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生活在樹冠上

      2009-07-02 08:35
      飛天 2009年5期
      關鍵詞:汪洋乳房

      楊 方

      楊方,筆名三棵樹,1975年12月出生于新疆伊犁,現(xiàn)在浙江從事林業(yè)工作。曾在《詩刊》《少年文藝》《綠風》《飛天》等發(fā)表大量組詩,入選《2003中國年度最佳詩歌》和《詩刊》新星四人行欄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2006年開始寫小說,在《飛天》《當代小說》《滿族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

      貌似潘安,這是大家談論陶玉飛時慣用的一個詞。

      傳說潘安每次出行,都會被女人團團圍住,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不顧失了身份面子,瘋狂地朝他拋擲鮮花和水果。潘安每次出游,必滿載一車鮮花水果而歸。

      陶玉飛也有傳說,傳說有院校剛畢業(yè)的小護士,為了看迎面走過去的陶玉飛,把脖子都扭得正不過來了,在推拿科做了好幾天的推拿才把臉修正到原位,脖子卻是落下了毛病,從此不能向左轉(當時陶玉飛是從她左邊走過去的),只能向右轉。

      小護士們看歸看,看了也是白看,只有望洋興嘆的份,誰也不敢輕狂地朝著陶玉飛拋擲鮮花和水果。誰都知道,陶玉飛對自己的妻子水云,要多專一有多專一。在他眼里,除了水云,別的女人都不是女人。男人長得美,不希罕,希罕的是男人不僅長得美,而且用情專一,這樣的男人就很難能可貴了。潘安是,陶玉飛也是。

      陶玉飛是市一院的外科醫(yī)生,三十多歲,身體修長,面目俊美。比他長相更有名的是他的手,纖長,柔軟,有一種和田玉的溫潤和光澤。這樣一雙美手,所做的是讓每個男人都垂涎三尺的事情——摸女人的乳房。陶玉飛是乳腺科的專家,每次坐診,找他看病的女人排起長隊在門外等,有人開玩笑,說陶玉飛的手,簡直就摸遍了天下的女人。

      陶玉飛看了十多年的乳腺病,是這個城市乳腺病的權威,女人的乳房,只要經(jīng)他的手一摸,有沒問題,問題嚴重與否,馬上知曉。陶玉飛也從沒錯診過。陶玉飛因這雙手聲名四起,也因這雙手聲名狼藉。

      事情由一個女患者而起,這是個經(jīng)常找陶玉飛看病的女人,自戀,封閉,對自己的病總是疑神疑鬼。一次陶玉飛給她做檢查,做了一半,女病人突然衣衫不整地哭著從里面跑出來,說陶玉飛對她耍流氓,該摸的地方摸,不該摸的地方也摸。都摸到她的下面去了。當時在外面等著的一群女人就原子彈一樣地爆炸開來,差點把整個醫(yī)院給炸塌。好事的人還在醫(yī)院門口張貼了兩張海報,說醫(yī)院的醫(yī)生都是披著羊皮的色狼,都是穿著白大褂的魔鬼。一時間,沸沸揚揚。陶玉飛本來是蠻有希望提副院長的,被這事一鬧,也就沒戲了。陶玉飛從一個美名遠揚醫(yī)術高明的好醫(yī)生變成了臭名昭著的大流氓,大家都在背后指指點點,看他的目光針尖麥芒一樣尖銳,那些愛慕他的女人,都憤怒無比地朝他吐口水。陶玉飛卻面不改色,照舊上班下班,自來自往,對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語視若無物。只是找他看病的女人,從此多是些不知情的外地人和鄉(xiāng)下人了。誰有那膽量把自己往魔爪里送。

      陶玉飛的妻子水云因此很受打擊,消息傳到她耳朵里時,她整個人一下子懵了。多少年來,兩人恩恩愛愛,歲月靜好地過著小日子,卻原來一切都是假的,日夜陪伴自己的竟是個尾巴藏得很深的大灰狼,這讓水云想起來就發(fā)抖,噩夢一樣。

      水云從此不讓陶玉飛的手再碰自己。水云覺得陶玉飛的手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它們曾那么細致地、別有用心地摸過那么多女人的乳房,或許還摸過女人其他的某些部位。雖然每摸過一個女人之后陶玉飛都要仔細地洗手。陶玉飛洗手的習慣水云再清楚不過,陶玉飛洗手用的不是溫和的洗手液,而是很傷手的消毒液,他洗手的時候連指甲縫也不放過,用一把小刷子仔細地刷,洗三遍沖三遍。洗手的程序,完全是按照外科醫(yī)生進行手術前的嚴格標準來要求的。只是現(xiàn)在,水云覺得陶玉飛怎么洗也洗不干凈那雙手了,那雙手很臟很臟,臟到自己無法接受。在水云的眼里,陶玉飛的手已經(jīng)被人們的唾沫吐了一千遍一萬遍,陶玉飛其實是在用人們的唾沫洗手,他的手永遠也洗不干凈,只會越洗越臟。

      女人們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水云。都以為這個女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她也一直旁若無人地把這種幸?;ㄒ粯拥亻_在臉上,全然不顧別的女人是怎樣的心理不平衡。現(xiàn)在,水云從云端跌落下來,摔得又狠又響亮,女人們有理由幸災樂禍。

      女人們的幸災樂禍很讓水云受不了,水云有種不甚寒涼的感覺。

      劉汪洋就是這時候走近水云的。

      劉汪洋是水云的同事,同事很多年,一直相安無事。兩個人的關系不怎么近,也不怎么遠。事情源于一次簡單的吃飯,省廳來了幾個領導,單位招待他們吃飯,劉汪洋能喝,被經(jīng)理點名叫去陪。水云本來是不去的,水云是個不愛湊熱鬧的人,見人多她就繞著走。在大門口偏遇見了校友,多年不見,校友已經(jīng)在省廳里當了個小小的領導,見了水云,十分驚喜,這樣,水云沒理由不去。

      去吃飯的時候劉汪洋跟水云坐一輛車,校友坐前面,劉汪洋跟水云坐后面。一路上劉汪洋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好像那校友是他的,不是水云的。水云心情不好,自發(fā)生了醫(yī)院那件事,她就郁郁寡歡,話本來就少,現(xiàn)在更少,少到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女人是經(jīng)不起打擊的,一點點事就能讓她們的天塌下來。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吃飯的地方,又是過橋又是鉆山洞,水云想吃個飯也要這么翻山越嶺不畏艱難險阻的,真服了他們。水云現(xiàn)在是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心里是一種崩潰之后的渙散。

      吃飯的地方是經(jīng)理選的,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里,沒幾戶人家。山村周圍是青翠的竹子, 村口有兩棵百年的老樟樹,樹下一口又大又亮的水塘,水上浮著白鵝,水邊有挽著香鬢洗衣的村婦。水云他們到的時候正是午飯時間,家家瓦屋上飄著淡淡的炊煙。這在很多地方已經(jīng)看不見了的炊煙讓大家眼睛一亮。

      一行人下車,進了一家土墻灰瓦的小院子,外面看著簡陋,里面倒也干干凈凈。木板門上寫著“粗茶淡飯”幾個字,院子里擺放著幾張竹椅木桌,還有一壇一壇的老酒,聲勢浩大地排列著。酒壇邊是一叢晚開的小菊花,就是山上那種野生的黃菊花,被主人移植到了院子里,在暖暖的陽光下開得熱熱鬧鬧。水云的心一下子被墻角這叢金燦燦的黃花照耀得明亮起來。

      經(jīng)理經(jīng)常吃吃喝喝,知道什么地方有好去處,這里果然是好。

      菜很快就端上來了,蘿卜錢、芋頭絲、蒸南瓜、玉米餅,還有野豬肉。經(jīng)理說這里的農民把飯店開到家里來了,創(chuàng)意還真不錯。經(jīng)理邊吃邊用筷子指著門,說看見了吧,那上面寫的:粗茶淡飯?,F(xiàn)在的人吃飯,要的就是這個粗和淡。

      那天午飯幾個人喝的是主人家自釀的米酒。主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農民,黑,胖,臉上溝壑縱橫,左腿有點瘸。問他瘸的原因,答說被野豬夾夾的,山里野豬多,有人在林子里放了野豬夾,被他踩上了。主人介紹說他做的米酒,米是秋天新收的糯米,蒸熟了,放涼,加水,加紅曲,再放壇子里封了?,F(xiàn)在喝還有點早,沒那么兇,有點甜酒的意思,等過了冬天,酒勁就大了。

      水云本來是不喝酒的,但看著那米酒紅得透明,煞是誘人,就算是毒藥,也忍不住要嘗一嘗。就伸碗要了一點,先是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喝下去后舌尖還帶著一絲絲糯米的清香,忍不住又喝了幾口。經(jīng)理用筷子指著水云,說看看,還說不會喝酒,這哪像是不會喝酒的人,我們都被她欺騙了這么多年。劉汪洋說分明一酒鬼嘛,見酒就原形畢露了。

      水云不理他們,喝完了,又伸出碗要。幾口酒下去,話多起來,與平時判若兩人。水云問校友怎么這么胖啊一身的肥肉。校友說自己現(xiàn)在是喝涼水也長肉,沒辦法。水云又問校友在學校的時候是不是作文寫得特棒,自己那時候就愛看小說,三毛的撒哈拉,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上課的時候就把書藏在桌子底下看。校友說水云一定是記錯了,自己最頭疼寫作文,他在學校拿手的是籃球,還是?;@球隊的灌籃高手,被很多女生當現(xiàn)在的姚明一樣捧著,美死了。有一次水云從籃球場走過去,一個男生故意把球扔到水云頭上,然后又跑過去跟水云道歉。大家聽到這就笑,說那個男生想必就是你自己吧?校友也笑,說唉唉,那時年少啊。

      主人家去山上放羊的女兒回來了,女兒穿一身綠,清新得跟山上的竹子一樣養(yǎng)眼。她說在林子里看見了一只松鼠,一跳一跳的就上了樹,松鼠的大尾巴毛茸茸的,真好看。

      大家感嘆這地方真好,有不受污染的女孩兒,還有小松鼠。

      劉汪洋說還有比這更好的地方呢,源東的桃花,三月花開的時候,清清的水塘里會出現(xiàn)桃花水母。

      水云聽說過桃花水母,知道那是一種透明的水生生物,古人稱之為桃花魚。這種小精靈多在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出現(xiàn),美麗異常,有水中仙子之稱,水云只是沒有親眼見過。劉汪洋說要看也不難,源東也就兩個小時的車,等春天桃花開的時候他帶她去。

      劉汪洋見水云酒喝得有點多,臉上緋紅的一片,說也不用跑那么遠的路去源東看桃花,水云臉上就有。水云問主人要了一面鏡子,一看,臉上還真的是桃花一片,有點桃花開啊開的醉意。水云知道自己真的是喝得有點多,不能再喝了,就丟下鏡子要去山上看松鼠。起身走了幾步,腳下有些踉蹌,險些摔倒。校友不放心,要跟著去,被劉汪洋搶先了一步,說還是我去吧,哪能勞駕領導。

      上了山,水云在林子里跌跌撞撞的亂走,一會被藤蔓絆著了,一會又被刺條鉤著了,嘴里還高聲嚷嚷著,松鼠呢,怎么就不見有松鼠?我又不是老虎,它們怎么就全躲起來了呢?劉汪洋左右辟荊斬刺地護著水云,累得氣喘吁吁,說你這樣大聲,比老虎還老虎,松鼠早被嚇跑了。水云說那我不出聲,你也不許出聲。水云把手指壓在唇上,朝劉汪洋做了個“噓”的動作,一臉的認真。劉汪洋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似的,他有點不敢相信這個可愛至極的女人就是平時那個很難接近的水云。水云平時喜形不露色,憂不見愁,怒而不慍,總是一副風清云淡的樣子,她是那種讓人怎么走也無法走近的女人。但今天的水云真的是太反常了,同事這么多年,劉汪洋還是第一次見水云這樣。水云背靠一棵大樹,一臉迷幻地仰頭往樹梢看,看見枝葉間小小的鳥巢,水云說,劉小溪你看,那是我的家。看見樹尖尖上掛住的一縷白云,水云說劉小溪你看,那是我的衣裳??匆娨黄h飛的黃葉子,水云說,劉小溪你看,那是我的一只眼睛在哭。看見更高更藍的地方陽光金子一樣從天堂灑落下來,水云就真的哭了,不是低低的哭,是放聲大哭,一種喊出來的哭。

      劉汪洋怔住了,他從沒見一個女人這樣撕心裂肺的哭過,哭得毫不掩飾,哭得轉不過氣來。劉汪洋強壯無比的心一下子就被哭軟了,軟得一塌糊涂。他走過去,把水云滿是淚水的臉攬入懷中,一只手輕拍著水云的背,嘴里不停地哄著,別哭啊,你別哭啊。

      水云在劉汪洋懷里哭了好久,鼻涕眼淚的抹了劉汪洋一身,后來在劉汪洋的安撫下水云漸漸平息下來,止住了哭,她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抽泣著靠著劉汪洋睡著了。

      劉汪洋是知道醫(yī)院那件事的,很多人都知道。

      劉汪洋把水云背下山,放進車里,其他的人也吃好喝好,準備返回?;厝サ穆飞纤埔恢痹谒X,等她醒來,已經(jīng)是到單位了。劉汪洋說自己有車,可以順路送一下水云。劉汪洋家和水云家是兩個方向,順路是不可能的,南轅北轍還差不多。

      水云一上了劉汪洋的車,人就歪倒在座位上。劉汪洋只知道水云家大致的方位,不知道具體住哪,等開到了附近,問水云,水云已經(jīng)又睡著了。劉汪洋沒辦法,只好開著車在大街上轉,一圈一圈的,也沒有方向,亂開,想等水云酒醒。車里的溫度低,劉汪洋怕水云凍著,想了想,把車開到一家賓館,開了間房,然后背著水云上去。

      進了房間,劉汪洋把水云放在床上,給她脫鞋,蓋被子,然后自己坐在一邊看著水云睡覺。水云睡覺的樣子很可愛,有點像脖子細長的禽類,腦袋優(yōu)美地耷拉著,臉藏在翅膀下面。劉汪洋給水云掖被子的時候手觸到了水云的臉,手就在那里停住了,想順著脖子再往下,想想又收回了手,心里嘆息一聲:唉,這個睡姿可愛的女人。

      那個晚上,劉汪洋和水云都沒有回家。

      女病人告發(fā)陶玉飛耍流氓事件發(fā)生的那天,南方正好在父親家里吃晚飯,吃的是野豬肚。南方胃不好,父親托人弄了個野豬肚來,燉了讓南方吃,說是野豬愛吃蘄蛇,這就證明野豬的胃消化力極強,五毒不懼,吃了野豬的肚子,能治胃病。

      這東西好是好,就是味道怪異,難以下咽。南方一邊捏緊鼻子一邊努力地強吃。父親正說白天發(fā)生的事,說那個女病人如何哭天喊地,聲音大得驚動了整個醫(yī)院的人,影響真是壞到了極點。父親也在市一院的外科當醫(yī)生,辦公室跟陶玉飛門對門,對白天發(fā)生的事情有發(fā)言權。南方聽說陶玉飛對女病人手段惡劣地耍流氓,驚訝得一口豬肚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好容易咽下去了,卻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惡心得想吐出來。

      這個陶玉飛,南方是知道的,他曾給南方看過病。南方生過女兒之后乳房經(jīng)常脹痛,摸上去還有腫塊,父親就帶南方找陶玉飛看,陶玉飛對南方的診斷是小葉增生,沒大礙,吃幾個療程的藥就行了。

      找陶玉飛看病的時候南方并不認識他,只聽說他是個貌似潘安的美男子。本想借著這個機會近距離地看一看,到底有多美,美到了什么程度,竟讓小護士為他扭傷脖子終不悔。不想陶玉飛那天穿白大褂,戴帽子,捂口罩,整個人罩得嚴嚴實實。南方只看到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跟碧潭里的水一樣,清卻無法見底。陶玉飛那天的樣子在南方眼里也就是個像模像樣的醫(yī)生,所以他要南方脫衣服的時候南方?jīng)]覺得有什么,他摸南方乳房的時候南方也沒覺得有什么。但后來就不一樣了,有一次南方去醫(yī)院找父親,在食堂門口遇見了陶玉飛,陶玉飛沒戴帽子,沒捂口罩,也沒穿白大褂。他跟南方打招呼,南方?jīng)]認出他是誰,以為是父親的哪個同事,就站下跟他說話,問他去吃飯嗎什么的,心想這人長得還真不賴,夠標準的。陶玉飛問起南方的乳房怎樣了,還痛不痛,腫塊消了沒有。這樣,南方再看他的眼睛,一下子想起了這人是誰,臉馬上紅起來。當時陶玉飛手里拿著飯盒,南方的眼睛不由的往拿飯盒的那雙手看,真是一雙美麗的手,蒼白,纖長,連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凈凈。就是這雙手,在自己的乳房上摸來摸去。除了丈夫劉汪洋,還沒有誰這樣摸過自己。那天南方支吾著回答了一下,逃一樣的就走了,也沒好意思細看陶玉飛長得是如何的玉樹臨風。

      那天晚上南方一邊聽父親說著整個事件,一邊在心里翻騰,想到陶玉飛也給自己看過病,南方心里就不舒服?;叵肟床〉倪^程,南方本想只把衣服拉上去就行了,但陶玉飛讓她把扣子全部解開,把胸罩拉上去,拉得很高。還要她挺胸,把兩個乳房完全顯露出來。當時診室的門關著,里面只有南方和陶玉飛,兩個人面對面近距離的站著,南方聞得見陶玉飛身上來蘇水淡淡的氣味,還感覺得到陶玉飛平穩(wěn)的呼吸蠶吐絲一樣綿長。陶玉飛摸她的時候很仔細,很漫長,像一個人在認真品嘗什么東西。摸到某些地方,手上用一點力,停留一會。這里面會不會有“不該摸的地方也摸”的成分?南方越想越有一種自己也被耍了流氓的感覺。

      南方心里疙瘩著,尤其是想到陶玉飛那雙手,心里就堵得慌,好像那雙手不是人的手,而是什么動物毛茸茸的爪子,那雙毛茸茸的爪子帶著動物的某些成分在自己乳房上摸來摸去,讓人想起來背上就起雞皮疙瘩。

      南方好不容易對付完最后一小片豬肚,放下筷子,做了個如釋重負的深呼吸,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問父親女病人大哭小叫的時候陶玉飛是什么表現(xiàn)?那樣一個偽裝完好的君子,被人撕破了臉皮,一定狼狽得可以。父親說也沒什么表現(xiàn),陶玉飛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的洗手,擦干,然后坐下寫病歷,開處方。外面鬧翻了天,他卻平靜得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陶玉飛真要是干了什么虧心事,能這么神定氣閑?父親對這個事件的流氓性質帶有疑問。

      南方說這也難說,諸葛亮的空城計不就唱得氣定神閑。

      父親說那誰又能說那個女的不是在裝神弄鬼?

      南方問父親那女的長什么樣,年輕嗎?漂亮嗎?父親說也就一般般吧,黃花菜的年紀,還沒你媽有魅力,根本不值得陶玉飛那樣的人下手。

      父親的話說得南方大笑。

      陶玉飛對女病人耍流氓的事,南方聽過也就忘了,沒把它當回事。她當時壓根沒想到,這件事,看似與自己無關,其實卻嚴重影響了她以后的生活。

      南方不是一個嗅覺靈敏的人,做事大大咧咧,從不過問劉汪洋的私人空間。劉汪洋說晚上有飯局,她就信他真有飯局,劉汪洋說他周末加班,她就信他真在加班。南方夠粗心,不過也絕不至于遲鈍到一無所知,有幾次她從劉汪洋接電話時閃爍其詞的話語中察覺到了什么。有時劉汪洋回來晚了,會故意跟她噓寒問暖沒話找話地說上幾句,臉上的笑是一種晶晶亮透心涼的樣子。一個三十好幾的老男人笑成那個樣子,讓人不能不有所懷疑。有時劉汪洋還帶回南方愛吃的臺灣菠蘿,有一次,竟帶了一把粉紅的玫瑰回來,說是特意為南方買的。不是三八也不是生日,沒理由送她花,就是結婚前也沒送過。這就更可疑了。劉汪洋長相一般,能力一般,但占著身材高大的優(yōu)勢,還是很招女人的。南方知道劉汪洋的高大是假的,中看不中用,但別的女人不知道。南方也知道劉汪洋的花心蘿卜是空的,所以也就不去揭穿,心想你就裝吧,只要你還想著裝,問題就還不那么嚴重。

      南方想得輕巧,事實卻很糟糕,糟糕到有一天水云找上門來。面對水云的坦然,南方簡直覺得自己才是第三者。

      水云長得很女人。她一出現(xiàn),南方就知道她就是那個經(jīng)常打電話給劉汪洋的女人。每次劉汪洋接她的電話,南方都感覺劉汪洋被一種東西籠罩著,不是煙,不是霧,是一種看不見聞不到的氣息,這種氣息灰灰的,讓人說不出是什么。有一次,一家人出去玩,路過一個破舊的小寺廟,就進去看看。在寺廟里的時候劉汪洋接了個電話,說了幾句就趕緊掛掉了。他剛掛了電話,寺里的一個和尚說話了,他說這位老板接電話的時候,身子周圍有一團氣,風一吹就散,風一停又聚攏。南方問和尚這話是什么意思,怎么解釋。和尚說無解。和尚是個年輕的和尚,小眼睛,肥頭大耳,如果不是穿著袈裟,手里提一把刀別人會當他是殺豬的屠夫。他把劉汪洋叫老板,劉汪洋很不高興,心想這和尚怎么就把自己跟那些有錢沒文化的人混為一談了?所以,他陰著臉不耐煩地催著南方走,說這么個和尚,你當他有什么深奧的玄機。他要是有,也不會在這破廟里待著了,不過是故做深沉。南方不信,這不是深沉不深沉的問題,是感覺,一種無法解釋的感覺。

      那天,水云出現(xiàn)的時候,南方立刻就感覺到了那種氣息,它一點一點逼近自己,最后在離自己半尺遠的地方停住。

      南方看一眼站在面前的水云,水云有一張白白的臉,那種白不是梨花的白,不是象牙的白,是藥片的白,白紙的白,白到?jīng)]有一絲血色,是一種陰森森的慘白。這樣,水云的五官就好像是在一張白紙上用畫筆畫出來的,整張臉充滿鬼魅和一點點的邪氣。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風,沒有云,晴天白日的,南方卻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個詞:陰魂。她心里突然的就害怕起來,奇怪自己怎么會這么想。

      水云說,你是南方吧?我是水云,劉汪洋的情人。

      水云說話輕聲細語,字字卻似重磅炸彈在南方的頭皮上炸開。

      那又怎么樣?南方說。也是一字一字的。

      南方比水云矮,但南方站在臺階上,這樣,她就比水云高。她偏著頭,把目光投向水云身后很遠的地方,仿佛水云根本不在眼前,仿佛水云根本就不存在。

      但事實上水云是存在的。如果說以前還有疑問,那么,現(xiàn)在是毫無疑問了,她從暗處走出來,走到光天化日之中,走到南方眼皮底下,南方想視而不見都不可能。

      但南方?jīng)]有被稀哩嘩啦地擊碎,更沒有像別的女人得知丈夫有外遇時的暴跳如雷。她的表現(xiàn)讓水云很被動。

      水云說,你就不想知道嗎,我和他的事?

      南方說,那是你和他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

      水云說,那么,我想知道你和他的事。

      南方說,我和他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

      水云說,我知道我不該來,但還是忍不住來了。我只是想知道他愛不愛我,這對我很重要。

      南方詫異地看著水云,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想,這個女人,臉色如此的白,怕是永遠不會臉紅的。

      南方想說,你真不要臉。南方平時說話尖銳,但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南方別過臉,說:你有病!

      水云聽了這話,身子搖晃了一下,一陣風刮過,她就跟著風走了,走得輕飄飄的,像一張薄薄的紙,被風吹著走。

      水云走后,南方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她先去復印了幾份資料,一份送到局長辦公室,一份送到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局在市府大樓九樓,南方不坐電梯,一口氣跑上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送完資料,南方又噔噔噔的跑步下樓。這樣跑上跑下的,南方腿都軟了,等到了車跟前,見車后面停了一輛帕薩特,帕薩特跟得太近,南方的車被堵了,開不出去。南方就耐著性子坐車里等,等了二十多分鐘,還是不見有動靜,南方火了,下車在帕薩特車輪上狠狠踹了一腳,帕薩特的警報器馬上叫起來。半分鐘不到,一個胖子從大樓里出來,氣兇兇的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南方說這是你的車嗎?胖子說干什么?口氣挺沖。南方說我的車被你堵了。胖子掏出車鑰匙關了警報器,不說話,扭頭就走。南方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一點駕駛道德都不講。胖子站下,說我就是不講,你能把我怎么樣?

      南方見胖子夠橫,又見帕薩特的牌照是市政府的,心里明白胖子猖狂的原因。南方對胖子說,不好意思啊,我開車水平不太好。然后就上車啟動,掛上倒檔。胖子在外面喊:小心我的車!南方哪里會小心,腳下油門一踩,嘭的一聲,桑塔娜2000的車尾就重重的撞上了帕薩特的車頭,帕薩特車頭凹下去一個坑。胖子氣急敗壞,指著南方你你你的亂嚷。南方說,我告訴過你的,我開車水平不好。

      南方也沒想到自己會為一點小事就這么性質惡劣地去撞別人的車,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使用暴力,事后想想也過分了,放平時無論如何是不會的。今天南方總覺得氣悶,悶到要窒息,要爆炸。撞車的事,權當是一次減壓。

      快下班的時候,南方手機有個電話打進來,是個陌生的電話,南方在想接還是不接。鈴聲響了一陣,剛停下,又第二次響起,還是那個電話,鍥而不舍地響著。南方只好接了,問哪位?對方說市委辦主任。南方詫異市委辦主任怎么會打自己電話,正想說打錯了,卻聽對方說你好大膽,竟敢撞我的車。南方馬上明白過來,說帕薩特是你的坐騎呀。又說市委辦主任就是跟在市委書記后面的那個吧?就像古時候跟在皇帝后面的那個太監(jiān)總管。我撞了你的車,就等于摸了老虎的屁股,結果很可怕,對吧?對方說你這人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南方說管管你的手下,一個開車的司機,就這么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對方說你的詞還挺多,不就堵了你的車嘛。南方說看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對方說哎哎南方,你咋這么兇巴巴的,這樣不好,要改正。南方愣了愣,說你到底是誰?對方說錢臨風。南方說錢臨風是誰?電話那邊就夸張地叫,說傷心吶,你竟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

      南方有些反感,掛了電話,心想我憑什么就該把你記得清清楚楚?

      下午上班,南方剛開了辦公室門,一個人就跟了進來,臉上笑笑的,不說話。南方問找誰?來人說不找誰,檢查工作。

      眼前的水云就是。她身上帶著墓室和地窖的氣息,帶著大霧里模糊的面目,恐怖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南方只覺得自己的毛發(fā)一根一根全都豎了起來。她想尖叫,想逃跑,可是卻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南方看著水云的頭發(fā)掉在地上,掉在離自己三尺遠的地方,她覺得那假發(fā)就是水云的頭。水云把它撿起來往身上安,歪了,再正一正。安好之后,水云的臉生動起來,白紙一樣在大霧里飄,時隱時現(xiàn),還朝著南方笑。這時,南方看見陶玉飛瘦瘦的影子從大霧里飄過來,一直飄到水云跟前,他什么話也不說,一邊摟著水云的肩輕推著她走,一邊回頭對南方歉意的點點頭。

      南方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陶玉飛和水云已經(jīng)消失在大霧里不見了蹤影,只有梅花的香跟大霧一樣濃得化不開。

      南方?jīng)]想到陶玉飛的妻子就是水云。南方更沒想到錢臨風說的那個生氣氣出晚期乳腺癌的女人就是水云。

      那天南方?jīng)]去上班,她走到江邊,在流浪漢身邊坐下,和他一起傻傻地看著江水絲綢一樣的流淌。江邊的冷風吹得她渾身冰涼,南方就這樣坐了一整天,像岸上的一根蘆葦,被風吹斷了骨頭。

      第二天,南方病了,又感冒又發(fā)燒。劉汪洋讓她去醫(yī)院,她說死也不去,問她不去的原因,她也不說。劉汪洋沒辦法,給南方父親打了個電話,南方父親趕過來,才把南方罵進了醫(yī)院。

      水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去找南方,她整天恍恍惚惚,身心分離,靈魂出竅。水云老覺得自己在飛,在天上飛,在云里飛,在樹尖尖上飛,飛著飛著就開始往下落,飄飄忽忽,慢慢悠悠,像那天在林子里看見的那片黃葉子,怎么落也落不到地上。有時她又覺得自己是在水面上亂走,不浮不沉。水中有魚,誰都知道它們有心沒肺,跟她正好相反。

      水云醒著的時候也做夢,在夢里她會日行三千里,一直走到云端,走到一場大霧里回不來。她的凡心,易碎,易老,易潮濕。她的迷津,云里霧里,無人指點。在塵世她救不出自己,也無路可逃,遇見牛角往牛角尖里鉆,遇見棺材不落淚,遇見南墻她撞南墻,有時可以像嶗山道士一樣輕易地穿墻而過,但更多的時候,是為那個人喝毒徇情,再死一次。

      那個人是劉汪洋。

      得知水云病情后,劉汪洋選擇了抽身離去。男人是游走動物,具有不定性。水云沒有怨他。

      水云又去了一回上次吃飯的地方,本來,她是想讓劉汪洋陪她一起去的,可劉汪洋躲她,水云只好自己去。

      水云去的那天太陽很好,白云一小朵一小朵地散開來,懶洋洋的,風也軟軟的,給人一種春天不遠了的感覺。小山村還沒有通客車,水云先是坐車,后是步行,一個人走走停停,用了半天的時間才到。到的時候,水云又餓又累,汗水把衣服都濕透了,整個人軟軟地癱坐在地上。粗茶淡飯的主人還記得水云,上次水云一個勁的夸他的酒好,他沒忘。

      主人把水云扶進院子,上茶,上菜,上酒。水云見酒就來了精神,用小酒盅倒?jié)M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經(jīng)過一個冬天,酒已經(jīng)釀熟,勁很大。主人叫水云悠著點,喝急了會醉。果然,喝著喝著,水云的目光就縹緲起來,眉眼里滿是幽怨。粗茶淡飯的主人問水云今天怎么是一個人,那天一起來的人呢?喝酒要人多,熱熱鬧鬧的才好。水云聽了就笑,一直笑,笑得言不由衷。水云把主人叫大叔,水云舉著杯子,對大叔說這酒里要加上氣息濃烈的艾草,雄黃,還有一點點的砒霜才好。大叔說那不成毒酒了嗎?喝了這樣的毒酒不死才怪。水云說不是死,是成仙。大叔說成仙哪那么容易,要修煉千年。水云說成不了仙就成精,妖精可愛。大叔說成精也要修煉百年。水云問大叔這山上可有妖精,比如狐精、蛇精、蜘蛛精什么的?大叔說聽老人說是有的,老人說斷壁山的山崖上,有個洞穴,里面住著個貍貓精,臉是貓臉,身子是狐貍的身子,月亮圓的晚上,會脫下皮毛到山下的水塘里洗澡。

      水云聽了吵著要去看,大叔說水云一個三十幾歲的人怎么也像孩子一樣的當真了,那不過是老人嚇唬小孩兒亂說的。再說了,既然是精,就應該是不拋頭,不露面,要是真有,人也是看不見的。

      水云聽了很失望。

      吃飽喝足,緩過了勁,水云要上山,說上次來沒看上松鼠,這次來就是為看松鼠來的。大叔讓水云等會,他用小竹簍裝了些小魚小泥鰍,這本是買來招待客人用的,他把大的挑出來,留些小的,拿到山下的水塘里喂蒼鷺。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蒼鷺飛來,停留一段時間,再飛往別處。

      水云跟著大叔先去水塘,水塘邊果然有蒼鷺,這些鳥長頸,長嘴,連腿也細長。那么大的鳥,水云奇怪它們能一動不動地立在樹尖上。風吹,它們也不動,只隨著風搖啊搖,輕得像一片云。大叔經(jīng)常來喂它們,來熟了,蒼鷺都記住了他,他一到,蒼鷺就成群的飛過來,在他身邊飛起飛落,寬大的翅膀張開著,圍著他叫個不停。

      水云蹲在水塘邊玩水,把手洗了又洗。一陣風從水面赤腳跑過,水立刻就感覺到了什么,仿佛一面比心更易碎的鏡子,閃著疼痛而微茫的光。水云看見掉進水里的天藍得出奇,掉進水里的云寂寞深深,掉進水里的鳥,飛動時翅膀帶著水的空。掉進水里的自己,像個驚訝的孩子。水云伸出手想把自己打撈上來。

      大叔喂過蒼鷺,水云問他那個貍貓精脫下皮毛,赤條條地來水塘里洗澡,有人看見嗎?大叔說跟你說了,那是老人瞎說的,不當真。水云還是不信,還是想去看那個洞穴。大叔說洞穴在山崖上,很陡的地方,他以前腿好的時候爬山跟猴子一樣敏捷,見過那洞,深不見底,很潮濕,有水滴漏下去的聲音。他還記得洞旁有一叢植物,葉片細長,花朵碩大,花的顏色是白的,散發(fā)著一種讓人迷醉的香。好些年過去了,草木年年瘋長,怕洞口早被藤藤蔓蔓的掩住了,弄不好,還有野豬夾子,會把自己另外一條腿也夾斷。

      水云不聽,要去。

      水云喝了酒,走路歪歪倒倒,腳下輕飄飄的,像在云朵上走。水云擔心自己會跟著云飄起來,飄啊飄的,一直飄到天上去,就讓大叔抓緊自己的衣裳,水云說你把我抓緊了啊,抓得緊緊的。如果你不抓緊我,我就會飄走,飄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風一吹我就散了,煙消云散。大叔聽得稀里糊涂,說你怎么盡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你又不是肥皂泡。

      山上灌木叢生,洞穴沒找到,水云已經(jīng)累得走不動了。大叔讓她坐在一塊大石上休息,自己再去找找。

      水云一個人坐在大石上的時候,林子里靜極了,只有穿林而過的風,凌空而去的鳥。水云盤腿而坐,坐在自己的云煙里,坐在落日的銅鏡旁,坐在空寂的流逝中,她感到自己正生成一種青黛,一種蒼茫。

      水云坐著坐著,一團云從對面山崖上飄過來,飄得很急,很低,一下子就飄到水云跟前把水云罩住了。水云坐在云里,四面都是柔軟的白,虛虛幻幻,她伸出手去抓,抓不住,眼睜睜地看云一絲一絲從自己的指間飄過。水云做個深呼吸,把一口云吸進去,吞進肚子里,好長時間不呼氣,不讓云吐出來。云在水云的嘴里,肺里,心里,濕濕的,涼涼的,小蛇一樣的游走。

      云飄過去后,天地亮起來。水云一抬頭,看見一個貓臉狐貍身子的小獸,拖著長長的尾巴,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它輕盈的身子在濃密的樹冠上一閃就不見了蹤影。水云還看見了小獸回頭時一嘴細碎的牙齒,白白的,亮亮的,閃著冷玉一樣的光。

      大叔找了一圈,沒有找著洞穴,回來了。水云沒告訴他自己看見了那只小獸。告訴他他也不會信的。

      下山的時候大叔跟水云說客套話,要她花開了的時候再來,那時候山上可美了。水云嘴里答應著,心里知道自己是來不了。水云已經(jīng)瘦成了一根骨頭,再瘦下去,就會瘦成一根頭發(fā)。一根頭發(fā)是出不了遠門的,不會走路,更爬不了山。

      下了山,天已晚,風已涼,鳥也歸林。稀疏的鳥群像灑落在天空的淚,在水云心頭一閃而逝。懸起的塵世當中,水云灰塵一樣飄回家。

      回家后水云上網(wǎng)查了一下,有一張圖片跟她在斷壁山看見的小獸很像,圖片下的文字是這樣說的:貍貓,又叫山貓,豹貓。長尾,善奔跑,會偷襲,常活動于樹冠上,古代文獻中的貍貓可能是指野生的叢林貓。

      水云想,生活在樹冠上的小獸該是多么幸福,從一個樹冠到另一個樹冠,玩,思想,做夢,都在上面,可以遠離現(xiàn)實主義的地面,多好。

      水云從山上回來后就再沒出過門,她已經(jīng)出不了門了。水云常常不穿衣服,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看啊看的。水云最引以為豪的就是自己的乳房,她覺得乳房是自己身體上長得最美的地方,它們像兩朵綻放的花朵,不論穿多厚的衣服,它的美,它的香和誘人,都是掩也掩不住的。但現(xiàn)在,它們成了兩個外表光鮮、里面卻已經(jīng)嚴重腐爛變質的蘋果??蓯旱男∠x子寄居在蘋果里面,細碎的牙齒一小口一小口的咬。

      沒有了蘋果,蘋果樹還是蘋果樹,春天還會開花,還會長出蘋果。沒有了乳房,女人是不是就不是女人了呢?水云腦子里有時會閃過一些好玩的問題:比如,女人如果沒有了乳房,是不是就跟太監(jiān)一樣了,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吧?再比如,自己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跟博物館里的干尸差不多了,沒了水分,也沒了彈性,可乳房還飽滿著,甚至比以前更加飽滿。是不是那些癌細胞,把乳房當成樂園,在里面盡情吸取養(yǎng)分,快速繁殖,長出一串一串葡萄一樣的東西?水云想,女人的乳房,可真是營養(yǎng)豐富啊,營養(yǎng)過男人,營養(yǎng)過下一代,也營養(yǎng)死亡。聽說有些部落,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做為圖騰來頂禮膜拜,水云想,女人的乳房才是最該膜拜的,開始是,一直是,最后也是。

      水云不是不知道治療乳腺癌的最好辦法就是手術割除,然后化療,防止癌細胞擴散。水云的乳腺癌雖然是晚期,但還沒有擴散,如果及時手術,結果還很樂觀。但水云拒絕手術。水云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一切于事無補。咒語和符已經(jīng)擋住了她的去路,劫難一場接一場,她不想把自己置至死地而后生。

      早些時候,水云也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乳房的異常,但她沒有讓陶玉飛看,甚至沒有跟陶玉飛說。水云不愿意陶玉飛摸過很多女人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也煞有介事地摸來摸去。她去了一家私人小診所,一個很年輕的女醫(yī)生像模像樣地給她做了檢查,然后告訴她一切正常。

      水云寧愿相信一個不怎么懂乳腺病的小診所的年輕醫(yī)生,也不愿意相信自己鼎鼎有名、頗具權威的丈夫。這讓陶玉飛很難過,很痛心。

      東周列國里有這樣一個故事,太子燕丹請荊軻幫他刺秦王,酒宴中有美人給荊軻獻酒,荊軻見美人兩手如玉,說:“美哉手也!”太子燕丹就讓人把美人的手砍下來,放在玉盤里送給荊軻。

      陶玉飛也想把自己的手砍下來。

      誰也不知道陶玉飛看到那張晚期乳腺癌報告單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大家只知道陶玉飛第二天到醫(yī)院上班的時候兩只手滿是又大又亮的水泡,那些水泡亮晶晶的透明,薄到仿佛只要輕輕吹一口氣就會破裂開來,讓人鉆心的痛。

      陶玉飛在那個晚上把自己的手放進了滾燙的開水里。

      南方那次的感冒很重,在醫(yī)院打了好幾天的吊針。打針的那幾天,陶玉飛來找過她,他們在輸液室有很多針管吊瓶和病人的地方說話。陶玉飛站在南方面前,瘦高的身子微微躬著,樣子有點像電影里低頭認罪的資本家。他摸過很多女人乳房的兩只手一會交叉著,一會又松開來,好像這兩只手摸女人乳房的時候是一種不可缺少的檢查儀器,不摸的時候就沒用了,他甚至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在什么地方。

      南方看見陶玉飛手上的疤痕,魚鱗一樣。那雙美麗的手已經(jīng)毀了。

      陶玉飛很歉意的告訴南方,他的妻子愛上了她的丈夫,他希望南方能理解,能原諒,能寬容,能不計較。因為,他想他妻子有生之日能活得快樂。

      他用了有生之日,而不是有生之年,這讓南方心里一陣難過。

      坐南方旁邊打針的是個老女人,不停地咳嗽,吐痰,揩鼻涕,她的鼻涕簡直就跟鼻涕蟲一樣多,揩之不盡。南方對面還坐著一個抱孩子的女人,孩子因為不愿打針不停地哭鬧,哭得聲嘶力竭,女人怎么哄也哄不住。南方突然就煩躁起來,想大喝一聲讓他止住哭,孩子強硬的哭聲簡直要讓自己崩潰。藥水還剩大半瓶,南方就態(tài)度惡劣的叫護士把針拔掉,護士不拔,南方就跟護士吵,說自己要上衛(wèi)生間,打著針怎么解褲子?

      陶玉飛一直用他清且深的眼睛看著南方。南方故意不去看他,她怕自己只要看一眼那雙飽含內容的眼睛,心就會強硬不起來。

      陶玉飛提出自己可以陪南方去衛(wèi)生間,南方拒絕了。南方惡狠狠地說,女廁所男人也進?太那個了吧?

      陶玉飛不計較,陶玉飛說醫(yī)生眼里只有病人,沒有男人和女人。陶玉飛說話的聲音很溫和,很柔軟,像吸附了很多水的海綿,南方感覺自己撞在了一堵濕濕的海綿墻上,她既不能穿墻而過,也沒有頭破血流,她只是被彈了回來,老老實實的坐回到椅子上。

      南方虛弱地說,劉汪洋救不了她,劉汪洋不是上帝。

      陶玉飛說,可是,他能把她帶到有陽光的地方。

      那我呢?南方想又是誰把我從一個有陽光的地方帶到了一個沒有陽光的地方?南方只覺得自己的左邊和右邊,前邊和后邊,都是無邊的暗夜。這暗夜讓她冷,讓她窒息。

      那天晚上,南方回去得很晚,劉汪洋坐在沙發(fā)上等她。見她回來,幾次欲言又止。南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南方硬邦邦地扔過一句話:你自己的事,不用跟我說。

      南方和劉汪洋是別人介紹認識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介紹的人對南方說,這是劉汪洋。南方看了一眼劉汪洋,又高又大,真有點汪洋大海的氣勢。但隨即她發(fā)現(xiàn)劉汪洋話很多,濤濤不絕的,像一條小溪里的水一樣喧嘩個不停,一點沒有大海不動聲色的波瀾壯闊。南方想這人應該叫劉小溪才名副其實。

      劉汪洋是那種水上陸地都能活得很好的兩棲類,為人處事嘴上抹了油一樣的圓滑。南方則鋼鋼的,從來不打彎。兩個人性格相差十萬八千里,最后還是結了婚,婚后的生活不像期望的那樣熱氣騰騰,但也還過得去。后來,他們有了孩子,有了七年之癢,也有了左手摸右手的感覺。

      南方只是從來沒想到過他們之間還會有一個女人。

      南方板著臉,換鞋,換衣服。劉汪洋小心地察言觀色,看到南方把身子轉過去,反轉著手解胸罩的扣子,劉汪洋心里動了一下。平心而論,南方的乳房長得還真不錯,挺挺的,像一個飽滿的圓錐體,仿佛要刺破什么似的。南方是那種不怎么注意打扮的人,不知道把自己吸引人的地方顯現(xiàn)出來,平時愛穿運動衫運動褲,回到家就換上睡衣,寬寬大大的,里面胸罩也不穿,說這樣舒服。也只有乳房挺拔的南方才敢這樣自由地不穿胸罩,換了別的女人,是萬萬不敢的。

      劉汪洋明白,自己這回是麻煩大了,南方的性格跟她的乳房一樣倔強,自己和水云的事,她看似無所謂,其實不然。

      第二天早上,劉汪洋早早地起了床,做好早飯,又拖了地板,表現(xiàn)是前所未有的好。南方不買他的賬,自己泡了碗方便面。他們兩個表面上還是跟以往一樣,一個系好領帶,一個梳洗整齊,然后一道出門,在門口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南方病好后母親天天燉了雞湯魚湯的讓她去喝,說要補補身子。南方不去,她不想看見水云和陶玉飛,這兩個人讓她心情沉重。后來母親發(fā)了脾氣,南方?jīng)]辦法,只好去。吃飯的時候母親不看南方的臉色,自顧自地控訴南方的父親,南方不用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父親一定又是給病人墊了醫(yī)藥費。這又不是第一次,批評教育的結果是屢教不改,父親以后還會再接再厲,母親生氣也是白生氣,效果為零。

      劉汪洋對此事不發(fā)表意見,他邊喝湯邊很響的咂嘴,搖頭,對老丈人一副無藥可救的樣子。

      南方狠狠瞪他一眼。

      吃完飯,南方讓劉汪洋先回,自己陪父母說會話。劉汪洋正巴不得早走,對南方交代了幾句,什么早些回去,注意安全,南方不耐煩聽,劉汪洋只好打住,自己走了。

      南方聽見劉汪洋下樓的時候走得很急,腳步通通通的,逃跑一樣,心想老丈人家又不是虎穴狼窩,用得著這樣嗎?怕是心里有鬼吧?

      劉汪洋走后父親問南方小兩口是不是在鬧矛盾?南方奇怪父親怎么就知道,父親拍拍南方的臉,說這還用問嗎?你臉上寫著呢。南方摸摸自己的臉,看來這張臉真是什么也藏不住。

      劉汪洋下了樓,穿過小區(qū)花園,經(jīng)過梅花樹的時候在樹下站了一會。梅花是水云喜歡的。劉汪洋抬起頭,四面的看,一扇一扇的窗子,有的亮著燈,有的黑著,不知道哪一扇里住著水云。劉汪洋天天上班,要經(jīng)過水云的辦公室,看見水云的門緊緊關著,他心里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總感覺水云還坐在里面,獨自一個人,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自生自滅。

      這樣想的時候,劉汪洋會很難過,說不出的難過。

      這段時間,劉汪洋沒命的喝酒,有飯局就去。他本來就能喝,上了桌子,左邊一杯,右邊一杯,動不動來個感情深一口悶,最后把桌子上的人一個個都放翻了,他自己還沒翻。劉汪洋站在一片狼藉中,發(fā)現(xiàn)只自己還清醒著,孤家寡人一樣,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然后他會犯酒癮一樣瘋狂地把每個酒瓶往嘴里倒一遍,喝到滴酒不剩,再粗著嗓門叫服務員拿酒,伊犁特,蒙古王,酒鬼。都是烈性酒。服務員站著不去拿,那意思,劉汪洋再喝也成酒鬼了,一個個都鉆桌子底下去了,誰埋單?劉汪洋見服務員不去拿酒,就發(fā)火,把酒瓶摔了,把杯子也摔了。服務員嚇壞了,只好去拿。拿來了,劉汪洋拽拽這個,拉拉那個,喊起來起來,喝酒喝酒。心想連喝酒也找不到個人喝,想醉也這么難??!他痛苦得什么似的,拿著瓶子往嘴里灌,辛辣的酒灌下去,呼呼地在他胃里冒火苗,蛇吐的紅信子一樣咬著他。

      沒飯局的時候劉汪洋就自己請客,呼朋喚友,找個飯館,海喝。朋友剛開始還樂得去,后來就怕了。那種玩命的喝法,喝到要吐血,誰不怕?弄不好會喝出個胃癌肝癌來。朋友勸劉汪洋也別喝了,劉汪洋說他就是要喝,他就是想喝出個胃癌肝癌,喝出了胃癌肝癌,他心里才痛快。朋友聽得莫名其妙,以為他發(fā)神經(jīng)。

      沒朋友陪著喝,劉汪洋就自己喝,拿一瓶酒,坐在大街上,喝飲料一樣的灌。有的人喝醉了會鬧騰,會哭,會吐出來,劉汪洋不會,他悶著,悶得臉發(fā)青,樣子嚇人。劉汪洋不醉的時候開車常出神,送女兒到學校,他把車開到了單位,回家的時候又一腳油門把車開過了頭,有一天,他破記錄一連闖了四次紅燈。但喝醉的時候劉汪洋反而格外清醒,他可以把車安全的開回家,遇上紅燈了知道停下來等,遇上轉彎了知道打方向燈,遇上老人過斑馬線,他還知道減速避讓。只是下了車,他就軟了,一米八的大個子趴在地上,爛泥一樣,南方拽也拽不動,扶也扶不起,扭他掐他他都沒感覺,恨得南方一點辦法也沒有。

      劉汪洋天天醉,不醉的時候他心里就虛得慌。在老丈人家他不敢喝酒,出了青綠里,劉汪洋的腳就機器人一樣自動地往有酒的地方邁。對街有個小超市,有低檔次的酒,還有可能是假酒,劉汪洋不管,他現(xiàn)在對酒一點不挑剔,是酒就行,度數(shù)越高越好。

      超市老板見來了個能喝的,拿了瓶衡水老白干給劉汪洋。為了證明酒的度數(shù)高,老板倒了一小杯,拿打火機點,一點嘭的一團火,蘭色的,呼呼的燒。劉汪洋眼睛發(fā)亮,不用酒杯,對著瓶子就喝,那蘭色的火苗就燒到了他的喉嚨里,燒到了他的胃里,心里,燒得他眼淚唰唰的流。

      劉汪洋抱著酒瓶邊走邊喝,走回青綠里停車的地方,見自己車旁等著一個人,這人身材修長,面目俊美,再看這人的手,有點像爬行類的爪子,鱗甲斑斑。劉汪洋頭一下子大了,想自己今晚是死定了。

      劉汪洋萬沒想到陶玉飛卻是來求他的。陶玉飛樣子卑微,低聲下氣,甚至有些不知廉恥。陶玉飛求劉汪洋去看看水云,求劉汪洋再去撫摸一次水云的乳房。那對致命的乳房,水云說什么也不肯割舍,也許劉汪洋可以勸她。

      陶玉飛臉上不加修飾的哀傷一下子就將劉汪洋擊敗了。劉汪洋高大的身子矮下去矮下去,一直矮到塵土里。他差點跪下來哀求陶玉飛,仿佛陶玉飛讓他觸摸的不是女人美好的乳房,而是一個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死亡按紐。劉汪洋根本沒有勇氣直面水云病變的乳房,更沒有勇氣看著水云一點一點的痛,一點一點的死。他逃開了,逃得又快又遠,就像壁虎遇到危險時的斷尾,疼痛而果斷。

      劉汪洋最終沒有去醫(yī)院看水云。去醫(yī)院的是南方,她有一天走到陶玉飛的診室門前,深吸一口氣,然后推門進去,一句話不說,一件一件的脫衣服,先是外面的大衣,毛衣,后是里面的內衣,胸罩。沒有穿衣服的南方抬頭,挺胸,在陶玉飛面前昂首站立。

      陶玉飛不說話,他穿上白大褂,有條不紊的給南方做檢查。南方閉上眼睛,感覺陶玉飛的手不緊不慢的滑過自己的乳房,先是左邊,后是右邊。有疑問的地方停一停,用點力。整個過程南方覺得跟體檢時做的乳超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些簡單的機械運動,沒有復雜的內容。

      穿衣服的時候南方突然笑了,笑得很明亮。她心里原本有著小小的報復,孩子一樣的惡作劇,現(xiàn)在,她知道自己把陶玉飛想歪了。

      南方離開的時候用力握了握陶玉飛的手,陶玉飛的手已經(jīng)極其丑陋,丑陋到有些可怕。在南方眼里,這還是一雙美麗的手。

      南方有一天去局里,局長扔給她一份文件,說今年的中青班讓她去。南方有些吃驚,問怎么是我?局長說怎么就不能是你?局里的中層干部,一個女的都沒有。聽局長的意思,是要栽培南方。南方明白這里面多少有錢臨風的作用,這讓她感到很郁悶。南方也明白自己不是那塊料,不溜須,不拍馬,也不八面玲瓏。想想還是不去的好,但局長把手一揮,說別羅嗦了,就是你。

      南方有種被人強迫的感覺。但想到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讓自己消失一陣子,可以不去想水云,陶玉飛,尤其是不用天天面對劉汪洋的醉生夢死,南方心里感到一陣輕松。

      在中青班的時候大家去爬過一次山,山不高,但形狀奇特,有的說像一個仰臥的人,有的說像匹駱駝,爭來爭去。南方覺得什么也不像,像女人的乳房,山頂上小小的紅色涼亭是櫻桃般的乳頭,干干凈凈的陽光灑在上面,讓人感受到生命強大的美。那一瞬間南方想到了水云,心里百味俱全,想哭。

      南方老老實實在中青班呆了兩個月,回到家,看見劉汪洋,劉汪洋看上去疲憊不堪,臉色灰暗,眼圈發(fā)黑,頭發(fā)凌亂得跟稻草人似的。

      晚上,南方把孩子哄睡,自己也上床躺下,以為劉汪洋睡著了,南方剛關了燈,劉汪洋卻一翻身從后面把她抱住,抱得緊緊的。南方僵著沒動。過了一會,她聽見劉汪洋在黑暗里貼著她的背一聲一聲的嘆氣,聽見劉汪洋喃喃的說好累,說有個將死的女人,時時刻刻折磨著他,折磨得他無處可逃。

      南方?jīng)]有說話,她在黑夜中努力睜大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這黑夜。但南方只看見水云慘白的臉紙片一樣在黑夜里飄。

      在黨校學習的時候,跟南方同室的是個某鄉(xiāng)鎮(zhèn)管計劃生育的女的,人長得不漂亮,卻很愛美,每天晚上都要往臉上涂一些奇奇怪怪的面膜,把自己好好的一個人弄得跟妖魔鬼怪似的。她有時往臉上抹的是粘糊糊的海藻,有時是貼黃瓜片,這些南方還能忍受,讓南方忍無可忍的是她往臉上貼一種浸了精華素的白色面膜,這種面膜只在眼睛鼻子嘴巴那兒挖個洞,貼在臉上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她第一次貼的時候南方嚇得跑出了房間,后來,不知怎么的,南方就把這張臉跟水云聯(lián)系在了一起。南方夜里老睡不著,數(shù)星星不行,數(shù)綿羊也不行,什么也不數(shù),就會看見水云的臉在黑夜里飄。水云沒有身子,也沒有頭,只有一張臉。其實臉也不是臉,只是一張慘白的臉皮,五官也不是五官,只是一些挖出來的黑洞洞。

      南方早上起床的時候就想,水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如果沒有死,是不是也游絲一樣,只剩了一口氣?

      南方突然有了去看水云的念頭。

      南方去晚了,水云已經(jīng)去了那個小山村,她的骨灰,就埋在斷壁山的山崖上,大叔說的那個洞穴旁。水云是喜歡那個地方的,一場雨之后,她也許會從泥土里長出來,長成一只善良的小獸,在綠色的樹冠上輕盈地玩,思想,做夢。

      陶玉飛說,在水云最后的日子,曾有個人,用水晶的瓶子裝了桃花水母讓人送給水云,水云見了,笑得很燦爛,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了桃花的紅。水云知道那是劉汪洋送來的,他說過春天桃花開的時候他要帶她去看桃花水母,他沒忘。

      陶玉飛交給南方一串手鏈,手鏈是水云前幾年去青海塔爾寺玩的時候一個喇嘛給的,喇嘛說手鏈的珠子是綠松石的,雖然不怎么貴,可是開過光。水云讓把這手鏈交給劉汪洋。

      出了醫(yī)院,南方在大街上亂走,一只破垃圾袋乞丐一樣跟著她走過一整條街。南方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江邊。這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風軟了,水綠了,岸邊的柳樹嫵媚了,南方手扶橋欄,在橋上站著。橋下一江的水很急。

      南方突然想到很久沒有接到過錢臨風的電話了,就拿出手機,撥通了錢臨風的電話。很久才有人接聽。錢臨風的口氣很低調,跟平時的張揚簡直是兩個人。南方問錢臨風在哪,錢臨風說自己在一個遠離紅塵的地方。隨后他說了個地址,讓南方過去,說你來了就明白了。

      南方按錢臨風說的地址找過去,果然在沿江的街上看見一個叫清風的茶樓,推門進去,里面很安靜,裝修也簡單,木門,木窗,木樓梯。錢臨風坐在二樓靠窗的一張桌子旁,見了南方,懶懶地招招手。

      南方走過去,拉一把椅子坐下,說逍遙啊,居然有空喝茶。錢臨風說我現(xiàn)在天天有空。南方說你的那些大會小會呢?錢臨風說你是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南方說知道什么?錢臨風說我還真服了你了,全城人人皆知,那么大的新聞,傳得沸沸揚揚,怎么就傳不進你耳朵里去?看來你是一點也不關心我。南方說托你的福,我在黨校關了兩個月,想關心也鞭長莫及。錢臨風的手一下一下敲著桌子,說以后托不了我的福了,我下馬了。

      錢臨風下馬的原因南方?jīng)]問,錢臨風也沒說。

      錢臨風只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好,這次不落馬,保不定哪天自己就會因腐敗什么的進監(jiān)獄,說不定比現(xiàn)在更慘。當官這么些年,自己是越來越?jīng)]心沒肺了?,F(xiàn)在好像突然醒了過來,常常懷念以前沒當官時的日子。

      南方看著窗外,窗外是綠水滄浪,遠處是人間冷暖。世事如此,直叫她無言。

      南方走的時候錢臨風送她到門口,指著門上的廣告橫幅讓她看:這里不賣茶葉,這里只出售緩慢的時光。錢臨風說有空多光臨啊,他現(xiàn)在開了這茶樓,不為謀生,只為解憂。

      南方說有好茶不要自己一個人喝,以茶會友也挺好。

      錢臨風說我現(xiàn)在哪里還有朋友,他們見了我閃還來不及。

      南方說我沒閃吧?

      錢臨風說你沒閃就夠了,一花一世界。

      南方離開茶館,一個人沿江邊慢慢的走,一邊走一邊轉動手中的綠松石,轉著轉著,穿綠松石的線突然斷了,綠松石散落一地,有幾顆落進了江水里,有幾顆落在南方腳邊。南方蹲下去,一顆一顆地撿,撿著撿著,南方眼里就有了淚,淚光中南方看見天色暗下去,水光亮起來,洶涌的水花一浪一浪朝岸上撲來,驚濤拍岸,水鳥尖叫著迅速飛離。

      南方?jīng)]有躲,沒有后退,就那么半跪江邊。

      責任編輯 趙劍云

      猜你喜歡
      汪洋乳房
      星星之火
      早期乳房按摩干預對產婦產后乳房腫脹、母乳喂養(yǎng)及滿意度的影響
      假通知書換來真悲劇
      汪洋作品
      曾經(jīng)有人說過……
      假通知書換來真悲劇
      乳房
      按摩并不能豐胸
      乳房不對稱 少女莫驚慌
      女性乳房一邊大一邊小正常嗎
      吴忠市| 鸡东县| 九台市| 安阳县| 青岛市| 阳原县| 沭阳县| 资阳市| 都江堰市| 炉霍县| 富民县| 家居| 涡阳县| 介休市| 太白县| 福鼎市| 密云县| 城固县| 塘沽区| 鸡东县| 湖口县| 香格里拉县| 曲阜市| 镇康县| 云浮市| 嘉峪关市| 雷山县| 赞皇县| 巨野县| 新竹市| 科技| 兴国县| 怀宁县| 隆林| 兴山县| 康保县| 邵阳县| 慈溪市| 张家界市| 将乐县| 九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