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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全集》中魯迅書的名字,有的不是魯迅自己取的。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其實,說出來也很簡單,有的書他在生前還來不及寫出書名,或者有的書是他逝世后別人搜集他的集外佚文編成的,因此,這些書的書名就是別人代取的。
例如,魯迅在1935年末編定了《且介亭雜文》和《且介亭雜文二集》(按,根據(jù)現(xiàn)在留存的魯迅晚年自編的兩份自著書名編目,叫《且介居雜文》和《且介居雜文二集》,現(xiàn)在的“亭”字可能是魯迅夫人許廣平后來改的),分別收1934年和1935年發(fā)表的雜文。他又把1936年發(fā)表的雜文的剪報、存稿等放在一起,準(zhǔn)備編書,但不幸于這年10月逝世。這個雜文集子被取名為《且介亭雜文末編》,就是許廣平根據(jù)前兩個書名而代取的。
又如魯迅的《集外集》,由楊霽云在魯迅幫助下搜集魯迅集外佚文編輯成書,書名由魯迅選定。其后,搜集魯迅集外佚文的工作繼續(xù)進行,魯迅曾一度想為新的佚文集取書名為《集外集外集》。但該書在魯迅逝世后出版,書名叫《集外集拾遺》。這個書名在魯迅生前自擬的著作編目中就有,但實際上,此書是許廣平編定的。
許廣平編成《集外集拾遺》后,魯迅集外佚文的搜集工作仍然沒有停止。后來陸續(xù)搜集到的魯迅集外佚文,字?jǐn)?shù)還超過了《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遺》。那時,連許廣平也逝世了,出版社就代擬了一個《集外集拾遺補編》的書名。
坦率地說,我一直是不喜歡這個《集外集拾遺補編》的書名的。所謂“集外”之“集”,本身不就已經(jīng)有“拾遺”的意思嗎?“集外集”而再加上“拾遺”,現(xiàn)在再加上個“補編”,這真是“屋下架屋,床上施床”(《顏氏家訓(xùn)》語),理重事復(fù),累贅不堪。博雅如魯迅,怎么會有這樣的書名呢?
后來,我有幸忝為新版《魯迅全集》的修訂編輯委員會委員,曾提出過此事,大家也承認(rèn)這的確是有點問題。一位資深老委員忽想起魯迅曾擬過的《集外集外集》,能不能換成這個有趣的書名呢?我認(rèn)為這倒是一個極妙的主意。但是,那個疊床架屋的書名已經(jīng)流傳了二十多年,既成事實,要改也難,后來也就沒有動。無可奈何。
但我一直想,魯迅先生如果健在的話,他是一定不會用《集外集拾遺補編》這樣的書名的。
有好幾個學(xué)者寫過《魯迅錢鍾書平行論》《魯迅錢鍾書文學(xué)比較論》這樣的書,他們沒有寫到,在代取書名這樣的事上,也是可以平行比較論一下的。
新世紀(jì)初,有出版社隆重推出《錢鍾書集》。這當(dāng)然是大好事了,作為一個“錢迷”,真是興高采烈。只是,當(dāng)我看到其中有一本似乎有點像“遞相模學(xué)”(《顏氏家訓(xùn)》語)的書名,叫《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時,可就有點傻了眼。
誰都知道,《寫在人生邊上》是錢錘書取的書名。錢先生在這本書的序里說:“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末,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因此,所謂“寫在人生邊上”,也就是寫在“人生”這部“大書”的邊上。那么,“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又成了什么意思呢?邊上怎么還有邊上呢?一部“大書”的“邊上的邊上”,不還就是個邊上嗎?錢先生不是說了,“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那么,就在“空白”里寫就是了,怎么能夠在“空白”之外的什么“邊上”再寫呢?
或者,那是《寫在人生邊上》一書的邊上的意思?但仍是說不通啊。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寫在人生邊上》是一本比較典型的散文集,而《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據(jù)“本書編者注”所介紹,是“收集了作者自編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之外的論文、隨筆、序跋、書評和譯文等各類文字”。二者性質(zhì)頗為不同。而這“各類文字”里面,除了三兩篇“隨筆”還可說與《寫在人生邊上》有點接近以外,其他都似乎與它搭不上界。再看篇幅,《寫在人生邊上》只有52頁(第二版為48頁),《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有421頁(第二版《人生邊上的邊上》為406頁)。這好像倒過來了,附庸反蔚成大國。
本來么,后者收的就是錢鍾書的所有集子以外的佚文(就像魯迅的《集外集》),而并不只是“《寫在人生邊上》之外的”佚文,因此,是不必也不能與《寫在人生邊上》強拉上關(guān)系的。再說,“之外的”也不能與“的邊上”打等號啊。
據(jù)了解,最早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也想出《錢錘書集》的,他們打算匯輯的“集外集”,書名擬為《舊著拾零》(見《中華讀書報》1996年4月10日《錢鍾書集戶落兩家》一文)。這個書名也不怎么樣(特別是錢先生有的佚文是比較新的。不能稱之為“舊著”),不過,這個書名至少還是通的。
出版社說明,《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是錢夫人楊絳先生代取的書名。不久又聽說,楊先生口述的是《人生邊上的邊上》,“或誤傳,或訛排,故留下小小的遺憾”(見《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年1月5日解波一文)。然而,“人生邊上的邊上”又是什么意思呢?楊先生沒有像錢先生《寫在人生邊上》的序一樣,給讀者解釋一下。2007年第二版的《錢錘書集》,果然就改書名為《人生邊上的邊上》了??墒牵M管改去了兩個字,但讀者卻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因為少了“寫在”二字,有些讀者就理解成“站在”人生的“邊上的邊上”了。難道作者錢先生是這樣遠(yuǎn)離人世間的人嗎?
上面說的后人為魯迅代擬的《集外集拾遺補編》書名,雖然疊床架屋,還不能說太不通(按,為魯迅代取的不通的書名有一個,即《漢文學(xué)史綱要》,這里且不扯開去說);而現(xiàn)在為錢錘書代擬的,可是難以理解的不通的書名啊。
這個不可理解的書名出現(xiàn)后,有一位叫范旭侖的研究者在他的博客上就提出了疑問,同我的想法基本差不多。很多人都知道,這位老范與楊先生有過節(jié),用語較尖刻,楊先生對他反感。但是,我想不能以人廢言。何況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看法。讀者總不能面對一個明顯不通的書名而不吱聲吧?
楊先生在為《錢錘書集》寫的代序中說過,錢先生本來是不愿意出全集的,“因為他的作品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F(xiàn)在這本《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或《人生邊上的邊上》,就好像是“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的一本書,為了取一個有特色的書名,楊先生一定費了很多腦筋。我倒想起了,錢先生曾在香港出過一本名叫《也是集》的書。他說,書名的意思就是這“也算是一部文集吧”。那本書共收文四篇,后來刪去一篇,與《舊文四篇》合并,就成為了《七綴集》。因此,《也是集》這個書名也就沒有用了。我想,其實倒很可以把這個現(xiàn)存而棄置的書名,用來代替這個《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或《人生邊上的邊上》的,未知楊先生以為如何?
當(dāng)然我知道,既成事實要改也難。我的話很可能是白說。我主要是不能眼看錢先生令名受累而不吭聲。而且,我親身體會過,楊先生是能接受讀者善意而有道理的
意見的。因此,我便想趕快發(fā)表這篇拙文,并盼楊先生寓目。
我一直想:錢鍾書先生如果健在的話,他是一定不會用《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或《人生邊上的邊上》這樣的書名的。
《石語》算不算“錢鍾書著”
我說過,我親身體會,楊絳先生是能接受讀者善意而正確的意見的。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
五六年前,我在上?!段膮R報》上發(fā)表了《對(宋詩紀(jì)事補正)的幾點意見》一文,立即招來了自以為是“堅決捍衛(wèi)”錢先生和楊先生的人氣勢洶洶、義憤填膺的批駁,連續(xù)撰文,罵我“輕薄為文”,令我“可以休矣”。然而,九旬高齡的楊先生最后卻是參照拙文的意見做的:一是不將《宋詩紀(jì)事補正》收入《錢鍾書集》(本來,將它收入《錢鍾書集》可是一貫以楊先生代言人身份講話的某女士在某大報上正式宣布過的決定);二是不認(rèn)可所謂的《宋詩紀(jì)事補正》(本來,該書的書名、該書的序言可都是楊先生寫的),并將錢先生的原批本《宋詩紀(jì)事》影印出版(可恨的是,有人不肯把錢先生寫的很多有關(guān)信箋、批條交出來一起影印),當(dāng)然更沒有認(rèn)可所謂《宋詩紀(jì)事補正》是“錢錘書著”了。我真為那位痛罵我的人感到可憐,不知他看到楊先生的悲憤而明智的做法后,又作何想?
我在這篇《對(宋詩紀(jì)事補正)的幾點意見》中,還順便提到:“以前某社出版的《石語》一書,也曾印作‘錢鍾書著,很多人見怪不怪?!爆F(xiàn)在,《石語》一書也收入了《錢鍾書集》。那么,《石語》算不算錢先生的著作呢?
首先必須再次強調(diào),錢先生本人并不認(rèn)為《石語》是自己的著作。
仍說所謂《宋詩紀(jì)事補正》一書吧。如果編的人沒有怎么胡編亂搞,出書時錢先生身體健康頭腦清醒的話,錢先生也只可能署“錢錘書補正”,而絕不會出現(xiàn)在每冊書的封面、書脊、版權(quán)頁以及整套書外裝紙盒上都赫然印上“錢鍾書著”的怪事。而《石語》,主要是用陳衍口述的第一人稱寫的,全篇第一個字就是“余”(我)?,F(xiàn)在從手稿看,錢先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署的是“錢鍾書默存記”,而不是“錢鍾書默存著”。某出版社大字印上“錢錘書著”,很多人又見怪不怪地予以認(rèn)可,應(yīng)該說是違背錢先生原意的,甚至可以說是強加于人,也是違背事實、違背情理的。
《石語》最初出版時,錢先生還在世,因此,不少人誤以為錢先生是認(rèn)可了“錢鍾書若”的。現(xiàn)在我們知道,錢先生當(dāng)時病情已經(jīng)很重了。如果我們對錢先生親筆標(biāo)寫的“陳衍石遺說,錢鍾書默存記”視同未見,硬說那是錢先生認(rèn)可的自己的“著作”,我認(rèn)為,說得嚴(yán)重一點,這簡直是對錢先生的一種“栽害”(《西游記》語)。
試想,例如顧頡剛、陳寅恪等學(xué)者,都有人記述過他們的講課或者談話,這些記述也有成書出版的,但又有哪個記錄者把這些算作自己的著作,大言不慚地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寫上“著”呢?又如,魯迅記錄章太炎講授古文字學(xué)的筆記現(xiàn)在還在,我們能不能寫上“魯迅著”而收入《魯迅全集》呢?
當(dāng)然,《石語》和一般簡單的記錄不一樣。《石語》不僅僅是“述”,不是“述而不作”,而確實有很多“作”的成分。錢先生是參與了交談的,文中有十來處錢先生的提問或插話,有四處用“丈”這個第三人稱描寫了陳衍的神情動作,還有錢先生的先后按語二十多處(其中還有楊先生的一段按語),文字又經(jīng)過了潤色,白話變成了文言,前后還有錢先生的序跋。但實事求是地說,其主體部分畢竟還是陳衍的論述,還是不宜稱它為錢先生的著作。
《論語》也是孔子的弟子甚至弟子的弟子記錄和修潤成書的,我們能說那不是孔子的著作,而是顏回或者曾參等人的著作嗎?而且,《論語》里別人參與交談的記錄也是多的是,甚至還有后人的評論。但是,千百年來,人們都是把《論語》的著作權(quán)歸于孔子的。
又試想,如果有一天陳衍的后人或者研究者要編《陳石遺全集》,想收入《石語》一文的話,又有誰,又有什么理由,堅決不讓人家收入呢?當(dāng)然,錢先生付出的勞動,也是不會否認(rèn)的。
令人遺憾和不解的是,2008年適逢初版《石語》的出版社建社30周年,又是錢先生逝世10周年,于是,《石語》的原責(zé)任編輯在報上做文章,在讀者已經(jīng)指出印上“錢鍾書著”不妥的情況下,還是繼續(xù)聲稱“《石語》是錢鍾書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文中還有這樣一句話:“在訂貨會上,一聽《石語》是錢鍾書從未出版過的著作,書店就紛紛訂貨,訂數(shù)很快超出一萬冊了?!笨磥?,出版社硬要說這是錢先生的“著作”,如果不是因為缺少常識或考慮不周,可能主要就是為了讓人“一聽”是“錢鍾書著”就“紛紛訂貨”的緣故吧?
這使我想到了某人編補的《宋詩紀(jì)事補正》。他是“買菜求益”,越多越好,收入了大量的莫名其妙的詩,還自說自話地把錢先生的《宋詩選注》里的大白話評注語都裁剪編入這部文言大書之中,甚至把錢先生一貫并不喜歡的楊億的集子里的所有三四百首詩,全部一股隆冬收輯了進去。這除了他真的完全外行不懂以外,大概主要也是為了增加書的篇幅,以冀多得稿酬吧?
這使我又不由得聯(lián)想到錢先生多處評論過的晉人魯褒的《錢神論》,而啞然失笑。
我是非常喜歡《石語》的,我也希望在錢先生的全集里能讀到《石語》。因此,我不會有宋廣平開府那樣的鐵石心腸,堅拒《石語》于《錢鍾書集》之外。
我注意到,第二版《錢錘書集》的“出版說明”中寫道,“《錢鍾書集》包括下列十種著述”。這里巧妙地用了“著述”一詞(據(jù)查,第一版的“出版說明”里僅寫“下列十種”,沒有“著述”二字),而不是用“著作”一詞。這樣,《石語》作為“述”而收入其中,當(dāng)然是可以的。(“著述”一詞對《宋詩紀(jì)事》來說,也是合適的)而且,在收入《石語》的那本書的封面、扉頁上,也沒有出現(xiàn)“錢鍾書著”這樣的字樣。這就回避了是否“著作”的問題,因而也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在不引人注意的版權(quán)頁的小字中,仍然用的是“著”字;在《錢鍾書集》的“出版說明”中,又將《石語》排在《槐聚詩存》之前。我認(rèn)為這仍是不妥當(dāng)?shù)??!痘本墼姶妗肥堑氐氐赖赖闹匾摹板X鍾書著”,理應(yīng)排在《石語》的前面。(同理,編選評注的《宋詩選注》,也不應(yīng)該排在《七綴集》等著作的前面)我希望出版社在再版時考慮這些問題。我還認(rèn)為,《石語》不宜與《寫在人生邊上》等書合印為一冊,而與《宋詩選注》合為一冊倒是挺合適的(因為二者都不是“著”,而且二者都是談詩的)。
在寫這篇拙文時,我常常想起明清之際一位偉大的哲人和詩人的一聯(lián)詩,因為其中正巧有“石語”、“錢”這樣的字樣。臨末抄在下面,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
“石難與語酬開府,錢不能神福魯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