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與小說家,留在世上的作品,終究不會隨時代的變遷而湮沒。有人這樣介紹關露:“在一個短短的時期內,僅發(fā)表過她作品的雜志就有40多種;她寫的詩、散文、小說、雜文、評論、譯作,多達260多篇。”一部《關露傳》的出版問世,讓讀者永遠銘記她的為人與作品。
關露對魯迅始終懷有深摯的敬意。1936年,關露懷著一顆詩人般正義激蕩的心,在參加上海萬國殯儀館吊唁魯迅活動后,隨著喪葬隊伍到達墓地。她對那天這樣描述:“我們帶著太陽去墓地,帶著星光回來。我們唱著挽歌,述說魯迅先生生前的光輝的故事,忘記了露草染濕我們的衣服和饑餓致使我們身體的疲乏。”
1943年,在敵偽時期的上海,當編輯《魯迅先生逝世七周年紀念特輯》時,關露發(fā)表了一篇《一個可紀念的日子》。她在文中說:“魯迅為著爭取人們的幸福與自由而生,他曾把他的生命作為戰(zhàn)場,文章作為他的武器,為著后一代的子孫他努力地生存,也為著后一代的子孫他勞瘁地死!他死了,但是展開在我們眼前的不是灰暗,而是光輝?!?/p>
記得幾年前,當讀著周海嬰《一張關露的照片》時,我是那樣感動。這是一張六十多年前關露與她養(yǎng)女一起抱著一只小巴兒狗拍的照片。那時的她,在異常復雜的環(huán)境下準備作自我犧牲,她為了向許廣平作告別留下了這一張合影。據(jù)回憶,“那時的她約略二十五歲左右,高挑的身材、燙發(fā),面貌一般、談吐和藹可親,看不出叱咤風云革命女士的外貌”。從這般的回憶中,也許看不出她還是一位充滿激情的詩人。對于關露的這張照片,丁言昭先生在《文匯讀書周報》有文作了糾正。令人不無遺憾的是,關露這般的女中豪杰,存世之照,實在太少。
今日已經很少有人知曉,《十字街頭》這部電影的插曲,出自于詩人關露的手筆。今天我想說的最能代表她的詩的成就的《太平洋上的歌聲》,那本薄薄的詩集。
詩集1936年11月由生活書店出版。從時間上看,正是在她送走魯迅以后的日子。不知魯迅在生前,是否讀過關露這些詩。這詩集雖收詩22首,可涉及面較廣:有國際的戰(zhàn)歌、有針砭時弊的諷刺詩、有對革命者的頌歌等等。這些詩在當時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曾轟動一時。
當我讀完這部詩集,我發(fā)覺讀關露的詩,一如讀小說,它有情節(jié)。也好似讀劇本,它大都用臺詞對話來完成。這部詩集的第一首長詩《太平洋上的歌聲》,就是通過“聰明”的政治家,在那太平洋上滔滔的海面,通過聽歌來完成這首長詩的。整首長詩以立體的畫面來展示。
諷刺,在詩人關露筆下,不是為了使人發(fā)笑而是為了使人發(fā)抖:“老百姓說:昨夜來了一隊洋兵。/我們/沒人抵抗!”(《失地》)。詩又是心靈的論斷,是亂山中的一滴滴鮮血:“也許你是死了/在成千萬的死者中/你死了/在尸橫遍野的廣場上/你死了/作為奴隸的/你,死了!”(《沒有星光的夜》)
我讀關露的詩,總覺得她絕對沒有空話,更沒有那濫調的無病呻吟。這源于關露本人的生活?!搬t(yī)院里告訴你/叫你把死了的人領去/叫你看了賬目/把欠下的醫(yī)金付齊/你知道/犯了醫(yī)院的條規(guī)/上帝要懲罰你!”(《病院》)。讀《賽金花像》一詩,似乎從字里行間讀出了《罪與罰》深刻:看你的面目不曾想到/你竟為著紅顏/流為浪女。/你雖來自民間,反為娼妓/你失去了婦人的貞節(jié)/賣了身體/但你不曾賣國榮身/學那朝廷的官吏。/誤你的分明是你/年老的夫君——欽差大臣/別人偏要說你“紅顏薄命”。
在《太平洋上的歌聲》詩集里,關露有許多反映抗戰(zhàn)時期的充滿激情的詩,也是頗值我們一讀的。特別是最后的那篇故文詩《悲劇之夜》,反映了上海的“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詩味和風格老辣,讀后看不出是一個女詩人筆下之詩。我記得常任俠先生在《冰廬瑣憶》一文中,回憶起關露1932年演夏衍編劇的《賽金花》的情境:“此劇完滿結束之后,劇團邀我寫劇評,與演員聚坐茶敘。隔座有呼余名者,音極稔熟。起而視之,頎長玉立,秀眉隆準。華服高履,體態(tài)盈盈,前所未見。就而相語,備極歡快,始知為壽華也。今易名為關露?!?/p>
關露,原名胡壽楣。她原籍河北延慶,出生于山西太原,1927年先后就讀于上海政法學院、南京中央大學文學系。其實,關露還有一個名字,“初易名胡露,因與葫蘆諧音,后改名關露”。
為什么關露常常改名?那是因為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為了人民的利益,關露奉命打入了敵偽的內部。她甚至不惜在當時之身敗名裂,充當了“大東亞文化會議”的代表,1943年前往日本東京獲取情報。她忍辱負重,犧牲了自己“左翼作家”的名譽,甚至連自己的戀愛對象,也無從了解其真相,誤認為背叛了祖國與關露決然分手(從此她終身未婚)。而當時社會對她之誤解就更深。今日來看,關露“應該是革命的功臣”。但我們的詩人“解放后曾兩次入獄及后來孤獨凄涼的生活,使她含冤委屈地離開了我們”。
關露還寫有自傳體小說《新舊時代》,列為當時的《光明文藝叢書》之一出版。她原計劃要寫三部,而由于職業(yè)之變,完成了一部。
關露1982年12月5日病歿時,依然形影相吊,孑然一身,僅有一個她所喜愛的洋娃娃,陪伴在她的身旁。我想,詩人可以老去、死去,而詩卻永遠不會老去。不是嗎?時隔了半個多世紀以后,關露所吟出的詩韻以及她的《太平洋上的歌聲》,不還在被人吟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