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
一、什么是純文學
1.凡文學作品都須有一定的文學性,而純文學是文學性最強、最集中的品種,是寶塔尖上的作品。在商業(yè)社會中,其商品性往往不如大眾文學。所以,真正應該保護和扶持的,恰恰是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的純文學作品。
2.大眾文學追求的是“好看”,純文學追求的是“好”。“好看”是一目了然的,“好”則惟有審美的眼光和耳朵(還有心靈)才能接受。審美能力的提高,要靠審美經(jīng)驗的積累,所以純文學的接受對象相對就要少些。也因此,純文學是脆弱的,在商業(yè)社會更易被扼殺。但只有純文學才能代表整個文學的最高水平,也才能引領文學前進。扼殺了純文學,也就扼殺了文學的希望。
3.純文學的核心,是真生命,亦即真情實感。這是從作者的人生體驗中提煉出來的,是創(chuàng)作主體燃燒的結(jié)果,是作者不得不寫的東西,它不是為外在的需要或利益而寫,只是為了一種精神的需要,一種創(chuàng)造的沖動,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平則鳴。
4.有真情實感的作品未必都能成為純文學,它還須有一定的先鋒性。這先鋒性,主要不是指形式的新異,而是與客觀環(huán)境形成有機的張力:這既是指社會人生的環(huán)境(人人心中所有),又是指文學的環(huán)境(人人筆下所無)。生活在前進,如果“人人心中”已有(或已開始需要)的變化作家還沒能意識到,一時還跟不上,那他的創(chuàng)作就難以成為真正的純文學。同理,如作家意識到了,走到了時代生活的前沿,但別人早已寫出,你只是跟風式的創(chuàng)作,那也不能成為真正的純文學。所以,這先鋒性也可稱為獨創(chuàng)性,但這并非只是形式的獨創(chuàng),而必須同時含有“時代精神”。
5.從這個意義上說,純文學與學術作品是很相似的:學術必須走在本學科的前沿,必須以真才實學為基礎,這正與純文學必須包含“時代精神”、須以真情實感為基礎相對應;所以,它們都須是有創(chuàng)造、有推進的,因而都是獨一無二的。
6.由此可知,為什么一個時代要有一個時代的文學。過去的好作品那么多,圖書館放都放不下,市場上的雜志和書賣都賣不完,為什么還要有作家,還要鼓勵創(chuàng)作?我以為,這不是從數(shù)量上來考慮的,更不是從商業(yè)上來考慮的。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體現(xiàn)我們最新的時代精神,同時也代表我們時代最高水平的純文學、好文學。黑格爾說:“就個人來說,每個人都是他那時代的產(chǎn)兒。哲學也是這樣,它是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法哲學原理·序言》)那么,同樣道理,文學(我主要指純文學)也就是“把握在永恒人生與人性的文學表現(xiàn)中的它的時代”。真正好的文學,即使是最看不到時代痕跡的童話作品,也同樣合乎這一原理。如貝洛童話《穿靴子的貓》,就體現(xiàn)了資本主義萌芽期的新興階層看不上傳統(tǒng)的一盤磨、一頭驢的致富方式,而要靠智慧(憑著欺騙與掠奪、兇殺)改變自己的生活。拉斯伯的《吹牛大王歷險記》說的那些狂得沒邊的大話,既包含了打破地域局限的新的眼界(如寫到美洲的火車,快到耳光也來不及打:舉手打這一站的站長,卻打在了下一站站長的臉上),又體現(xiàn)了沖破一切束縛的思維上的造次和逆反,這和當時德國境內(nèi)的“狂飆突進”運動大有關系(劇本《狂飆突進》中就有“讓我們發(fā)狂大鬧……在粗野的吵鬧中我們不止一次地感到暢快”這樣的話,整個運動即以此劇而命名)。在別林斯基時代,最重要的文學刊物就叫《同時代人》,那里所發(fā)表的每一部重要作品,都體現(xiàn)著最新的時代精神。
7.看來,那些跟風的、重復的、泛濫成災的作品,哪怕再華麗再煽情,銷量再大,也與純文學無緣;而另一些作品,即使有真情實感,但沒有新的時代精神,也還算不上純文學。當然,純文學性也并非一成不變,一種作品放到另一文學環(huán)境中,純文學性未必還能存在;但也有些作品因為環(huán)境的改變,即由原來的通俗文學上升為純文學了(《牛虻》和《水滸傳》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轉(zhuǎn)換)。
二、為什么要有文學批評
1.由此觀之,文學批評之所以成為必須,也是和純文學的存在相一致的。純文學有很深的內(nèi)涵,所涉及的又是最新的時代精神,作家用形象思維即審美的方式去把握它,他能完成這一精神探險,卻未必能將藝術形象轉(zhuǎn)化為理性的語言(這恰恰正是作品的價值所在),于是就需要批評家對這些作品進行分析、闡釋、解讀(有時這樣的解讀連作家本人也未必理解和認同,例如杜勃羅留波夫之于屠格涅夫,評論《真正的白天什么時候到來》之于長篇小說《前夜》)。不同的評論對于真正有價值的純文學的論爭、探討、沖撞,正是時代精神得以逐步顯現(xiàn)、逐步明朗的重要過程,這也是文學奉獻于時代的正常而重要的步驟。
2.現(xiàn)在的批評之所以無力,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甚至只成為書商叫賣的喉舌,與真正的純文學作品稀缺、不受重視有關。批評家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闡釋,也沒有地方發(fā)掘時代精神,于是就找一些無聊的作品閑扯一陣,拼湊一些外來詞匯唬人,或在教授、評論家、有關機構(gòu)的小圈子里組織一些沙龍,其中一部分人很快被商業(yè)機制所吸收,成為書商的跟班。這是批評界的時代病。
3.通俗文學也需要研究,這種研究可分為兩類:其一是兼具技術分析、市場分析、大眾傳播分析的工作,這是一項新的工作,與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不應混為一談;其二是仍用審美批評的方式,分析其中文學成分的性質(zhì)、比重、特色等,這時則不宜降低標準“蹲下來和通俗作品說話”,而應對自己、對作品抱以同樣的尊重,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獞摽吹剑膶W評論家對通俗文學的認真的批評,也是純文學引領整個文學前進的重要一環(huán)(而跟在通俗文學銷售商后叫賣是不能引領文學前進的)。
以上看法是針對整個文學的,自然也包括兒童文學。事實上,筆者的切入點首先是兒童文學,其次是現(xiàn)當代散文,再次才是小說和其它文學樣式。正是從對于兒童文學的研究中,筆者獲得了有關純文學的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