驅(qū)趕著逐味而來的蒼蠅。
按照老人的提示,我們再次進入淮河路。周日的淮河路人流如織,欣欣向榮。從東到西920米。從南到北22米。我第一次用心地數(shù)了數(shù),21個男女乞丐相間匍匐,并且以淮河路中間的一座雕塑為界,南邊匍匐著11個,北邊匍匐著10個。他們中間的距離大體上相等,誤差不會超過一米。
雕塑下的那個婦女懷里摟著個孩子,孩子傷心欲絕的哭聲一直沒有停止。如果不是老人為我們揭秘,我很難相信這樣傷心的哭聲,原來竟來自于錄音機。那個孩子,其實一直都在昏睡,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擺在婦女的腳邊,孩子的哭聲,正是從這里響起。市民們都沉浸在孩子傷心的哭聲里,以至于其他的東西,都被人們忽略了,誰也沒有太在意。
而一個正常的七八歲的孩子,為什么能夠昏睡一天?個中原因,我想大家都不難猜測。當然,作為道具的孩子,和這個婦女,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
許多孩子,都是他們“租”來的。而這些孩子的家長,也都看中了孩子們身上潛在的巨大“商機”。吃喝不算,一個孩子一年的純收入,大約能有五千元。五千元的年收入,以我的老家巢山村為例,大約需要兩個勞動力,在四畝地里,不吃不喝地耕作一年,這還得是風調(diào)雨順,一年兩季。而這些帶孩子乞討的人,行話被叫做“香主”(在他們的字典里,乞討也不叫乞討,而叫“吃香”),他們一年的收入,大約是兩到三萬元人民幣。一群“香主”里還有個領(lǐng)頭人,他們被叫做“帶香”的。
其他的幾個孩子,也都不是因為貧困而失學,他們中的一些家長,其實同樣也匍匐在地。我看不出在這些人中間,究竟誰才是“帶香”的,據(jù)老人說,“幫主”從來不輕易在街上露面,具體事務,都是“帶香”在現(xiàn)場打理。“幫主”一旦了解到警方行動,會立即將信息發(fā)到“帶香”的手機上。警方的清掃,在“幫主”和“帶香”的手機上,都不叫“清掃”,而只是幾個具體而固定的數(shù)字(在其他地市,叫“王八掃街”)。究竟是哪幾個數(shù)字,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才有知道的權(quán)利。
是的。手機。這個曾經(jīng)的身份的象征,如今同樣別在這些職業(yè)乞丐的身上,這樣的情景多少會顯得有些滑稽。在明教寺門前的石獅子后面,我親眼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蹲在地上,手里是一款賊新的帶攝像頭的手機。他的聲音竟然是那么的歡快,以至于我一時間,幾乎懷疑自己的視力或聽力出了問題。這樣的情景徹底顛覆了我對這些乞丐的最初判斷,我終于開始相信,傳言中的“乞丐村”, 以及“乞丐村”里“五萬不算數(shù),十萬剛起步,廿萬稱小富”的名言,看來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
“幫主”發(fā)布的信息看來精準無比。隨后進行的幾次大清掃,步行街上,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乞丐的影子,倒是先后抓獲了幾個小偷,也總算是沒有白費力氣。
我這才了解到,有時候,某些乞丐還和小偷沆瀣一氣。他們中的某些人,在乞討無收的情況下,還自學成材,練成了“三只手”,出沒于公交車(他們享受著免費乘車的優(yōu)厚待遇)、汽車站和火車站。而這些乞丐依靠“第二職業(yè)”得來的錢財,是不需要上繳的。似乎乞也有道,任在哪一行,都是有規(guī)矩的。
一個有雨的黃昏,我所坐的九路公交車車廂昏暗,一路擁擠(公交車總是那么擁擠,且無人過問它更為嚴重的超載問題),行至和平廣場的時候,一個女性市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和手機不翼而飛了。車子停了下來,每個人都逃不過被盤查乃至于搜身的非法待遇,而大家都急于表明自己的清白,對這樣的“待遇”,誰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結(jié)果是顯而易見的。于是,在大家的一片指點和提醒聲里,女性市民最后也將信將疑地承認,錢包和手機,可能確實是丟在辦公室里。兩個蹴在地上的乞丐再次被人們忽略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竟然也是那么的世俗和虛偽,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他們總是那么容易被人們忽略,總是那么容易讓人們相信,他們是弱者,而弱者,總是善良和需要同情的。事實上,這樣的一群更像是傷疤,誰也不愿意輕易揭開,一旦揭開,總會有一些不美好的記憶。
另一個雨天的淮河路,兩個十一二歲的小乞丐,一左一右地跟住一個背包而行的妙齡少女,矮個子的一只手伸進了她的包里。片刻工夫之后,他們就得手了,而他們居然能不即不離地,盤數(shù)起得手的鈔票,而后便將空空的錢包,隨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和我一樣,許多逛街的無所事事的市民都目睹到了這離奇的一幕,但和我一樣,沒有一個人愿意出面制止。兩個小乞丐隨手扔錢包的動作,一直像一記響亮的耳光,長久地扇在我的臉上,回響在我的心里。我常常想,究竟是些什么,讓我們變得如此麻木(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又究竟是些什么,讓我們那么熱衷于同情,而不愿意揭開內(nèi)心薄如蟬翼的外衣?
許多時候,我覺得我已經(jīng)喪失了同情的資格——同情,其實也是需要資格的。
我偶爾還會去淮河路閑逛。純粹的閑逛。畢竟,在那條不長的步行街上,有領(lǐng)風氣之先的各色時尚,有我喜歡的名叫《母親》的雕塑,還有妻子愛吃的必勝客和肯德基。但每次路過那些乞丐,我從來都是一往無前目不斜視。妻說,喂,你這人怎么這么麻木呢?你少抽一包煙,就夠他們吃兩天的!我無言以對,常常,我只能找一個借口,匆匆逃離。
妻其實也有些懷疑,但在我,卻一直不忍說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有時候,一些明知故犯的錯誤,卻可以使我們卑微的靈魂,披上虛榮和自欺的外衣。
如果這件外衣也能擁有自己的牌子,我愿意把它的名字命名為“感恩”,或者是“珍惜”。
印象:骨折
那個六月的黃昏,我無奈地跌進欄目稿荒的焦慮之中。就在焦頭爛額之際,在欄目的短信平臺上,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條即時短信,大意是:我們是兩名初中二年級的學生,我們把一個摔傷的老人送到了醫(yī)院,可現(xiàn)在他們認定摔傷和我們有關(guān),還告到了法院索要賠償。
那條短信讓我眼前一亮,我第一時間撥通了他們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學生姓張。下面的敘述基本來自他的原話——
那天下午放學之后,張同學和周同學(化名)像往常一樣結(jié)伴而行,就在兩人走到校門口公交站牌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老奶奶躺在地上呻吟。張同學和周同學想都沒想,就上前攙起了老奶奶(后來得知老奶奶姓葉)。當時據(jù)張同學回憶,葉奶奶摔得不輕,他們努力了兩次,才使葉奶奶佝僂起腰身。葉奶奶左手捉著一個塑料瓶,右手拎著一只蛇皮袋。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她只是惶恐地搖頭,哽咽著,像是在說話,但含糊不清。
圍觀的群眾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撥打了120。
救護車開進街口的時候,圍觀的群眾就散了。醫(yī)護人員在對創(chuàng)口進行了初步處理之后,便讓張同學和周同學協(xié)助他們把葉奶奶送去住院。張同學和周同學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們做了好事,因此同樣是“想都沒想”,就在救護人員的招呼下爬上了救護車。到了醫(yī)院之后,葉奶奶的家人和兩名同學的家人隨后也到了,因為葉奶奶的家人當時正忙于急診和籌錢,兩名同學于是在家長的陪同下,很快就離開了醫(yī)院。
原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誰知道不久之后,葉奶奶的家人忽然一紙訴狀,將這兩名中學生及其監(jiān)護人告到了法院。在他們的訴求里,兩名中學生并不是“助人為樂”,而是“意外傷人”……
“那到底是怎么傷的?”我問。
“葉奶奶是自己摔傷的!”張同學粗聲粗氣地叫了起來,“當時我們許多同學都在場,還有冷飲店的老板,他們都可以作證。”
事實已經(jīng)基本清楚了。盡管現(xiàn)場已經(jīng)無法還原(這個問題時常令我頭痛),但我還是非常興奮。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聯(lián)系葉奶奶的家人。
第二天上午,葉奶奶的女兒在事發(fā)現(xiàn)場向我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在她的描述里,放學的時候,葉奶奶恰好也路過學校門口的公交站牌,當時這兩名中學生正在打鬧,結(jié)果把葉奶奶撞倒在地。她的語氣非常篤定,“好好的一個人,怎會摔倒?”葉奶奶的女兒說,“要不是他們撞的,他們會多管這閑事?你信???鬼才信哩!”
“助人為樂也有可能吧?”我不能說我相信孩子是“多管閑事”,那等于承認我是“鬼”,這實在是件令人尷尬的事。
“我媽都快100歲了,哪有誣陷兩個孩子的道理!”
事實出現(xiàn)了嚴重分歧。作為當事人,我想聽聽葉奶奶自己的意思。
已經(jīng)傷愈出院的葉奶奶住在女兒的家里。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居室,逼仄的客廳兼做餐廳,室內(nèi)的光線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六月的上午,而像是十月的黃昏。葉奶奶已經(jīng)98歲了,身邊靠著一根拐杖,把手上的龍頭磨得光光的,露出了木質(zhì)本來的紋理。葉奶奶的臥室大約只有七個平方米,像是一間儲藏室,堆著許多飲料瓶、廢紙箱和舊報紙。葉奶奶的女兒解釋說,平時我們都有事,她又閑不住,經(jīng)常一個人上街揀東西。如果不這樣,也不會出那樣的事。
葉奶奶和她女兒一樣篤定。她說,“我走得好好的,就是那兩個孩子撞的?!?/p>
“是怎么撞的?一個人撞的還是兩個人一起?”一時間,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們的鏡頭一直對著葉奶奶。葉奶奶看了女兒一眼,又說,“就是那兩個孩子撞的……”
“哦,”我岔開了話題,“像您這樣的百歲老人,好日子都趕上了,真福氣?,F(xiàn)在身體恢復得還好吧?”
“還可以……就是下不了樓梯。”
“拐杖也不行嗎?”我緊跟著問了一句,“照您老人家這樣的身子,以前不要拐杖啵?”
“那哪照?”葉奶奶直搖頭,“不照!這只腳跟死人腳一樣的?!?/p>
葉奶奶的女兒匆匆看了我一眼,小跑著進了另一間屋子。
葉奶奶的女兒很快就從屋里出來了,手里多了一份病歷,和幾張住院費的單子。股骨骨折,花了兩萬七,葉奶奶的女兒說,我只要求他們賠點醫(yī)藥費,其他的就算了。這些錢都是我們姊妹湊的。
我翻了翻病歷,病歷的前幾頁被訂書機訂在了一起。我悄悄地掀了掀中縫,發(fā)現(xiàn)就在今年三月份,葉奶奶也曾掛過一次急診,診斷那一行寫著——
“印象:骨折”。
當天中午,我又和張同學約好了采訪的時間和地點。時間是下午放學之后,地點是學校門前的飛鳳街,也就是葉奶奶那天出事的地點。
從下午五點開始,我們的采訪車就一直很醒目地停在路邊,但差不多等學生都散盡了,我也沒有看見張同學的影子。焦急的等待顯得極其漫長,就在我們決定打道回臺另行聯(lián)系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是張同學的母親。她開門見山地說,張同學不方便接受采訪,更不能在電視里公開露面。
那周同學呢?張同學的母親說,他也不方便。
在采訪車里,張同學的母親向我們敘述起他們一家最近“噩夢般的生活”。他們根本就不能出門,鄰居們逮著他們問他們,逮著孩子問孩子。鄰居們的意思都大致不差,這孩子也是的,管的哪門子閑事呢!這事啊還是私了好,求個平安,最好別打官司。
“什么叫私了,那不等于承認是我們撞的?”
學校里更是說什么的都有。學校以往對這樣的好人好事都會公開表揚,但唯獨這一次沒有任何表示。學校的意思是既然有人告了,暫時就不能斷定是不是好人好事。
“如果判我們輸了呢?這種可能也有??!”
原本“話癆”的張同學最近也變得沉默寡言,回家之后什么也不愿意多說。連作業(yè)也不愿意寫了,一問他,就嘆氣。
“連我們大人都承受不了,更何況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她始終不同意錄像,對即將到來的官司也不愿意作任何預測與估計。她只是說,我們已經(jīng)請了律師,如果需要,你們可以和律師聯(lián)系。喏!她顯然是有備而來,名片上有他的手機。
我只好說,“我們沒有任何惡意,這點請你相信。我們會對頭像和聲音進行技術(shù)處理……”
張同學的母親笑了一下,“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再說了,我說不是孩子撞的有用嗎?現(xiàn)在我說什么也沒用!”
我無言以對。接受采訪是她的自由,不接受采訪是她的權(quán)利。
張同學的母親接著說,“不瞞你講,我自己就是教師。我那天問孩子,今后再遇上這樣的事,你會怎么做呢?”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頓了頓,“孩子說,我真喜歡多管閑事呢!”
我再次無言以對。采訪進行到這個份上,我當初的興奮度在一點點地降低。我只好決定放棄對她的采訪,但我想,或許可以再找周同學試試。如果能采訪到周同學,新聞還是可以做出來的。張同學的母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臨下車之前,她再次強調(diào)說,如果你們實在想采訪,你們可以聯(lián)系律師,但希望你們別去打擾孩子。說到這里她猶豫了片刻,包括那個孩子!
如果尊重她的意思,新聞將就此夭折——新聞靠事實說話。在某些情況下采訪律師,是一件畫蛇添足的事——可如果不尊重她的意思,我們又沒了繼續(xù)采訪的可能和余地。
但我不想輕易放棄這條新聞。第二天,我又和學校教導處的倪主任取得了電話聯(lián)系。
誰知我剛表明自己的身份,倪主任就說,“那事我不清楚,現(xiàn)在我也不方便說這事。”
我好奇地問了她一句:“不方便說什么事?”
“不就撞人那事嗎!”倪主任說,“還能是什么事?我沒時間,也沒什么好說的!”
說完這句話之后,倪主任就掛斷了電話。再打,無人應答。
張同學的班主任、授課老師、同班同學,還有學校門口冷飲店的老板,他們像開會約定過似的,聯(lián)系的結(jié)果大同小異。這樣的受挫讓我始料未及,當初的興奮度再次降低。
沒辦法了,我只好聯(lián)系上了張同學母親的代理律師。律師接受了我的采訪,但在擺事實講條例的過程中,律師一直垂頭喪氣。
“那個冷飲店老板,說不知道這事。原先的那幫學生,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愿意提供證詞?!闭f到這里的時候,律師顯得非常激動,“我走訪了十幾個學生家長,竟然沒有一個家長同意!如果沒人作證,我沒把握贏這場官司?!?/p>
“除了學生的證詞,還有沒有別的方式?比如葉奶奶自己?”
律師搖了搖頭,“推理代替不了證據(jù)?,F(xiàn)在的情況對我們很不利!”
“那結(jié)果按你估計?”
“現(xiàn)在還不便估計。但這肯定是把雙刃劍,無論誰輸誰贏,都是悲劇性的?!?/p>
事情再次變得復雜起來。律師無法取證,我們也采訪不到我們想采訪的東西。唯一能將新聞進行到底的線索再次中斷了。
我只有苦笑。這條新聞,我只好無奈地決定放棄。推理代替不了證據(jù)。推理對于觀眾而言,同樣沒有任何說服力。
我沮喪地告別了和我一樣沮喪的律師。就在告別的一剎那,我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一篇題為《心石》的小說。小說寫的是一個律師看到一個老人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頗有“預見”的律師在讓老人簽下“此事與他無關(guān)”的字據(jù)之后,才答應把老人送去醫(yī)院。由于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老人半路就死在律師的車上,于是,一幕幕鬧劇徐徐開啟……
大約一周之后,我忽然接到了葉奶奶女兒的電話,她說,“那條稿子哪天播???”
我愣了一下,“哪條稿子?”
“就是我媽被撞的事,你們來我家采訪的呀!”
哦。我們現(xiàn)在還在采訪,估計,暫時……我有些語無倫次。
“還采訪什么???”葉奶奶的女兒說,“事情不是明擺著嗎!”
我只好字斟句酌地告訴她,為了客觀,我們還需要采訪學生,但目前進展很不順利。
“你們拿人逗猴??!”葉奶奶的女兒叫了起來,“我媽都快100歲了,你們講采訪就采訪,講不播就不播。搞哄個哉?逗猴?。慷汉镆膊荒苓@么逗??!”
這樣的責難我差不多已經(jīng)聽習慣了,因此,對葉奶奶的女兒,我同樣未作任何承諾,也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打算。
“你們想搞哄個哉?”葉奶奶的女兒接著說,“你拿二兩線紡紡,我都六十好幾了,我媽都快100歲了,還能誣陷兩個孩子?你不信人話信鬼話???我非得找你們臺長評評這個理!”
“新聞如果能做出來,我再和你聯(lián)系,”我心平氣和地打斷了她的話,“但現(xiàn)在,我不能答復你。”
她在電話那頭呼呼地喘著粗氣,直到她終于確信我并不是在“逗猴”,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我也是為我媽,我媽都快100歲了,還是第一回上電視。
這個電話讓我把已經(jīng)了解到的情況在腦海里重新過了過。過了三四個來回之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對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徹底地喪失了判斷力,腦子亂得像糨糊似的。我只好召集全部門的記者開了次會,想聽聽他們的看法和建議。
會議很快就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事實也只有兩種可能),對于究竟要不要繼續(xù)做這條新聞,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記者傾向于放棄。
繼續(xù)采訪的可能確實已經(jīng)不大了,我決定服從大多數(shù),等待法院審理。真相只有一個。有時候,我們確實只能借助于法律來擦亮我們的雙眼,從而真正看清一些東西。盡管法律,也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法院已經(jīng)受理了此案,但由于種種客觀原因,我一直沒有聽到開庭審理的消息。臺歷在忙亂中一張張地掀過,在日復一日的俗務中,我慢慢地淡忘了這件事。直到八月上旬的一個下午,我忽然接到張同學母親的電話,她哭哭啼啼著說,孩子失蹤兩天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是和那個周同學一起失蹤的。
怎么會失蹤呢?我驚訝地捂著話筒,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把孩子的照片給你……”張同學的母親嗚咽了好半天,“你可不可以在電視上放放,后天就要開庭了,可孩子……”
我想了想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