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吳青就這么出車禍死了?
可這是千真萬確的,機關(guān)的人親眼看見他被冷凍到太平間的巨大抽屜里。
我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時什么滋味都攪和到一起了。
惋惜、悲傷,這是當然的,我還多了一種別人沒有的感覺:慶幸。別人死了你慶幸,這太不道德了,可這種無法扼制的慶幸暗流,畢竟在我心底陰溝里悄悄流淌著。
如果說,吳青出事前我還處于痛苦的掙扎、彷徨中,現(xiàn)在一切都冰釋了,熬煎我心靈的那把火自動熄滅了?!八罒o對證”這個詞是誰發(fā)明的?太準確了!我現(xiàn)在就被“死無對證”的推力鼓舞著,覺得天格外地藍,渾身上下格外地輕松。
吳青昨天晚上九點半離開我家,車禍發(fā)生在凌晨,這其間他和朋友去喝酒,交警和醫(yī)生證實,過量飲酒,導(dǎo)致神志不清,超速撞上了停在路邊檢修的大貨車,車毀人亡。
吳青是地鐵二號線工程的承包商,關(guān)于我和他的流言蜚語一直糾纏著我,貫穿工程始終,使我不得安寧。我讓他中標,本來無私,只是想擺脫本地承包商那無法掙脫的網(wǎng),我是看到本省人聯(lián)手“圍標”的危害,才用這匹黑馬來攪局的。
被內(nèi)部人稱為“風(fēng)暴”的這一輪審查,我難免被懷疑。對我來說,這是冒風(fēng)險的,果然,立刻有各種風(fēng)傳小臺風(fēng)一樣席卷而來,有人說,承包商是我小舅子,有人說,他是提拔我的前任市長的朋友,是領(lǐng)導(dǎo)授意,更有人直截了當說他給我送了三百萬!在施工隧道里,連承包商請我喝一聽可口可樂的事,紀委都掌握。其實,人非草木,吳青對我心存感激,一直想“表示表示”,我全都拒絕了,發(fā)誓不喝他一滴酒,不抽他一根煙!(那聽可樂算例外敗筆)我做到了,幸虧我做到了,否則我早完了,我如此潔身自好,伴隨著地鐵二號線的修建全過程,告發(fā)我的信從未間斷過,真正的同步,全程跟蹤。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結(jié)果那一次把我查出個“先進”,而我的兩個副手卻進去了,每人受賄一百萬,行賄人倒不是吳青。
地鐵二號線通車了,有人在慶功會敬酒時祝我“平安著陸”,聽起來真不舒服,你弄不清是說你擺脫了中傷、誹謗,還是說你僥幸逃過一劫。
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我的平安,可能得益于膽小,膽小源于背后有眼睛盯著我。膽小發(fā)不了大財,升不了大官,好處是可保平安。我老婆不這么看,常掛在她嘴邊的話是“膽小不得將軍做”,挺生動。她常揭我短,那是膽小并不平安的例證。
年輕時在集體戶的日子里,那幫饞小子們半夜三更去偷生產(chǎn)隊的雞,唯獨我不敢去,最后分派我“打掃戰(zhàn)場”,去把雞毛、雞腸子埋上,再不答應(yīng)沒有臉吃雞肉啊,只得硬著頭皮去。結(jié)果被生產(chǎn)隊長逮了個正著,別人偷驢我拔橛子,我倒成了主犯,好一頓批斗,從此膽愈發(fā)小。
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很篤信人的第六感。
我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暗中窺伺著我,醒里夢里我都能感覺到。那是一雙嫉妒的,幸災(zāi)樂禍的,布滿芒刺的,絕對叫你無時無刻不感到反感、威脅的眼睛。你可以裝作視而不見,你卻擺脫不掉被監(jiān)視的心理壓力和無奈。
任何人都想不到,這窺伺我的人會是他。我老婆怪我杯弓蛇影,真相大白之前,我也并無證據(jù)證明他就是那雙陰險目光的主人,但我下意識地判定,他是時刻盼我出事的人,我搶了他的風(fēng)頭,我擋了他的仕途,我的感覺不會錯。
其實他曾是我的朋友,到今天他也沒跟我翻臉。在別人眼里,我們是多年的至交,連夫人之間都走動得很勤,前幾天我老婆過生日,又是他夫人出面張羅,著實熱鬧了一番。
我雖腦后沒長眼睛,我也知道,是誰隔三差五向紀委告我一狀,雖然都沒有立案,但我已感到了周圍許多異樣的眼神。紀委三室的人居然暗中查我那把價值五千元的碳素釣魚竿的來路,這種私密有幾個人知道?我是愛釣魚,因為忙,一年也釣不了一兩次,幸好這魚竿來路挺正,是我一個叔伯弟弟在日本講學(xué)回來給我買的,發(fā)貨票我都沒敢扔,一直在竿盒里,證明了我的清白。
被懷疑終究不是很舒服的事。心里坦然,但卻憋氣。你仿佛是光著身子走路,全身所有零件都在別人視野中,雖然“無私”,卻不能“無畏”、“無羞”。我把懷疑的焦點逐漸調(diào)實到他身上。很簡單,有幾件事,雖然查無實據(jù),卻不能不說是事出有因。
在常人看來,盯著我是對的呀,當年在修筑城市地鐵一號線接近尾聲時,我周圍先后有四個人落馬,我會獨善其身嗎?有時不同流合污就屬另類。你總不能逢人就解釋自己的清白吧?況且,四門貼告示,還有不識字的呢!
在市紀委辦案人找我側(cè)面了解我身邊幾個人情況時,我敏銳地感覺到,他們是一石兩鳥,我能體會到他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用意。我也在被舉報、懷疑之列。
應(yīng)當說,這么多年來,我守住了道德底線,雖然這代價也很痛苦。觀望左右,我還不知道他們那點“貓膩”嗎?我裝糊涂而已??粗思议_好車,送子女出國留學(xué),我努力壓抑著心底的羨慕和心理失衡,卻不堪老婆的怨艾和譏諷。她說的也許有道理,常在河邊站,你說你的鞋是干的,誰信?在別人眼里,你充其量是個沒露餡的僥幸貪吏而已。
唉,背黑鍋的角色也很難過。
但我心里踏實,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頭一挨枕頭就能睡得著!平常敢當眾大談貪官落馬趣聞,心里有鬼的人輕易不敢涉獵這個話題。我不知紀委的人有沒有心理學(xué)的常識。
告狀也是講究藝術(shù)的。有人寫匿名信只是大海撈針,我這位朋友不然,只有他從一滴水看折射的光,譬如魚竿事件。他能這樣準確出擊,有打蛇打七寸的本事??梢娝难劬σ恢本劢乖谖疑砩?大事不消說,細枝末節(jié)也斷不肯放過。
我和他是朋友,機關(guān)里盡人皆知。我們是同一個校門走出來的,又一同插隊當知青,所不同的是他后來當了兵,我在恢復(fù)高考時考上了大學(xué),學(xué)的是交通設(shè)計。我畢業(yè)后分配到市建設(shè)局,后來調(diào)我主管地鐵建設(shè),這幾年城市地鐵上得猛,我的位置突然顯赫,變得眾目睽睽了。
在我由科員到主任科員,由科長晉升為副處長時,我的朋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了,以副團職低配,到了我這里任秘書科長,低我一級。
我能感覺得到,他當我的下級,心里別扭。他念書時就是團支部書記,當知青又是戶長,表現(xiàn)一貫突出,才優(yōu)先選拔入伍,第一批離開農(nóng)村。而我不過是個死啃書本,事事不出頭的蕓蕓眾生而已。
我明白他的心理,即使不當我的上司,至少要平起平坐,也才能喘勻這口氣。連我都希望他快點提升,省得他那眼神總是怪怪的。他終于升任副處,去年又任實職正處了。他的心態(tài)平和了不過兩個月,我升任了副局長,而且我有主政的呼聲。平衡再次打破!
按世俗眼光推理,我的副手落馬,我會潔身自好,沒有問題?這不是見鬼了嗎?于是有人越級上告,上面又來督辦、復(fù)查,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其實,吳青出于感激,真的給我送錢了。他選擇了一個叫我不心驚肉跳的“安全期”,工程告竣,確實已過了風(fēng)生水起的敏感時段。
昨天晚上,他給我送去兩箱明月湖野生胖頭魚。兩條魚再不收,豈不是太不盡人情了?在他離開后,我越琢磨越不對勁兒,送兩條魚還用親自登門嗎?他連司機都不肯麻煩,親自駕車,親自把魚扛上樓,弄了一身腥氣。況且,他臨走前的一句話也很可疑,他叮囑我,千萬別把這兩條魚送給別人,一來是純野生的,難得吃到,二來是冰下拉網(wǎng)拉上來的“頭魚”,每條以兩千元成交,錢多錢少在其次,為爭“頭魚”,他在冬捕現(xiàn)場冰面上等待了十多個鐘頭,腳都凍壞了,好歹嘗一口也不辜負了他一片心意。我當時挺感動,卻也不安。
我打開魚箱一看,除了大魚,便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幣,二百萬。
我嚇壞了,但我老婆卻說,再過幾年你就到點兒了,在工地上折騰了大半輩子,弄了一身病,到頭來連給兒子買套房子都買不起,你說你沒貪,誰信啊?再說了,承包商憑什么一賺就是幾千萬、上億?你不包給他,他能有今天嗎?分他一杯羹,這再正常不過了!
這話確實撥動了我的心弦。我敢說我的內(nèi)心沒有過躁動,沒起過波瀾嗎?其實連我老婆都不完全了解我,她以為我“一本正”,我也是凡人肉胎,禁不住誘惑的。
可我致命的弱點——膽小成全了我,又不止一次。
修一號地鐵線那年的窩案里,我周圍有頭有臉的人全進去了,唯我幸免,不是沒動過心,是我膽小,怕犯事,保全了名節(jié)。記者要宣傳我,我一句話把他堵回去了:我不是沒貪欲,只因膽小怕犯事而沒敢伸手而已,從我身上可挖不出高尚情操來,往臉上貼金的事沒意思。那記者很失望,但他也說了一句上不得臺面的話:人的本性都一樣,不管什么原因,不做壞事就是好人。
我大概就是記者朋友眼里的這類好人。
說自己沒動過心,那是自欺欺人。過幾年就要退了,普通老頭兒一個,與當今端著茶杯在廣場下棋的老頭兒們沒有區(qū)別,到那時,明月湖的胖頭魚還有人送嗎?
我一個晚上沒睡著,我確信,吳青是真心感激我,只要沒有意外,他出賣我的幾率為零,出賣我也等于出賣他自己。
就在我一夜失眠,被這一注財擾得快成神經(jīng)病時,我得到了吳青暴死的兇信!
我老婆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天意”。她倒不是咒吳青該這么橫死,而是給我注射一針緩釋劑:這筆錢將成永久秘密,等于天賜。
說真的,得到這一消息,我的心里亂成了一鍋粥,讓我心跳的是欲望的膨脹和心底的慶幸,現(xiàn)在,胖頭魚和錢安全了!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成了“天知地知,我知”,死無對證了。
只要安全,我能不動心嗎!可以給兒子買一套像樣的商品房了,小兩口不會因為“居無定所”而三天兩頭鬧離婚了。老伴從企業(yè)退休,醫(yī)保沒保障,又是多災(zāi)多病,這下全不用發(fā)愁了……
我心態(tài)輕松地去火葬場,參加吳青的遺體告別儀式,可就在哀樂響起的瞬間,我又心動過速了。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無處不在的窺伺目光。我發(fā)覺一直和我較勁的朋友眼神兒不對。雖然毫無根據(jù),卻讓我惶惶不安,他的微笑、他的不經(jīng)意的一瞥,都是深不可測的,幸災(zāi)樂禍的,能刺破我五臟六腑的,叫人膽寒。這是不是鄰人偷斧的疑心呢?我感到他掌握了我的一切私密,因此那笑容也是虛偽的、譏諷的。我渾身上下像長滿了芒刺,一句俗語仿佛擠掉了悼詞,硬是從殯儀館的大屏幕上擠了出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是一雙天眼!
我又墮入彷徨無主的深淵。就在我舉棋不定的當兒,市里驚爆一件丑聞,一位副市長出事了,而且偶然得讓人咂舌。他聚斂的錢沒處存放,便裝滿十多個紙箱,放在一處空置住宅里,房門層層加鎖。不想水龍頭破裂跑水,殃及樓下,又找不到主人。情急之下叫來110巡警,撬開房門,移動那些被水浸泡的紙箱時,從箱子里噼啪掉出來的是一捆捆錢。這位平時低調(diào)、官聲頗不錯的人,這一下可是百口莫辯了!
我又戰(zhàn)栗了,僥幸不得呀!吳青雖死,生前焉知沒告訴過會計?沒下在賬上?沒透露給他老婆?天下哪有絕對的秘密!況且,我的朋友不是像監(jiān)視器探頭一樣無時無刻地在記錄我的一切嗎?我擔心出紕漏的地方,難道不正是他主攻的方向嗎?
還是別膽大吧。我終于決定,不能拿我的晚節(jié)當賭注,窮一輩子了,膽小一輩子了,不發(fā)這橫財也罷,平安是福。
我把那兩個魚箱子送到了紀委辦公室。
我在“人死賬爛”、“死無對證”的前提下,拒受巨款賄賂,我當然贏得了輿論。
但我仍然后怕,人的貪欲有時就是一念之差。事后才知道,在我上繳了這筆巨款的第二天,有人把一張錄像光盤提供給了紀委,那張光盤里錄著承包商吳青親自從寶馬車后備箱扛下兩箱魚進我家的全過程。這雙眼睛多厲害,已經(jīng)是高科技的電子眼了。
也許是對我這種本分人的報答吧,紀委一位調(diào)查過我的人,好心地把我朋友以錄像資料舉報我的實情相告,最終證明了我的預(yù)感。
我捫心自問,我能逃過這一劫,除了我的“膽小”,也多虧了背后窺伺我的那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雖然令我厭惡,也許應(yīng)該感激他。
這也叫塞翁失馬嗎?
原刊責編孫京華
【作者簡介】張笑天,男,山東昌邑人,1939年生于黑龍江。1961年畢業(yè)于東北師大歷史系。六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15部;小說集、劇本集、散文隨筆集18部。小說、電影劇本曾多次獲獎。小說《前市委書記的白晝和夜晚》獲第四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在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