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燕
丁燕,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長篇小說《木蘭》、詩集《午夜葡萄園》、隨筆《王洛賓音樂地圖》《和生命約會40周》《生命中第一個365天》《新疆全攻略》等十余部作品?,F居烏魯木齊。新疆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1
七月的戈壁灘燥熱。嘎蛋躲在傍晚的林子里看兩只公羊頂架,聽旁人說他爸回來了,撒腿就往家跑。旁人問,有啥稀奇?他爸還領了一個女人。是給他叔從老家領來的媳婦?像從畫上走下來的觀音菩薩。
火辣辣的汗滴煞得嘎蛋睜不開眼,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繼續(xù)飛。一路飛過長著稀疏芨芨草的青石灘,飛過用坎兒井水澆灌的大麥田,飛過半截子人高的土夯院墻,看到煙囪里冒著濃烈的黑煙,嘎蛋停住了腳,咧開嘴,笑了。
正要掀起門簾,卻見一個黑衣婦人端著塑料紅盆從灶間走出。盆子在她的手里一高一低。低的那處,污水流了出來,濺到黑條絨布的鞋面上了。不是盆子長得歪,是婦人的一條腿短了半截兒。只用眼睛挖了一下男孩,不說話。男孩趕忙緊走幾步,伸手接過盆子,一個轉身出了院門,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移動在土墻外面。
這是一排土坯房,白楊木上的房梁。墻外抹著白灰。木格子窗戶,鑲著透明的大玻璃。一塊塊,反射著陽光,晃人的眼。開了兩個門。西頭的門里是里套外兩間屋子,東頭的門里是單開門的一間房。
東屋后是羊圈。墻是夯筑的干打壘。有一個很大的柵欄門,用紅柳棍條釘成的。羊圈很大,裝上個百十頭羊都不嫌擠??墒乾F在,圈里空了一大半。羊兒們顯得稀稀拉拉的。看見嘎蛋,都“咩咩”地呻喚起來。伸長脖子,瞪著環(huán)眼,把鼻孔里的氣吹得呼哧呼哧直響。夏天的羊和夏天的人一樣,渴的時候眼睛都紅了。嘎蛋把水倒進了柵欄外的大黑桶里,眼看著那群羊開始擠成一團搶水喝,腦袋是一個蹭一個,成了一個糾纏在一起的棉花團子。可嘎蛋卻沒有心思把那團棉花扒拉開。他丟下羊群,轉身就進了院子。掀開西屋的門簾,進了屋。
先是聞到了一股香氣,幽幽的。再眨眨眼,看到他爸老李在低頭抽煙,他叔小李端著白瓷缸子,并不喝水,只是望著炕上傻笑??谎剡?,多了個斜斜坐著的女人。兩條辮子,耳朵上吊著兩只閃光的小環(huán),光溜溜的額頭,穿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像個觀音。
老李看兒子愣成個樹樁,道,傻了?咋不叫嬸子!
女人抬眼看他,笑了。紅唇白齒的,桃花開了般,暖烘烘的。
嘎蛋慌了神。不知道女人竟能這么笑,心跳得更加撲通通,臉紅到了耳朵根,張開的嘴里舌頭打了個轉,卻沒發(fā)出一點響聲。一轉身,他掀開門簾,跑了。老李笑道,沒出息的貨!掐滅了手中的莫合煙,嘆了口氣:他嬸子,不怕你笑話,咱這十一間房的娃娃們,沒見過幾個像樣的女人……
十一間房就是嘎蛋的家。十一間房并不是只有十一間房。大約一開始,只住了十一戶人家,得了此名。后來風沙太大,直吹進人的院子里、被窩里、飯鍋里。人一說話,滿嘴沙子。人一走動,是個沙堆。人種莊稼,種啥死啥。人沒法活,就給沙子騰地方,往更遠的地方搬。最后,只留下些破損的院墻立在這里。
十一間房就成了一個空空的地名。
又不知過了多久,風沙突然小了,從口里來的開荒人,零零散散地住進了那些舊房子。他們挖了坎兒井,將地下水引到大田里,種上麥子、葵花、西瓜、蔬菜,過起了日子。
過了幾年,看這個地方能活人,就揀了個背風的地方蓋了些房。房子蓋好了,就在周圍百里尋女人。有了女人有了娃娃,這個地方就成了一個像樣的村子。
小時候,嘎蛋總愛問他媽:十一間房只有十一間房嗎?他媽就拍他的屁股,指了指外面,你姥姥家在四棵樹,可那里一棵樹也沒有。這十一間房是地名,懂了嗎?嘎蛋不懂。長大了,上學了。嘎蛋聽從四棵樹來的同學說,四棵樹以前有很多樹,毛驢車都趕不進去呢!嘎蛋就說,我們十一間房以前有很多房,大馬車都趕不進去呢!
夏天的林子里最涼快。男人們喜歡在這里扎堆。這些男人都是從口里來的。都是些闖日子的男人。生得高高大大,虎虎有威。肩可扛手可提,啥重活累活都難不倒他們。個頂個是些好男人。新疆人稱這樣的男人為:兒子娃娃!這稱呼是頂帽子,專門扣那些頂天立地有血性的男人的腦袋的。
可這些兒子娃娃的男人,卻一個個沒有娶到好女人。不是瘸了拐了,聾了瞎了,就是老了丑了的女人。甚至,連這樣的女人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了。光棍漢們急得夢里都直跺腳。
方圓幾十里,自然也有別的村子??蓜e村的情況和十一間房差不多,大多是從口里來新疆闖日子的男人。有女兒的,多是揀近處的老鄉(xiāng)嫁。難得有嫁到外鄉(xiāng)去的。除非是那個男人有格外的本事、格外的錢財、格外的人才。都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蓪τ谑婚g房的男人來說,光棍見光棍,才是兩眼淚汪汪呢!
甘肅人老李是在夏種之后背起行囊,到老家尋女人去的。老李給小李找媳婦,可是關系到甘肅人臉面的大事情。老李自己的老婆是瘸子,卻要發(fā)著狠給兄弟找個好看的女人回來。這話放出去后,那些河南人、江蘇人、四川人、山東人……都咧著嘴等著看呢!他還能給討朵花回來?!
在十一間房,說起來也怪,只有老李一家是從甘肅來的。獨門獨戶的,怨不得老李要跑回老家去說弟媳婦。說媳婦是大事情,咋不讓他兄弟自己去說呢?他那個兄弟,是個放羊倌,整日里呆在戈壁灘上,最喜看小畫書,最喜說羊的事情,可對于迎來送往的這些人情世故,他卻是個白癡。老李讓兄弟理了發(fā),穿了新衣,專門到鄉(xiāng)里照了張大頭照。一看,不壞——像個學生娃。是女人喜歡的那種小白臉型。又發(fā)了狠,賣了一大半羊,再加上往年的積蓄,揣上照片,才出了門。臨走的時候拍打著兄弟的手說,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老李足足實實地在老家轉了三個月,硬是找了朵鮮花回來。比起他自己的婆娘,可是天上地下。在林子里看頂羊的男人們都愣住了,紛紛揪住光棍雜三的脖領子,真有你說的那么好看?雜三搖著腦袋瞇著眼說,我看得真真切切呢!雜三嘆氣說,那樣一朵花配給小李?唉,還不如配給我呢!村長大吳斜眼看他,人家命好,有哥給張羅媳婦,你有啥?
雜三氣短了半截子,憋了半天,發(fā)狠道,金山配銀山,寒山配雪山。龜找龜,蟹找蟹,王八找的是鱉親家。瞧小李那孫子樣,配個好女人他也不會玩!大吳說,人家口里姑娘嫁到李家,是跳進清水盆子里洗澡——自己愿意,你操的是哪門子心?小心老李跟你扳手腕……
雜三不怕小李的瘦長白臉,卻害怕老李的大黑圓臉。老李是座鐵塔,渾身都瓷實得嗡嗡作響。一雙蒲扇掌,雖說少了根小拇指頭,但扳手腕,十一間房沒有一個人能贏過他;論種麥子、西瓜、葵花、蔬菜,老李樣樣都是好把式??伤莻€白臉弟弟,就知道拿本小畫書傻看,天生一個悶葫蘆。雖不招人惹人討人嫌棄,但咋樣也算不上是有血性的“兒子娃娃”??扇思颐茫?/p>
雜三氣呼呼地坐在了地上,一時沒話。大吳又笑了,說起了一個剛聽來的笑話。說是在四棵樹,有個老頭相中了一個男子,想讓他當女婿,就對他說,娃,你給我磕個頭,我就給你個媳婦。
后來呢,后來呢?
雜三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那男的當真磕了頭,老頭也就當真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大吳嘿嘿直笑。雜三聽著臉都嘬在了一起,“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對著天邊直著嗓子喊,誰給我個媳婦,我就給他磕一萬個頭,磕死都愿意!誰給我個媳婦!大吳笑著扯了他一把,努努嘴,別在小孩子面前丟人現眼!遠遠的,嘎蛋那毛茸茸的腦袋飛了過來。
新媳婦叫碎荷。嘎蛋是從一個紅本本上看到這個名字的。那本子上,碎荷和叔叔小李并排坐在一起。叔叔的嘴都笑歪了,可碎荷沒笑。嘎蛋將本子丟在了貼著“喜”字的紅被子上,來到東屋的窗戶底下。聽到里面唧唧喳喳一群女人,就抬頭往里看。只見大吳媳婦拿一根光滑堅韌的縫衣線,在水碗里蘸了蘸,一折二,打個刀剪扣兒,一頭咬在牙間,兩頭扯在手上,將扣兒貼近碎荷的面額,一松一扯,便絞凈了汗毛,直絞得臉面光光堂堂。推過面鏡子說,照照。碎荷看了一眼,低下了頭。一屋子媳婦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說,怨不得別人都說沒結婚的女人是黃毛丫頭。這臉一開,果真像個女人了。大吳媳婦看了又看,嘆道,今個兒才算見了啥叫女人!
嘎蛋媽手提水壺從灶間走進,招呼女人們來喝水。大吳媳婦轉臉看著嘎蛋媽就笑了,瞧瞧,為給小叔子娶媳婦,忙得她都沒時間洗臉。嘎蛋媽的額頭是一縷黑鍋灰。眾人都笑了,嘎蛋媽也咧了咧干裂的嘴。
人走了,碎荷抬眼看到窗外的嘎蛋,向他招手。嘎蛋低頭進門后,碎荷拽住他的手說,咋不進屋呢?嘎蛋不說話。碎荷說,好嘎蛋,你給嬸子引個路行嗎?嘎蛋點點頭,說去哪?碎荷說,去個人少的地方。嘎蛋說,戈壁灘上到處都沒人。碎荷笑了,不要太遠就行。一會兒你爸和你叔就回來了。
碎荷往筐子里裝了些紙錢,拿了火柴,就跟著嘎蛋出了門。嘎蛋尋思著嬸子是要到沒人的地方燒紙錢,就將她帶到了一個下風口的拐彎處。見碎荷在戈壁上畫了個圈,將紙放在圈里點著。那火焰騰起來的時候,碎荷兩腿跪倒,眼淚就嘩嘩流了下來,嘴里說,爺爺奶奶和爹娘,你們就當俺碎荷死了吧!嘎蛋看著她彎腰磕頭,一下一下。那天邊是黑洞洞的布。
結婚那天早上,碎荷只吃了一個雞蛋,不敢多喝水。省下了“娶親”的麻煩,席就開在了打谷場上。碎荷穿了一身紅衣紅褲紅鞋,頭發(fā)盤了起來,美得讓十一間房的男人們多喝了好幾壇酒。新娘的麗質讓這些戈壁灘上的男人們只能喜悅和興奮,而這種麗質又使他們逼退了那一份輕狂和妄膽,只得對著大碗中的酒撒氣。一口接著一口,桌子上接連倒下去了幾位壯漢。
雜三端著酒碗擋住新郎的去路,一定要再喝三碗。小李的臉更白了。碗被一雙黑臂接了過去,一仰脖,再一仰脖,又一仰脖,一口氣三碗下肚,老李就癱了,被幾個小伙子背了回去。大吳咧著油嘴說,這老李,看把他高興的。
半夜醒來,老李出門撒尿,提了褲子往回走,又停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東屋窗下,豎起半個耳朵聽——里面沒啥動靜。老李又往前湊湊,手卻將窗戶外的煤油燈打翻在地。圈里的羊“咩咩”地叫了起來。
東屋的燈亮了。老李閃到了羊圈后面的暗處,伸長脖子等了會,就坦然地從屋后繞了個圈,回到了西屋。小李光著脊梁探出了門,四下望去,天黑得像個鍋底。四周沒有活物??吹乖诘厣系挠蜔羲嗔税炎樱檬滞兄鬃凵黻P上了門??簧系呐苏f,咋了?小李說,不知哪來的野貓,把油燈摔了。女人探出一對粉臂來說,給我看看。
是個老式煤油燈,一看就有了歲數。鐵皮底座上面是一個玻璃罩子,罩子用兩根細鐵絲固定在左右兩邊。頂上的把子是細鐵絲的,一邊摔斷了。碎荷伸手拿出個包袱,將自己帶來的舊毛衣抖出,從松下來的下擺處扯斷了一根線,從洞里穿過去,又繞在把子上,剛好把那個洞給系上了。那舊毛衣原本是綠色的,可穿的時間久了,變成了黑色。綁在把子上,竟然和鐵絲融為一體,不細看,看不出來穿的是舊毛線。
小李拿著煤油燈甩了兩下,果然,一點也不晃蕩了,回頭說,你的手真巧。碎荷抿著嘴笑了,這點活算啥?我們那里的女子手都巧得很,打毛衣繡花,樣樣不差??戳丝葱±?,又說,要不是我哥一直沒娶上媳婦,我爺我奶我爸我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我,我才不會到你們這個半天見不到一個鬼的地方來。小李不說話,只是笑。
碎荷伸出拇指點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個人奇了,就知道傻笑!看照片眉清目秀的,像個讀書人。一傻笑,就真成了個羊倌。那是拿在老李手中的照片,最終轉到了她的手上。老李將一疊包好的東西放在了她家的炕上。整個晚上,全家人都為那疊錢的數目激動著。沒容碎荷細想,爺奶父母的淚水就將她送上了火車。呼呼一陣,她就來到了新疆。再坐汽車,坐毛驢車,她就來到了十一間房。一下車,碎荷看到戈壁灘上四處空蕩蕩的,一片林子旁稀疏地坐落著一些人家,真想折回身子就走,可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李的后腦勺,她像木偶般,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掛著,就走到了李家,成了小李媳婦。
新婚之夜后,碎荷一早起床,換下紅衣褲,穿上月白小褂,開始收拾屋里屋外,又舀水做飯,待餅子烙好,儼茶燒滾后,才見太陽大亮。老李看了看那擺在桌前的大蔥和煎餅,微微點頭說,這新媳婦沒白娶。瘸腿婦女臉拉得老長,嘀咕著烙餅子也不用放那么多油。那油可精貴著呢,哪能滿鍋里都放……看到老李瞪眼,就咽回了啰嗦。
小李洗了臉,咧著笑就進門了,看到嘎蛋已經坐好,用手摸了摸他的腦門子。老李看兄弟臉上平展喜悅,一口咬在嘴里的蔥卷餅子有了別樣的滋味。嘎蛋急著上學,抓起張餅子塞進嘴里就往外跑。背后他媽喊道,別噎著,餓死鬼,沒吃過油東西嗎?小李也要出門。壺里灌著泡好的儼茶。塑料袋子里是兩塊餅子一根剝了皮的大蔥。都放在一個黃色小包中。碎荷撣了撣小李肩頭的灰塵,看他打開圈門,趕著羊出了門。
走在上學路上的嘎蛋被光棍雜三拽住,問:你新嬸子叫了沒有?嘎蛋很迷惑。雜三又問:昨晚,你爸進了東屋還是西屋?嘎蛋小小年紀,已經覺察出雜三的惡毒,冷不防吐了他一口臭唾沫,撒腿就跑。雜三用手摸了一把,咧開嘴嘿嘿笑了。
吃草的羊群走了。它們整齊地往前移動。只要小李的鞭子不從前邊攔截,它們就會一直朝一個方向吃下去。仿佛天下最鮮美的牧草永遠在前邊。晚上的時候,黑壓壓的羊群像洪水一樣從戈壁上漫卷過來。一天的草食奔波,把每只羊的肚子都撐得圓鼓鼓的。而現在,大羊們成群結隊地被趕著去了戈壁灘找草吃,圈里只剩下十幾只小白羊和小黑羊。它們擠在一起,一個腦袋挨一個腦袋。這都是些剛出生兩三個月的小羊羔,跑不動,容易掉隊,被挑了出來。
開始沒人管它們??涩F在,卻多了一個人。碎荷端了盆麩皮走進了圈里。有一兩只膽大的,還抬起前半個身子用剛冒出來不長的小犄角頂她的腿。她不理它們。它們卻一直圍著她,頂個不停。碎荷用手拍拍它們的腦袋。
傍晚聽見羊回來了,碎荷手上沾著面就從廚房里跑了出來??裳蛉壕谷徊蛔吡?,都怔怔地站在那里,耷拉著兩個大耳朵。碎荷說,咋了?小李嘿嘿一咧嘴,你是外人,羊害怕。碎荷一撇嘴,我咋是外人呢?小李笑著一揮鞭子,她不是外人,你們不用害怕,她是咱家里的人呢!
一只膽大的羊貼著柵欄,溜進了羊圈。進圈后,它快速地朝最里面的土坯墻邊跑去。另一些羊也學著它的樣,貼著柵欄鉆進了圈。后邊的羊就不管那么多了,呼啦啦潮水一樣涌進了羊圈。等羊都進去了后,小李抬起那個一頭擱在地上的大柵欄門,趕上。把上面橫桿上的一根鐵絲扯下來,摟住門板后用力擰上。接著,再把門框下邊的那截細麻繩扯出來,拴住柵欄門的下端。
碎荷有些不放心,問,都回來了嗎?小李說,都回來了。碎荷說,一只都不少?小李說,不少。
聽見嘎蛋媽在叫她,一扭身,就進了灶間。嘎蛋媽指著白面說,面都皴了。又說,當個家不容易。碎荷趕忙把手伸進面里去,開始和了起來。胸前的奶子鼓脹脹的,看得嘎蛋媽直想閉眼。看嘎蛋進了灶間,順手扯過來,拍打著他褲腿上的土,嘴里說,就知道糟蹋東西,不知道掙錢人的辛苦!嘎蛋一抬頭,看到和面的碎荷的臉紅撲撲的。
老李從地里回來了,嚷著找笤帚疙瘩。嘎蛋媽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戈壁上土大,老李好干凈,每次回家都用笤帚疙瘩掃掃褲腳上的土??筛碌安幌胱?,幫著往灶火里添了些紅柳棍子。木頭交叉著架起來,小風一吹,燒得劈啪直響。
大鍋里滾著沸水,碎荷將和好的面拉成一根根細細的長條,兩手從胸前往外一抻,直抻得面細如鐵絲,扭身丟進鍋里,沸水一滾,再撈上來時,是一條條白溜溜的細長銀魚。碎荷將一盤盤面撈進了盤子里,臉龐在霧氣騰騰中若隱若現,幾縷黑發(fā)耷拉下來,一搖一晃。嘎蛋看得眼睛發(fā)愣。碎荷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努努嘴,說端飯吧。
嘎蛋聽話地捧起一碗面就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說,嬸子,剛才你的臉咋紅了?碎荷指指那灶火,火照的。嘎蛋點頭出門。
夜里,忽然聽到一只小羊“咩咩”叫個不停,碎荷著急了,趕忙推門出來看。小李也提了煤油燈出來,嘴里說,別急別急!他進了羊圈,隨手朝圈里撥弄了一下,羊就不叫了?;氐轿堇铮娦±顚⒚河蜔舴旁诖芭_上,碎荷突然說,你真神了!就那么輕輕一撥,就能把小羊的哭聲給治好?小李憨笑說,是羊的尾巴夾住了!又說,羊叫得快,叫個不停,就說明它疼,在呼救!碎荷說,你呀,真是個羊倌!
小李說,羊倌咋了?
碎荷又說,我就想不通,一群羊回來,你也不數一數,夠數沒有?小李說,夠數不夠數,往圈里瞅一眼,啥都清楚了。先是種公羊的反應。再看頭羊和母羊的表情。如果羊群動靜不大,說明每只羊都回家了;要是少了一只,頭羊們就會著急。它一急,別的羊也會著急,不出幾分鐘,每只羊都會著急起來。這個時候的羊群呀,就像開水鍋一樣來回翻騰,那么大的響動,我還能不知道出事情了么?碎荷躺了下去,墨黑的頭發(fā)鋪了滿滿一枕頭,抿嘴笑了,你呀,真是個羊倌!
窗外,老李蜷著腿縮著脖子聽里屋人的動靜,聽著聽著,臉憋得赤紅,氣喘得像牛。一陣心慌打鼓一般,就想抬腳回去。剛一轉身,忽地看到前面有個黑影。揉揉眼,卻不是離圈的羊,是兩條腿的人??s成一個黑影,一點點向這里移動,目標就是這窗下。老李的頭發(fā)了起來,兩手擰在一起,準備將那人一頓好打。影子近了,細看,卻是光棍雜三。
老李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拽。雜三扭頭看到是老李,雖疼得眼淚直流,卻不敢大聲叫喚。老李一口氣將他拽到二里地外的青石灘上,才松了手。卻又一掌劈在臉上,罵道,讓你騷情!這一掌實在有力,摑得雜三跳了起來,你個老不死的,你不也是來聽房的么!那女人是你們家的么?
老李奇了,不是我們家的,是你們家的?雜三捂著臉說,看一眼能掉塊皮么?聽一下能死人么?看著老李,語氣緩和了許多,誰讓你有眼光,找個菩薩來?我這心里實在是癢得慌!老李聳著肩膀笑了。這雜三。他伸手摟住了雜三的肩膀,兄弟,是男人,心里都會癢!雜三也笑了,我就知道你的心也癢了!老李擺手說,我是出來撒尿!
雜三笑得更歡,我也是出來撒尿。尿著尿著,就想那菩薩小佛了??蠢侠钅樕徍土讼聛恚s三說大哥你坐一會,我馬上就回來。不等老李說話,他一路小跑,從家里拿了袋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燒酒。兩個男人就著戈壁上的夜色吃喝了起來。喝著喝著,臉也紅了嘴也歪了。雜三的眼淚嘩啦啦地瀉了下來,大哥,光棍漢的日子,苦——呀!老李拍拍他的肩膀,無話。
雜三瞪著紅眼珠子,突然湊到了老李面前,一咧嘴,大哥,有句話我說了就當是放屁!老李不解。雜三仰頭又喝了一杯,趁著醉意說誑話,大哥,那小菩薩你就沒想著給自己用?你是兒子娃娃的好漢一個呀。這就叫——英雄無好妻,賴漢占朵花呀!老李長舒口氣,抬頭看天,黑幽幽的鍋底上鑿出些能眨眼的洞洞。那洞洞似乎是老李胸中的不甘。
突然吹來一陣涼颼颼的晚風,冰得老李打了個激靈,拍拍雜三,兄弟,你喝多了。老李拽起雜三的身子,麻袋一樣往肩上一放,就著月色進了村子。背上的那人雖然爛醉,嘴里卻一聲聲地叫喊著,小菩薩,小菩薩……
說來也怪,心里沒鬼,看啥都平整。這心里藏了鬼,啥都走了樣子。自那次醉酒之后,老李的心里就藏了一個鬼。
早晨起來的碎荷在晨光中洗臉;灶間的碎荷在拿著鍋刷洗鍋;端飯上來的碎荷低垂著眼睫;給羊喂水的碎荷彎著腰身;正午往繩子上搭衣服的碎荷兩手濕漉漉的;夜里飯畢,端來一杯儼茶的碎荷臉紅撲撲的……老李心里有了鬼,自己家的女人就成了空氣。來了走了,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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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八月底,眼見著天就變冷了。這一天,老李趕著毛驢車要去集上賣菜;嘎蛋被他媽帶著去四棵樹姥姥家過壽,說是住上一夜才回來;小李照例出門放羊;送走了別人,家里就只剩下碎荷一個人。收拾飯桌,刷鍋洗碗,喂小羊羔,洗衣晾衣,去菜園子里拔草。吃了塊餅子當午飯,一直干到傍晚時分。
沒注意,天色已大變。一陣黃風吹來,裹挾著風沙石子,旋在空中,發(fā)出噼啪響聲。
碎荷是口里人,第一次見到這么厲害的黃風,一時間愣了神。突然丟了手中的鏟子,直奔回院中,看那晾起的衣服被風拋起又落下,搖搖欲墜。趕忙伸手扯下衣服,歸攏了抱進屋中。又起身看了看院子外的柵欄,伸手晃晃,看關得牢不牢實。
這樣折騰到夜間,家里竟然沒有一個人回來。心里著急,當下就走出去,想站在路口等等看。卻見雜三提著酒瓶子搖晃在風中,便上前問,三哥,看到嘎蛋他爸了嗎?看到嘎蛋他叔了嗎?雜三斜睨著眼,看出是碎荷,咧嘴笑了,將手中的酒瓶子塞給她,你喝了這酒我告訴你!碎荷看他不像是誆人,笑了,三哥,我不會喝酒。雜三說,你看風這么大,心里急慌是吧?喝一口酒,哥哥我馬上告訴你他們在哪里!碎荷看看天,風是越來越大。手中的酒瓶子就仰了起來,喝了一口。在雜三的喝彩中,就又喝了一口。
最后,被雜三抓住全都灌了進去。
雜三樂了,好妹子,嘎蛋他爸在集上被老鄉(xiāng)拽著喝酒呢!嘎蛋他叔,我就不知道了!看看風,咂咂嘴,肯定是摟著羊躲風呢!雜三搖晃著走了。手中的酒瓶子掉在了地上。碎荷的頭突然就大了起來,腳下的路也搖晃了起來。進了家門,強撐著把丟在炕上的衣服疊起來。眼睛澀得厲害,渾身像是被抽了筋,頭一歪,躺在炕上睡著了。
老李在集上被老鄉(xiāng)拽著多喝了兩杯,躺在毛驢車上回來了。幸虧是老驢識路,老李一路都是閉著眼睛睡回來的。事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推開東屋的門。難道,推開這扇門已經在他的夢里演練了千百回嗎?那么順溜,他搖晃著自己,一步步離開自己的屋子,轉身卻推開了兄弟屋子的門。他的身體里澎湃著酒精。這東西就是一團團鬧騰的火焰,一寸寸的皮膚都被它點燃了,發(fā)燒了,灼痛了。他忘記了自己是人還是鬼。
他像鬼一樣地推開了這扇門,摸著黑就上了炕。他知道,那圈里的羊沒有回來,他那白臉的兄弟就沒有回來。他想起雜三說的那句話來:英雄無好妻,賴漢占朵花!他自詡是英雄,他也認定了碎荷是朵花。打在甘肅老家頭一眼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的眼里再也放不下別的女人了。他掏出了口袋中所有的血汗錢,只為了這個女人。這個好看的女人。那個時候,他想,即便不是給自己說媳婦,每天能看到這樣的女子,也算沒有白活;可是娶回了家,眼前整日里晃動著女人的影子,那大腿,那奶子,那臉蛋,已經煎熬得他不敢抬頭看女人了。
他心里有了鬼,自己就開始變成了鬼。
這鬼摸到了炕上,手就摸到了熱乎乎的東西,渾身就都熱了。男人就是這樣,一熱就啥也不知道了。
碎荷睡得快沉到底的時候小李回來了。他直接就上到了她身上。她懶得去管他,接著睡自己的覺。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徹底扔給了他。但那不時出現的幾絲疼痛使她的睡眠開始斷裂。她口齒不清地抱怨一句:咋咬起來了?又說,輕點。
終于結了尾,她抽出身轉向墻臥著。疼痛卻不退去,一點點把她的困意醉意都弄碎了。夜色濃黑。風吹打著柵欄上的木頭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音。一縷月光從門縫里射了進來??簧系呐送蝗恍蚜耍话炎サ搅藷衾K?;野椎娜展鉄粝拢楹煽吹阶约?,當內衣穿的舊襯衣被撕開了懷襟,兩個紐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處火灼一樣,一些被咬噬的紅痕。再扭頭一看,身旁是一張鍋底似的黑臉。
碎荷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直著嗓子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匕首般,要將那洞黑的夜劃出個窟窿來。又聽“撲通”一聲,一個人滾下了炕。
老李癱坐在炕下,傻了眼。看到女人披頭散發(fā)地從炕上丟下件褲子,才知道自己做下了啥事情。哆嗦著轉身穿上褲子,再轉過身來時,眼淚就劈劈啪啪地掉了下來,嘴里絮叨著說,我該死,我該死!接著就用手摑自己的臉,一下一下,清晰響亮。
看炕上的女人胡亂地穿了衣褲后,呆呆的像座供佛,沒有絲毫反應。老李就站起來,伸手來拉女人的手,讓她來打自己的臉??膳讼袷潜挥|了電,一哆嗦,用力將他推倒在地,嘴里尖叫著,離我遠點!
男人傻了,但很快,又從地上站了起來,走近了女人,再次將手掌伸了過去,讓女人看個清楚——那右掌只有四個指頭。
老李突然堅強了起來。似乎這四個指頭是一種支撐,他找到了言說的根據地。他說,這指頭是怎么沒的?是鍘刀鍘的。為啥讓鍘刀鍘了?是為了多干點活夜里沒留神。為啥要在夜里多干活?就為了多掙幾個錢。多掙的那些錢到哪里去了?都送給了你的父母,讓他們給你大哥說媳婦去。可是,我這手指頭……老李哆嗦著,舉了起來,從胸腔里憋出句話來:永遠都沒有了!永遠都沒有了!
碎荷聽著聽著,咬了咬牙,不哭了。
她在想那些祖祖輩輩就積攢下來的最野最惡毒的語言。她想喊出來,好讓自己胸口悶著的這口氣噴出來??墒撬齾s腦子一片空白,張著嘴,動了動,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來。她的眼睛死死地橫掃著,希望能找到點什么救命的東西。
一點銀色的光透出了笸籮,那是一把大剪刀。她知道,那剪刀的刃雖然用了很多年,但卻很鋒利。她握了握手掌,捏成個拳頭,又舒展開,一下子揭開了蓋在笸籮上的布,抄起剪刀就朝脖子上扎。
她感到那剪刀如同她伸長了的指甲和牙齒,痙攣地發(fā)著狠勁,一下子就要進入到自己的身體里去。那透心的鐵的冰涼,正要將她送去沒有疼痛的地方。她心里是快活的,這日子,這屈辱,這荒誕,都將隨著那冰涼一并消失。
碎荷并沒有消失。老李劈手奪下了剪刀,不放回笸籮,反倒是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老李一橫心,說話的速度也就快了許多。老李說了那么多,其實就是一個意思:如果你過不去這個坎,我死好了。我死了,家里就少了一個勞力。你瘸腿的嫂子和上學的嘎蛋就沒了親人。你和我兄弟就可以分家單過,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不要讓那惶惶的娘倆看見,我就在九泉之下含笑了。我給恩人磕頭了,我磕頭了……老李搗蒜一樣磕著頭,眼睛卻觀察著碎荷。
剛才供佛一樣的碎荷現在卻變成了一攤泥,眼里依然沒有淚,但像是走錯路的孩子,突然沒了主意。其實,老李自己也沒什么主意??墒桥藳]了主意,男人就有了主意。
他開導著碎荷——在十一間房,這樣的事情算不上啥事。那些睡小叔子小姨子的人都美滋滋的;睡個別人老婆,就像是吃顆糖。這里沒有祠堂,沒有王法,出門就是戈壁,走三五天都碰不上一個人,男人見了女人都格外親,睡一睡也無妨。
老李甚至還想起了一個當地的風俗:如果看到路邊有兩條鞭子搭成十字形的樣子放在一起,就說明在附近的沙丘或草叢里,有一對野合的男女。你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一定要成人之美。人家想得多開!何況我們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排屋子的東頭西頭,說起來都是一家人,不算是誰吃虧誰占便宜了……
碎荷突然大喝一聲:放狗屁!老李嚇得趕緊收回了舌頭,看女人堅硬的臉上沒有一點柔軟,突然兩腿就軟了下去,開始磕起了響頭,直磕得額頭冒血,嘴里念叨著,你放我一條活路吧!你放我一條活路吧……炕上的女人咬著牙說,你也別給我磕頭,要磕,磕給你兄弟!他若能放你一條活路,我也就……
話沒說完,兩股子熱淚汩汩地噴涌了出來,可以聞到一股血腥味。這雖然是個半截子話,可老李卻像死了一樣硬在了地上,腦袋里一片空白。
門就被轟隆一聲推開了。
炕上炕下的人都傻了眼,趕忙將衣衫收拾得入眼一些??墒峭砹?,一個影子走了進來,卻不是站著的,而是蹲著的。再一細看,根本就不是人,是一只頭羊頂開了門。
老李急慌慌下了炕,出門一看,羊都回來了,柵欄門沒打開,一攤墨汁般散在院子里,黑乎乎一片。老李喊著小李小李,無人應答。又急慌慌進了門,說,你把羊趕進圈里,我去找小李。
炕上的人抹了一把眼淚,趕忙下來,哆嗦著穿鞋,打開柵欄,將羊群趕進了羊圈。又端了幾盆水倒進黑木桶,看羊們擠成一疙瘩喝水的樣子,知道它們渴急了。
羊都渴成這樣,人呢?圍著院墻找了幾圈,連小李的半點影子都沒找到。碎荷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呼在空中的“小李、小李”瘦瘦的,還沒飄幾米遠,就又被風吹了回來。轉了幾圈,碎荷兩腿一軟,坐在了羊圈的柵欄前,眼淚又汩汩地流了出來。
那邊老李已經回來了,進了院門就開始找煤油燈。眼睛不敢看女人,只是說,從村長大吳那里打聽來的消息說,今天戈壁上刮了一陣幾年不遇的黑旋風,厲害得很,竟然把一棵胡楊樹都連根拔了起來。
碎荷搖晃著站起來,那小李……會不會出事?老李不說話。碎荷跌跌撞撞地走進東屋,拿了放在窗臺上的煤油燈,找了火柴,遞給老李。老李接過燈,點亮了,看到眼前的女人突然變得恍恍惚惚起來,像是從哪部鬼戲中走出來的可憐人。
心里一酸,說,你快進屋吧,我兄弟一定是躲在哪個地方避風呢!我兄弟放了好幾年羊了,戈壁灘就是他的家。他熟悉得很呢!你放心回去吧,我找他,一準能找得到!
碎荷聽著,卻依然站在燈影里。老李催促著,你回去吧,這里風大……碎荷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不回去。我要等他回來!老李渾身僵住了,瞪著環(huán)眼看她。這個鬼一樣的女人,賭咒一般說——我還有話要對他說……
老李提在手里的煤油燈突然抖了一下,幾乎要掉到地上。腿腳全軟了,只是沒有跌倒。心里翻騰出萬般驚濤駭浪。
這個黑暗中的女人似乎豎立起了頭發(fā),幻化成一頭餓極了的母狼。這頭狼,似乎并不會輕易放過傷害了它的人。老李聽到心里撲通一下,好像什么東西折斷了。他捂著肚子,扭曲著臉,提著那一簇搖搖晃晃的火焰,消失在了黑暗中。
女人碎荷一直癱坐在院子門口。淚已經干在了臉上。風已經變得不那么緊了。初秋的戈壁灘,夜里很涼。女人伸出胳膊將自己環(huán)抱起來。遙遠的天邊是看不見的。遙遠的家鄉(xiāng)也是看不見的。沒有一個人回來。只有風。越來越涼的風圍繞著她的身子。
這么坐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嘎蛋回家后,發(fā)現嬸子躺在地上的身子滾燙。急急地呼喚他媽說,嬸子發(fā)燒了。發(fā)燒的女人一嘴的胡話。一直到了傍晚,院門響動,女人打了個激靈,突然從炕上坐了起來,馬上就要穿鞋下炕,嘴里還喚著“小李,小李”。
門開了,進來了提著煤油燈的老李,卻沒有看到身后跟著小李。女人慘笑說,小李跟我鬧著玩呢!我去羊圈背后找他!攔都攔不住,女人就出了門,繞著羊圈開始轉圈,嘴里輕聲呼喚:小李,出來!小李,出來!老李對著自己的女人喊,還不快把她拉回來!嘎蛋媽拽住碎荷,嘴里哄著她說,小李回來了,已經回屋了。我們到屋里去找他。
進了屋,老李使了個眼色,讓嘎蛋媽將碎荷安置在了炕上,蓋上被子,才訴說了這一天一夜的尋找。據老李分析:風刮起來的時候不是從小開始往大刮,而是一下子就是黑旋風,連續(xù)不斷的黑旋風。一下子就把人和羊群吹開了。羊們先是躲了一陣子,等待著小李召喚它們??墒切±詈芫枚紱]有出現,就在頭羊的帶領下摸回了圈;小李不是藏在哪個山包下,就是哪個枯樹坑里,或者被另一個放羊人帶回他們的家??傊?,小李連個影子都沒有留在戈壁灘上。
碎荷聽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那么說,小李是死了?老李瞪了她一眼,喝道,可不敢這么說!
老李說,新疆的地就是邪乎。別的地方的怪事在新疆就不是怪事。
老李說,以前有個十一間房的人出門去借鐮刀收麥子,刀是借到了,可是路過一片地的時候看到別人家的一片麥子已經黃了沒人割,他看著著急,就割了起來。餓了就嚼點麥粒吃。麥子割完的時候,他看到了遠處有一戶人家,院子里空蕩蕩的沒人,灶臺上還有燒過火的痕跡,炕上也有被褥,可就是一個人也沒有。他背著麥子放進了院子,等著主人回家,可是左等右等不見人來,他就開始自己刷鍋做飯吃。
老李說,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主人不回來,他就出門收拾那塊曠野中的麥子地。一鐵锨一鐵锨地把地給翻了后,冬天就到了。走過來一個女人,說是累了討口水喝。喝了水后,這女人就不走了。他們開始搭伙過日子。一過過了幾十年,炕上的娃娃也滿一堆了。
老李說,有一天,他拿著把鐮刀出門去,走了一段路就迷了方向,三拐四拐竟然又拐到了十一間房。他找到了自己的家,發(fā)現老婆娃娃還都等著他呢。別人問他從哪里來,他也說不清。他的手上,拿的就是那把要去還的鐮刀呢!
這個故事聽得碎荷張大了嘴,一下子握著嘎蛋媽的手問,嫂子,這是真的嗎?
嘎蛋媽看看老李,點點頭。嘎蛋媽說,新疆實在太大了,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離得那么遠。一個人見到另一個人也不容易。走出去后,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岔路。岔路上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走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這就是新疆人。反正是已經離開了老家。在這里,也就無所謂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碎荷的眼里亮起了盞燈。她想,也許,一天或者兩天,迷路的小李就會回家了。想著想著,倒頭就睡了去。
村長大吳推門進來。老李搓著手說,我兄弟,不見了……大吳擺擺手,我都知道了。又探身看了看碎荷,睡了?老李說,熬了一天一夜,著風了。
大吳就招呼著老李走到門外,詳細地詢問了昨天小李穿的是什么衣服,幾點鐘出了門,啥時候發(fā)現人不在了,要不要組織村里人再去找……老李說他在戈壁灘上找了一夜一天,能找的地方都去了,少說也轉了三圈,還是不見人。又說,說不定我兄弟躲到哪個地方避風,過上兩天就回來了呢。
大吳拍打著他的肩頭,你們兄弟我知道,心連著心,你三圈都找不到,別人最多找一圈,更找不到了。
老李拽著大吳的手說,還是有組織好呀!這我心里就有底了!大吳說,這個時候都是秋收的時候,家家都忙。那就再等等看?老李說,等等看。我兄弟會回來的!
3
十月的戈壁就要開始飄雪了。風一天比一天緊,干干地打在人的臉上,硬邦邦的。田里的麥子葵花早都收拾到了倉里,菜園子是更早就沒了綠色,早都成了一片帶著田壟的黃土地。只是這羊還得放,早晨出去得晚,晚上回來得早。
沒辦法,日頭短了,怨不得人也想偷懶,早早就偎在炕上,吃烤洋芋,烤南瓜。這一天,大吳媳婦正往男人嘴里塞半塊洋芋時,門響了,走進來一個帶著寒氣的女人。是碎荷。大吳媳婦倒吸了口涼氣。
不單是這女人身上冷,眼見著她瘦得眼窩深陷下巴尖尖,簡直快沒了人形。想到三個月前開臉時的水靈女人變成了這樣,不禁心里喊了聲“作孽”!趕忙就下炕來,將女人的手拉著坐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戈壁上又站了一天。大吳忙著秋收,聽旁人說碎荷沒事就站在戈壁上朝遠處看,說是等小李回家。可這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個多月都過去了,小李卻一直沒有回來。
碎荷低垂著眼睫,咬著唇說,我男人,一定是……死了!大吳皺起了眉頭,頓了頓,燃起根紙煙,吐了一口,我看,還是報案吧。大吳媳婦也點頭,人命關天,可不敢馬虎。大吳瞪了媳婦一眼,又頓了頓,小李沒啥仇人吧?碎荷傻了,仇人?大吳說,照現在的情形,不是迷路這么簡單……碎荷的眼淚就嘩嘩淌了下來,我男人是個不惹是非的人,哪里有什么仇人!
大吳點點頭。小李的為人在十一間房也算是有口皆碑,是個文氣的人??蛇@世上的事情總是那樣,你不把別人當仇人,別人把你當仇人;再說,這戈壁灘上地廣人稀,從哪里走來個流浪漢,見了小李想劫財,兩人斗起來,你死我活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還有那風……口里人自然是不知道戈壁上的旋風多么可怕,隨便一棵大樹都能連根拔起,把一個人吹到哪個溝溝坎坎里憋死撞死的,也不算啥稀奇事??墒沁@些話,大吳卻又怎么能對眼前這個抖動肩膀的弱女子說出口呢?
大吳媳婦遞給碎荷一塊濕毛巾,說擦擦臉,看你瘦的!碎荷再次抬起臉望著大吳時,竟然使這個男人的心抖了一下。只是那么一抹,這個女人的動人之處就流露了出來。如水如柳,活脫脫一個仙女下凡,眼睛里卻沒有一點渣滓,只是緊緊地盯著眼前的男人,盯得那男人手里的煙頭抖了一抖。
大吳揮手說,我明天去鄉(xiāng)里報案,你要放寬心……看女人走出門,大吳媳婦嘆息道,她的命咋這么苦!大吳瞪了女人一眼,突然有一股無名之火亂竄,吼道,管好你自己!
碎荷走在林子里。其實,從大吳家到自己家,原來是有一條小路可以插過來的??墒撬楹蛇€不想回家,就順著大路走到了林子里。這里有戈壁灘上沒有的一大片陰影。女人是害怕陰影的,可是現在的女人碎荷,卻想將自己的臉,自己的身體完全埋藏在陰影中去。
她是想找個大哭的地方。在家里,在院子里,在田里,在任何一個有人的地方,她都沒有辦法盡情地哭泣。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像個水袋,儲存了越來越多的液體,已經到了快要脹破的地步。她必須給那水袋上來一刀放放水,才能讓自己輕松起來。
黑暗中,碎荷坐在了一根木頭樹樁上,開始給自己松綁了。先是嚶嚶的小聲啼哭。越來越大。是這片哭聲惹得身體深處的那些海水都翻騰了起來,一波接著一波,洶涌澎湃,以至于到了后來,簡直是一場暴雨傾盆而下。
哭聲引來了出門撒尿的雜三。光棍漢就是閑時間多。聽到女人哭,心里就癢癢起來,尋著就走了過來。透過斑駁的月色,看到那林子里的女人起伏著肩膀,突然就勃發(fā)出偉人的感覺,似乎要想將自己的全部溫情都奉獻了出去,以求得女人展顏一笑。雜三將手搭在了碎荷的肩頭,嘴里喃喃地說道,妹子,別哭了……
碎荷猛然站起來,一扭頭,看到林子里突然冒出個男人,驚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雜三趕忙說,妹子別怕,我是雜三。聽到哭聲我就尋了過來……
碎荷辨認了一下,確實是雜三不是鬼,腿一軟,跌倒在了地上。雜三看女人嚇癱了,趕緊俯身去扶,手卻被女人打了回來。女人自己撐著地,站了起來,扭身就走了。
雜三突然一個激靈,趕忙緊走了幾步,跨過女人,堵在了她的前面。女人站住了,眼睛逼視著他,不說話,卻從旁邊的樹上拽下根棍子來。女人是想要打狼。打色狼。女人是死都不會讓色狼咬一口的??磁诉@么堅貞,雜三一下子軟了,卻“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雜三求女人嫁給他。雜三沒想傷害女人。只是看女人日子難過,自己也不易,倒不如兩個人搭伙一起過。雜三說,只要你不嫌棄我是單個的光棍就行!雜三說,我會像菩薩一樣把你供起來的。女人突然笑了。在月色下,咧開嘴,嘿嘿嘿地笑了。直笑得雜三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
女人說,我男人生死不明,我咋能嫁給你!雜三說,這么大的戈壁灘,一天不喝水就渴死了,你要等個僵尸回來呀!女人突然撲到他的身上,開始拳打腳踢起來,嘴里罵著,你才是僵尸!雜三不是打不過女人。可現在,卻由著讓女人的巴掌劈下來。
雜三說,你打吧,打打你心里就不苦了!
女人卻住了手。愣愣地看了一眼男人,突然將手搭在了男人的肩上,又開始嚎啕起來,我的命——咋這么苦呢!女人的淚水流滿了雜三的脊背。雜三自己也哭了,哭得像是才死了媳婦的男人那樣傷心。
碎荷病倒了。自從大吳帶著鄉(xiāng)里的公安在戈壁灘上轉了一天回來后,碎荷就徹底病倒了。大吳搖著頭從老李的屋子里出來,跺著腳,啐口痰說,球,連個毛都沒找著!老李看著院子外面停了輛警車,眼神直勾勾的,憋出句話來,受累了!大吳說,要不是你弟媳找到我家說男人死了,這大冷的天,誰還往戈壁灘上跑!老李喘了口氣,碎荷,去你家了?
大吳招呼著那幾個穿制服的人去他家烤烤火再走。邁出院子門時又一回頭,老李呀,你家的事情可算是有個交代了!老李愣愣地說,咋么個交代?
大吳說,我們可是認真負責地找了一圈?,F在戈壁灘都凍硬了,雪一下,啥也看不見。人是沒找著,就先當失蹤處理吧??纯疵髂甏禾煊袥]有啥動靜。過了春天,就定案了。又努努嘴,你那弟媳婦,可是個心重的人,你做大哥的,可要好好勸勸。飯不能不吃!老李點頭。眼看著那幾個人和大吳勾肩搭背走了。
小李沒有回來。再也沒有回來。一陣風,就可以讓一個人消失。在戈壁上,只需要一陣風;在人多的集市上,風也許只能旋起幾個塑料袋子;可是在空曠的戈壁上,一陣風就是口鍋,一口張著大嘴的鍋,把一切都能吸進去。風沙、樹枝、芨芨草……和小李,都被風收進了那口鍋里,不見了。
又找了一天,連個腳印都沒看著。
戈壁灘如果不大,那叫戈壁灘嗎?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藏在地下的坎兒井外,戈壁灘就是一片裸露著胸膛的墳墓,啥東西都能被它吞噬下去。包括小李。小李終究沒有回來。碎荷口吐鮮血,病倒了。
嘎蛋媽坐在灶火前燒一大鍋水。水開了,揭開鍋蓋,嘎蛋媽把自己罩在水汽里,半天都不想出來。這水汽朦朦朧朧的,隔著一層薄薄的沙,似乎把一切都能抵擋在紗之外。她愿意躲在里面,永遠不出來。不出來,就聽不到村里人嘴里的閑話。不出來,她就不用瘸著腿躲在拐角偷著抹眼淚。
碎荷病了。軟軟地躺在床上,起不來。家里的活,都是嘎蛋媽一個人干的。這些日子,老李是夠忙的。先是收拾菜園子、收拾大田,再去戈壁灘放羊,臉都瘦下去了一半。羊知道老李不是小李,可羊要吃草。一天不吃還行,幾天不吃,羊就全蔫了。羊蔫了,就等于丟了李家的錢匣子。錢呀錢!嘎蛋開學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可還欠著學校的學費呢。嘎蛋媽心里屈呀。
當年老李剛到新疆,自己一身爛衫,還帶著張嘴吃飯的兄弟。有人介紹四棵樹的女人,老李也就點頭了,說,是個女人就行。如若不是腿瘸,嘎蛋媽也不會剩到那時,單等著嫁給這樣一個盲流??蛇@盲流有勁,干活吃苦都行。
結婚后,老李名正言順地把自己和兄弟的戶口遷了過來,在村子里分了地,正正式式地成為了新疆人。沒過兩年,攢了錢,就在十一間房蓋了房,開了荒,索性就搬了過來,獨門獨戶地過起了日子。
這倒是讓四棵樹的人都瞪圓了眼珠子。行呀——甘肅盲流有一把刷子!
辛苦掙了些錢,老李說要給兄弟討婆娘。給兄弟討個婆娘不是啥事,可老李卻心高氣傲,要討個好的。說自己那個時候窮,討了賴的,讓外鄉(xiāng)人都笑話死了,可不能讓兄弟再受這個罪。討好的容易,大把的票子花出去,自然有人愿意跟了來。
這些年甘肅老家雖說也富了,可靠天吃飯的山區(qū)哪里能和有坎兒井澆地的新疆比。那些口里人提起新疆,還是滿臉欣喜的。至少,新疆能吃上白面油餅。老李就這樣出了門,拿著他們這些年積攢下的全部家當,帶回來了一個碎荷。
碎荷是不錯。那些錢似乎也花得值得??筛碌皨屧趺此?,那好處也是落在了小李身上,和老李,和她,和嘎蛋,有什么關系?家里還多了張吃飯的嘴。村里也多了些閑漢子的碎話??慑X都花了,還能有啥說的?看著兄弟臉上有光,老李自己也樂得跟當了一回新郎一樣。
嘎蛋媽自碎荷進門后,照鏡子的次數比平時增加了五倍還多??墒钦φ眨晴R子里的女人都是一棵老玉米。再看那碎荷,不用照,都是一株紅高粱。老玉米沒有遇到紅高粱的時候,尚且能支撐一棵玉米最后的尊嚴;可在一株紅高粱的映襯下,玉米顯得那么干癟,高粱又是那么飽滿。這讓嘎蛋媽的心里搗翻了大醋缸。
嘎蛋媽心里一層層地堆積著風暴,想著如何刮起來,讓他們分家單過去。這場風暴還沒有刮起來,就來了一場更大的旋風,一下子把小李給刮跑了。眼見著小李回不來,那些過去講的故事都成了虛泡泡,碎荷就找了大吳報案。可這報案和不報案有什么區(qū)別?都是到戈壁上尋人。老李尋了一天一夜都沒尋到,幾個不相干的穿制服的人去尋,就能尋回來不成!嘎蛋媽怨恨著碎荷給李家招來的這些是非,可看見她口吐鮮血,歪倒在門檻上的樣子,又急出了一身汗。
這走了一個勞力,累得老李半死;現在又多出個病人,更是個花錢的罐子,她這日子可咋過下去!
嘎蛋放學回來,還沒有掀開西屋的簾子,就聽見老李的聲音大得像打雷,要把房頂給掀開個洞。老李忙完秋收忙放羊,又渴又累,人更黑了,話也更狠了,說著說著不耐煩,揮手就給了女人一巴掌,打得她淚水直流。
這可是嘎蛋媽第一次挨打。以前老李雖說脾氣火爆點,但沒有動手打老婆的習慣??墒沁@一次,一掌下去,是四道黑黑的手印。
再看老李,眼里充著血,渾身抖著,鼻孔里冒著粗氣,像一頭要被拉出去宰殺的牛。嘎蛋媽捂著臉,嚎了起來。老李又舉起手掌,再嚎,我打死你!看那蒲扇般的大黑掌,嘎蛋媽閉上了嘴。
老李點了根莫合煙,猛地吸了幾口,說出了個想法:讓嘎蛋退學回家去放羊。一來可以省下交學費的錢;二來可以頂個人用。老李說,要讓他這么整日去放羊,這家里就算是散攤子了。冬天可以熬一下,等開春了,那菜園子咋辦?那大田里的活咋辦?你一個半殘廢,我不干難道你去干嗎?!
嘎蛋媽被戳到了疼處,嘴巴一咧,又開始嚎啕起來。嘎蛋媽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讓兒子退學。自己沒文化,腿又瘸,這輩子算是毀了,咋能讓兒子也跟著毀了呢!不讓兒子上學,她這一天忙活得都有什么勁!她情愿死了算了。
老李從鼻子里噴出股濃煙來,兒子是你一個人的兒子嗎?我難道不疼兒子嗎?可現在明擺著有道難題算不出來。怎么算?
嘎蛋媽盤算了半天,也沒算出個好辦法來。說,我先去四棵樹借點錢,把學費交了;等明年春天,我去放羊……
老李聽了直笑。借錢,打死他都不會讓老婆去做的。他是個要面子的人。讓瘸腿女人去放羊,別說是村里人笑話,單是那跑動一天的羊群,也會把一個活人累得半死,再別說是一個殘廢!老李撇撇嘴說,這個辦法很不好。嘎蛋媽沒轍,又嚎啕起來,直喊我那苦命的兒,你的命咋這么苦!嘎蛋在門外站了半天,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轉身到了東屋,推開了門。
天色昏黃,從天窗透出點夕陽的余暉照進了屋子,滿屋子里都是柔嫩嫩的。炕上沒人,碎荷已經下地了,正坐在木桌前梳頭。黑黑的頭發(fā)像股水,從她的指縫中散開,又聚合在一起,盤旋了上去,在后腦勺堆成座山。鏡子里頭,多了一張孩子的臉。臉上,多了兩行淚水。碎荷一扭身,將孩子攬在懷里,摸著腦袋說,誰欺負你了?給嬸子說說。碎荷身上熱烘烘軟綿綿的,嘎蛋抱著好舒服。嘎蛋抽泣著說,嬸子,我想上學。
碎荷明白了。
這東西屋子離得這么近,那些話,碎荷早都聽見了。她脫鞋上炕,從被窩后面翻出個包袱,又拿出個手帕,帶著嘎蛋來到了西屋。
西屋里冷冰冰的坐著兩個人。見碎荷進來,老李的煙頭抖動了一下,幾乎燒到了自己的眉毛。忽地就站了起來,喃喃地說,他嬸子,你咋下地了呢?碎荷不搭話,卻順手拉開了燈。房間中刷地一下黃了起來。一切都罩在了暈黃的光中。碎荷的身上頭發(fā)上睫毛上都籠罩著這光。她走到桌前,將手中的包袱解開,是一對玉鐲子。是她惟一的陪嫁。
碎荷輕聲說,給嘎蛋交學費。
老李直愣愣地擺手,不行。
碎荷說,不行也得行。
嘎蛋媽的眼睛瞪了個滴溜圓。這些話從碎荷的嘴里出來,好像帶著千斤重量,心里翻起了陣陣陌生的滋味。她竟敢對這一家的男主人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在十一間房,男人是啥?是房梁上的柱子。是地里的耙子。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這個碎荷……她的心里抖了一下,眼見著自己的男人就軟了下去,埋下頭抽煙,被嗆得說不出什么話來。
嘎蛋媽站起來,一把拉住碎荷的手,他嬸子,不敢這么做!這是嫁妝!碎荷看著那對玉鐲,是爹娘給她的一個念想。她突然笑了,啞著嗓子說,人都沒了,要這點東西有啥用?不如換點錢,讓孩子念書去。又一轉身,對老李說,大哥,就這么辦吧。碎荷搖晃著出了門,腳下像踩棉花似的。沒走兩步,就身子一歪,跌倒了。
4
十二月的毛臘風刮起來的時候,雪已經很厚了。再忙碌一個月,就是春節(jié)了。這個時候的十一間房是一個童話的世界。雪覆蓋了一切。屋頂,道路,林子里的樹木,還有那鋪展開去的戈壁灘。到處是虛虛的雪,到處是森森的白。從學校里回來的嘎蛋轉過一條路走近十一間房,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
還有人在哭。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一個人躺在雪地上。活人躺在雪地上一定會冷?,F在那人一定也感覺不到冷——因為她死了。是大吳媳婦。拎了個桶子去坎兒井提水。提水的人多了,舀水的地方就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腳一滑,就掉進了溝里。溝不深,但水很冰,一下子就抽筋了。女人在水里呼喊著救命,等救命的人來了后,就再也沒聽到她的呼喊。
大吳哭喪著臉,呆呆的。他媳婦娘家是四棵樹的,人家把一個活脫脫的女兒嫁給了他,是看著他是村長的面子。可現在,活人成了死人,他如何向丈人交代!雖說媳婦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的,可也是方圓幾十里地的賢淑女人。就這么一個轉身,人就沒了。
大吳終于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媳婦的腿旁邊,哭了。旁邊的人拽他說,節(jié)哀順變!他甩了甩,依舊撲倒在女人的腿上,嚎啕不止。
嘎蛋旋風般吹開了碎荷的門,看嬸子躺在被窩里,臉色紅潤些了,就問,啥叫節(jié)哀順變?碎荷一驚,說從哪里聽來的這話。嘎蛋就把剛才在外面看到的場景描述了一遍。他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就是弄不懂這四個字是啥意思。上了學,老師總讓他們動腦子?,F在,嘎蛋的腦子就動在了這四個字上。
碎荷爬起身,看著嘎蛋,拉他過來坐在炕沿上,摸了摸他的后腦勺,這四個字就是,如果有一天人死了,旁人不要哭,要克制自己的感情,該干什么干什么。因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嘎蛋說,可大吳叔叔哭了。碎荷說,因為大吳叔叔不是旁人,是親人。嘎蛋說,你死了,我就會哭的。你是我的親人。碎荷的手從男孩子的后腦上放了下來,嘴里喃喃地說,我死了?我死了?
嘎蛋看著她發(fā)愣,害了怕,拽她的衣袖說,好嬸子,我是打比方。你可不敢說給我爸聽。他又要打我了……碎荷說,你爸原來就這么大的脾氣?嘎蛋說,以前我爸脾氣可好了??涩F在,不是打我媽就是打我,整天黑著臉。我一看見他就害怕……碎荷說,好孩子,別怕,他是你爸,咋能不疼你。你爸是事情太多,累了,心就煩,你可不能怨他,他也不容易……
嘎蛋點點頭。
村長媳婦沒了。十一間房的男女著實忙碌了起來。女人們把扯來的白布撕開,做成寬約一尺多的孝布,長得都拖到了臀部。男孝子的孝布是一頭對折縫住,形成一個三角帽型,戴在頭上;女孝子的孝布,一頭穿縫一根麻繩,箍在頭上,耷拉的一頭搭上去,哭喪的時候拉下來遮臉。
孝布也分輩分的。兒女輩的,在孝布額部向里綴一塊紅色的三角布;孫子輩的,在孝布額部向外綴一塊紅色的三角布。
大吳媳婦沒兒沒女,來的人多是腰間系上一根孝布,倒是大吳穿了孝衫孝褲,背上還背了用麻皮編織的麻套,尾部一大嘟嚕寬而粗的麻,拖在了地上。是一副披麻戴孝的樣子。見了丈人一家就磕頭謝罪,說沒把你家閨女養(yǎng)好,我該死呀!丈人一家本是窩了一肚子火來鬧事的,見女婿這般大禮,無話,當下抱頭痛哭,只嘆命不好,也就風風光光地將女兒埋在了戈壁灘上作罷。
老李忙著和一干身強力壯的男人先去挖坑。這冬日的坑可不好挖。老李選了個地方,說是風水好,大吳沒心情親自察看,也就點頭說好,一切按照老李的意思辦。老李端著黑臉走在戈壁上,倒著實享受了一回領導權。他自己也干得后脊背透濕,跟著干的人雖然嫌苦有怨氣,但看老李自己那樣,也就咽下話來一起干。
嘎蛋媽更是忙得滴溜轉。先是四棵樹來的人都是她的娘家人,她心里就親。再就是指揮著婆娘們和面蒸饃饃,將殺了的豬羊去皮洗凈,放在大鍋上煮,又從地窖里掏出些洋芋紅蘿卜來,洗凈切好,以備大師傅炒菜用。兩只手放在水中,已經腫脹了起來,沒了感覺。
嘎蛋放學回來,就去大吳家找他媽,吃上一口熱饃饃,幾塊煮熟的肉。吃著吃著,抬頭問,我嬸子吃了么?嘎蛋媽說,我一會燒碗雞蛋湯給端了去。她哪里能吃下去大肉塊子呢!嘎蛋放了心,和四棵樹來的同學一起去屋子外面打雪仗去了。
手里端著鋼精鍋,里面漾著黃燦燦的雞蛋花,懷里還揣著兩個熱饃饃,嘎蛋媽一瘸一拐地走過雪地,望見了自己家的院墻。這兩天只顧著忙碌大吳家的事,倒是把自己屋里的病人給慢待了。心里愧疚著,腳下卻不敢加快。這戈壁上的雪一下,就是一層摞一層。前面的雪積得成了冰,后面的雪接著下在冰上。遠看著雪是虛的,可沒準哪個地方就是一塊結著冰的地方。一步三喘,走進了院門。
看了一眼圈了的羊,都飽飽地臥著;再看了看大黑木桶里,還有一點結了冰茬子的水底子,想是碎荷給羊喂過水了,就推東屋的門。門沒開,像是被東西頂著了。嘎蛋媽心里一揪,趕忙把鍋放在了地上,湊到窗戶上看,卻見女人正往屋子的大梁上吊一根繩子呢!
當下急得臉發(fā)白,找了根粗木頭,一撞,將門頂開,將碎荷要往白布上塞的腦袋拽了下來。碎荷腳底下的凳子翻倒了,跌坐在地上,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嘎蛋媽說,你咋能這么想不開呢!你是嫌你大哥在戈壁上挖一個坑不夠咋的?
碎荷一把抱住她,聳動著肩膀,嫂子,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嘎蛋媽捋捋她的頭發(fā),將她從地上拽起,用手拍打拍打她褲腿上的塵土,扶她上了炕,又從門外把雞蛋湯端了進來,舀到了碗里,從懷里拿出用手絹包好的兩個饃饃,放在炕桌上,催她吃。
碎荷手里拿著饃饃,眼淚就滴到了湯里,嫂子,我實在是吃不下。你說這小李,到底是死還是活呢?嘎蛋媽說,人吶,都有不順的時候,可不敢隨便就走那條路!那是絕路呀!嘎蛋媽說了很多。那些時候,她和老李剛來到十一間房,這里啥也沒有,只有一些老屋子的舊墻斷壁,可是他們就是靠著兩雙手開始干起來的。蓋了房子,種了地,還有了一圈羊。為了娶弟媳婦,老李沒日沒夜的干,干完自己家的活還出去打工,把手指頭軋了都沒有休息過一天,為了啥!
現在,你咋能說走就走呢!你這樣一走,對得起誰呢!再說你那爺奶爹娘都在世,咋能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呢!這樣說著說著,碎荷那冷卻的心卻突然又有了活氣。想到自己離開家不到幾個月,沒有給父母寫信寄照片,已經屬于不孝;現在這么一走,不知道他們該有多么傷心。一定會難過得自責;而村里人也會恥笑她家,說是賣女兒賣到最后,女兒自殺了!這簡直是讓她家的人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呀!
就是那么一個彎,繞過來就好了。
碎荷啃著饃饃,喝著湯,對嘎蛋媽說,嫂子,都是我一時糊涂。感覺那大吳媳婦在向我招手,不知咋的,就想起了這一步。嘎蛋媽給她蓋好被子,說想通了就好。說不定明天,他叔就回來了呢!嘎蛋媽惦記著去看鍋里的肉,端了空鍋就走了。
躺下去的碎荷,眼前朦朦朧朧的,似乎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那片山坡。雖然靠天吃飯的日子是窮,可景色卻絕好。小雨過后,山上是一片淺淺的黃綠色,像是小雞身上的絨毛??蛇@絨毛怎么這么癢癢,似乎撓到了臉上。一睜眼,嚇了一跳,眼前是光棍漢雜三在喘氣。那粗氣一直吹到了她的臉上,讓她感覺到毛茸茸的癢。
雜三倒是坦然,舉起手中的一個油紙包說,你別怕,我是給你送肉來的。
雜三和老李他們一起在戈壁上挖坑,回來后吃席,他偷著跑到灶間包了塊紅燒豬蹄,給碎荷送過來。他是留了個心思的??吹嚼侠詈鹊蒙囝^發(fā)直,而他那瘸腿的婆娘在灶臺忙得像個蒸汽人,嘎蛋和同學們打雪仗,就想著那炕上的病人或許還沒吃飯,就偷著跑了出來。
看碎荷睡著了,咋看咋好,簡直就是一尊美佛,當下心跳加速,氣也就喘不勻稱了。這會子他像個主人,起身給碎荷倒了杯水,說起了他們在戈壁上打坑的事情。雜三說,你說怪不怪,老李就讓我們在東頭打坑,不去西頭;可是我聽人說呀,女人是要朝西頭的。我就小聲說了那么一句,你家那黑臉的哥哥就要跟我急,伸出黑巴掌就要劈下來,嚇得我趕緊說,你說打哪就打哪吧……
碎荷有些日子沒有出門,并不想知道外面的事情,可一聽戈壁灘上的事情,想著或許能聽到點跟小李有關的訊息,也就臉色放平和了許多,還問,后來呢?雜三看女人露出關切的樣子,得意了,說得更繪聲繪色了——
老李一意孤行,將坑挖在了一個背人的東頭。他是領了村長大吳的令,誰敢駁他!那就挖吧。最可笑老李,手都磨出了血還不停,汗都濕透了后背。難不成村長媳婦的坑,就得這么挖才成?突然,碎荷說,西頭都是些啥地?雜三愣住了,想想,也沒啥,和東頭沒啥兩樣呀。又想了想,就是有幾條廢棄的坎兒井。
碎荷卻聽到了心里去,有坎兒井?雜三說,現在雪這么厚,都把洞口埋起來了。要想挖井,也得等到明年春天了!碎荷嘆了口氣。
雜三看她一臉恍惚,將炕桌上的肉打開來,推到她面前,快吃,可香了!女人抗不過,拿起來咬了一口,卻突然皺起了眉頭,丟下肉,頭朝著炕下的盆吐了起來。也只是干嘔了幾聲,吐出了一些黃水。
躺了下去,臉色一片雪白。突然又有了一陣惡心,馬上爬起來,又對著盆子吐了起來,依然是一些黃水。雜三愣住了,盯著碎荷看,嘴唇動了幾下,妹子,你該不會是有了吧?
碎荷的身子一直不舒服,總是感覺軟塌塌無力,原來只當是因為小李失蹤,身子就垮下來了,突然想到這個月還沒有見紅,眼淚花花馬上就滾了出來。她真想放聲大哭,肩膀卻一聳一聳的,將那哭聲切成了好幾段。
碎荷用手捶著自己的肚子,一聲聲喊著小李,你咋就不回來呢!又抹了把淚,開始穿衣服,說要去做掉這個孩子。這個沒爹的孩子。雜三拉住了她,說不行不行,一個女人咋能沒有個娃呢?雜三說,小李現在是生是死,誰知道!現在不要娃娃,等小李回來了,你會后悔的。雜三說,萬一小李不回來,我給這孩子當爹好了!又凄慘地一笑,只怕你看不上我!
5
臘八要喝扁豆湯。扁豆不容易煮熟,嘎蛋媽在臘八頭天的夜里就開始淘洗了下鍋煮熬。煮時要放點適量的堿,這樣煮出來的粥才能成為糊狀,顏色卻是紫紅的,再打個面汁,炸個清油蔥花,喝起來十分爽口。嘎蛋一連喝了兩碗,直喝得兩腮紅亮。
這樣的稀粥還要留一些,供下午下面條吃。面條沾了粥汁也變成了撩撥食欲的肉紅色,吃起來別有風味。碎荷吃了一大碗面,臉紅撲撲的又有了暖色。
這臘八過后,十一間房的村人正式拉開了過年的序幕。勞累了一年的人們,不惜財力物力,為過年做準備,又繁忙又亢奮。難怪哈薩克牧人看到這種情景,不無戲謔地說:漢族人一喝臘八湯,腦子就混了,加油加油地花錢,一直到清明才清醒過來,到先人的墳上哭上一場,才開始細心過日子。
其實,早在秋收時節(jié),十一間房的人就想到了過年。蘿卜下來了,揀好的埋在濕地里,結凍時轉埋在地窖里,保存鮮活好過年拌餡子。麥子下來了,也揀好的留了過年。
至于肉類儲備,殺了冬羊,剔了骨頭,把精肉用羊皮打成一個四方的包,凍實了掛在庫梁上,到了正月里吃起來跟剛宰的一樣新鮮。女人們忙著蒸年饃。家家有一副大籠屜,可以蒸大白饅頭和顏色各異的花卷。還要燒鍋盔,炸油馃子;其次是拌餡包餃子,只有肉加紅蘿卜兩樣,但拌得特別多,足夠吃一個正月的。拌好了,便團成小西瓜大小的餡團,凍硬了備用。
這一天,老李套了毛驢車帶著嘎蛋媽去辦年貨。嘎蛋也鬧著要去,老李摸著他的后腦勺說,有錢沒錢,剃個光頭過年。嘎蛋卻喊嬸子一起去,碎荷說家里活多著呢!嘎蛋跳上車后,一家人在叮當當的響鈴聲中消失在了雪地上。
碎荷把西屋東屋的墻上、頂棚上都細細掃了一遍,炕上的氈子撤出去鋪在雪地上用柳條抽打,讓灰塵都落在了塵土里,又將被褥都拆了,泡在大盆里準備洗,突然感覺到腰疼,就住了手坐在凳子上歇息。突然聽到外面有羊“咩咩”叫的聲響,想起今天老李沒去放羊,羊一定是又餓又渴。出了院門,看圈里的羊都伸長了脖子。
小李不在了,這些羊就像是沒了魂的影子,一個疊著一個,恓惶得很。趕緊端了盆水倒進了大木桶里,又到草料堆里刨了一捆干草放進槽里。轉頭看那木桶里的水,已經被羊喝了個干凈。一堆埋在雪地下的塑料袋被羊拖進了圈里,急急地舔那袋子上的積雪。碎荷索性拿那些袋子,一一對著木桶抖了幾下,將袋子上的雪全都抖落到桶里去。
洗了被褥后,碎荷躺在炕上想歇息一會再做飯,可是頭一挨枕頭,就昏沉沉地睡去了。這種睡眠是烏云壓頂般,黑乎乎地就將她周身全部罩住,一點也動彈不得。
是女人的哭聲把她驚醒的,那哭聲一句接著一句,像是滑過手臂的刀子,帶著絕望的掙扎和無助。碎荷下了炕,出了門,看到嘎蛋媽跪在羊圈外,一下一下地在磕頭,額頭血紅血紅的,還不停止。旁邊的老李呆成一個黑雕塑。嘎蛋哭著去拉他媽的胳膊,卻被女人推倒在了雪地上??此楹沙隽碎T,這平日里沉默的女人終于眼里噴出了火,咬著牙低低地吼道:喪門星!
老李過來拉她起來,胡說什么呀,你!女人甩開男人的胳膊,一步步走向碎荷,猛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你要害人害到幾時呀,你?碎荷傻了,還是不明白,嫂子,你咋了?女人突然仰天大笑,我咋了,你把我的心都給剜去了,你還說我咋了!女人連哭帶罵地指著羊圈說了半天,碎荷才明白,嘎蛋媽的意思是當初為了娶你,我這羊就少了一大半,現在,你又把羊都喂死了,你真是個害人精呀。
碎荷急跑兩步探頭進去,羊都口吐白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果真是死了么?全都死了么?碎荷不相信,中午還活蹦亂跳的羊就一個也不剩地全死了?
老李拾起個袋子說,你咋能把化肥喂羊呢?
碎荷當下心里就轟隆了一下,記得自己是把袋子抖落了幾下,為了讓那積在袋子上的雪變成水給羊喝??涩F在,她啥話也說不出來。木木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聽外面的女人還在嚎啕大哭。老李不耐煩地說,死了好!死了省得我去放了!
女人卻跳了起來,指著東屋說,今天把話擱在這里,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她在一天,我這日子就背一天。讓她走!
老李伸手就抽了女人一耳光,翻天了你!這個家里,啥時候有你說話的份?她是我花錢娶來的,你說讓走就走?。颗说难鄱技t了,不讓她走,你準備留給誰呀?她不走,我走!男人又要摑女人,可手掌卻被女人一口咬住,兩個人廝打了起來,滾在雪地上。突然聽到耳旁有什么東西摔碎了,爬起來一看,是嘎蛋將手中的一個喝水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又揀起一塊尖銳的碎片,往腕子上猛的劃了一下,血當下就滲了出來。
男人和女人都驚呆了。
嘎蛋哭著喊,我不讓嬸子走!我不讓嬸子走!女人似乎是清醒了過來,沖進西屋找來紗布裹起了傷口說,不走不走……男人和女人哄著孩子進了屋睡下,又忙活著找出塊糖來轉移他的注意力。這個時候,東屋的門開了。碎荷提著個小包袱,就出了門。她一陣風似的走過了戈壁,走上了一條厚厚的雪路。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心里卻有一個聲音一直一直說,這個家,不能呆了!不能呆了!
天發(fā)黑了,碎荷還是沒有回來。
這一家大人既是痛心那娶女人花的銀兩,又害怕兒子醒來后鬧著找嬸子。兩個人分別出門找了一圈,回來后,除了帶來一陣冰冷的寒風外,臉色都是破曉的銀灰。女人在灶間做晚飯,偶爾抬頭看到晾在院子里凍得硬邦邦的被褥,一片片,像是冤屈的招魂衫。男人窩在屋子里,心跳得厲害。一萬種可能都想過來了,最恐怖的一幕也盤算出來,似乎自己離那個贖罪的日子不遠了,煙抽得更加猛烈了起來。
天黑下來的時候,碎荷回來了。后面還跟著大吳。大吳是一個人無聊,去城里找老鄉(xiāng)喝酒辦年貨,提了包從汽車站出來,看到蹲在門口縮成一團的碎荷,當下決定要帶她回來。大吳是村長,一說話碎荷就不能不聽:你的戶口都轉過來了,是我們十一間房的人。就是要走,也不能這么走。一個光明正大的人是不能這么辦事情的。大吳還說,人家李家為了娶你把家底都搭上了,你現在拔腿就走,咋樣也該對人家有個交代吧……
從那破敗車站里透出點昏黃的光,照耀在女人的頭頂上。女人抬起低垂的眼睫,直直地瞪著眼前的男人。從他的嘴里,說出了一些冒著人氣的話,那已經結了冰的五臟六腑又開始生生地痛了起來,眼淚就不自覺地潤濕了。這含著水汽霧氣的眼神瞬間讓注視她的男人熱血沸騰起來。
這女人,似乎有一種魔法,一下子就能攝住男人的脆弱。大吳盤算,這十一間房本來就沒有幾個入眼的女人,咋能眼見著這尊小佛走了呢!別人不知道沒有女人的苦,他大吳這些日子可是嘗盡了!
碎荷回來的樣子把老李唬壞了。她的一雙眼完全是被碾死在車輪底下的母兔的。她就拿那樣的一雙眼看他。實際上她并不是看他,只是他走入了這雙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攤黑暗的焦距。女人累了,躺在炕上就癱了。
嘎蛋媽進門,將一碗臥了荷包蛋的面放在了桌子上,嘴里說著我該死的話,她不答。再問她吃飯嗎,她更緊地閉上了眼睛。嘎蛋媽把落在地上的一角被子拾起,拍打了幾下,替她蓋上。碎荷有了聲音。碎荷是另一個聲音。她說讓她活上幾個月吧。她生了這個肚里的孩子就死。
她說,她想過了,她就是喪門星,她該死,可這個孩子,不能跟著她一起死啊……
嘎蛋媽驚嘆地說,你有了?
大吳走到院門外,卻又回頭跟老李交代,再不敢讓碎荷受委屈跑了。她男人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結案,女人又出了事,他們這個村子的名譽何在!他這個村長的臉面何在!
看老李搗蒜一樣點頭,又望了望那閃爍著燈光的屋子,大吳輕聲說,老李呀,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光棍漢日子難過呀!老李驚了一下,抬起頭,望著這個新近成為光棍漢的男人,身子哆嗦了一下,沒吭聲。
一聲炮仗炸響了春節(jié)。雖是小村莊,倒也被紅燈籠紅對聯照耀得熱熱火火。娃娃們都穿了新衣服,給長輩們磕完頭拿了壓歲錢就跑出院門放炮。女人們忙著往鍋里下餃子,要么蘸了醋和醬油辣子干吃;要么下在粉湯里吃。初一不外出,一家人團圓。初二,女婿要給岳父岳母家拜年。
嘎蛋媽準備了蒸的花卷和炸的各式油馃子,領著剃了頭穿了新衣的嘎蛋坐上老李趕的毛驢車走了。
這一天過得這么快。碎荷手里織了一個小毛衣,顏色是暗暗的綠色。是她拆了自己的舊毛衣,洗了后,又重新捋直了開始編織的。毛線是舊了,可毛線還是好毛線,洗了之后有了茸茸的感覺??椫椫?,碎荷時不時就將小衣服貼在自己的臉上捂一回。
晚飯吃了些油馃子,走出院門,看到別家屋子里亮起了燈,照耀得紅彤彤的。男人們猜拳的聲音隱隱約約,想著不知哪個醉漢又要在雪地里過一夜了,也就回轉了身子折進了門。
剛坐定,門卻被一陣寒風推開。隨著寒風而來的,是村長大吳。大吳是喝了酒的。一個光棍漢,除了喝酒,還能找出點什么娛樂?喝完了酒,就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就坐不住了,出門逛到了老李家的院子,估摸著老李去了老丈人家,就借著酒膽推開了碎荷的門。
碎荷起身給村長倒了杯水,又端出了瓜子油馃子,招呼他吃。甚至極偶然地一笑。雖是敷衍他,但卻也能感覺到一絲隱約的傷感。她的腰肢的每一個扭動,她渾身上下每一段曲線的起伏,她低眉順眼的喘息,都讓那隱約的傷感細細作痛。
大吳陡然生出份豪情,甚至為這份豪情感覺到驕傲:為自己和這個女人一樣有著淡淡的傷感,為這雪夜里兩個孤單的人兒。
大吳突然就握住了女人的手,嘴里喃喃地說了一些醉漢的酒話:說讓碎荷嫁給他,當然不是現在。過上一年,只需要一年。他會對她好的,他家里啥都不缺,只是缺個會過日子的女人。他其實早都喜歡上她了。她那么美,看了第一眼就忘不了。是老天爺要成全他,讓他在這里等著接這個女人進家……
醉酒的男人勁大得很,她一抽手,他就跟著過去,一下子倒在了炕上。女人熱乎乎的身子一下子喚醒了男人的欲望,渾身陡然直了起來,男人的眼睛里冒出了火,似乎要更大的火才能助他燃燒盡,而不讓他燃燒,他就要發(fā)狂發(fā)癲發(fā)癡!
門突然開了,伸出了雙胳膊,一下子就撥拉開了男人。只有男人,才能知道男人;只有男人,才能制服男人。大吳沒有想到,這一次制服他的男人是雜三。
雜三咧著嘴道,村長,喝醉了也不能往女人身上躺呀!你這可是欺負良家婦女呀!大吳借酒撒潑,一揮手說,我欺負她?我哪里忍心欺負她!我是打心眼里喜歡她,干你屁事!又搡雜三出門,你少打她的主意,她是我的了!
雜三猛一回身,用力將大吳推倒在了地上,端起桌上的茶杯,大大地吸了一口,又猛然噴了下去,看大吳在一頭霧水中搖晃著腦袋,又一把將他提起,將那流著水的臉對準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大吳,你給我聽好了!人家是雙身子,躺壞了,你負不起這個責!
大吳登時像被霜打了般,蔫下了腦袋。
兩個人突然發(fā)現,這么多年來他們其實根本不了解對方。而今天,在一個女人身上全都爆發(fā)了出來。兩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臉紅透了,像兩只馬上要斗起來的紅冠子公雞。
大吳說,兄弟,我喝多了喝多了。雜三說,人家一個女人從口里到咱們這里過日子,不容易!大吳蔫蔫地轉過身,出去了。雜三道了別,也出去了。
女人的屋子里,終于清靜了下來。突然聽到外面“劈劈啪啪”的一陣狂響,不知道是哪一家在放鞭炮。只是感覺那爆裂聲格外驚心動魄地響在了空曠的原野上。
回到家,躺在土炕上,大吳的火還沒有燒下去。舀了大瓢的涼水喝下去,抹了一把臉,感覺到自己的眉毛鼻子嘴巴都在原位,心里卻直喊丟人呀丟人!這一次人可是丟大了!讓一個光棍漢給嘲笑了一番,實在是不甘。可回味那壓倒在身子底下的女人,那股暖烘烘軟綿綿的感覺,卻能一直酥透到心里去。
這一夜,大吳翻來覆去,烙餅似的。
第二天早晨,趁著天蒙蒙亮,他就趕到了碎荷家的院門外??创驋咄ピ旱呐颂ь^看他,他說,他嬸子,昨天我喝多了,今天酒醒了,趕來向你賠不是。女人擺擺手,酒醒了就好。大吳盯著女人的肚子看了一眼,突然就笑了。女人不解地看著他,大吳扯下臉面埋著頭說,其實我老婆不能生養(yǎng)。如果你想得開,我愿意娶你。你肚子里的孩子,嫁到我家來,我就當是自己親生的養(yǎng)。
女人手里的掃把掉在了地上。
原本以為這個男人會耍強,可現在卻一下子軟弱了下來,倒讓女人不知道該咋辦,嘴里只是說,不行!不行!大吳說,咋不行了?是看不上我,還是看上了別人?碎荷說,我男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咋能想著嫁人!大吳說,也好,等明年春天定了案,再說這話也不遲。
走出幾步,回頭看了女人一眼,又停住了腳步莊嚴地說,我可沒說玩笑話。你考慮考慮!
碎荷聽了這話,突然喊住了大吳,眼神定定地望著他說,吳村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不要怪我不識抬舉。我想生了孩子就離開這里。這里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看她轉頭掀開門簾進了屋,大吳突然發(fā)現,其實自己很不了解女人。這看著柔軟的女人,這樣的時候,怎么比
鋼鐵還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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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的時候,戈壁上已經是4月底5月初了。雖然風刮起來還有點冷,但卻已經不像刀子那樣割人了。雪開始融化。熱一點的地方,融化成一片泥湯湯;冷一點的地方,還是結了層冰的硬殼子,但地下卻已經是空的了。
大吳正忙碌地招呼各家男人收拾好坎土曼修水渠去。雖說早已經將土地承包到戶,可這水渠卻是大家公用的,需要大家共同維護。一冬天的雪,將那些引水渠都堵死了,如果不及時清理,到了春灌的時候可就要傻眼了。
碎荷挺著肚子出了門,看著老李拿了工具和那些男人們一起出發(fā)了。
下午時分,雜三灰頭土臉地跑進了院子,看到碎荷挺著鍋一樣的肚子在收拾羊圈的柵欄,就停住了腳步。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說,嘎蛋他媽呢?碎荷說,是三哥呀,嫂子到四棵樹拉羊去了,嘎蛋的外爺給的。雜三說,那嘎蛋呢?碎荷說,和他媽一起去了呀。雜三說,那,家里就你一個人?碎荷停住了手,站起身來說,出啥事了?
雜三說,我扶著你。你可要挺住了!
修水渠修出了一個死人。人的臉是看不清了,但憑那身子長度,大伙推測是小李。大吳已經到鄉(xiāng)里去報案,雜三就一路飛跑來找碎荷,說要讓她親自來認認。雜三知道,雖然大肚子見了死人不好,可這是碎荷的一塊心病。不讓她見一面,她死都不能收了這顆心。
這是一條廢棄的暗渠。和那引水渠只隔了幾米遠。雪還沒有完全融化盡,修渠的人挖下去,軟乎乎的,就大叫不好。
碎荷一搖一晃地出了門,走上了開始化雪的戈壁。倒是一片解凍的景象啊,春天就是這樣到來的。碎荷想,不論怎樣,春天總算是到了。
回來后,碎荷除了從西屋的墻上將那盞煤油燈拿到了東屋,就再也沒有出過門。
天黑的時候,老李回來了。看看圈里沒有羊,又看了看西屋里沒有人,再看了看灶間沒有吃的。猶豫間來到了東屋的窗戶底下,剛要把臉貼過去,卻聽到里面的人說話了,喊他進去。碎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觀音似的,臉和照片上一樣冰涼,但卻沒有淚花??粗矍斑@個男人,定定的,半天不說話。
老李心里毛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喃喃地說,沒啥事,我就出去了。
碎荷一抬眼,兩道筆直的目光就射了過來,像要刺穿一切。從她的嘴里擠出了兩個字:兇手!
老李抖了一下,但很快就穩(wěn)住了身子,說——
你看到了,那確實是小李。你是埋怨我沒有找到兄弟,讓他凍死在坎兒井里是吧。我也不愿意呀??晌夷睦镏浪卦谀抢镅剑课野涯苷业牡胤蕉颊伊藗€遍,確實沒有找到他。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是我沒有找到他,才讓他凍死的。我是兇手,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呀……
碎荷聽著聽著突然就笑了起來。那笑聲像是飛舞在空中的刀片,帶著嗖嗖的血腥味道。笑聲到了后來,卻演變成了不可遏制的哭聲。是那種笑和苦夾雜在一起的古怪聲音。簡直不像是從一個女人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而是一堆碎玻璃渣子相互擠壓發(fā)出的。
碎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近老李,你還不說實話?!
老李腿一軟,坐在了椅子上,喃喃地狡辯著,我知道你恨我欺負了你??烧l讓你躺在我的炕上來的?再說,我喝多了你也喝多了,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對你和孩子,又有啥好處?
碎荷氣得發(fā)抖,指著老李的指頭上下哆嗦,你真是死不改悔呀!老李腆著臉說,怎么改?要不,我認了你肚里的孩子是我的,你看行不行?!碎荷抄起個茶杯就摔碎在地上,一聲崩裂之聲后,厲聲說,畜生!
之后的話更是驚心動魄——
你是怕我告訴你兄弟你趁著酒醉欺負了我,就把他掐死在井里,然后把洞口堵了起來跑了回來,你還想抵賴不成?!
老李一下子癱軟在了地上,大口喘氣。突然又抬起頭來,那你告我吧。
碎荷愣住了。老李倒是笑了,你去告我吧。說我喝醉了酒睡了你!說你想象中,我把我兄弟給掐死了丟進了坎兒井!你告去吧。我愿意一命抵一命!可是,你有啥證據呢!我不相信,那些公安就相信一個娘們的話!
碎荷的眼淚終于嘩啦啦流了下來,手里舉起根毛線。老李瞪大眼睛不說話。
碎荷說,看見了嗎?這是我的舊毛衣上的綠毛線,綁在那煤油燈上??墒沁@截毛線我是從他的手心里扣出來的,他用四根指頭握住毛線,就是想告訴我,他見到了提著煤油燈的你,你還用四根指頭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陣靜默。連呼吸都像刮風那么巨大。老李突然開始猛烈地磕起了頭,一下一下——是我!是我殺的我兄弟。你告我去吧,我早都不想活了。你告我去,我殺了我女人,我兒子,然后再去挨槍子。我不能把他們留在世上受苦。你快去告我吧,我們一家都死了,你正好過上好日子。這房子這院子連帶那羊圈,我都送給你了,你快去告我吧……
碎荷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把要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只是嫌棄他臟。你走吧,我不告你了!
這么一陣折騰,肚子里的孩子開始劇烈地動了起來。抱著肚子臥在炕上,碎荷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是打鼓那樣激烈?!皳渫〒渫ā?,簡直要從身體里跑了出來。卻突然聽到一陣沉悶的響動,是從外面發(fā)出的。硬撐著下了地,推門出去,先是看到圈里多了兩只雪白的小羊羔,瞪著如水的眼睫。知道是嘎蛋媽回來了。推開西屋的門,卻看到了一副慘烈的場面。
嘎蛋媽渾身被噴濺出來的鮮血淋濕,是個血紅的人。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那刀刃上,還滑下了一兩滴冒著熱氣的鮮血。
嘎蛋媽惦記著家里的男人和女人,安頓下嘎蛋睡在四棵樹,自己搭了一個順路的拖拉機就回來了。將羊拴在了羊圈里,本來想去灶間做飯,卻聽到東屋里有說話聲。不是別人,是自己的男人和碎荷。她留了個心眼,不知道這一對孤男寡女要背著她干點啥?可她聽來的,卻是五雷轟頂的話。
全都在這里等著她呢,嘎蛋媽癱坐在門外。
原來她一直和一個人面獸心的家伙睡在一個炕上,那畜生看中了她的軟弱、她的無知、她的混沌。進了灶間,她是想找點吃的??煽匆娔前赴迳系牟说叮难头序v了起來。老李在椅子上抽煙,并沒有看見她背在身后的菜刀。那菜刀從女人的一側切入她自己的視線,隨后她的視野成了一片紅色的混沌。
這個時候,男人撲通倒了下去。
碎荷推門進來,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在這個初春的日子里,兩個女人面對著一具男人的尸體,沒有哭,嘴角抽動了一下。男人的血開始往外流淌。濃黑的液體遏制不住地開始從那具巨大的身體里滲出。風吹了過來,突然撲進來,門板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叫喚聲,似乎從一個雖然冰涼但卻理智的地方傳來的信息,驚得碎荷一下子醒了過來。
碎荷說,嫂子,你這是何苦!女人說,他是個畜生!碎荷說,現在咋辦?嘎蛋媽說,你說咋辦?碎荷不說話,忙著找塑料袋子。嘎蛋媽擋住了她的手說,別忙了,我去自首!碎荷一把抱住了女人,不行!嘎蛋媽大哭了起來,我沒法看見他活!他不能再活了……
碎荷說,他該死,可你不該死呀!碎荷說,為了嘎蛋,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你都不能死呀!
兩個女人將老李安置在一個干枯的坎兒井里,安靜地睡著了。
這一夜,她們兩個是擠在一起睡的。嘎蛋媽總是不停地打擺子說胡話,碎荷忙著給她敷毛巾灌水。終于熬到了天明,兩個女人出門曬太陽。
一輪紅日高高掛在了戈壁上空。似乎比平日里更熱烈,更輝煌。
平日里那么忙碌,沒有時間抬頭張望一下這難得的美景。這會子仰頭,讓那暖烘烘的熱量覆蓋在臉上唇上,是催人發(fā)熱的能量。這樣無私地撒播下來,是個好兆頭。碎荷說,這是讓我們活呢!嫂子,你說是不是?為了這日頭!
雜三閑著溜達過來,看兩個女人正凝神曬太陽,搭訕著說老李呢?嘎蛋媽虛虛地一笑,說去老鄉(xiāng)家?guī)兔ιw房子去了。又說,家里沒有點零花錢不行呀。碎荷坐在一旁,安靜得像一尊佛。雜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妹子,快生了吧?
她伸手摸摸那膨脹得快要炸開的肚子,微笑著點點頭。
下午的時候,碎荷的肚子開始抽搐起來。開始,是隔一陣疼一下,可后來,那疼就集中了起來,像是迫擊炮那樣,轟隆隆炸響在肚子里。碎荷是要生了。額頭冒著汗珠子,嘴唇咬得快要出血了。
嘎蛋媽說,沒啥,啥都能過去的!套了毛驢車,收拾好包袱,放上厚厚的被褥,用頭巾圍住碎荷的頭,將她扶上了車,躺進被窩,開始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趕。路上,碎荷說,嫂子,我要是死了,你要幫我把這孩子養(yǎng)大。女人回頭說,哪能這么容易就死人!不過生個孩子吧,女人都能過這一關的。沒啥!
碎荷說,那萬一呢?女人說,孩子哪能沒有娘呢。你想著這,身上就有勁了!碎荷抽泣起來。女人生氣了,說,還沒生呢,可不敢流眼淚。為了娃娃,女人吃上這么點苦,算個啥!碎荷用袖子擦干了眼淚,我聽你的,嫂子!
折騰了一夜,第二天凌晨的時候,生了。是個女孩,粉嘟嘟的小臉,哇哇的哭聲響得很。碎荷說,這下,嘎蛋有妹妹了。
嘎蛋媽咧開一嘴黑牙,笑了。伸出手指觸了觸那嬌嫩的皮膚。那花瓣一樣的皮膚,簡直是透明的,可以看得見里面的血管的紋路。而她的呼吸是那樣微弱,簡直就是一陣軟軟的微風。不貼在耳朵邊,幾乎聽不見。
碎荷說,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出氣?嘎蛋媽說,好辦!找來了一點藥棉,貼在嘴唇上。那軟軟的棉花一起一伏的,確實是在呼吸呢!喜得碎荷含著淚笑了。
兩個女人回來的時候,天已經發(fā)黑了,雪開始下起來了。這是春天戈壁上最后一場雪,飄飄灑灑的,面粉一樣,就抖落了下來。那些結了冰的路面被新下來的雪覆蓋著,不光是人看不清,連那有經驗的老驢也看不到,腳下一滑,車子就仰了起來,倒著扣了下去。碎荷抱著孩子,裹在被子里。車翻了后,并不感覺到痛,用胳膊肘子頂了頂那木板,沒一會也就頂開了,只是嘎蛋媽卻沒了聲響。再一看,她躺在雪地上,車板上一根尖銳的長釘子,砸進了她的腦袋里。
死了。這個女人——死了。
碎荷呆了。這蹊蹺的翻車。這接踵而至的死亡。她想,是老李死不甘心,臨走的時候,還要把自己的女人也帶走嗎?如果是這樣,她寧愿死去的只是她,而不是這一家人。低頭看看懷里的那活物,睡著了。沾在嘴唇上的棉花,還一起一伏的。
嘎蛋回家了。家里沒人。圈里多了兩只羊。毛驢車不見了,想是嬸子要生了,就站在路口張望。雪開始下了起來,將這個小小的村莊涂抹得像一個童話世界。雖然雪很大,可這畢竟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場雪。溫暖的夏天馬上就要到來了。再大的雪也不感覺到冷。
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蹣跚走來,渾身都是白的,是一尊雕塑在移動。走近了,走近了,是嬸子。懷里還抱著個小包袱。嘎蛋一路小跑迎了上去,心里想,嬸子生的一定是個妹妹。
一個和嬸子一樣好看的妹妹。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