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樺
認識蕭瀟,大概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時間不長,但也不算短了。說出來不好意思,我竟有好些年只知道蕭紅亮,而不知道紅亮就是蕭瀟。
蕭瀟坦然而明澈,溫和而謙遜,雖精細而不造作,成熟卻不世故。與世無爭,與人無忤,只是埋頭在他那一方天地里,悄然而柔韌地生活、工作、畫畫,做一些他喜歡做的事情。這樣清亮品質(zhì)的人,是適合交一輩子朋友的。
蕭瀟是一個有匠心,有真情的畫家;一個懂筆趣,有筆趣的人。“筆趣”二字,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譬如看八大,很多人欣賞他的筆墨,出神而入化。我不作畫,以己度人,總覺得八大未必只是炫技。在我,更多的是讀出他的苦笑,抑或蒼涼。又譬如金農(nóng),在“揚州八怪”中,格調(diào)最是不俗。細析之,特別是讀至他“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野外桃花,窺人好似東墻女”之類的畫上題句,我亦以為他的不俗,首在真性與情懷。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到是水天一渺。鶴在云中,就是云在鶴中。生著俗心的人,是體會不到的。蕭瀟懂得筆趣,有筆趣。他的畫,也就耐人玩味了。
耐得玩味,永遠是一個賞畫人的心愿。事實上,作品的內(nèi)涵不在于是否畫得漂亮,畫得機巧、漂亮往往內(nèi)里不實,機巧常常失了質(zhì)樸。至于作畫者有著太多的異思玄想,最后連帶著把自己也繞進去,卻哪兒也不搭界,更是與耐得玩味天不接地。這就像我們常說的大氣,斷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它如星,如月,如江海,如湖泊,如春花之燦爛,如天地之愁結(jié),亦虛亦實,聲息俱無,而沛莫能御。又若一個透脫的智者,人生境界的淵厚,使他不愿展示傷疤以逞英雄豪氣,發(fā)小我激情以臧否紛繁的大千世界,而是取與賞畫人平等的角度,簌簌徐徐地跟你交流。使你心靈的毛孔張開。給你心靈以滋潤,文火般將溫暖潤進你的骨髓,自然生遠心。加上有清亮的品質(zhì)墊底,蕭瀟的畫,流露出的便是一片平常心緒、心趣與心境。繁萼疏枝,煙村晴巖,行云流水,自心而出,個中滋味全憑賞畫人自己去發(fā)現(xiàn)、體會。
蕭瀟的畫,線條比較瘦。線瘦、就有骨質(zhì),兼有著軟性的力量。力撥千斤的柔荑,勝過聲嘶力竭的呼號喧嘩,反讓人靜下來,一下沉底、陷入,又不乏推手的綿柔韌猛隱藏其中。
蕭瀟的線也輕。這近乎太極的招式,給賞畫人造成的審美效應,就是一種純粹的清逸的享受,一種生命本質(zhì)里的自在的陶醉。如今,很多時候看畫都是力氣活,需聚精會神,全神貫注,仿佛是與作畫的人“打一架”,抑或進行一場智力競猜,最后雙雙力乏懈怠。如此相較,蕭瀟的畫,便是山中的回音,水上的槳聲,曉岸的煙影,枕邊的月痕,簡素而又明潔,是“有風聲但不見寒衰之意”的干凈。
干凈,是靈魂在月光下的舞蹈,是不讓塵埃落在自己的心中,是萬籟俱靜的時候恍無聲息的歌唱。己心嫵媚,則世間嫵媚;己心溫暖,則世間溫暖。哪天,再去看蕭瀟的畫,我想應帶上一支簫,或一張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