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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作

      2009-07-02 08:35
      飛天 2009年5期
      關鍵詞:小姐

      鮑 貝

      鮑貝,中國作協(xié)會員。1972年出生于浙江象山,現(xiàn)居杭州。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愛是獨自纏綿》《紅蓮》,中短篇小說集《撕夜》,散文隨筆集《悅讀江南女》《輕輕一想就碰到了天堂》《散步的魚》等。

      天作?那個叫天作的要住到我家來?吳晴驚惶失措地看著我,仿佛要來我家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怪物。

      他是一個殺人犯!吳晴咬牙切齒。

      他不是,他只是一個作家。

      二十年過去,他還會是一個作家?

      二十年過去,他也不再是一個殺人犯!

      反正不行!吳晴跟我賭氣。過了一會,她說,要不我們去外面租個房子讓他住。語氣里有明顯的哀求和妥協(xié)。

      吳晴的軟硬兼施和不近人情讓我感到失望。我白費了半天口舌,還是沒能說服她。我覺得以前的她不是這樣的,是不是女人一到婚后就會變得愚蠢和冷漠,就知道一日三餐、柴米油鹽?

      你不要逼我離開這個家。吳晴像是被我的話給鎮(zhèn)住了,沒敢再做聲。

      我想,她早晚會想通的。她并不認識天作,她嫁給我的時候,天作已經進了監(jiān)獄。但我跟她說了好多好多關于天作的事情。通過這些事情,她總會慢慢理解我的。

      天作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我們一起讀書,一起進鎮(zhèn)上的電廠工作。當時他爸是廠長。所以,我跟著他,從來沒受過別人的欺侮。

      天作從小喜歡舞文弄墨,滿腦子都是幻想。在讀初中的時候,我還沒學會怎么寫文章,他就寫出了一篇長達幾萬字的小說,在縣教育局舉辦的一次征文比賽中得了一等獎。這事贏得了全校師生對他的敬畏,從此把他奉為“小作家”。也從此,他的成績就迅速下滑,變得跟我一樣沒用。

      我們勉強混完三年高中,都沒能考上大學。接到落榜通知書那天,天作說,終于可以把高中之前所有學到的知識扔掉了。至于大學,不讀也罷。大學是培養(yǎng)不出作家來的。

      后來,在他父親的安排下,我們都進了電廠。但對天作來說,那只是應付他父親的一種行為。他的理想不在電廠,而是當一名作家。

      在他父親準備退休那年,他本來可以當廠長的,但他拒絕了。他父親氣得半死。后來是我接替了他父親的位子。要不是他的拒絕和大力推薦,我到今天有可能還只是個普通電工,拿一份微薄的薪水度日。

      天作對我有恩,現(xiàn)在是我回報他的時候了。

      那天的陽光明媚嬌艷得有點過分。站在橋上的天作,神情有些緊張,微瞇著眼睛在看眼前的風景。他在電話里拒絕我去監(jiān)獄接他,堅持要到這座橋上見面。

      這座橋叫“回龍橋”,因一個美麗的傳說而得名。相傳幾百年前,橋下住著一個秀才,為了考狀元,他天天苦燈夜讀??瓶嫉娜兆优R近了,那秀才卻苦于沒有盤纏進京,終日心神恍惚。一日,秀才書讀累了,睡了過去,夢見一條巨大的白蛇,送給他一大包銀子,并對他說,你明天立即起程,狀元郎……秀才嚇出一身汗,驚醒過來。他聽見那蛇叫他狀元郎!他的枕頭邊上果然多出一大包銀子,和夢里所見的一模一樣。天一亮,秀才背起行囊進京赴考,果然考中了狀元。狀元及第后的秀才榮返故里,并將這個夢傳了開去。這個夢越傳越神,村里的老人說,那條白蛇一定是龍變的,是天上的神龍下凡來幫助苦讀書的人。后來那狀元在他家門口造了一座橋,取名叫“回龍橋”。很多善男信女都會在孩子考試那天,來這座橋上點上香燭跪拜祈愿。

      天作瘦得幾乎離譜,他的身體緊貼著橋。他的左邊是個“回”字,右邊是個“橋”字,“龍”字被他壓在身后。他手里拎一只舊帆布袋,背微微佝僂著,看上去像是一個年過不惑的老秀才。要不是事先在電話里約好,他在這座橋上等我,我怕是真的認不出他來了。

      我們緊緊抱在一起。也許他太瘦,我用的力又太重。他掙開我,在我背上打了一下,你抱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

      我接過他手中的舊帆布包。我們看上去輕松而愉悅,就像是接一個遠道而來的表兄弟回家團聚。

      車子向鎮(zhèn)上駛去,天作忽然有些不安,他猶豫著問我,住你家去會不會給你們帶來不便?

      我說,都是自家兄弟,沒什么不便的。

      天作說,那嫂子呢,她也不反對?

      我說,她怎么會反對呢?我告訴她你今天要出來,她一大早就忙著買菜去了!

      天作立即像通過考試的孩子,如釋重負。過一會,他又吞吞吐吐地問:我的事,你都跟她說了嗎?

      我支吾著說,你嫂子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等下回到家,我會介紹你們認識的。她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我又加了一句。

      他想了想,說還是要先回他家一趟,再去我家。

      他家離我家不遠。但我怕他見到那個空無一人的破敗的家,會勾起他的傷心。我勸他說,還是別回去了吧。以后有的是時間去看。

      但他堅持要去。我拗不過他,只好陪他去。

      那棟兩層樓的房子在二十年前,應該還是一幢不錯的居民房?,F(xiàn)在外墻的馬賽克已經老化,開始一塊一塊地剝落。樓上的門窗緊閉著。而樓下的門窗卻一律被打開。里面疊滿了木柴。他家隔壁是個鍋爐房,那幾間空屋,正好用來堆積木柴。

      他的父母五年前相繼離世,我在信里告訴過他。他沒給我回信。我想他是傷心過度,才不想提及。

      現(xiàn)在,他那樣黯然地站在家門口,望著他父母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一動不動。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寬慰他,只有挨著他,與他并肩站著。

      春天的太陽明媚嬌艷,甚至藏著些撩人的意味。這跟我們的心情極不相符。他吐出一口氣,側過身跟我說了句,要節(jié)哀順變。

      這話原本應該由我來說的,他卻自己跟自己說了。

      他說,走,去你家。語氣輕快得似乎在說笑,他那樣子很古怪,臉上居然閃過一朵笑容,短促而渺茫,好像費了很大的勁,才從另一個世界掙脫回來。

      吳晴做了滿滿一大桌菜,估計來十個人也吃不完。我知道她還在跟我賭著氣,但她見到天作的時候,還是笑臉相迎、滿面春風的樣子,讓人感覺她又客氣,又得體。

      我把吳晴介紹給天作,我說,我妻子,吳晴。

      天作立即說,你好你好。并伸過手去握了握吳晴的手。

      吳晴也大方地跟天作握了下手,請他坐下,又忙著去倒茶。馬上開飯了,倒茶完全是多余的,但為客人接風,倒上一杯茶似乎是主人和客人之間必不可少的一種禮儀。吳晴禮數(shù)周到,無可挑剔。

      天作用雙手接過吳晴遞過去的熱茶,道了謝。

      天作說,你叫吳晴,聽上去就像胡琴,被人來回拉著,才會發(fā)出美妙的琴聲。

      這句玩笑話不算高明,也不怎么好笑,但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打開兩瓶白酒,對天作說,今天哥倆喝個痛快,誰要不醉,誰鉆褲襠。

      對,我要好好醉一次!天作死盯著酒杯。二十年,我都二十年沒再碰過酒了!天作喝酒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仇恨與痛快。酒風一點也不減當年。

      天作不時把菜夾到吳晴的碗里,嘴里不斷說著感激的話。吳晴在嘴里客氣著,眉宇間卻有些厭煩,但她掩飾得很好。天作渾然不知。

      一餐飯下來,天作的臉上一直掛著很多余的客套性的微笑,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

      吳晴早已吃飽了,似乎也有些累了。她說你們慢慢喝,我去看會電視。吳晴走開后,天作的神情立即松弛了下來。

      我遞過去一包煙。他說,這玩意兒我戒了二十年了。現(xiàn)在不抽也不會覺得難受了。

      我說,抽吧,抽回去吧,讓自己多點樂趣。

      我硬是慫恿他把戒掉二十年的煙抽回來。他推拒了幾次,也便同意了。天作夾煙的樣子有點笨拙,好像初學抽煙的人,總是夾不到指間的最佳位置。

      許多美好的時光總是由懷舊開始的。趁著吳晴不在,我們在煙霧彌漫中不斷回首,撿拾起一件又一件往事。

      天作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二十年前的時光,都能被他十分細膩地信手抓回來。懷舊,讓我覺得生活一下子恢復到最初時期的鮮嫩狀態(tài),青春期的新鮮感覺如桃紅柳綠般漫山遍野。真他媽想哭!

      我們說起在讀書時相約著逃學去玩的趣事;說起在電廠工作時,怎么暗中捉弄奸詐的偷電工人;說起女人,說起女人們給予我們懵懂美好的愛情。

      我很快注意到,天作總是把話題引向簫午,但每次說起簫午時又仿佛是淡忘了,總是說成“那個簫什么什么的”,故意地閃爍其辭。天作能記起所有人的名字,卻對這個在他生命中起著重要作用的女人反而陌生。

      簫午是我們的同班同學。那時她叫蔣健英。簫午是天作給她起的筆名。天作說,一個人要準備在文學道路上成名,首先得具備一個好的名字。

      跟天作一樣,蔣健英從小喜歡文學,對能夠寫出好文章的天作崇拜得五體投地。她的每一篇文章,甚至日記,都是天作輔導的。

      蔣健英的理想生活是:黑夜里坐在燈下寫字,天亮之前打著哈欠睡去。傍晚時分醒來,接到出版社的電話,邀請她去某個書店為讀者們簽名售書。

      對她的這個理想生活,我和天作總是一笑置之。天作說,一個人的理想是不能夠輕易說破的,你只要久久望著它就是了。

      然而,天作對他的理想,絕非只是“久久望著”。為了追逐他心中的理想,他幾乎每天埋頭寫作。生活中余下來的事,對他都不重要,都是慘淡的。

      畢業(yè)后,蔣健英進了鎮(zhèn)上的圖書館。這份工作既清閑又安逸,蔣健英借此機會閱讀了大量的中外文學書籍,寫了好多小說。她每寫一篇小說,總會請教天作,無比虔誠地聽取天作的意見。天作也總是不遺余力地幫她修正。

      蔣健英崇拜天作,一直暗戀著天作,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蔣健英的第一篇小說發(fā)表在電力公司的內刊上,用的就是簫午這個筆名。她高興得手舞足蹈,拿著這本內刊就往天作家里跑。當時我正和天作在他家里聊天。

      天作接過內刊,雙手輕微地顫抖著,情緒有點異樣。他的臉上漸漸布滿不屑的表情,惡狠狠地說出一句話:你糟蹋了簫午這個名字!

      后來,他們吵了一架。從此互不往來。幾年過去,蔣健英的小說天女散花一樣發(fā)表在很多文學雜志上。很快由市作協(xié)會員而成為省作協(xié)會員。

      而天作的小說卻從來沒有發(fā)表過。雖然,他在暗中也天女散花一樣把自己的小說稿投出去。他一趟一趟地跑郵局,一趟一趟地空手回來。沒有一家文學雜志的編輯看上他。

      他大罵所有的編輯都是庸才,是不識貨的狗屎。那天他在我家里喝得大醉。又一次說起蔣健英發(fā)表在電力公司內刊的那篇小說,有三分之二的文字是他幫她加上去的。

      蔣健英那個時候已經不叫蔣健英,她到哪都用簫午這個筆名了。工作也由縣圖書館調到了市文聯(lián),并擔任了市文聯(lián)下面的一個文學雜志的編輯。

      天作的生活中有著簫午這樣一個女人比著,尤其過得黯然。有一段時間,他干脆辭了電廠的工作,從家里搬出去,在城里租了一間房,靜心寫作。他跟父母說,你們等著看吧,我很快會紅的。只要有一個編輯看中我,幫我發(fā)一個小說,我很快就會紅的。

      他父母也知道任何的爭執(zhí)都不起效果,也就似信非信地由著他。

      1998年夏天,天作意外地收到了《收獲》雜志的回信?;匦耪f,他的中篇小說《作家進行曲》已被選用,擬在第七期發(fā)表。

      這可是個石破天驚的好消息。天作一個電話把我叫到城里,請我去喝酒。

      酒吧里沒有自然光,天花板上雜色彩燈旋轉著,反射在地面上,人坐在其中,就像置身于想象里。天作坐在我對面,左側的木制墻上嵌了一條鏡子,把他的人影拉得極有縱深感。

      我從鎮(zhèn)上趕過來,用了一個半小時。在等我的那一個半小時里,天作在街邊的理發(fā)店里理了個發(fā),頭發(fā)吹得一絲不茍,臉也刮了,干干凈凈的。這樣的改變使他顯得陌生,不像他自己。

      酒吧的音樂和燈光柔化了天作,使他越發(fā)渴望傾訴。他說了很多話,沒有邏輯,沒有順序,時空也相當混雜,完全是現(xiàn)代派的敘述方式。不知是酒喝得太多,還是他話說得太多,聲音開始有些嘶啞。

      他說,兄弟,你相不相信,我馬上就要紅了!

      我立即點頭,說我相信。

      他的雙眼紅紅的,充滿了血。他的表情是嚴肅的,甚至是隆重的。他說,《收獲》可不是一般的雜志,它是全國所有雜志的大哥大。我敢說,很多作家寫一輩子,他們的作品未必能上得了《收獲》。你知不知道,只要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兩個短篇,就可以成為省作協(xié)的會員了。但是,這個作協(xié)會員對我來說有沒有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的作品已被《收獲》——全國最權威的文學刊物看中了,你說,接下去哪一家雜志社不搶著來約我的稿?

      說到這里,他哼了一下,沾沾自喜又有點難為情地笑起來。他說,人紅了也有麻煩的,到時各大雜志的約稿信接踵而至,愛好文學的女青年們也會慕名而來,我的日子會變得很忙碌。但是,我已做好準備,再怎么忙碌,我也會抽出時間來寫作的。

      我沉默著??赡軟]有及時從我臉上讀到反饋的表情,他問我是不是不信他的話。我說哪里啊,我一直相信你有才氣,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

      他笑著說,你那也是后知后覺,我的小說被《收獲》看中了,你當然可以這么肯定地說了。

      我說,你的文學才氣我們在學校就認可的,簫午那時不一直追在你屁股后頭?

      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想起來要去見見簫午。她的小說寫得太一般,只能在一些不入流的雜志上發(fā)一下,難登大雅之堂。

      他的興奮點完全指向了簫午。他立即想動身,拽我一起去找簫午。我總覺得有點不妥,更何況我們都喝多了。但天作堅持要去。他開始拿出手機翻找簫午的電話。他一直留著簫午的手機號。

      在天作找電話號碼時,我一陣反胃,在洗手間吐了個底朝天。胃像被刮空了,變薄了,整個人虛飄飄的,但頭腦卻異常清醒。從洗手間回來時,我看見天作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的臉轉向墻壁,對著那一條鏡子玻璃。他正在凝視鏡子里的自己。

      天作的目光,從鏡子里折射出來,像一片迷離輕飄的霧。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眼眸里交結著幸福與感傷。他說,今晚我一定要見到簫午,你知道的,她原來對我有多崇拜,她是最崇拜我的,一天到晚纏著我,追著我,甩都甩不掉……說著,天作止不住啜泣,哭得傷心委屈又甜蜜自豪。

      男人一生中這樣哭的機會不多,天作的眼淚越哭越多,他完全醉了!我不知如何勸慰他。腦子里很空。天作被埋沒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要找到簫午,找回別人對他的崇拜。這樣的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

      所以,那晚我并沒有阻止他去找簫午?,F(xiàn)在想來,如果我當時阻止他去,興許,天作的一生就會重新被改寫。

      二十年,每次想起那個晚上,我便會懊悔不已。我認為天作那晚的錯手殺人,多多少少也有我的過錯,這份過錯就像罪一樣壓迫了我整整二十年。

      簫午接到天作的電話時,正在跟一群朋友在金碧輝煌酒吧里喝酒。簫午沒有拒絕天作過去找她。她把地址告訴了天作。她說你過來好了。

      到金碧輝煌的樓下,一位年輕的保安走過來,他不讓我們停車,說沒有車位了。我知道天作急著想見到簫午。我就讓他先上去,我開車去別處找停車的地方。

      天作憋著一肚子氣下去了。他一下車,在絢爛的燈光下完全迷失了方向,他根本記不起來簫午跟他說的是哪層樓。好像是三樓,又好像是四樓,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他在大門外站了一會,想去找個人問問,便朝那個年輕保安走過去。他一臉酒氣,漲紅著臉朝他“喂”了一聲。沒想那個保安撒腿就跑。他很納悶,便追了過去,一直追進巷子里。年輕保安一邊逃,一邊用對講機召集別的保安,說他正遭到狂徒追襲。結果是,那個年輕保安在前面逃,天作在后面追,天作的后面又追上來一群保安。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你覺得它荒謬也好,不可理喻也罷,它就這樣發(fā)生了。出事后的天作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顯得非常無辜。他追上去只不過想問一下酒吧在幾樓,那個保安怎么就認為他是追上去打他的呢?那個年輕的保安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死的原因。當他跑進巷子,見邊上黑乎乎的就跑了進去,那里是一個建筑工地,里面堆滿了鋼管、水泥等雜物。天作追進去的時候,后面的一群保安也追了上來。在一片混亂中,天作隨手拔出一根鋼管,他拔出鋼管是用來對付追上來的那群保安的,但沒想到那個年輕的保安腳下一滑,身子后仰,而天作正拔出鋼管往前沖刺,正刺中年輕保安的后背。年輕保安一聲慘叫。但黑燈瞎火的,并沒人知道年輕保安已處于生命危險的狀況,天作被尾隨而來的一群保安團團圍住,一陣拳打腳踢。后來,保安的手電筒照到了那個年輕保安一動不動的身體……

      殺人償命,但天作事先并無任何殺人動機,只是酒后誤殺,被判了二十年。

      天作進去兩個月后,他的小說《作家進行曲》在第七期《收獲》上發(fā)表了。我一下買了十本,寄到監(jiān)獄里。天作回信托我,務必幫他送一本給簫午。

      天作終于邁出了成功的一步。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的,但我雙手捧著雜志,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從未有過的沉重壓著我的心臟。

      天作的小說《作家進行曲》,寫一個農村里的孩子從小熱愛文學,立志要當一名作家,他歷盡坎坷,嘗盡世態(tài)炎涼,堅持寫了幾十年,但沒有一個人能夠認可他。饑寒交迫之中,終于病倒,被查出來是惡性肺癌。他拒絕就醫(yī),然而,就在他絕望地準備棄筆而去,向年邁的父親母親安排后事之際,突然得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的長篇小說,居然獲得了全國長篇小說華語擂臺賽的第一名。他的名字幾乎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各大報刊上面?;剂私^癥的他,緊緊拽著獲獎通知書,無力地坐在他家門前的空地上,望著眼前一片瘋長著的莊稼地……

      雖然天作說過,他的小說完全是虛構的。但我總覺得,小說里的那個主人公就是天作自己。

      然而,我并不知道,天作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是否真的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命運?

      蹲了二十年監(jiān)獄的天作,再次將命運拽在自己手中。他開始籌劃他的明天。我立即建議他來電廠。我覺得我應該幫他找一份工作,先解決生活問題。

      我說天作,你來電廠吧。

      天作很陌生地看著我,似乎我剛才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紅著臉對我說,我如果想回電廠去,二十年前也不會出來了,你還是不了解我!

      天作的表情有點委屈。他拖過包,拿出一大疊發(fā)黃的手稿雙手捧著,小心謹慎的樣子像抱著一個還沒蘇醒的孩子。他開始激動起來。他說,你看看,這些字,這些字都是我在里面寫的。我一有時間就抓起筆來寫,你知不知道,這些字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只要將這些作品發(fā)表,我就會很快成名,我可以靠稿費養(yǎng)活自己。我已經浪費了二十年,我不能再浪費了,我要把所有的時間花在寫作上。

      天作垂下頭,死盯著手中的手稿。我一陣心酸,在天作的眼里,那一張張手稿,就如烈日下的芭蕉在吃力地瘋

      狂與妖嬈,卻年年錯過花季,年復一年關在深墻里枯萎而不得見天日。

      接下來的日子,天作天天往返郵局,寫稿、改稿、投稿。半年下來,所有寄出去的稿件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但天作絲毫不氣餒。1998年第七期的《收獲》雜志,像一個隔了二十年的夢,泛著陳舊的顏色,天天墊在天作的枕頭底下。

      有一次,吳晴不知出于什么心,突然對天作說,現(xiàn)在人家投的都是電子稿,哪個編輯還會去看手寫稿?

      天作像是突然開了竅,他下定決心要學打字。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忽然對吳晴說,你的那臺筆記本電腦能否借我用?

      吳晴說可以,但最近不行。學校馬上要期終考試了,我要用這臺電腦出考卷。

      天作立即轉向我,對我說,我等不及了,要不我們明天去買一臺吧,能打字的就行。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猛吸香煙。吳晴呆坐在桌子前,盯著電腦,好半天突然說:有病的!

      我不說話。

      吳晴離開電腦,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開始數(shù)落:你說,他到底憑什么?半年下來,他吃喝拉撒全我們家管,就像養(yǎng)著一個老小孩。我知道你報他的恩,但他也不能太過分了啊,居然要求給他買電腦。他也說得出口,真是恬不知恥!

      我沒敢看吳晴。我說,不就一個電腦嗎?明天買個便宜點的,能打字就行。

      便宜也得幾千塊吧,我們到底要養(yǎng)他到幾時?

      我沒法回答吳晴的問題,只是覺得有點心煩。我怕吳晴越說越響,被天作聽見。于是下了床,趿著拖鞋走到陽臺上。沒想到天作也靠在陽臺上,仰著脖子看天空?;仡^見是我,他盯著我的目光,在幾秒鐘內改變了好幾種形式和內容。他有些不安,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說,怎么了,天作?

      他朝我的臥室方向看了看,問我怎么還沒睡?

      我說,睡不著出來走走。

      沒事吧你?

      沒事啊,會有什么事?

      我有點擔心天作是否聽到了吳晴的話。但天作立即打消了我的疑慮。他問我明天什么時候下班,好陪他一塊去買電腦。

      我松出一口氣。我知道他并沒有聽見吳晴的話,如果聽見,他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說不用等到下班,廠里開完一個短會,中午前就能趕回來,午飯后就可以去電腦市場。天作像孩子似地激動起來,說幸虧吳晴提醒了他,他早應該學打字了。他說吳晴對他真好。我知道吳晴雖然在心里不喜歡天作,但表面上還是顧全大局,把天作當自家兄弟般照看。天作又拉住我的手說,吳晴待我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說這是應該的,她一直把你當自家兄弟,你只管在家好好寫你的小說。

      天作忽然把我的手往下拉,按在他的褲襠上,有點難為情地說,最近這些天,天天這樣昂著頭,想睡都睡不成。

      我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應該找個女人了。

      他有些沮喪。我的作品都還沒發(fā)表,哪有女人崇拜我。女人對她不崇拜的男人,是不會喜歡的。

      我趁機給他鼓勁,說你快點學會打字,寫出好作品,總有一天會有很多女人排著隊等你來挑的。

      他說,那是。

      我告訴他,前些天我去市里請領導吃飯的時候,在飯桌上遇到市電力公司下面的一個雜志的編輯,答應我將你的作品寄過去看看,適合的話就在《東?!飞习l(fā)表。

      天作漲紅著臉,幾乎跳起來:你這是在賤賣我的作品!像《東?!愤@樣的小刊物,還是個內刊,只適合蕭午這樣的作品發(fā)表。我的作品二十年前就已經在《收獲》上發(fā)了,我怎么能夠一下子自降身份到《東?!愤@樣的小刊物去?

      我無言。除了《東?!?,全國所有的文學雜志,我都沒有辦法去為天作找到熟人。正如吳晴所說的,這年頭誰還會來看你郵寄過去的手寫稿?

      在背地里,我找過為天作發(fā)過小說的那個編輯,但二十年過去,那個編輯早不知調哪兒去了。那天打電話到《收獲》編輯部,那里的人告訴我,前不久也接到過尋找那個編輯的電話,他讓我們別再打這個電話了,那個編輯早已不在了。

      第二天早上,吳晴打電話給我,讓我中午不用回家了,她已經把自己那臺舊的筆記本電腦送給天作了。她說反正這臺電腦放在家里平時也沒什么用,出試卷可以用學校里的電腦。吳晴的用意我明白。我說那樣也好。等下次你要用電腦的時候,我再幫你去買臺新的。

      不用了,要用的時候我自己會湊錢買。吳晴的回話刻板而冷漠。

      接下來的的日子天作天天關在房里練打字。有天晚上下班回家,吳晴不在,家里靜悄悄的,我正想喊天作,天作的房間里忽然傳出些奇怪的聲音。

      對一個成年人來說,我太清楚這種聲音。我料不到天作會這樣。居然在我的家里!他不該做這種事。一股憤怒油然而生??晌疫€是不敢相信,我悄悄走近他的房門,如果真是這樣,我會一刀殺了他!

      他的房門緊閉著,我的心怦怦直跳,憋著氣繞到窗口。他的窗對著后園,平時很少有人進入這個園子,所以他的窗總是關不嚴。房間里的燈光很暗,只開了一盞小臺燈。臺燈邊放著吳晴的筆記本電腦。天作死盯著電腦桌面,眼神有些神經質,有一種極不尋常的癔態(tài)。他的身體弓在椅子里,拼命地抽搐。褲子踩在地上,兩只手在身前慌亂而吃力地忙弄,嘴里發(fā)出困難阻隔的嗷嗷聲,那樣的痛苦和絕望令人心碎。

      吳晴不在。她怎么可能會在天作的房間?我悄悄離開窗口,心里充滿愧意,我差點錯怪了吳晴。

      我給吳晴打電話,問她在哪兒?吳晴沒好氣地說,我住學校宿舍不回來了,除非你把那個瘋子弄走!

      這是怎么回事?

      你去問那個瘋子!

      吳晴沒好氣地掛斷電話。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肯定是發(fā)生過什么事了,否則吳晴不會搬去學校住。

      我開車到學校。這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所公辦小學,所有的學生都放學回家了,四周很安靜,長長的路燈打著舊建筑,散發(fā)出冷寂的光芒。

      怎么不回家?我站在吳晴面前問。

      吳晴坐在辦公桌前批改她的作業(yè),頭也不抬。過了一會,吳晴突然說:我早知道他會這樣。

      早知道他會怎樣?

      還能怎樣,就是這樣。

      我問你他到底怎樣?

      神經?。乔绾鋈惶痤^,憤怒地看著我,似乎在怪我故意回避那份明白。她用圓珠筆指指自己的腦袋:他這里早壞了!

      這時,天作忽然打來電話。他猶猶豫豫地叫了我一聲。我說了聲是我,那頭就沒聲音了。我想象不出電話那頭的表情,問他有事嗎?

      他的聲音有些飄忽虛弱。他說家里沒人,一個人也沒有,都是黑的。我本來想跟他說你可以開燈,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我怎么可以跟他這樣說話?他不是孩子。

      我握著手機,眼睛死盯著吳晴。吳晴低下頭,不看我。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天作輕聲地說了句:我想見你。聲音里充滿委屈、無助、茫然,甚至還有些驚慌。就像獨自一人在家里玩的孩子,忽然發(fā)現(xiàn)天黑了,大人們卻還沒有回家來那樣的驚慌和無助,但又好像不完全是這樣。

      我想見你。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

      天作的房門還是關著,但沒有上鎖,一推就進去了。我?guī)退_了頂燈。他已把衣褲穿戴整齊,整個人陷在椅子里,面對著電腦。

      按理說,他知道我走進去,又把滿室的燈拉亮,應該抬起頭來與我打個招呼。但他沒有。他在不停地抽煙,滿屋子都是煙靄,房間里所有的東西仿佛都像煙一樣飄忽不定。包括天作這個大活人,陷在椅子里,輕飄得也像一團煙霧。

      我搬了條椅子坐在他身邊。他忽然緊張起來,立即去關電腦,一陣手忙腳亂。但我還是看到了,電腦桌面上是一張放大了的吳晴的照片,背景是雪片般紛紛墜落的櫻花。照片是我跟吳晴去公園玩的時候拍的,吳晴當時很喜歡,選出來做了桌面背景。

      天作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并不點燃,只在手指間把玩。后來終于抬起頭來,但依然不看我。他說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對不起你。

      天作把目光移向了我。天作的目光向我轉移時我的心中緩緩開始緊張。我以為,我已清楚天作內心的秘密。任何一個健康的男人,經過二十年的牢獄囚禁,出來之后對女人有性幻想,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怕他對我的妻子產生了幻想,我也表示理解。我相信天作對于吳晴的幻想,也只是停留在對著電腦上的照片,而不敢付諸現(xiàn)實。再說吳晴的個性,她是絕對不許天作跟她有什么事的。

      我想我已心知肚明。這樣的事,完全沒有必要天作親口說出來,更不需要因為此事而跟我說對不起。他并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天作的嘴唇不安地蠕動著,眼里閃過幾分義氣。

      我以為吳晴很愛你,她是因為愛你而跟你結婚的。他這樣說。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有些潮紅。過一會又這樣重復了一遍。重復了好多遍之后,我反倒弄不清天作到底要告訴我什么了。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我的頭開始大起來,像一只浸在水里的饅頭,思想與感覺一起在膨脹、浮腫。

      天作開始追憶,從我接他回家那天開始,一件事一件事地追憶,結合他的理解描述給我聽。每件事都是圍繞著吳晴,從吳晴這兒開始,再放射開去。

      大致是這樣的:從吳晴為他做的第一頓飯開始,他就以為吳晴愛上他了。他說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這么大方的,那桌菜,十個人都吃不完。吳晴天天為他洗衣做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這次又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無私地奉獻給他。他說,每次打開電腦,就會看到桌面上的照片,他覺得吳晴是故意的,好讓他時時刻刻看著她,想著她……天作因此而受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

      那天晚上,他面對電腦上的吳晴自慰時,吳晴捏著一把拖把闖進去,目瞪口呆地羞紅了臉,逃了出去。天作說,要是吳晴不是我的妻子,要是他當時不念著我們的兄弟情誼而極力用理智控制住自己,他會不顧一切地拉住吳晴……總之一句話,他認定吳晴在暗戀他。而他卻在顧及我的面子左右搖擺,深受折磨。

      最后,天作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朋友妻,不可欺。他絕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情。他說吳晴對他的愛戀,無疑是對他才華的肯定,他會將這份情感深埋心底,化作精神動力,他一定會寫出偉大的作品。

      像偉大的作品一樣,深刻的感情總是包含著比它有意識表達的更多的意義。而我聽了只是心堵,卻無從解釋。有些事一旦被認定,你要是強行解釋,反而會弄出些意想不到的后果來。我沒有解釋。

      天作一定是在牢里憋久了,想女人想瘋了。

      那天晚上,我心血來潮,帶他去發(fā)廊。我想當務之急是為天作解決生理問題,也許可以幫他疏通和清理掉一些堵塞在心里的雜物。

      路上,我告訴天作,鎮(zhèn)上的很多發(fā)廊并不理發(fā),專門等餓了的男人進去。天作有些緊張、興奮,又有些激動。說話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不斷問我,這樣可以嗎?真的可以?沒人來抓?

      我向他保證了又保證,最后,我笑著對他說,要不我為你守門好了,真有人來抓,我就在門外喊你出來。他居然信了,真的要求我為他守門。

      我們走進一家叫“溢春”的發(fā)廊。里面坐著幾個搔首弄姿的小姐。我付了錢,讓天作挑一個他喜歡的。天作瞪大眼睛,神情有些驚慌。他像在菜場上挑東西,挑大的肥的不吃虧,他在小姐里面挑了最胖的那個。那個小姐大半個乳房露在吊帶衫外面,看上去很肉感。

      進屋前,天作回過頭來朝我看一眼,臉紅紅的。但他立即被小姐挾持進去了。門砰地一聲被關上。

      我往皮椅子上一坐,讓小姐為我洗個頭。小姐很不情愿地拿來洗發(fā)水,胡亂地往我頭發(fā)上擠出一堆,有氣無力地揉搓著。

      先生不想快活一下嗎?那小姐問。我說洗完頭再說吧。那小姐立即興奮起來,說如果讓她為我洗另外那個頭,一定會更舒服。小姐繼續(xù)挑逗我,但我的心思全然不在這里,我尖著耳朵聽里屋的動靜。

      墻的隔音性能很不好,里面?zhèn)鞒龅母O窸窣窣的聲音很清楚。那洗頭小姐曖昧地說,他們這會早已脫了褲子干上了!

      忽然,我聽見天作的聲音在低吼:不要!你不要過來!接著,天作開始訓斥那小姐,年輕輕的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找個人嫁了也行!干嘛非要淪落如此,做起雞的行當?這是可恥的,是丟人的!那小姐哧哧的笑聲傳出來,我嫁給你,你要嗎?

      我和洗頭小姐都聽呆了。小姐忍俊不禁地用沾滿泡沫的手指向里屋的門,說你那個朋友真好玩。

      小姐帶我去沖水,水流的聲音立即堵塞住我的耳朵,里屋的聲音再也聽不見。我以為天作很快就會出來,但等我沖完水,小姐用吹風機呼呼地朝我吹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出來。

      天作終于走出來的時候,我也吹好了頭發(fā)。我看見他的臉灰暗灰暗的,雙手插在褲袋里,頭也不回地朝發(fā)廊門外走去。我追上去,立即聽見后面有小姐在叫:先生,你還得付我錢呢!

      我回轉身,見是胖小姐趿著拖鞋追出來。我詫異地問她,剛不是已經付過錢的嗎?

      胖小姐理直氣壯地說,那是做愛的錢,可那位先生拒絕做愛,卻跟我談了一個多小時的文學。你知道這對我有多痛苦!我寧可陪他睡十次,也不愿聽他談什么小說啊文學的,那都是些狗屁沒用的東西,可把我給折騰死了!你怎么著也得加我點錢,算是精神損失費!

      我啞口無言。只得掏出錢包問那小姐還要多少?小姐懶洋洋地說,便宜點算了,再付一百吧,看他也是可憐。他那東西掏出來便軟了,陽痿!

      走遠了的天作忽然轉過頭破口大罵:你才陽痿,你他媽的全家都陽痿!你們這可是精神陽痿,我是作家,是一名藝術家,藝術是性的升華。你們這種精神陽痿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懂得!你只配跟動物去性交。

      天作氣呼呼地坐上我的車子,將車門關得震耳欲聾。他開始沉默。他的沉默也是轟然震耳,仿如原始森林的寂靜,籠罩著一切。包括嘴巴。任我怎么問他,他都不開口。

      我將車子停在家門口的時候,他沒有立即下車,而是磨磨蹭蹭地從褲袋里拉出一個粉色避孕套來。他將避孕套舉過頭頂,仰視著,那表情又古怪、又荒誕。他喃喃自語,套子里全是我的精液,如果我沒有能力,怎么會制造出這么多的精子來?我沒去碰她,是我運用了更大的力量和信念控制住了自己,我讓我的性得以升華了!

      舉著避孕套的天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宇宙里。他在他自己的宇宙里保持了一種偏執(zhí)的玄想和一種既確實又遙遠的精神姿態(tài)。

      他沒有碰小姐。對于為什么不碰小姐這個問題,他開始了宏大敘述。他強調自己是個作家,是個藝術家。作為一個藝術家,是不應該將自己寶貴的身體交給下三爛的小姐的。他在關鍵時刻守住了身,就是為藝術守了身。他是士,士可殺不可辱。他怎么著也得將自己的身體獻給愛他敬他、并能夠與他一樣懂得藝術的女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這只是個觀念問題,想通了其實也沒什么。

      他像是被我點醒了似的,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說方敏,我不是想不通啊,我其實很想要碰碰那個小姐的啊,我都看了她整個的胸脯,整個的身體,白花花的真是招人哪!但是我真的不敢碰啊,我這輩子還從沒碰過女人,萬一今天開了這個葷,以后我想女人的時候,你叫我怎么辦?這次你幫我付了錢,下次呢?下下次呢?我是沒錢睡女人的啊。

      此時的天作像個孩子似的苦著個臉,完全放下剛才的偏執(zhí)和姿態(tài),像是真的想通了。也許想通了的他,更覺得自己一無用處,嗚咽便成了嚎啕大哭。他的手里還緊緊捏著那個粉紅色的避孕套,里面躺著一堆從他身上排泄出來的瀕于死亡的精子。

      我把天作送回書房。風從夜空中猛烈地吹過來,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開蒙蒙亮的時候,我被一陣吵嚷聲吵醒。我睡眼惺忪地推開門,看見天作被一群人反扭著走進來。我認得其中一個蔣老漢,他是養(yǎng)雞場的飼養(yǎng)員。他氣呼呼地告訴我,最近雞總是被偷,今天終于把小偷給抓住了,這筆賬得一次性清算掉。

      我想不明白天作怎么會去偷雞?為什么要偷雞?天作的臉被人打了,紅腫了一大塊,他羞愧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向我承認了是他偷的雞。我趕緊替他賠不是,愿意賠償所有的損失。

      蔣老漢說,最近這段時間來,雞場里莫明其妙地少了六只雞,一賠二,你得賠償十二只雞的錢給我。我立即答應,轉身回屋取錢。天作開始爭辯,我只偷過三只,還有三只不是我偷的。

      那幾個人立即圍攏來,惡狠狠地盯著天作:要是再嘴硬,我們抓你去派出所關上幾天,出來再一賠十!天作不再做聲,顧自走進房里去。我一迭聲地勸住蔣老漢他們,很快付了錢,打發(fā)他們走。

      送走蔣老漢他們,我走進書房。天作的氣像是無處消遣,在一張白紙上隨意涂著“他媽的”三個字。似乎還不解恨,字越寫越大,越寫越淋漓。實在寫不下去了,他把筆一扔,拿起寫滿字的紙看了又看,似乎心頭熨帖多了,眉宇舒展開來。他舉著那張紙對我說,這是書法,是藝術。

      這所謂的藝術,還真能安慰他這個讀書人。他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告訴我,他不是偷雞摸狗之徒,他的偷,跟別人的偷是不一樣的。等成名之后,這件事就會成為一則佳話了。他笑了笑,看著我的目光清澈了幾秒鐘,但立即又回復到迷茫狀態(tài)。

      我不知道他的偷,跟別人的偷到底有什么區(qū)別?他偷了雞去干嘛了?他說是去送人了。我說你要送人,為什么不去買?沒錢可以問我要。

      他說,我吃你的住你的,已經夠丟臉了!

      我本想說,你去偷人家東西不更丟臉?但我把這話咽了回去。我沒敢說。當我問他將偷來的雞送給誰的時候,他閉口不說。

      但真相當天下午就露出水面了。下午的時候我接到簫午的電話。簫午現(xiàn)在是文聯(lián)內刊的副主編,做了城里人的太太。她在電話里說,不要讓天作再往她家里送雞了,她和她老公都不會殺雞,又不能將雞當成寵物那樣養(yǎng)在公寓房里。她說,天作給她的小說,她會盡力幫他推薦,肯定能發(fā)表幾個的。不知為什么,我跟她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掛完電話后,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天作。天作有點不相信地看著我,她真的愿意幫我推薦小說?她真這么說了?

      我說是的,她是這么說的。簫午在文壇混了那么多年,認識很多編輯和作家,只要她愿意幫忙,發(fā)表幾個小說肯定沒問題。

      天作立即興奮起來,眼里充滿對未來的向往。簫午讓他不要送雞的事情,我并沒有轉告他,我覺得還是不要揭穿的好。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如常。天作很少再出門了。他已學會上網,在網上發(fā)表文章。只是吳晴還賭著氣,很少回家來。我相信女人的賭氣總是短暫的,過些日子就沒事了。

      我想,很多時候,人不是被別人騙走的,其實是一不小心被自己給騙走的。天作和我都是一樣的。

      簫午并沒有幫天作把小說發(fā)表出來,有沒有幫天作推薦過也無從知曉。令人奇怪的是,天作不再問起小說有沒有發(fā)表的事,也絕口不再提簫午。

      有一天,他忽然要我?guī)退ャy行開個賬戶,說有稿費要匯入他的賬戶里來。

      這無疑是個驚人的消息!在我再三盤問下,他說,他在網上找到一份給人家寫文章的差事。稿費每字一美元。至于寫哪一類文章,他并沒告訴我。

      這么高的稿費是令人可疑的。我知道有網絡寫手,據(jù)說收入也不低,但要像天作說的每字一美元,我想肯定是吹牛。但不管怎么說,天作能找到一份有報酬的事干,我還是打心里替他高興的。

      吳晴終于在那個夜里回家來。我以為她賭氣的日子已經結束,不再跟我冷戰(zhàn)了。她臉色平靜地走進門。原來她是來談判的。她大聲問我,什么時候讓他從我們家搬走?

      我支吾著,答非所問地告訴她,天作已經在網上找到事做了,能賺錢了。

      好,那我搬!吳晴在說完這句話后,聲音就變了,變得聲嘶力竭,淚水洶涌而下。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哭訴:我真是窩囊透了,哪個男人會像你這樣,讓自己老婆在學校里一住就是幾個月,一點也不著急。我忍了又忍,以為過些日子,你總有辦法讓他出去,沒想到他還真長住不走了。他不走,我走!我們明天就離!反正這個家,我也呆不下去了!你跟他去過吧!過一輩子!

      看來,吳晴這次回來是跟我動真的了。這個黑夜糟透了。除了黑色,幾乎一無所有。這該死的、混賬的、讓人看不清楚真相辨不出方位的黑夜!

      天作一定是聽見了吵鬧聲,他從書房里出來,過來敲我們的房門。也許他是來解釋的,也許他只是聽到吳晴的聲音,過來看看吳晴。當我打開房門看見天作時,聽到有人在劇烈地敲擊院門。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誰還會來敲我們家的門?但敲門聲顯然是堅定的、強硬的、非進來不可的。

      天作的眼里露出驚恐的神色,他一把抱住我,整個身體顫抖不已!他的牙齒咯咯響著,就是說不完整一句話。他說,我怕……別去……敲門聲越來越重。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身體被天作緊緊箍著。他那樣緊地箍著我,仿佛我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一離開,他便會立即溺水而死。

      吳晴在這種時刻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從容和鎮(zhèn)定。她說我們家一不為官,二不為富,從沒得罪過人,怕什么?她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打開院門。

      黑壓壓一群公安人員立即沖進來,舉著明晃晃的電筒,將我們院子團團包圍住。天作的身體抖得像篩糠。他立即被戴上手銬,推上一輛警車帶走了。

      公安搜查了我們所有的房間,并要求將書房里的電腦帶走。我的思想已轉動起來。我問其中一個公安,為什么要帶走我們的電腦?為什么抓天作?他犯了什么罪?

      那個公安說,我們已通過IP查到這個叫天作的人,在這里上網,通過美國之音等國外網站散播反動文章,并以此獲取巨額外匯。我們將以天作為線索,搜捕更多在幕后操縱的政治犯人。而你們所要做的,是盡力配合我們。

      公安局的人走了。院子里迅速安靜下來。像做了個夢。我看見吳晴睜著一雙大眼睛,倚著門,茫然地看著我從天作的書房里走出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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