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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塔

      2009-07-04 22:35:07
      小說月報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艾力大叔

      呂 魁

      那晚,我在校內(nèi)網(wǎng)見到一個姑娘,至少從照片上看算是漂亮。我在她頁面留言,贊嘆她的美,索要聯(lián)系方式。她很快回復:呵呵,我認識你,你是馬山吧。常聽莫塔說你,果然是“校內(nèi)”之狼。

      就如冷水澆頭,我頓時沒了興趣。點著煙,繼而想起莫塔,那個能講北京話的俄羅斯族姑娘。往常,此時的她一定坐在我身后的單人床上,嚼著蘋果,瞇著眼,催我換下一張照片,極不中肯地評價著我“校內(nèi)”女性友人們。

      熄滅煙的同時也掐斷回憶。我點開莫塔的頁面,頭像中的她穿著印有英文“我愛北京”的大T恤,牛仔短裙帆布鞋,碩大的蒼蠅墨鏡遮住她那雙具有俄羅斯族風情的眼睛。她背后是迷笛音樂節(jié)洶涌的人群。莫塔吐著舌頭,作猙獰狀,一手掛著LV的經(jīng)典款包,一手比著我愛你的手勢,一副搖滾妞的范兒。

      這張頭像算在內(nèi),她那個名為“北京就是我的家”的相冊里絕大多數(shù)照片都是我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給她拍的。小莫塔還算有良心,她在相冊寫道:感謝各種TV的同時尤其感謝我的專職攝影師——大叔(他只是我的瓷,不是我男友。再次聲明)。

      在她頁面的歌聲中,我例行瀏覽她的照片。各種造型的莫塔在我眼前一一晃過,像是有人按了播放鍵,一張張被定格的瞬間忽然流動,一幕幕或開心或悲傷的片斷煙花般在我腦中悄然綻放又悄然落下,最后是靜靜的黑暗。

      姐姐好啊,妹妹好啊,哪個漂亮哪個好。

      北京好啊,新疆好啊,哪里有你哪里好。

      她頁面的這首歌同時也是她最愛哼的曲子,已熟到我不看詞都能完整唱完。莫塔的好友早已加滿,點擊人也已超十萬。她曾開玩笑說,點擊人數(shù)超十萬就貼比基尼照,二十萬就貼半裸照,五十萬……五十萬就注銷。而如今,她食言了。別說比基尼,就連相冊都很久沒更新。她的留言板無一例外全是男生留言。

      荷爾蒙旺盛的男生們,和當初的我一樣,索要著她的QQ號、手機號,前仆后繼地申請莫塔做好友。不同的是,在很長一段日子里,莫塔的留言板全是她和我的對話,而這些男生一個也沒得到她的回復。莫塔對于他們而言,或許就是網(wǎng)絡上隨處可見的一組美女照,只是填補一時的空虛罷了。

      我退出“校內(nèi)”,下意識地望了望莫塔曾住過的小屋,一片空蕩。空蕩得如同她頁面的狀態(tài):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

      在我記憶的搜索引擎里輸入簋街、啤酒、烤翅、“校內(nèi)”這四個關(guān)鍵詞,便可回現(xiàn)我初遇莫塔的畫面。

      四月的晚上,到處飄浮著惱人的柳絮。我打車前往簋街參加一個飯局。我已畢業(yè)四年,在家小有名氣的律師事務所打工。大學時的那幫哥們兒平日各自奔波,難得一聚,但逢聚必喝,逢喝必是大酒。這頓飯局是因為畢業(yè)后去深圳工作的舍友來北京出差,組局者群發(fā)短信,提議周五下班后,人約簋街曉林。一呼百應,就連遠住昌平、順義,甚至天津、石家莊的弟兄們都積極搭乘各類交通工具紛紛趕來。我這住四環(huán)的,自然沒理由不去。

      那晚來人之多,完全超乎意料。畢業(yè)后從未謀面的友人們也不知從哪兒冒出。這其中有的我已叫不出名字,有的我壓根就沒記住過他的名字,而此時的他們潮水般在我周圍來回穿梭,熱鬧非凡。吃什么已不重要,啤酒,成箱的啤酒很快成了空瓶。酒促小姐一口一個大哥甜甜地叫著,鑰匙鏈、煙灰缸、雨傘等贈品一股腦地送給我們,樂得好似過年。大伙顯然都被工作壓抑壞了,講著葷段子,彼此開著玩笑,全部露出胸膛,縱情喝酒。

      喝至凌晨,酒力不支的以各種理由為借口陸續(xù)離開,剩下十余人轉(zhuǎn)戰(zhàn)錢柜另開一局。我推托無效,只好跟過去鬼哭狼嚎?;氐郊乙咽呛蟀胍?。沖完澡又吃了半個西瓜睡意全無,啟動電腦,打算把剛才聚會時的照片上傳“校內(nèi)”,讓那些因種種原因沒到現(xiàn)場的哥們兒看后遺憾。一登錄,有一條留言及一個好友申請均來自最近訪客——那個叫莫塔的姑娘。單看她頭像,漂亮,尤其雙眼,極具異域風情。不過頭像通常都太假,欺騙性極高,毫無參考價值。于是我不看她的信及留言,點開她頁面直奔相冊。

      她的相冊更讓我懷疑頭像的真實性。相冊數(shù)量不少,她自個兒的照片不到五張。然而,僅這幾張照片,每張點擊率都將近一千,留言近百條,夸贊她的身材及長相,極盡所能地吸引她的注意。照片中的莫塔像是在拍雜志封面,又像在為某產(chǎn)品代言,風格迥異。相同的是都畫了很精致的妝,穿得清涼。不過濃妝艷服遮藏不住她一臉的青春??此Y料,一九八七年生,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人。再一看,她竟然讀我的母校,學西班牙語,大一,我的小師妹。

      她留言說:知道我是誰嗎?我可認識你啊。

      我又回點她的頁面,盯著她的頭像仔細回想我是否認得她。也許真喝了不少,一支煙的時間我也沒想起她是誰。隨即回復:不好意思,我只知道你是個小美女,其他一概不知。

      她很快回復:嗚嗚,這么快你就把人家忘了。

      她這么一說我再次認真回想,但仍舊想不出我在哪兒認識過一新疆姑娘。我已經(jīng)好久沒出差,最西邊也是幾年前去的蘭州,并且當時絕對沒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沒可能認識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新疆姑娘。讀書期間更不可能,按她的年紀推算,我讀大四那會兒,她還沒高考。這一圈想完,我更加確定和她從不相識。再一想,沒準又是哪個無聊的好友隨便在網(wǎng)上找一小姑娘照片,惡作劇耍我,這樣的事又不是沒發(fā)生過。

      正要給她回話,又收到她新留言:你不記得我算了,但你化成灰我都認得你。哼哼(一戴墨鏡,露大門牙,惡狠狠的表情)。

      我堅信這是某人開的玩笑,我說:那就等我化成灰你再認我吧。

      我開始上傳照片不再理她。我專挑自己那些形象好、氣質(zhì)佳的照片上傳。其他人照得怎樣與我無關(guān),我只在乎我那二百多女性友人心目中的帥哥形象。在此原則下,我挑了十多張,多是些還未開喝或沒喝多的照片。

      上傳完畢后我又檢查一遍,頗為滿意,基本延續(xù)了我一貫保持的文青小資深沉憂郁風格。再一更新,那個叫莫塔的女孩在剛上傳的兩張照片下都留了同樣的話:暈,你能把我照得再丑點嗎?她說得我莫名其妙。再看照片,清一色大老爺們,觥籌交錯,且個個我叫得出名來。

      能麻煩受累知道您是照片中哪位嗎?我逗她。

      左下角,穿一身白色制服的就是本小姐我。

      按照她的提示在照片的左下角還真有一女的——確切說只有側(cè)臉。那應該是酒促小姐,看動作不是給桌上續(xù)酒,就是在撤空酒瓶,神情喜悅。

      酒促小姐是你?

      不是我是你呀。當時我正在給你們上酒呢,看你要拍照,我又是仰頭又是微笑,沒想到你還是給我拍成這丑樣,你會不會拍照啊?嗚嗚,趕快刪掉!這要是被蛋塔們看到,我的形象就全毀了。

      什么塔?

      蛋塔。春春的粉絲叫玉米,靚穎的粉絲叫涼粉,我莫塔的粉絲叫蛋塔(表情得意,V字手勢)。

      這小姑娘有點意思。我心想。但還是懷疑她就是酒局上的酒促小姐。就算她是,那她又是怎么在茫茫“校內(nèi)”找到我的?細細回想,剛才的酒促小姐不止一個,但我當時只顧著喝酒拍照,對酒促小姐完全沒有印象。我試著從所有照片中找出有酒促小姐的畫面以便確認??上С藗€別幾張中出現(xiàn)了酒促小姐的一只胳膊或一只腳外,再無其他。

      你怎么還沒刪?莫塔催我。

      我刪除,用一張我唱歌被人抓拍的照片代替。

      你真是那酒促?太巧了。

      有什么巧的?在我莫塔身上只有注定,沒有巧合。

      難以置信,判若兩人。

      怎么就判若兩人了?還不都怪你,丑化我。

      我能說句實話嗎?

      說。

      你不化妝比化妝好看。

      誰說我沒化妝?今天我刻意畫的淡妝。

      那就是畫淡妝比畫濃妝更好看。

      真的假的?

      句句實話。你是看不到此刻我真誠的眼神。

      呵呵,西服大叔說得沒錯,你可真夠貧的。

      西服大叔?

      對呀。喏,左數(shù)第三個穿灰西服,正醉眼蒙眬看鏡頭那位。

      是色眼迷蒙正看你吧?我說,你們認識?

      剛認識呀,和你一樣,都是“上帝”。

      他怎么你了?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剛在酒桌上他怎么勾搭你的?

      是我勾引他吧?呵呵。他給我他的名片,說他們那兒缺實習生,待遇條件都比我這兒好,問我有沒有興趣。

      你答應了?

      是呀,為什么不呢?要不他怎么能再要一打酒。

      這是他慣用的伎倆,對小姑娘他都這樣說。聽你師叔我一句勸,甭搭理他。缺實習生?他自個還是實習生呢。

      師叔?太別扭了,還是叫你大叔吧。

      他是不是先在你面前詆毀我們哥兒幾個,又暗中吹噓自己有多不平凡,多?!?然后就要你QQ、手機號,讓你加他“校內(nèi)”好友?

      嘿嘿,我可什么都沒說。

      你等著吧,接下來他就該發(fā)短信約你唱歌吃飯了。

      他已經(jīng)約我了,兩小時前。

      妹妹,聽師叔一句勸,以后在外面打工,凡是遇見這類穿西裝打領帶頭發(fā)抹摩絲的男人小心一些,防著點。像他們這類八成都有老婆了,有的連孩子都能打CS了。

      哇噻,這么說我是熟男殺手?呼呼!

      怎么感覺你還有些得意?

      一點點,更多是驕傲。那大叔,我殺到你沒有?

      我能說不嗎?

      不許說不。莫塔貌似激動打了一長串嘆號。就算我現(xiàn)在沒殺到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末了的表情是一把刀子,一朵鮮花。

      一開始是和西服大叔聊,他說你們唱歌去了。

      我說怎么找不到他,原來他急著回去是為了和你網(wǎng)聊。

      呵,不過沒聊幾句他就說喝多困了,要去睡覺。真沒勁。

      聽他胡說,他能喝著呢,準是被他媳婦叫去造小人了。

      造小人?

      哦,對了,你滿十八了嗎?

      我十九了。

      成年就好。那你還不懂什么是造小人?

      是做愛嗎?

      你可真夠直接的。我回了個汗的表情給她。

      哈哈,造小人,這個說法活潑。那大叔你怎么不去造小人呢?

      我倒是想造,也得有人配合啊。

      那怎么不找一個?

      這不正貼照片招蜂引蝶嗎?

      過了幾分鐘莫塔再次回話:你別說,我細看了下,大叔你傳的照片怎么感覺和剛才酒桌上的不是同一個人呢?

      不上相是吧?我從小就吃這虧,機場安檢時總要被詢問半天。

      不是上不上相的問題,我記得大叔你剛才玩得挺瘋狂的,這怎么一張張都這么文靜?

      這都看出來了?我不一直都很安靜嗎?玩兒嗨的是你西服大叔,你認錯人了。

      喲,那剛才叼著酒杯做俯臥撐的是誰呀?帶頭在店門口的馬路上撒尿的人總有你吧?

      你這孩子,不本分做好自己工作,怎么凈偷看“上帝”的隱私呢?

      拜托,我倒是不想看,是誰拉著我和我姐們兒,硬是邀請我們看啊。

      她說得我無地自容。我知道我酒品很差,但沒想到如此之惡劣。

      沒嚇著你吧?

      誰說沒有?嚇著了,徹底嚇壞了。到現(xiàn)在心臟還怦怦直跳。

      那給你賠不是了。

      這是你的酒話。

      肺腑之言。

      這肺腑之言對“校內(nèi)”每個好友都說過吧?

      僅你一人,別無分號。

      大叔你還真是個好人。

      那是我道行深,裝得像。

      那倒有可能。不過你要真是一壞人,我也認了。

      又過了一陣,我都快睡著了,她才回話:喂,我說大叔,你瞧你傳了那么多自戀照不說,“校內(nèi)”好友這一兩百號人怎么全是姑娘?你收集美女啊?

      不是,你不了解,我和你那西服大叔不一樣。我還處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K歌只K單身情歌,每年十一月十一日隆重過節(jié)的初級階段。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個?

      求之不得,多多益善。

      不過我認識的姑娘年齡都不大啊。

      越小越好。

      那有什么要求沒有?比如身材、臉蛋、氣質(zhì)什么的。

      能傳宗接代就成,別的一概不重要。但形象最次也得你這模樣,要不影響生育質(zhì)量。

      這話我怎么這么不愛聽?什么叫最次長我這樣的?我這是極品。萬里挑一都挑不著。再過一兩年,等我熟透,追我的人至少再翻一番。到時大叔你再想找我聊天可就難了。不去我經(jīng)紀人那兒預約排我檔期,想見我一面,肯定沒戲。

      那我這就先排著,免得到時候我耍流氓加塞兒。受累打聽下,現(xiàn)在能排進十六強嗎?

      呵呵,三十二強還差不多,慢慢打小組賽吧。

      奪冠有獎嗎?

      有啊。

      什么?你?

      呃,先不告你,沒神秘感就不好玩了。

      多少透露點,我也得有努力的動力不是。

      那我先加你為特別好友吧。

      我對你很特別?

      不特別嗎?我們能認識就已經(jīng)夠特別了。

      哦,我還以為特別是指精神層面以外的關(guān)系……

      哎呀,還說沒醉,好啦大叔,快去洗洗你那臭腳丫子睡覺吧。

      記憶是不可靠的,或者說,是我完全自嗨,以至過于修飾原本平淡的往事。我在“校內(nèi)”的留言板上找過我和莫塔初識時的聊天記錄,希望能還原最初的場景。但徒勞無獲,畢竟,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我開始動搖繼續(xù)講述下去的信心,因為我不得不懷疑每一處細節(jié)、每一句對話的真實性。簡單說,莫塔曾經(jīng)歷的事,對我說過的話,任憑我有再出色的記憶力和想象力也無法復原。所以,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請原諒我在敘述一段不牢靠記憶片斷時,無可奈何地虛構(gòu)。之前是這樣,之后亦如此。我對你們的寬容致謝,并深鞠一躬。

      下網(wǎng)之后,我又和莫塔聊了幾條短信。我約她明天同吃午飯,她爽快答應。之后又聊了些不著邊際的閑話,我在等她的短信中睡著了。睡醒時,有那么幾分鐘大腦一片空白。漸漸想起睡前和莫塔從相識到要她手機號的整個過程。猛然想起約了她吃午飯。打開手機,三點一刻。再一看,若干條短信和未接電話。其中只有一條短信是莫塔的,剩下都是她所謂的西服大叔,我大學舍友老何所為。

      莫塔說:大叔,你也太不靠譜了吧。發(fā)信時間,十二點四十。

      我并沒有為我的失約感到內(nèi)疚反而慶幸。酒醒后莫名的空虛感使我陷入萬劫不復的失落。我在自責聲中回看完我和莫塔的聊天記錄,越看越對自己說過的酒話感到羞恥,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我刪掉留言板里所有的留言,又刪除莫塔的短信和手機號,還是有些不安。好在老何給了我一定的心理安慰。他短信說他正和莫塔吃烤翅。還說莫塔已將昨晚的聊天內(nèi)容當作笑話講給他聽。進而調(diào)侃我有色無膽,一代“校內(nèi)”之狼栽在小姑娘手下……他半正式通知我,是他先看上莫塔,要我遵守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

      老何的話讓我輕松許多。我自欺欺人地把昨晚和莫塔說過的那些話通通歸結(jié)到一種仗義的、正直的積極層面。就當做提前為兄弟把把關(guān),了解了解基本面。我醞釀了五分鐘,回短信給老何:經(jīng)過組織審查,層層把關(guān),得出以下慎重結(jié)論:小莫這姑娘不僅長得好,品德不錯,又紅又專,武能跳舞,文會打牌。就在剛才,組織上還特意為你二人用古今中外各種占卜工具算了一卦,你二人無論是星座血型還是八字塔羅牌都格外相配,屬于典型的不白頭不足以平民憤。所以特批準你窮追猛打小莫同學,追求過程中所需經(jīng)費均由你一人承擔,但組織在精神道義上無限支持你。一旦有情人終成眷屬,生米煮成熟飯,組織上一定包兩份紅包給你二位,以茲鼓勵。

      我意猶未盡將短信發(fā)出,老何很快回信:不貧能死嗎?誰給誰紅包還不一定呢……

      和老何聊完后我心情大好,先前那些惱人的失落空虛惆悵感通通不見,就連肉體也恢復了活力,頭不再暈,還有了輕微的饑餓感。我點著煙,推開窗,夕陽下四環(huán)擁堵的車輛一眼望不到邊。北京春天的暖風撲面而來,吹得我無比愜意。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周末,我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徹底放縱,迷失在這聲色犬馬的世界。

      下午好,北京。我微笑。

      就在我猶豫是去三里屯喝兩杯還是去同事家搓麻時,手機響起,一無名號碼。

      大叔,你終于醒啦。

      聲音陌生,恍惚兩秒,猜出是誰。但我還是問:你是?

      不是吧大叔,莫塔拖長音調(diào)夸張地喊道,又把我忘了?

      我客氣寒暄,莫塔卻不以為然,她興奮地說著。

      我說大叔,你也太不靠譜了吧?說好一起吃午飯,人呢?一大早我就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尋思著準點到簋街和你不見不散呢。你倒好,比我還大牌。我愣是等了半天也不見你出現(xiàn)。你也太不知道憐香惜玉了,讓我這么一個大美人在太陽下曬著。

      老何不是請你吃了嗎?

      你是說何總啊。她那邊雜音很大,像是在馬路或者工地上。莫塔喂了幾聲接著說:那會兒都一點了,正往回走呢,接到何總電話問我午飯沒。我也餓就答應了。

      這孫子。我笑出聲。

      是我給你機會你沒把握住啊。再說他和你一樣,也是三十二強,人人都有機會,不搞特殊。

      這挺好的。我說,其實老何這人挺不錯的,至少比我強,比我靠譜。你覺得老何怎樣?

      還成,就是個子低了點。

      不低了,比他高的那是姚明。你和他多接觸接觸,深入了解?,F(xiàn)在是郎有情,只要你妾有意,中間人我來做。成了討杯喜酒喝,不成也無所謂,買賣不成情義在,做不了情侶做兄妹。

      莫塔大笑:沒事吧你?酒精中毒了?昨晚你可不是這么說的,怎么,良心發(fā)現(xiàn)改做媒婆了?

      你知道,昨晚那都是酒話,不能算。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晚飯你要補上。

      不好意思,晚上我有約,改天叫上老何,我請。

      這樣啊,莫塔語氣失望但迅速恢復嗲聲,大叔晚上干嗎呢?我快無聊死啦。

      莫塔的港臺腔酥得我有些動搖,一時也沒有拒絕她的理由。我問她:你在哪兒?

      在教學樓后的情人坡上看小情侶們。要不要來一同學習揣摩呀?

      算了,我怕我看得太入戲,一時興起友情客串了。莫塔笑,我也笑。半小時后,校門口見。

      好!莫塔答應得干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莫塔。她穿著夾腳拖鞋,吃著冰棒,和一賣手機掛件的小販討價還價,姿態(tài)專業(yè),一看就是老手。

      你來啦。你的車呢?

      我無產(chǎn)階級,沒車。

      何總開輛奇瑞我還笑他窮,沒想到你混得還真不如他。

      我笑,聳了聳肩,無話可接。莫塔咬著冰棒,有那么幾秒鐘,看著我一直笑。

      大叔,要不要來次母校懷舊游?我做你的免費陪游,陪你看看那些曾經(jīng)和姑娘們戰(zhàn)斗過的地方,再順便講講你的風流情事。

      我心想畢業(yè)這么多年了,學校也不會再有認識我的熟人,便隨她前行,故作深沉說:轉(zhuǎn)轉(zhuǎn)就行,往事就不要再提。一提一傷感,一句一傷心。萬一再觸景傷情,我怕我控制不住情緒,老淚縱橫。

      莫塔正色道:沒關(guān)系,你盡管回憶,講得越悲越好,怎么煽情怎么來,千萬別保留。打小我就愛看韓劇。

      真要聽?

      快講吧,讓我為那完美的愛情放縱地哭一場。

      關(guān)鍵不只是悲慘,我趕忙插話,悲慘中還帶了點少兒不宜。

      很黃嗎?莫塔假正經(jīng),那更得聽了。你快講吧大叔,不黃不聽啊。細節(jié),別忘了多講細節(jié)。

      我徹底被她逗笑:服你了,你太貧了。

      誰貧了,我特認真。莫塔也扛不下去了,真字還沒說出,她已笑癱在地。

      莫塔像是認識校園里的每一個人。走不了幾步,她就會停下,與迎面來的人打招呼聊上幾句。我在一旁無趣地站著,聽不到也不愿意去聽她和她朋友們的談話內(nèi)容。只有在莫塔女性朋友朝我看時,才會禮貌微笑,盡量裝出讀書人的氣質(zhì)。

      你認識的姑娘還真不少,但質(zhì)量一般。

      你老年癡呆啦?按照咱學校的傳統(tǒng),這個點美女會在校園里晃蕩嗎?

      那你呢?

      我這不做善事陪孤寡老人過周末嘛。

      你都給那些小姑娘們說什么了。我怎么看一個個都不懷好意地朝我壞笑。

      也沒說什么,就是讓她們知道“校內(nèi)”之狼長什么樣,再上“校內(nèi)”時珍愛生命,遠離你頁面,以免上當。

      沒等我追問,莫塔先笑了:開玩笑,我剛不就給你廣撒網(wǎng),海選新秀呢嗎。怎么樣,有看上的嗎?

      我搖頭。

      為什么?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和尊不尊重你沒關(guān)系。注視著遠方的落日,我說:黃昏是我一天視力最差的時候,一眼望去滿街都是美女……

      喲,敢情大叔還真是一文青啊。話劇都能整兩句,接下來該歌詞了吧?“校內(nèi)”之狼。

      商量下,能別再聽信老何叫我“校內(nèi)”之狼嗎?太難聽,有傷風化。

      怎么,敢做不敢當了?你“校內(nèi)”兩百多女友,叫你“校內(nèi)”之狼都是含蓄的。再說,我覺得挺好。我“校內(nèi)”之星,你“校內(nèi)”之狼,多押韻,多……

      多般配。我搶先一句。

      我和莫塔在情人坡并肩坐下。這片散落著情侶的草地更顯出我們的突兀。我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話題多圍繞著學校的現(xiàn)狀以及讀書時我和老何做過的蠢事。不時會有姑娘經(jīng)過,莫塔仍舊和每個打招呼,間或用手機抓拍她眼中的漂亮姑娘。這讓我一度懷疑她的性取向。甚至在她身上我仿佛找到當年我和老何的影子。真沒想到這愛好被一女的繼承了。

      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和莫塔熟識的小姑娘們。真不知道她們都是吃什么長大的,一個個發(fā)育成熟,十八九歲的臉孔,三十幾歲的身材,就算我是個正人君子也免不了多看幾眼。我意淫得過于專注,以至于莫塔連叫我?guī)茁暡呕剡^神。她不滿地翻我白眼:大叔,你怎么凈朝人家姑娘的大腿看啊,土流氓。

      在莫塔贊美我是土流氓后,我和她暫停對話。先是她接電話,撒謊說肚子不舒服推掉了晚上的家教。接著是牌友三缺一催我,我壓低聲音,胡亂應付。掛電話時,莫塔在一邊已玩起手機游戲。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和她告別,她頭也不抬,專注地盯著屏幕,面無表情對我揮手再見。我察覺出她的不爽。再看表,時間還有,約她吃飯她卻說:算了吧,還是等你打牌贏錢了再說。莫塔伸伸筋骨,打了個哈欠,意味深長地沖我笑,又繼續(xù)玩起游戲。

      謊言被她識破,我反而被動。欲言又止地站在她身邊,似走還留。

      是要看到我撐死才走嗎?莫塔快速轉(zhuǎn)換著按鍵。她在玩貪食蛇,快一萬分了。

      我沒回話,看著她玩了兩分鐘,轉(zhuǎn)身離開。在一百米外的路口停住,回頭看去,莫塔依舊坐在那里。天將黑未黑,情人坡上又多了幾對情侶。路燈亮起,光線中的莫塔落寞得像尊雕塑。

      我還是給她發(fā)了短信,說牌局取消,一起吃晚飯吧。

      我提議吃日本料理,莫塔說還想吃烤翅。她說她被烤翅控制了,就算一日三餐都吃,連吃一個月也不會膩。

      而且我不吃生東西,看到三文魚我就反胃。

      那是你胃不好,得注意。

      說什么呢,我胃口好著呢。一次吃六七串雞翅都沒問題,還得是變態(tài)辣。莫塔略帶驕傲,停了下自嘲說:命不好倒是真的,享受不了金貴東西,天生吃便宜貨的窮命。

      我笑了笑,想想該叫上老何。打他電話沒人接聽,又撥過去,不在服務區(qū)。在我第三次撥號的同時,莫塔拉著我闖了即將滅掉的紅燈。

      莫塔帶我進了學校西門外一家烤翅店。店面不大,裝修得卻很精致。顧客大多是學生,有幾桌擠滿了人,看樣子像是聚餐。

      烤翅味道一般,變態(tài)辣還不及簋街的微辣夠勁。莫塔卻說和簋街相比她更喜歡吃這家烤煳后的焦味。再有就是她不想在這個點去簋街,以免遇到同事尷尬。

      我好奇地問她究竟打了幾份工?她啃完一只雞翅,擦掉嘴角的油,又喝了口啤酒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周一到周五晚上沒課就去做酒促,周六周日給一高中小孩教英語,有時也拍拍平面雜志什么的。原則是怎么賺錢怎么來。

      我聽后一時難以置信。我說:你不才大一嗎?

      莫塔點頭:是啊,不像嗎?

      大一就打這么多份工?太上進了。

      你就諷刺我吧。她滿不在乎地笑,我要是有錢,才不愿意打工。又累,又賺不到幾個錢。等我有錢了,天天擱簋街喝酒吃烤翅。莫塔接過我點的煙,老練地吞吐煙圈。

      再說,大一打工有什么稀奇的。妹妹我高一就在西單發(fā)過傳單,高二已經(jīng)是有名的網(wǎng)拍小公主了。要不是得高考,高三老老實實學了一年,這會兒我存款至少也有五位數(shù)了。

      真可惜,堅持下來沒準你早進福布斯了。我扼腕嘆息:請允許我尊稱您一聲打工皇后。

      這話我愛聽。莫塔開心大笑,然后指了指桌上的雞翅說:喏,這是本皇后賞你的,趁熱吃吧。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和莫塔越聊越盡興,以至于晚飯時間大大超出我的預期。莫塔酒量極大,一口一杯,遠比我認識的一些南方男人能喝。我當然也不能丟份,半打過后,話不自覺地多了起來。莫塔吃著毛豆,偶爾調(diào)侃我兩句,時不時還套我的話窺探我的隱私。而莫塔卻沒多講和她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我除了知道她十四歲那年獨自從老家來北京讀新疆班外,其他一無所獲。喝到快十點,忽然想起學校宿舍樓十一點門禁,再看莫塔,她也正意興闌珊地在發(fā)短信,于是結(jié)賬走人。

      我執(zhí)意送莫塔到宿舍樓下,她推托,不用麻煩。最后我們在校門口告別。我坐上出租車,她敲了敲車窗玻璃,歪著頭,揮手說再見。

      我還沒和莫塔道別,車子已開出,但很快又因為紅燈停下。我只是想透過后視鏡看她走了沒有,卻看到她掛斷電話,向路邊一輛奧迪車快步走去。我真以為我喝了太多,干脆搖下車窗,探出身子望去,莫塔的背影一閃而入那輛車。我發(fā)誓,不是幻覺。

      出租車開得快極了,有幾次我?guī)缀跻?幸好有舒緩的音樂分散我的注意力。窗外掠過的鳥巢讓我辨別出是在四環(huán)。莫塔發(fā)信息給我,謝謝我的晚餐。我在想該給她回什么時手機沒了電。我想我是醉了,閉上眼睛,腦袋疼得仿佛隨時會炸開。我盡量讓自己睡著,哪怕是短暫的一會兒都能好受些??墒俏肄k不到,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穿著背心、長裙、夾腳拖鞋的莫塔。更操蛋的是,我竟然把她的樣子和那個叫做卡門的波西米亞女郎聯(lián)系在一起,混亂不堪。

      見過莫塔沒幾天公司就派我去大連代理一個經(jīng)濟案。說好最多兩周,沒想到一待就是兩個多月,這讓我無比郁悶。盡管在大連有吃不完的海鮮以及像大海般迷人的姑娘,可我還是懷念北京。甚至一想到北京這個詞就能聞到簋街麻辣的空氣中“燕京”混著“中南海”的味道。

      這期間我對朋友近況的了解大多通過“校內(nèi)”。當然,莫塔也一樣。她很少更新日志,但經(jīng)常上傳照片,頭像更是換得頻繁。她果然是網(wǎng)拍公主,每張照片都有來自全國不同高校男生的留言。說不清原因,我不再給她留言,只是有時復制下她的瀏覽人數(shù)再粘貼到留言板上算是告訴她我曾來過。不過莫塔她倒經(jīng)常來看我頁面,有時是凌晨三四點,有時是清晨六七點,很詭異的作息時間。她從不留言,站內(nèi)信更是沒有。倒是送過我兩次禮物——一個枕頭和一個冰激凌的圖標,后面分別寫道祝我好夢以及天熱降溫。我實在不清楚這玩意的意義何在,更不懂得該如何回贈,幾天過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回到北京正值初夏。以老何為首的損友們早就約好我回來當日在錢柜為我接風。我印象中那哥兒幾個都是沒固定女友的,包房中的他們卻人手一個摟在懷中。老何讓我別想得太臟,說這都是正經(jīng)姑娘,每個都是在校女生。我由衷贊嘆哥兒幾個越玩檔次越高,我剛迷上0L系列,大部隊又改玩清純型了,真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老何急得直罵我:人家個個愛得死去活來,外焦里嫩,就差辦證登記辦喜事了。

      一扎著馬尾,戴著近視鏡,五官還沒長開的姑娘沖我傻樂。我禮貌點頭,她笑得合不攏嘴,一排閃著銀光的牙套晃得我迅速收回目光。

      那一夜老何徹底玩嗨了,整晚只聽見他一人唱歌。每唱一首歌前都要先說上一句這首歌獻給美麗性感的某某小姐。接著在眾人的起哄聲中,老何聲情并茂歇斯底里地演唱。一小時不到,他送出的歌都夠出一張專輯了。我主要是負責吃東西,喝酒。從頭到尾沒唱一首歌,也沒去和那些女大學生說話,一句也沒有。

      唱至后半夜,在廁所小便時我問老何和莫塔進展到哪一步了。

      莫塔?哪個莫塔?老何瞇著眼,叼著煙,撒完很長一泡尿,仍裝作毫無印象。

      兩個月前,簋街,那個酒促小姐,新疆小師妹,大一學西班牙語的。別說你他媽還沒想起來。

      哦,哦,她啊。想起來了。有印象,太有印象了。在我再明確不過的提示下老何不再裝傻。他扔掉煙頭,用那只沒準還沾著尿液的手拍打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壞笑:那姑娘,極品,沒說的。不過絕對不能認真。

      我嗤之以鼻,老何也不再多說,他裝神弄鬼長吁短嘆,任我從廁所追到包房,仍舊只是壞笑不肯再多透露一句。幾杯酒下肚,老何突然站起身,拿起麥克風蹦上舞臺唱起:曾經(jīng)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不會再起浪潮……唱到一半,老何特別說明,這首歌送給我。

      一次清理“校內(nèi)”好友時我刪除了莫塔,同時也刪掉她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又過了一陣子,莫塔對我來說已是陌生人。就在這時,她卻再一次出現(xiàn)。

      我快死了。

      我在睡夢中被這句話驚醒。是莫塔。她帶著哭腔含糊不清重復講著這句話,一聽就是喝大了。我問了差不多十遍,她才說清她在工體北。我說你待那兒別動,我這就過去。

      出門看表,凌晨三點。坐上車,風一吹我才回過神:干嗎要答應她去找她?除了犯賤我想不出第二個理由。我又猜測莫塔現(xiàn)在會是怎樣?只是喝醉難受還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愿是前者,麻煩還小些。我不斷給她發(fā)短信,說我快到的同時試圖探問她此時狀況。她不回復,電話打去也無人接聽。

      在一個下水井蓋前我找到莫塔。她坐在路沿上,懷抱雙膝,頭埋在兩腿之間,腳邊一攤嘔吐物。

      喝多了吧。我輕搖她的肩。她緩慢抬頭,臉上淚還沒干,妝全花了。

      大叔。短暫遲疑后她抱著我的腿毫無預兆大哭起來。

      莫塔近乎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從附近夜店走出的客人都不約而同朝我這邊看來。一個保安走過來問我怎么了。

      沒事,我妹妹,玩得開心,喝嗨了。聽了我的解釋后,保安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痛哭的莫塔。

      先生,她的包。一夜店女服務生跑來遞給我一LV包。

      謝謝,她喝了多少?

      這個,我不知道。她職業(yè)地笑,我上后半夜班,不過聽說這位小姐進我家店前就喝了不少。哦,對了先生,你的朋友還欠四百五十塊。這是賬單,她說接她的人付款。

      我掃了眼賬單,全是烈酒。我給服務生五百,讓她再拿瓶紅茶和紙巾。

      莫塔又哭了十多分鐘,其間吐了一次,我的褲子是徹底不能要了。我找到一干凈地兒攙她坐下,用紙巾給她擦嘴,她喝了幾口紅茶,情緒有所緩和。

      我打上車,塞她進后座,她始終沒睜眼。

      快到我家時,莫塔換了個睡姿,夢囈般說了句:大叔,你該買輛車了。我苦笑,說你都這樣了就別操心我了,先管好你自己吧。莫塔沒吱聲,再度睡去。

      天已微亮,但電梯還未運行。我背著莫塔爬樓梯,上到五樓我已累得半死。我找鑰匙開門,坐在地上的莫塔拽了拽我衣角,眼睛瞇成一條縫,仰著頭,指著我說:我警告你,你可別趁機欺負我,我還是黃花閨女呢。

      我也還是青澀小子呢。我扛她進屋,她捶打我的背說我騙人,笑得像個傻子。

      你不信?在沙發(fā)上把她放下,我也不信。

      我熱好毛巾給她擦臉,她植物人一樣癱在沙發(fā)上隨我胡亂擦。要說那一刻我沒有反應純屬扯淡,除非我不是男人。但理智終究戰(zhàn)勝欲望,外加莫塔身上的酒氣實在讓我難以忍受。草草擦完她身上的污穢物,迅速沖進廚房喝冰水冷卻。

      抱莫塔進臥室時她忽然睜開眼,恍如隔世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自己。環(huán)顧我房間一周后,她大喊一聲:媽呀!便一頭栽倒在我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床上,沉沉睡去。

      十一

      事后我問過莫塔醉酒的原因。她閃爍其辭,前后說過兩個不一致的版本,都不靠譜。她不愿意說,我也不追問,就讓醉酒事件與奧迪事件一同成為無解之謎。謎底無關(guān)緊要,與我有關(guān)的是莫塔決定搬來與我同住。

      她看中了我那間不足六平米的儲物間。在小區(qū)外的燒烤攤上莫塔提出請求。

      拜托了大叔,假期宿舍住一天要十塊,兩個月就六百多還不含水電費,我一個窮學生哪付得起呀?

      關(guān)鍵是那屋子根本就沒法住人。

      可以住,可以住。那么大,再養(yǎng)條狗都綽綽有余。莫塔神采奕奕,雙眼放光,大叔你只要點點頭,其他的不用你管,我保證讓你滿意。

      我正考慮這是否妥當,莫塔坐到我身邊,搖晃著我的胳膊嗲聲嗲氣地說拜托。看著如同寵物般撒嬌的莫塔我點頭同意,前提是她不許帶男人回來過夜,我?guī)Ч媚飼r她必須外出回避。莫塔連說沒問題,末了她搶著付賬,說這頓飯性質(zhì)特殊,望我務必給她一次巴結(jié)房東的機會。

      隔天下班回來,莫塔已將她的小屋布置完畢,整間房子也被她打掃得煥然一新。她倒像是主人,驕傲地帶著我參觀她的勞動成果。細微之處還著重講解,生怕我看不出她的良苦用心。一圈看完,莫塔迫不及待地讓我夸她。

      你是學西班牙語的嗎?

      是呀,莫塔一臉疑惑,怎么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肯定是學室內(nèi)設計的。除非你是天才,否則說什么我都不信這一切都出自你手。太不可思議了,完美得讓人難以置信。

      莫塔大笑,不無得意地說:那是,我是誰。我多聰明啊,打地鋪都能睡出榻榻米的FEEL。過兩天等我有錢了,再去宜家買個小茶幾、小坐墊什么的。到時我們席地而坐,聊聊人生,談談理想,再喝上幾杯小酒,沒準會以為身處日式料理店呢。

      十二

      與濫俗的偶像劇完全不同,我和莫塔的同居生活十分正常,健康得不能再健康。雖說是暑假,但每天一早我出門上班時她也起床洗漱化妝,開始各自一天的工作。晚上通常我回得要比她早,和她聊聊天再互相詆毀下彼此的“校內(nèi)”好友,十二點多差不多也就睡了。當然是各睡各的,我對她從未有過邪念,她對我有沒有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一天莫塔給我電話,讓我下班后別急著吃晚飯,她說做菜給我嘗,算是補交房租。

      我根本無法將滿桌豐盛的食物和眼前酷酷的莫塔聯(lián)系在一起。她就是個技藝高超的魔術(shù)師,簡單的原材料經(jīng)她一組合烹制,竟有星級飯店的口感。

      我必須向你檢討,向你道歉,鄭重道歉。喝完最后一口湯,我打著飽嗝說:我承認,起初我?guī)е械钠?固執(zhí)地認為你會不可避免地具有“八○后”的各種劣習。尤其是你那欺騙人的美麗外表,讓我更加確信別說做飯了,你能把面泡熟就不錯了。但是你卻用這桌美味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讓無知的我終于領悟才貌雙全、內(nèi)外兼修這兩個成語的真正含義。前些年,流行過一首歌叫《完美女人》,當時我還嘲笑這歌名,心想這世上就算有鬼也不會有女人是完美的。今兒我算徹底信了,這世上還真有完美女人。別不好意思了,你,就是你!太過分了,完美成這樣還讓不讓普通女性活了?

      莫塔被我夸得直笑:差不多行了,你這屬于典型的吃人東西嘴短,不就一頓飯,至于嗎?

      至于嗎?請你把那個嗎字去掉。至于,太至于了!古訓說得好,要想抓住一個男人,首先要抓住他的胃。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出自廚師世家,哪個宮廷廚子的后裔。說真的,你有這么一手好廚藝,以后哪個男的娶了你算是有口福了。

      有的不只是口福吧。莫塔壞笑,那也得看那男的配不配得上吃我做的東西。她玩著筷子,不無得意地偷笑:要不是錢不夠,我早就做俄羅斯大餐給你吃了。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俄羅斯大餐都成為我吃泡面時聊以自慰的精神寄托。莫塔曾認真給我分析過牛身上各部位怎么做才最好吃。同時也計算了完整吃一頓所需材料的價錢。我多次提出錢我來出,她不同意,說這是原則問題,如果要吃,必須她請我。理由依舊,算交房租。我提議過找家新疆館子吃,也遭莫塔否決。她說她是小時候在老家最有名的俄羅斯飯店學的廚藝,北京俄羅斯風味的館子做不出正宗的味道來。

      十三

      暑假還未過半,莫塔接連失去家教及酒促兩份工作。前者是因為她教的高中生成績遲遲未有改觀,家長失去耐心將她辭退。后者是莫塔主動不干,她說再干下去身材早晚有天會喝走樣。我以為閑下來的莫塔會享受剩余的假期,回家待上幾天。誰知莫塔很快又找了份在新疆飯館跳舞的工作。她告我說,來北京后她就再沒回過伊犁老家。

      那家飯館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隨莫塔去過幾次。老板娘是個發(fā)了福的俄羅斯族大媽,什么時候去都能見到她坐在店外的塑料椅上。一看到莫塔,離老遠她就用新疆普通話高喊:哦,我的寶貝莫塔,你來啦。她和莫塔貼面擁抱,交談,大聲說笑。臨走時還會塞給我?guī)讉€馕和烤包子當作夜宵。

      那里的肉串無與倫比地好吃。喝到微醺時,在音樂的伴奏下欣賞著莫塔和其他姑娘撩人的舞蹈,一時恍惚究竟是在北京還是在大漠新疆。莫塔一周去三次,每次先跳一段獨舞再和幾個少數(shù)民族姑娘合跳幾曲,不到兩小時,一百塊的工錢就到手。和她的舞蹈相比我更喜歡她跳舞時一旁拉手風琴的老者唱的歌。盡管聽不懂唱的內(nèi)容,但蒼涼的嗓音,悠長的曲調(diào)足夠讓人感到悲傷。莫塔說那是首情歌,講的是一個少女與心上人無法相愛的凄美故事。

      我對莫塔的好奇與日俱增,真不知道她還有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才藝沒展現(xiàn)出來。一晚同莫塔走在街上問她何時學的跳舞。莫塔不屑一顧:露怯了不是?我們新疆姑娘還用學跳舞嗎?舞蹈對我們來說好比吃飯,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根本不用學。

      可我怎么覺得你們跳的那舞不太像新疆舞,更像印度、波斯那邊的。

      眼睛還挺尖。莫塔指著我笑,還不是為了取悅你們這些男人的??次乙活^霧水,莫塔不耐煩解釋:哎呀,跳最傳統(tǒng)的少數(shù)民族舞有人愛看嗎?沒人看錢從哪來?所以我向古麗婭大媽建議穿波斯裝跳肚皮舞,反正來這的人都是滿足口腹之欲的,跳什么舞沒人會較真。

      我被莫塔說服,頻頻點頭稱贊。走上一座天橋,莫塔突然轉(zhuǎn)身:想不想看真正的新疆舞?

      好啊。我說。

      莫塔有些興奮,嘴里說著好久沒跳的同時放下了包。深呼吸幾下,旁若無人地跳起舞,邊跳邊自己打著節(jié)拍。天橋上的小販、來往的路人都側(cè)目觀望,看街頭藝人般看向她。莫塔絲毫未受干擾,又下腰,又扭胯。一段舞跳完,她氣都不喘地問我怎么樣?

      精彩絕倫,如癡如醉。我鼓掌。

      得了吧,還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一定罵我是個瘋子。

      我點著煙,遞給她一支。和她并肩靠在欄桿上望著遠方。我們的腳下是川流不息的車海,周圍巨大的廣告牌與閃爍的霓虹燈、極富激情的流行樂一同構(gòu)成這繁華的夜都會。我和莫塔沉默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一根煙抽完,莫塔扔出的煙蒂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迅速消失。她半個身子懸在空中,大喊了一串俄語我只聽懂北京這個詞。

      北京?

      北京。莫塔與我對視而笑,沖著她眼前的世界喊道,我愛你,北京。

      她笑得燦爛。

      十四

      我又去了大連,給幾個月前的案子結(jié)案。我走后房子自然留給莫塔。她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她談了個哈族男友。

      你沒帶那男的睡我床吧?

      你說呢?莫塔笑,沒有啦,開房的錢我還是付得起的。再說他家里有的是錢,住富人區(qū),開寶馬。

      那恭喜你轉(zhuǎn)運了。

      同喜,同喜。等你回來我坐他的車去機場接你,就這么定啦。

      十天后我回到北京。一出站口我就看見戴著大墨鏡的莫塔沖我招手。再一看,她身邊并沒有站男人,更別說哈族男人。

      憋壞了吧?莫塔抽出兩支中南海也給自己點著,想北京吧?

      能不想嗎?一聞到點兒八這味兒,眼淚差點流下。猛抽了幾口后我說,你那哈薩克大叔他人呢?該不會是牽驢車去了吧?

      去你的。你才哈薩克大叔。他叫艾力,在古麗婭大媽那兒認識的。但是他很早以前就加我為“校內(nèi)”好友,我蛋塔家族元老之一,暗戀我。

      莫塔摘下眼鏡,左右張望:剛才還在呢。艾力,艾力……

      她喊了沒兩聲,不遠處有人隨聲答應。一個哈族青年朝我們這兒小跑過來,站到莫塔身邊。

      親愛的,你去哪兒了。莫塔挽著他的胳膊,嘟嘴撒嬌。

      好了,我給你們介紹下,艾力,我老公。這是……

      馬山。我搶在莫塔前說,你好艾力,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我也常聽莫塔提起你。她說你是她哥哥,對她很好。

      我看莫塔,她靠在艾力肩膀上笑著沖我眨眼。

      在漢人居多的航站樓里艾力的外形格外搶眼,說他是會講漢語的中東人我都相信。我對他沒好感也不討厭。但基于仇富心理,比如他全身上下的名牌外加那輛全新的寶馬,我惡毒地斷定這小子八成是個花貨。不久后的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直覺是多么地正確。

      在艾力的車上,坐前座的莫塔發(fā)短信問我:妹妹我眼光如何?講兩句,挑我愛聽的講。

      還成。我說,就是看著老相,有三十了吧?

      滾。他才比我大幾歲。就當你在嫉妒。別的呢?

      沒別的了。他家里干嗎的?

      他老爺子主要做木材生意,在北京投資了個新疆風情園,我們現(xiàn)在就去那里吃飯。

      典型的多金大少。我原寫的是花心大少,在發(fā)信息前一秒又改了回來。莫塔沒再回復,她側(cè)過身直接問我:怎么樣,在大連玩得爽嗎?來,講講你印象中最難忘的一夜情。

      一夜情沒有,多夜情倒是有幾次。想聽哪一段?

      快講,快講。莫塔興趣十足。

      你還真信。我笑她,每天晚上我熬夜寫辯護詞都累個半死,就是想搞一夜情都沒體力。

      真沒勁。莫塔失望,那說說海吧,從小我就向往大海。椰林樹影,水清沙白。浪漫死我算了。

      沒你想得那么浪漫,到處都是死魚爛水草臭海星。你說的那種海在馬爾代夫、巴厘島。讓艾力帶你去。

      好呀。寶貝,就這么定了。莫塔用命令的口氣拍了拍艾力的肩。艾力含糊答應,那情景不像情侶,更像兄弟。

      有好幾次艾力都通過后視鏡瞄我。我也不躲,目光堅定地與他對視。全然無知的莫塔在一旁唱著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

      十五

      真沒想到三環(huán)邊上那家知名的新疆飯店和艾力有關(guān)。從停車場到包間,每個工作人員都對艾力畢恭畢敬,一口一個艾總好。艾力少爺范兒十足,莫塔儼然以少奶奶自居,和艾力十指相扣,盡情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點頭哈腰,表情極其得意。跟在他們身后拉著箱子的我更像是秘書兼保鏢,那種感覺非常操蛋。

      起初包房里只有我們?nèi)?漸漸人數(shù)成倍增多,女性居多。艾力解釋說都是朋友,在隔壁房間吃飯,碰巧遇見。雖然聽不懂他們聊天內(nèi)容,但單看那些姑娘與艾力四目交接時的含情脈脈,就能猜出他們的關(guān)系絕不像艾力所說僅是好友。莫塔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她毫不介意艾力這幾個女性友人,大方地與她們喝酒聊天,拉著每個姑娘輪流玩起自拍。我完全被忽略,自覺退出房間,不辭而別。

      那晚莫塔沒有回來。事實上那晚之后很多個晚上莫塔都沒有回來。不用說我也知道她在哪兒和誰過夜。但對我來說這不算什么,她的生活本來就與我無關(guān)。不管怎樣,班還是每天要上,酒還是要喝,平淡無奇的日子還是要平淡無奇地過。也收到過莫塔的短信,不是問我在她心目中是下列哪座城市,就是用笑話暗損我是禽獸或禽獸不如。我讀都沒讀完,直接刪掉。

      一個周末,我下班回家莫塔竟然在。她桌前的煙灰缸塞滿煙頭,見我進門,莫塔熄滅手中的煙說:大叔,你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沒煙抽了。她有氣無力地說話,看樣子心情不會好到哪兒去。

      艾力呢?

      先不提他。大叔,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和艾力?莫塔走到我面前,迫不及待地追問我。

      挺好的,男財女貌,很般配。

      別貧了,我沒和你開玩笑。你明白我想聽什么,除非你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我不再笑,莫塔在我對面坐下,嚴肅得異常。

      分了?

      那倒沒有,就是不確定,也可以說是迷惘,不知道我和他這算是怎么一回事。特別別扭。

      一本正經(jīng)的莫塔如此說話,我啞然失笑。

      說吧,我做你的忠實聽眾,盡力幫你排憂解難。

      我也不知該怎么說,從何說起。大叔,你覺得艾力靠譜嗎?

      哪方面?

      各方面。

      想聽實話?

      要還當我是你親妹妹就說實話。

      抽完一支煙,看著神情黯然的莫塔,我說:不靠譜。完全就沒譜。自打我第一眼看他就不順眼。你看他,吊兒郎當,標準的花貨。是,他是有錢,開寶馬,住高檔社區(qū),帶你吃大餐,但這更不靠譜了。說我仇富我承認,但和這種多金大少在一起難道你會有安全感?就那天吃飯時那幾個姑娘,我敢說沒一個和他關(guān)系正常,都是沖他的錢才投懷送抱,敢有一個站出來說愛的只是艾力這個人,和錢無關(guān),我立馬死給你看。當然,你不算。

      我一氣說完,盡管已經(jīng)很控制情緒但還是激動得失了態(tài)。莫塔咬著手指蜷縮在沙發(fā)上,神情呆滯,任憑手機鈴聲響個不停。

      你怕窮嗎大叔?不等我回答,莫塔平靜地說,我窮怕了。跟他在一起我才能體會到有錢人的優(yōu)越感,他刷卡的動作帥極了?,F(xiàn)在我得到了有什么不好呢?他的那些女友我根本不在乎,她們想要的東西和我一樣甚至更夸張,傻瓜才看不出來。有時我會覺得艾力就像皇帝,我只是他眾多妃子中的一個,變換花招,賣弄伎倆,只是為了和其他姑娘爭奪他的寵愛。這樣比喻很淫亂,但很貼切對不對?但這并不重要,只要他現(xiàn)在迷的人是我,對我好。就算有天他不再喜歡我,去找別的女人,當然這是遲早的事,我也無所謂。大家各取所需,然后兩不相欠,不愛拉倒。

      莫塔冷漠得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她坦白率真的個性讓我喜歡得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莫塔直視我,笑我很賤嗎?

      絕對不是,你很可愛。

      可愛?說得真好聽。我知道你笑什么,笑我是個白癡,這樣蠢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并不是,我努力解釋,我也說不清我笑什么。反正我看到我喜歡的人或事物就會忍不住發(fā)笑。也許只是一種感覺,不可名狀。

      那就是你喜歡我嘍?你是喜歡我的,對吧大叔?

      是啊,我是挺喜歡你的。我說。

      但你不愛我,對不對?

      是,談不上愛。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莫塔如釋重負。怎么說呢,從一開始和你認識我就想讓你喜歡上我,但又不想讓你真的愛我。幸好你沒有愛上我,要不我們的關(guān)系就太尷尬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不懂裝懂。莫塔一掃剛才的陰霾,她站起身,收拾著包,又開心地唱起歌來。

      好啦,艾力來接我了,我該走啦。她拍了拍我的胳膊,眨著長長的睫毛說:謝謝你大叔,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對我最好了。等有天我在外面玩累了,受欺負了,大叔家的大門還會為我敞開吧?

      望著她那深邃的眼眸我還能說什么呢?

      你有我這兒的鑰匙,只要想回來,隨時都可以。是的,隨時。

      十六

      還沒入冬,莫塔就和艾力分手了。這意料之內(nèi)的結(jié)局我自然不會驚訝,也不擔心莫塔??此臓顟B(tài)不像失戀,更像結(jié)束了一次旅行。

      莫塔搬回來住的當晚在她的小屋和艾力打了一個多小時電話,從頭吵到尾。不過沒有摔東西,也沒有哭聲。她電話未打完我已想好該如何安慰她。但看到情緒穩(wěn)定的莫塔時,我知道,一切準備都是多余。

      莫塔披散著頭發(fā)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問我要煙。

      沒事吧?我遞煙給她,四處找著打火機。

      沒事,我能有什么事。莫塔盤腿坐在我床上,她自己點著煙,把煙灰彈在空酒瓶里。

      我想你也沒事。一切不都在你掌控之內(nèi)嘛。只要你不愛上他。你不會真愛上那混小子了吧?

      他?莫塔抽動嘴角,我長這么大壓根就沒愛上過誰,更別說他了,除了錢,他一無所有。

      這還不夠?我倒是想窮得只剩錢。我試圖緩解略微沉重的氣氛。莫塔吞吐煙圈,不接話。

      現(xiàn)在是不是特想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句金玉良言?

      莫塔笑了笑,搖了搖頭,說:這話簡直就是真理,我從小信奉。說男人不是好東西都是客氣的。要我說,男人本來就不是東西。你也不是。莫塔指我,一口煙噴在我臉上。

      是,我承認,我比男人還不是東西。

      去他媽的男人。莫塔雙手插在頭發(fā)里用力撥了幾下,都怪我脾氣不好,太急了。要我能再多裝幾天,熬到圣誕節(jié),還能多訛那孫子一筆錢,請大叔你吃大餐?,F(xiàn)在,徹底沒戲了,我又成窮光蛋一個了。莫塔哭喪個臉,喃喃自語,我怎么這么倒霉呀,簡直衰透了。好不容易傍到一個,沒想到吊凱子也有學問。他大爺?shù)摹?/p>

      艾力他人呢?

      誰知道,死了最好。

      不行,莫塔換了腔調(diào),惡狠狠地說,他還不能死,不能便宜了他,白玩我了?我還沒要分手費呢。說這句話的莫塔天真得像個孩子。

      賠了吧這次?我取出兩罐啤酒,莫塔都搶了過去。哥再送你句箴言,男人還是俗點好,不刺激,但踏實,靠譜,過日子嘛,貴在踏實。

      踏實有屁用啊。我是莫塔,我才十九歲。莫塔不屑我的話,她打開啤酒,一飲而盡。

      十七

      那一年的情人節(jié)恰巧是莫塔二十歲生日。中午我和她在望京吃韓國燒烤,晚上她的閨密們在錢柜給她慶生。那晚雪大得不像話,她喝了不少酒,黃的,白的,紅的,可以說只要是液體擺在她面前她一概不拒。喝多的她拉所有人在馬路上打雪仗,她像個女土匪頭子,率領著部下攻擊以我為首的另一方。莫塔指揮得毫無章法,更不講規(guī)則,最后直接用帽子裝雪球往我衣領里塞。即使我連喊認輸,她還不依不饒,直到眾人都玩累了她才極不情愿地停止進攻,抱怨我水平太差,一點都不好玩。

      后半夜在簋街吃火鍋時,醉眼蒙眬的莫塔哥們兒般摟著我脖子說:知道十二點那會兒我許的什么愿嗎?我搖頭。莫塔傻笑:大叔啊,你真是個老男人。她端起酒杯猛地和我相碰,我喝了沒一半,她已把杯子砰地砸在桌上,口號般喊道:從今兒開始,我,莫塔,立志扎根北京,不靠男人,讓那些有錢的臭男人們通通去死吧。莫塔宣言似的話語博得在座女性的一致認同,她們在莫塔的帶領下振臂高呼,活脫脫一群女革命戰(zhàn)士。

      你怎么不喊?背叛我?莫塔揪住我的衣襟,像抓住叛徒一樣對我怒目而視。

      我說,親愛的小莫塔,你喝醉啦。

      十八

      我以為莫塔當時說的是酒話,但她卻來真的。她向我借兩千塊錢用作啟動資金,特正經(jīng)地和我探討在淘寶開店是多么靠譜的事情。我借給她三千,那相當于我大半月的工資。我告訴莫塔錢不用還,就當作風險投資。莫塔滿心歡喜,說我是她的合伙人,等有天她的店做強做大,按原始股給我分紅。

      自從莫塔定了二十五歲之前賺到自己第一個十萬塊這個宏偉目標后,她每天都精力十足地穿梭在北京各大服裝批發(fā)市場、街邊小店,風風火火,樂此不疲。其他的工作她一概辭掉,就連她視為干媽的古麗婭大媽那兒也不去了。她完全沉迷在她所謂的事業(yè)中,成天窩在屋子里看時尚雜志,上服飾網(wǎng)站,每周至少去一次五道口或動物園批貨。

      每逢莫塔進新貨后的那兩天,她成為真人秀衣模特,我就是她的專職攝影師。她頻繁更換成套的衣物,在公園、學校、我的房間,我給她拍了不同風格造型的片子,然后她挑滿意的上傳“校內(nèi)”、淘寶。莫塔說這樣做能刺激人氣從而增加銷量。果然如她所愿,她收到的訂單與日俱增,每天她都要在銀行和郵局間來回幾趟。莫塔最愛做的事情不再是和朋友出去刷夜,而是趴在電腦前不斷刷新頁面,查看網(wǎng)銀賬戶里直線上升的數(shù)字。就連她的口頭禪也從靠不靠譜改為我快要累死啦。

      時不時我會調(diào)侃她幾句。我說:莫總,在“校內(nèi)”,人人都說你美,對我來說,與你的美貌相比,我更欣賞您敏銳的商業(yè)頭腦、聰明的才智。從您這驚為天人的外貌我看到的是張優(yōu)秀女企業(yè)家傲視群雄的臉。我仿佛還看到不久的將來,在國貿(mào)頂層辦公室里的您是如何英姿颯爽、意氣風發(fā)地鏖戰(zhàn)商海。到那時不管是韓庚還是王力宏,您愛找誰當您的貼身男仆我都沒意見,只要能有幸做您公司的法律顧問我就心滿意足。要是您能再為我配個松島楓松姐那樣的女秘書,我定將為您鞠躬盡瘁,盡職盡責,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我怎么就聽得那么自然呢。莫塔毫不謙虛地將我那極盡肉麻的贊美全盤接收。

      在莫塔的悉心經(jīng)營以及我精神物質(zhì)雙支持下,很快,她小店的月收入一舉突破兩千。喜人的形勢致使莫塔把五年賺夠十萬的目標改為十五萬。她甚至給我提過想在北京買房的念頭,我一笑而過,根本沒往心里去,就當她講了個不好笑的冷笑話。

      十九

      又過了幾個月,莫塔搬回學校,那間小屋再次成為儲藏室,存放她的貨物和雜物。我恢復了一個人的生活。上網(wǎng)時還是會關(guān)注她的“校內(nèi)”和淘寶小店。在她照片下留言要買衣服的人很多,看上去她生意還算不錯。

      莫塔賺到五千塊時請我去吃貴州菜,算是慶祝。在飯桌上她說辛苦是必然,但看到賬戶里的數(shù)字逐日增加時的快感讓她認定再辛苦也是值得。她還告我她的一個意外收獲,某家自稱京城有名的演藝公司在“校內(nèi)”發(fā)站內(nèi)信給她,稱她有做平面模特的潛質(zhì),有意簽她。莫塔給我看那家公司的宣傳畫冊,印刷算不上精美,但不乏一些當紅偶像、網(wǎng)絡名人。

      靠譜嗎?我問。

      還挺靠譜的。我打聽過了,這家公司規(guī)模不大,但口碑不差,待遇也不錯,反正就是拍照片唄,在哪兒拍,拍什么還不是一樣?況且有錢賺,幸運了還能上雜志,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

      聽你這意思,簽了?

      還沒,不過也就這一兩天的事。莫塔壓抑著喜悅:大叔,我有強烈的預感,我要紅了。

      你肯定紅,必須紅。你這么出色的外表外加冰清玉潔的氣質(zhì),不紅沒有天理。等有天你紅遍兩岸三地,蛋塔家族破千萬時,別忘了在北京你還有我這么一個沒出息的老哥哥。

      莫塔樂得不能自抑,她接著我的話說了下去。我們越聊越遠,甚至聊到她成為大明星后該取什么藝名,該接哪位名導的戲,以及出哪種曲風的唱片能大賣等一系列不靠譜話題。

      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莫塔幾乎沒有聯(lián)系。她“校內(nèi)”日志更像是日程表,千篇一律寫著某月某日在某處為某某雜志拍攝照片。但從未見她上傳。發(fā)短信問她,隔了幾天她才回復說那些照片版權(quán)屬于公司,她也沒有。不過同時她說了一個我從沒聽過的雜志,說下一期的插頁會有她的一組照片。到了出版的日子,我找了幾家報刊亭,賣報的都說沒聽過。最后還是在網(wǎng)上搜到。那是本新創(chuàng)刊,讀者群針對在校女大學生的流行服飾雜志。只在各大高校贈送,尚未售賣。我特意跑去學校領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不到五十頁。莫塔和其他幾個姑娘穿著這一季的流行裝,在后海、鑼鼓巷、798等地擺著各種或自然或不自然的姿勢。她妝濃得我差點沒認出來。而她的笑容和眼睛讓我確信是她,那個如卡門般的新疆姑娘,莫塔。

      二十

      莫塔的時運升至巔峰時,我卻跌入谷底。我的工作合同到期,簽新合同前我要求加薪被主管斷然拒絕。在辦完手頭案子的客戶答謝宴上,主管喝了很多酒,我替他擋了更多。飯后他在我和小姐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唱著: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會明白你究竟有多美……或許是被酒精燒壞腦子,或許是受眼前這一幕的刺激,總之在主管解開領帶,關(guān)閉房門那一瞬間,我失聲大喊:主管,我不干了。

      不干滾蛋。主管一口濃痰吐在我的鞋面上,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語言粗俗至極,字字涉及生殖器官。這些我早已見怪不怪,倒是夾在我和他之間的小姐面露難色,她連哄帶撒嬌將主管拖進里屋,扔給我一包紙巾后把門迅速關(guān)上。

      我手扶墻壁,跌跌撞撞地出了酒店。二十分鐘前客戶給的嫖資,現(xiàn)已成為我最后一個月的工資。我揣著這筆錢,義無反顧走入夜色中的長安街。

      二十一

      我失業(yè)了,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漂,至少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我又過上了大學剛畢業(yè)時的生活:白天,去各大律所面試,晚上,無休止改簡歷,網(wǎng)投,周而復始,忙得不成人形。全然沒有心情和精力聯(lián)系莫塔,而她卻在一個周五的下午打電話給我,告我她在火車上,去青島拍一個啤酒廣告。我祝賀她并約她有空吃飯。莫塔說她就想吃烤翅,我說沒問題,等你回來,一起去簋街。

      然而僅過去七個多小時她再次打我電話,開口就說:大叔,我要錢。

      不給我任何解釋,莫塔只讓我盡快盡可能多打些錢給她。我照辦了,盡管我也很需要錢。

      隔天一早電話響起,以為是面試通知,是莫塔。她聲音消沉,語速緩慢,聽得出她有話不想講。莫塔延續(xù)一貫的神秘,只說欠我的錢一定會還,但要給她時間。我說還不還都無所謂,她說謝謝,掛了線。

      拮據(jù)的日子過了差不多兩個月。存款即將花光時,我終于找到新的工作。依舊是律所,但工作環(huán)境及待遇卻比先前好很多。等一切安穩(wěn),不再忙碌時,忽然想起莫塔。她好像失蹤了,淘寶不見新貨,“校內(nèi)”也不更新。我用盡一切方式和她聯(lián)系,終究石沉大海。

      過了一個夏天,我意外收到莫塔的“校內(nèi)”信。她連發(fā)兩封。一封信簡單說了近況并告我新的手機號碼。另一封邀我周末吃飯。算一算,距離上一次見到她將近半年。

      我準時赴約,莫塔竟比我先到,坐在角落獨自抽煙。見我走進,莫塔對我微笑,掐滅煙。

      馬山,你瘦了。她直呼我的名字,我略為驚訝,與她相視一笑,沒有說話。

      莫塔正裝素顏,留長了頭發(fā)。她遞給我一個紙袋,輕聲說:你的錢。

      我接過,隨手放到一邊。莫塔叫來服務生,點了常點的菜,一打啤酒。我接了兩通客戶電話,莫塔連抽兩支煙。她的眼神在我身上飄忽不定,像在尋找什么。她的眼里充滿了憂郁。

      二十二

      半打過后,微醺的莫塔輕描淡寫講述她在青島如何拒絕廠商無恥的要求。經(jīng)紀人暗示她成名需要付出代價,莫塔當即提出解約。相勸無效,經(jīng)紀人冷漠地要她按合同支付違約金。莫塔倔強地取光卡里所有的錢,并用借我的錢替她新認識并隨她一同解約的小姐妹還清違約金,頭也不回地離開。

      莫塔沒錢再進新貨經(jīng)營她的淘寶小店,她甚至不愿再和包括我在內(nèi)的任何朋友聯(lián)系。她換了手機號碼,唯一,也是必須做的事只有賺錢。她瘋狂搜尋各種招聘信息,時間排得比藝人還滿。她忙得嚇人,就連期末考試也未參加,成為試讀生。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錢,更多的錢。

      致使她約我見面的直接原因是不久前的一場房展會。做導購的莫塔看見那個曾和她一同解約、連夜回京的女孩,此時穿著光鮮被一個可以當爺爺?shù)娜藫г趹阎锌礃潜P模型。而那個男的,正是迫使莫塔解約的青島廠商。

      那一刻我恨不得抽死自己,我簡直是全天下頭號大傻子。莫塔喝干杯里的酒,又倒?jié)M一杯。說真的馬山,當時我真受刺激了,比吃了蒼蠅還惡心。

      你恨她?

      她根本不值得我恨,她欠我的錢我早晚會要回來。只是,怎么說,她比我還小一歲,竟然和那個老人家在一起。還騙我來年要考中戲,我他媽竟然信了。我借她錢,買復習資料給她,你說,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傻的人嗎?莫塔一只手托著下巴,把酒杯貼在臉頰上來回滾動。她拉著我連干了幾杯酒后,喃喃自語:我甚至覺得她可憐。就算一切工作都沒了,至少我還有書讀,還有宿舍住。而她要沒了就全沒了。她高中畢業(yè)就來了北京,找各種路子,是活兒就接,受的罪比你我加起來都多。現(xiàn)在她終于不漂了,我是不是該為她感到高興?

      停了下,莫塔接著說:你說我和她有區(qū)別嗎?不等我說,莫塔自問自答:沒區(qū)別,一點區(qū)別都沒有。同一個目標,同一個理想。我們都一樣,都是為了生存,都想留在北京。但怎么留?錢,只有錢。有錢我就是北京人,沒有錢一切扯淡。

      莫塔激動得快要哭出來,我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安慰。她語無倫次地重復著我就是想不明白這句話,喝完桌上所有的酒又加了四瓶。我阻攔不住,只好陪她往醉了喝。

      她想過得更好,這沒有錯,我也想。只是她走了捷徑,這樣的捷徑我也能走,還會比她走得更順,更漂亮。但是,凡事總得有個底線,你說是不是,馬山。莫塔癡癡地笑,醉得兩眼瞇成一條線。

      我撐得難受,肚子里的酒隨時會吐出來。眼前的莫塔不再真實,越變越多,環(huán)繞在我周圍,用各種表情望著我,只見張口,不見說話。

      我說馬山,你在聽嗎?莫塔猛然起身,撲到我面前,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幾秒,拍了拍我發(fā)燙的臉,滿意地坐下。

      下周我會去廣州參加廣交會做西語翻譯。這是我費盡心機爭取到的機會,我絕不會浪費。

      外語學院每屆到了大三都會派各語系學生去廣交會做翻譯,這個多年的慣例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懂莫塔后半句話的含義。

      馬山,認識你時我才大一,如今我都大三了,真快啊。莫塔趴在桌上,聲音漸弱。現(xiàn)在讓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弄到錢。我想好了,去廣交會找個有錢人,用美人計迷住他。反正我不會愛上他。我愛的是北京,是錢。得不到他的心得到他的錢,得不到他的人得到他的錢,大不了再被耍一次。被有錢的耍也是耍,被沒錢的耍也是耍,還不如干脆找個有錢人,趁著我還年輕,就當這是生活的一部分吧。你說呢,馬山。

      我該說什么,祝你成功嗎?我笑了。

      隨便你祝什么,但我要祝你,祝你找個好姑娘,早日成家。莫塔對著酒杯恍神。

      我無言以對,一杯接一杯喝酒,不去看她。

      馬山,你是個好人。莫塔突然對我說,平靜地笑,像滴酒未沾。

      二十三

      莫塔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有錢人,王總。在MSN上她大致講了與王總相識的過程,與三流小說中庸俗的橋段如出一轍。我提出要看王總的樣子,莫塔說上班時間,王總就坐在她對面,不方便。我按照莫塔說的王總的名字及其公司全稱上百度搜索,照片上的王總眉頭微皺,深沉內(nèi)斂,典型的南方商人。照片下方的文章記述了王總的發(fā)家創(chuàng)業(yè)史,如果文章屬實,王總的資產(chǎn)應逾億元。我問莫塔她現(xiàn)在的身份,秘書,翻譯,助理,還是……莫塔發(fā)了個疑惑的表情,說她也不知道。

      莫塔約我的日子正是北京入冬后最冷的那幾天。她說在廣州和王總聊過我,說我是她在北京唯一的親人。這次王總來北京主要視察分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百忙之中抽空請我吃飯。

      他忙他的,大可不必抽空。我說,晚上的球賽我期待很久了,國家隊是否出線就在此一舉。

      馬山,難道在你心中一場破球賽比我的未來還重要嗎?莫塔生氣了,掛電話前她威脅我說,要是晚上見不到我,她會非常非常傷心。

      在北京有兩種飯館不會出名,一種是街邊隨處可見毫無特色的小館子,另一種是走低調(diào)奢侈路線的私家菜。王總請客的地方正是后者。不知是他用心還是巧合,那家位于后海一條偏僻胡同里的私人庭院與他同姓。胡同窄小,出租車無法進內(nèi)。一下車,空中應景般飄起雪花。一身古裝扮相的小伙子悄然出現(xiàn),問清我來意后,一手打著紙傘擋雪,一手提著燈籠照亮,帶我前行。莫塔在院外的入口處接我。她身后的迎賓小姐穿著宮女裝,婀娜多姿。莫塔遞給她們一個看似折扇的物件,宮女仔細查看后攙扶我們上轎。莫塔說那是請?zhí)?私人會所沒有那玩意有錢也進不來。

      院內(nèi)燈火通明,曲徑通幽,說穿越時空回到古代未免有些矯情,但至少有身處清戲拍片現(xiàn)場的意境。走了約五分鐘,轎子在一間半古不今的房子前停住,轎夫京味兒十足地朝房里高聲喊道,貴客到,房門應聲而開。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如帝王般的王總坐在主座上,沖我頷首微笑。他背后一排宮女統(tǒng)一屈膝行禮說著您吉祥。我完全被眼前這排場震撼,若不是親眼看見,我這一輩子恐怕也想象不出耍派能耍到此等境界。

      偌大的包間內(nèi)用餐的只有我們?nèi)?服務生卻有七八個。我剛一入座,兩個宮女又是給我擺餐具,又是給我寬衣,就差解帶了。搞得我受寵若驚極不自然。我故作鎮(zhèn)定看向王總,他也正微笑看我,淡定地享受著宮女們的伺候。王總他本人要比照片上瘦小,但他精明的眼神、自信的笑容以及胸前那塊綠得近乎透明的玉牌無一不透露出他成功商人的身份。

      叫我老王。王總親切地說,拉著我在他左手邊坐下,莫塔自然坐到他的另一邊。

      涼菜還沒吃完,王總已讓我徹底改變了對大款的固有印象。他語速極慢,普通話還算標準,每句話都用商量探討的語氣同我交談,態(tài)度和藹可親,甚至有些謙卑。更令我驚訝的是他的博學。我和他從滬深兩市聊到美伊戰(zhàn)爭,又從《集結(jié)號》聊到臺海問題。他思維縝密,用詞精確,又不賣弄學問。說到男人和女人,王總頗有意味地說:就是四個字,又愛又恨。幾個回合下來,我居然對他有了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感覺。莫塔滿臉堆笑,頭點得跟搗蒜似的,像是閨女在聽老爸的諄諄教誨。

      喝著喝著我真實的本性漸漸暴露無遺。進門前莫塔反復叮囑的矜持等詞早已拋在腦后。王總也真情流露,他摟著我脖子,我拍著他的大腿,天花亂墜地胡侃一通。莫塔不時沖我使眼色,我沒空搭理她。她恨恨地瞪我一眼,時而秘書般端茶倒酒,時而如王總的愛人,溫柔地提醒他少喝幾杯,小心肝胃。

      上果盤時莫塔借故去了洗手間。王總問我愿不愿意去他公司發(fā)展。我沒立即答應也沒當場拒絕,起身像接圣旨一般雙手捧過他的名片。這時莫塔偷偷發(fā)給我一短信:窮鬼,別就知道喝,趁老王對你印象不錯,多少撈點。我在王總結(jié)賬時快速讀完刪除。心想這才幾天他二人就如此默契,照這趨勢下去,莫塔扶正的日子指日可待。

      飯后王總要派車送我,我婉言謝絕。莫塔摟著王總的胳膊說:你就別客氣了,讓你坐你就坐,你住的地兒那么遠,雪又大,不走沒車了啊。

      我鬧別扭似的回絕了她,說晚上有活動不回家。莫塔不屑笑出聲,那眼神看穿了我的一切。

      送走王總和莫塔,我一人在雪地里站了一會兒,心里莫名地躁動失落。于是群發(fā)短信,硬拉了幾個家住附近的哥兒們陪我去后海一據(jù)點接著喝酒打牌。

      我點背極了,一個多小時輸了兩百塊。出來撒尿時我發(fā)短信給莫塔,說她找了一個好歸宿,祝她幸福。短信剛發(fā)出去她就打來電話,但說話的是王總,不是她。

      莫塔去洗澡了,有什么事我轉(zhuǎn)告她。王總?cè)嶂袔?我仿佛聽到莫塔洗澡的水聲。

      沒事,就是謝謝您今晚的款待。

      不客氣,要是想來我這里,不必打她電話預約,直接找我就可以。

      我謝過王總,望著漫天大雪,在空無一人的什剎海邊抽完身上最后一支煙。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主動找過莫塔。莫塔亦然。

      二十四

      我開始一段與莫塔全然無關(guān)的生活。和這個城市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周一至周五千篇一律擠公交車地鐵上下班,吃廉價的快餐,三分之一的工資交付房租。周末還是會赴各種酒局,喝酒還是會醉,醉后還是會出糗。偶爾出差,在陌生的城市想念北京,卻又說不出為何想念。

      莫塔過得相當不錯?!靶?nèi)”又添加了新的相冊,分別是她在三亞麗江等知名景區(qū)的獨照以及名牌包、鞋等奢侈品炫富照。我知道給她拍照的定是王總卻不見王總照片,不過莫塔連發(fā)的幾篇日志均是寫給王總的情話,小女人自憐自愛的情緒躍然紙上。她隱匿了留言板我也正好不想給她留言。而莫塔卻以開玩笑的口吻問我為什么經(jīng)常偷窺她頁面卻不留言。我手放在鍵盤上,半天敲不出一個字,最終還是沒有回復。

      我又在不同的場合通過不同的方式陸續(xù)認識了幾個姑娘,都很漂亮,卻很無趣。這樣空虛了一陣子后,我試圖改變現(xiàn)狀,重新過上正統(tǒng)小白領健康陽光向上的生活。我辦了圖書證、健身卡,周末看畫展,學法語,積極奔赴公司組織的各種party。我甚至報名參加某雜志組織的京城白領相親大會。同事們個個躁動興奮,都憧憬遇到不切實際的一見鐘情。我基本上抱著娛樂的心態(tài),像是去玩游樂園或是看場搖滾演唱會。

      大會現(xiàn)場雖然秩序不佳但人數(shù)不少。在場男女分成幾十個小組,我們組女多男少,幾個貌似快三十的老姑娘頻頻沖我放電。為了避免她們真的看上我,玩游戲時我故意罵臟話,盡可能失誤,以此破壞我在他們心目中的良好形象。意想不到的是我越是粗俗她們對我的好感越是增加。其中有個老姑娘還把她自以為很美的大頭照附帶手機號碼貼在我的信息表上面。我哭笑不得,想不通她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心理狀況??磥砣狈鄣呐斯嫒菀鬃儜B(tài)。

      玩完幾個類似拓展訓練的弱智游戲,煞費苦心的主辦方讓各組圍成圓圈坐下,每個人逐一站出來作自我介紹以便促進相互了解。大齡男女青年們頓時興趣大增,一個個講演般自我推銷,不時笑聲一片。我無聊地翻看當天的晨報,尋思如何溜走。

      還有倆人就輪到我講,手機顯示莫塔來電,我本能地掛斷。她再打來,我再掛斷。來回幾次,我被她的執(zhí)著打動,接通電話。

      你怎么不接我電話?莫塔埋怨。

      見客戶。

      很重要嗎?她壓低聲音。

      很重要,有事嗎?

      莫塔遲疑,我以為信號不好,喂了幾聲就要掛線時她才開口說話,馬山,我有事求你。她聲音急迫,又講出這句我熟悉的句子。

      王總呢?

      他幫不了我,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幫我。

      說吧,我盡量。

      電話里講不清,你先見客戶吧,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我突然不想見她,我對她說,今天可能見不了,改天吧。

      不能改天,明天就來不及了。莫塔慌張變了調(diào),求你了馬山,今天你無論忙到多晚我都等你,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

      我想了幾秒,看了看表,正是最堵的時段:我在紫竹院,一個小時內(nèi)你趕得過來嗎?

      過得去,過得去,我這就出發(fā)。莫塔毫不猶豫,那附近有家新開的泰國菜還不錯,晚飯我請你。

      掛斷電話,我琢磨著莫塔又會找我?guī)褪裁疵?為什么我總是無法拒絕她?我正恍神,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主持人,他提醒該我做介紹。我站起身,走到圈子中央,環(huán)顧四周,那幾個對我有意思的老姑娘正含情脈脈仰視著我,殷切盼著我發(fā)言。我說:我叫馬山,我無話可說。

      二十五

      要不是莫塔奶奶來北京我想我永遠沒有機會見到王總給她買的房子以及那輛拉風的馬自達。

      酷吧,上車。莫塔搖下車窗,拍著車門,得意地向我炫耀。

      我坐進副駕駛座,納悶她何時有了駕照,學會了開車。

      漂亮嗎,包?

      我看了眼車后座的LV說,你不一直都這包嗎?

      這是真貨。你看這做工,多精細,水貨根本沒法比。

      你叫我來不會只為了成心刺激我吧?

      莫塔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快得幾乎察覺不到。去吃飯吧,邊吃邊說。她強作笑顏,發(fā)動車,車里響起感傷的爵士樂。

      在極具異域風情的泰國餐廳里,莫塔告我說她的奶奶五小時后到北京。而她明天要去廈門陪王總出席很重要的會議。

      奶奶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接她來北京與我同住,現(xiàn)在我有這個條件了,誰想到怎么會他媽的這么巧,莫塔用餐刀泄憤般割著一塊雞肉,所以馬山,我需要你幫我。

      我能做什么?假裝你男友還是你的員工?

      呃,也不需要太刻意,順其自然,心照不宣吧,我想我奶奶看得出你是我什么人。

      必需品我都買齊了,你就住我那里,誤工費我雙倍給你。莫塔不自然地說。

      你奶奶會一直住下去?

      我也想,但是,你知道,莫塔朝我尷尬地笑了笑,我會去一周,爭取不讓王總同我一起回來,這樣我還能和奶奶多待一些日子。她看著盤子里的食物,小聲自言自語:做夢都想和奶奶永遠在一起。

      我喝著一種說不出味道的酒,莫塔還要點菜,我制止了她。

      你同意了馬山?

      不然呢,飯我都吃了。

      莫塔笑了:馬山,你還是這么貧,不過我喜歡。

      二十六

      十二小時內(nèi)我連著去了兩次首都機場。先是隨莫塔接她奶奶,然后又和她奶奶去機場送她。莫塔把她的車、房門鑰匙留給了我,過安檢時她又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讓我盡可能多帶她奶奶逛逛,錢不夠還會再給我打。我答應了她。

      莫塔奶奶比我想象中年輕,不說看不出快七十歲。老太太是純正的俄羅斯族,身材高大,眼睛比莫塔還要深邃。我開著莫塔的車帶著老太太在北京各知名景點轉(zhuǎn)。老人很隨和,無論我?guī)ツ睦?吃什么,她都滿意。只有在天安門廣場拍照時老太太稍有不滿,數(shù)落我沒提前告她,執(zhí)意回去換了身衣服才肯照。相片中的老太太精心打扮,穿著過節(jié)時才會穿的盛裝,懷抱著她老伴的遺像,黯然神傷。

      老太太從不過問我和莫塔的事情,她只要我?guī)ナ袌?買來原材料,做了一桌地道的新疆菜給我吃。從老太太那里我得知了莫塔從不提及的身世:莫塔從小和爺爺奶奶生活,媽媽是上海知青,在她兩歲時悄然回了上海,剩下她和酗酒成性的爸爸。又過了幾年,酒后駕駛的父親在車禍中過世,年僅八歲的莫塔提前長大。她十歲去爺爺上班的飯店打下手,十四歲以全縣第三的成績考取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新疆班,從此獨自漂泊。

      像偵探小說讀到最后一頁,故事很精彩,謎底卻沒出我的意料之外。莫塔的經(jīng)歷與我一直以來猜想的大致相同。我慶幸我的猜想得到證實使我重新認識了莫塔。老太太講這些事時并不悲傷難過,她為她的孫女能在北京而驕傲。她給我看莫塔小時候的照片,多是莫塔參加各類比賽的獲獎照。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張照片上的莫塔都笑得很甜。就這樣,我和老人聊了好幾個晚上,話題始終圍繞著她的孫女,莫塔。回憶完一段往事,老太太都會停下來感謝我對她孫女的照顧,她多次強調(diào)她過得很好,讓我和莫塔別再給她寄錢。這讓我無話可接,望著老人慈祥的眼睛,我反而有了再給她一筆錢的念頭。

      每天莫塔都會準時打來電話問我這一天都帶她奶奶去了哪里,吃了哪家飯店。我事無巨細地向她匯報,她卻在電話里急得直喊:你說溫柔點,甜蜜些,時刻記住你現(xiàn)在的身份,別露餡。這樣的電話她連打了五天,第六天莫塔說她下午回北京,王總不來。

      莫塔回來后我又回公司上班,只是晚飯過去,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莫塔是個出色的演員,她叫我Baby,對我噓寒問暖,處處流露出她愛得有多幸福。與此同時,她也極力教我演戲技巧,配合她演好這出只有一個觀眾的感情戲。我在莫塔的帶領下陪著她的奶奶去天津游玩,北戴河看海,宛若一對孝順的情侶。晚上回到房間,就能聽到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勸莫塔:少花點錢,太貴了,一頓飯就是我們一個月的花銷。每次在飯店吃飯或在酒店大堂,我都能看見她悄悄地把餐巾紙、小紀念品裝好,說帶回去給老家的孩子。最愉快的莫過是在動物園服裝批發(fā)市場,神勇的老太太精神抖擻地買了幾大包打折衣服,砍價水平一點也不輸于莫塔。望著堆滿床上的戰(zhàn)利品,她抱怨著自己的記憶不好,反復念叨著給哪個親戚的孩子少買了條褲子。

      半個月后,王總要來北京,莫塔以我和她同時要出差為由送走了奶奶。車在我小區(qū)外停下,我掏出未用完的銀行卡還給莫塔。

      馬山,你留著吧,這樣我心里還會好受些。

      我看她,她仰著頭,一口接一口吸煙。我拿著自己的雜物下車,和她說再見。

      馬山,身后傳來莫塔的喊聲,我看向她,她不安地看著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問:我們還是朋友吧?

      我望著她望了很久,堅定地點了點頭。莫塔釋然了,謝謝你馬山。她笑得像是要哭。

      我擺了擺手,徑直朝前走去,沒有回頭。

      二十七

      有天早晨酒醒后我問自己我與莫塔究竟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平日我和她各自為了生活奔波,不常相見。但凡她找我,十有八九是讓我?guī)兔?而我總是盡其所能幫她,從不拒絕。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她大學畢業(yè)。有那么幾天,她頻繁打電話向我咨詢與金融詐騙相關(guān)的法律問題。她問得很細致專業(yè),次數(shù)一多,出于職業(yè)敏感我逐漸懷疑她是否遇到相應的麻煩。而莫塔卻說她只是有了考法碩的打算,叫我不必多慮。

      然而沒過多久,事實證明我并非多慮。當我在某網(wǎng)站讀到王總公司涉嫌詐騙、非法融資舉家外逃法國這則新聞時,第一反應是舉家這個詞包不包括莫塔。我徹底聯(lián)系不上莫塔,這更讓我確信她已隨王總?cè)チ朔▏?。這樣的結(jié)局戲劇得讓我無法接受。她走得如此突然,我甚至沒來得及和她說聲保重。故事并沒就此結(jié)束,生活遠比小說精彩。就在王總出事后第二個月的某天下午,我收到一則陌生號碼發(fā)的短信。發(fā)信人是莫塔,她要我速到鑼鼓巷的一家咖啡吧。我想這應該是她去法國前和我的正式告別。可惜我只猜對一半,她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莫塔告我說她墮掉了王總的孩子,在三個小時前。

      二十八

      馬山,剛才疼得我差點死去,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盡管是夏天,但莫塔卻點了杯冒著熱氣的檸檬茶捧在手心。她長發(fā)垂肩,情緒低落窩在沙發(fā)里,面無血色。

      我知道此刻你想問我什么,可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說。我只想說說我的孩子,莫塔坐直身子說,剛死去的孩子。

      那個王八蛋去辦法國移民時,我不要自尊地求他帶我一起走。他說等風聲過去會派人接我。我居然信了他的鬼話??墒撬鎏雍笪揖驮僖猜?lián)系不上他。這是我早就想到的結(jié)果,可我就是不愿相信,我瘋了般打他電話,永遠是關(guān)機。我發(fā)了上百封Email給他,說我懷了他的孩子,已經(jīng)兩個月了,他肯定看到了我的信卻一個字都沒回。幾天過后,我冷靜下來,我知道再求他接我走已經(jīng)不可能。我向他要錢,要盡可能多的錢,可那個混蛋除了留給我一個孩子外,一毛錢都沒打給我。他出事前,我把房子車都賣了,在北京為他請了最好的律師。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車子,房子,一切的一切,全他媽沒了。我又一次一無所有。當我半夜拖著行李走進麥當勞的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肚子里的孽種絕對不留。

      莫塔完全不在意我是否在聽,她自顧自地說。

      我想過人流會很痛,卻沒想到會那么痛,有好幾次痛得我簡直要死掉。你知道嗎馬山,當我感覺到有東西從我肚子里剝離,我忽然意識到那是我的孩子,我拼了命往回吸他,可這樣更讓我疼痛……我腦子空白了一陣,突然發(fā)現(xiàn)我肚子空了,我心里難過極了,因為那畢竟是我的孩子啊。我在想,如果我把他生下來,把他撫養(yǎng)大會是什么情形?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拿什么養(yǎng)活他?那時候我大概只能去做妓女了,每天我要把他喂飽,等他睡了以后我再去接客換錢養(yǎng)他。諷刺吧?可是除此之外,馬山,還有別的辦法嗎?

      極端了你的想法。我知道你在說氣話。我脫口而出,你太頹廢了,建議你大哭一場或者我陪你喝兩杯。然后昏天暗地睡上一覺,再用充足的活力迎接下一個男人。對,下一個男人,沒準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熱愛生活,相信未來。這話還是你給我說的。

      瞧,以前的我多傻啊,這么幼稚的話都說得出口,莫塔冷笑,不斷地搖頭。從手術(shù)室出來,陽光晃得刺眼,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相信男人了。我曾愚蠢地幻想我會遇到對我好的男人,可是我錯了,生活一次次教育了我,原來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童話。男人,無論多優(yōu)秀的男人,我也失去了信心。與廉價的諾言相比,沉甸甸的物質(zhì)更讓我有安全感。我再也不會愛上誰,也不會相信誰會愛上我。這樣想,男人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包括你,馬山,如果你現(xiàn)在走到大街上被車撞了,從某種程度上我會難過,但我絕對不會真正在乎你,更不可能為你傷心。

      我的笑僵在臉上,莫塔推開窗,望著來去匆匆的路人發(fā)呆。

      我叫你來是和你告別,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去另一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長時間的沉默過后,我對莫塔說,無論你走多遠,去了哪里,要是有一天想北京了,就別委屈自己,偷偷跑回來看看。

      莫塔想了想,不確定地點點頭,算是答應。她咬著嘴唇,努力微笑,盡力不讓眼淚滴落下來。

      二十九

      莫塔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晌胰耘f留在北京,日復一日地活著。我說不清北京究竟哪里迷人,但也找不出離開它的理由。北京充滿了故事,走的是愛,留下的是成長。有時我欣喜,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與我息息相關(guān)。這是我的城市,北京的文化形成我的生活方式。有時我又會沮喪,覺得這一切都那么陌生,不過是海市蜃樓。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如同暗戀吸引著我,拒絕著我,我得不到,又不甘愿放棄。

      還是偶爾會想起莫塔,尤其在喝醉酒以后。有好幾次,我都寫了很長的站內(nèi)信卻終究沒勇氣發(fā)送。莫塔刪除了所有日志以及大部分相冊,她的頁面再也沒有動靜。系統(tǒng)提示她的狀態(tài)欄三天前更新,可我明白那至少寫于一年前。那是兩句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語。一句是,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另一句是很少有人聽過的歌詞:吉卜賽的女兒,在風中堅強。

      三十

      那晚,我在校內(nèi)網(wǎng)上見到一個至少從照片上看算是漂亮的姑娘。我在她頁面留言,贊嘆她的美,并索要各種聯(lián)系方式。她很快回復:呵呵,我認識你,你是馬山吧。常聽莫塔說你,果然是“校內(nèi)”之狼。

      她主動和我聊天,告我說莫塔去了墨西哥,在蒙特雷的一家語言機構(gòu)做雙語翻譯。她還告我莫塔會在近期回國休假,也許會來北京,也許不一定。我問她要莫塔新的聯(lián)系方式,她卻下了線,沒有作答。

      三十一

      十月初,我在海淀公園連著看了三天迷笛音樂節(jié)。長假過后我也要離開北京去香港工作,我選擇用這種方式和北京告別。

      迷笛本身就是個盛大的節(jié)日。在這狂歡節(jié)現(xiàn)場,音樂已不重要。我和拖家?guī)Э诘挠讶藗冏诓萜荷洗蚺坪染瞥匀獯?成群結(jié)隊的年輕姑娘魚一樣在我周圍游動,仿佛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聚集在這里爭奇斗艷。日落黃昏,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莫塔,她又剪回短發(fā),穿著一身亮眼的紅裙站在幾個外國樂手身旁又說又笑,肢體語言十分夸張。她還是我初次相見時那迷人的模樣,深邃的眼睛清澈得讓人永生難忘。

      我借來一支筆,在門票的背面寫上我最想說但從沒對她說過的話托友人的小女兒送給她。就在莫塔閱讀的同時,那個酒鬼歌手醉醺醺地晃上舞臺,像烏鴉在唱:親愛的朋友啊,當它還不叫平安大道時,我的兄弟對我說,一個人感到悲傷就去平安大道,一個人感到失落就不要去平安大道。

      莫塔抬起頭,捂著嘴笑了。她喊著我的名字,光著腳在草坪上四下尋找。我背靠在一棵樹上,瞇著眼,目光隨著她的身影晃動。在她快靠近我時,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回頭張望。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在夕陽的照射下溫暖如玉,那感覺就像是愛。

      原刊責編馬小淘

      【作者簡介】呂魁,男,1984年生,山西省運城市人。畢業(yè)于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小說曾被選刊類雜志轉(zhuǎn)載?,F(xiàn)在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政治經(jīng)濟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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