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我才認得梅玲姑娘的時候,梅玲還是一名初中生,頭上束著兩根朝天辮,走路的時候腦瓜頂上一竄一竄的,一副怒發(fā)沖冠的卡通相。有一天,我提著從食品店買來的二斤半核桃酥到老梅家去串門。老梅是梅玲姑娘的爹,我的想象力素來比較豐富,但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卻出了點兒岔頭兒,因為我沒料到,抑或說我沒能想象得出來,平素和我沒大沒小慣了的老梅膝下竟會依偎了這么大的一個寶貝閨女。照實講,在我見到梅玲姑娘前,我還以為我這輩子跟老梅的緣分不過也就是一對兒棋友而已,閑下來擺擺象棋罵罵閑街的,怪單純,也怪有趣,沒承想我們這一對兒臭棋老道很可能還能進化出比哥們兒更親情更接近于血緣的某種關系來,這雖是我的一廂情愿,但這種想法卻在我腦殼里如縈繞在腐肉周遭的蒼蠅一般揮之不去,它令我的夢境在某一個階段里變得五彩斑斕、有濃有淡,心情更像是不斷被放飛出去的鳥兒一樣在天空里恣肆翻飛、起起落落,我小心翼翼的在心底下問自己:莫非,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嗎?
我想是的。那么,我分明就是在戀愛了,我愛上了梅玲這個小丫頭片子。沒錯,我想我是愛上她了,盡管她還那么小,小到了像是一枚懸在小樹枝叉叉上面的嫩葉,顫抖的葉片局促得甚至無法承載一滴滾動著的露珠,但我卻要在它上面小心擺放好我的情感跟寄托,如同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家伙準備豁出去押上自己全部家當在某一只期貨上,興奮和緊張自然在所難免,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的誠惶誠恐。我在心底下嚴肅的告誡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一定不能毛躁,不能猴兒急,并且要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等她長大。
老梅他們家在市中心有一處獨門獨院,是“文革”后落實政策的時候政府退賠給他家的。遺憾的是,老梅的爹娘都沒有活到給他們落實政策的那一天,他們在打倒“四人幫”的前夕仿如心有靈犀一般由于兩種毫不相干的病癥而雙雙撒手人寰。老梅是在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全家被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地點離渤海灣不遠,屬于退海之地。所謂的地,其實也就是一望無際的鹽堿灘,地下則全部都是含氟量奇高的含氟水,所以那幾年老梅喝農(nóng)村機井里的含氟水喝的就比較多,一粒粒牙齒本來就里出外進的仿佛是上下兩扇被胡亂扎在一起的柵欄門,這下更是糟糕到了無可救藥,單就迎面幾粒大板牙上面的跟窩窩頭一般顏色的黃屎斑就夠惡心人的了。牙不好,可老梅卻偏偏愛吃點心,江米條薩其瑪鐵定都吃不下,還有那堪比板磚足以把人腦瓜子砸出血窟窿來的百果月餅也指定吃不了,就得意這一咬一口酥兼具一地渣滓功能的核桃酥,又香又甜不說,嚼起來還不費勁兒。所以,我就給他買了核桃酥,兩斤半才花了我10塊錢,我那會兒就想,多虧老梅這家伙就得意這口核桃酥,要是他老人家愛吃螃蟹啥的,10塊錢恐怕連個螃蟹爪都買不到。當然,要真是那樣的話,我興許連10塊錢也省了,從菜市場拾兩個收底兒的茄子,送給他老人家做“賽螃蟹”得了。
扒著有一人左右高的墻頭墊著腳尖朝院子里面瞅,我就瞅見了有個半大丫頭騎在老梅的后脊梁上面,手里抓著條不知是誰的褲腰帶做了馬鞭子,在那里耀武揚威的甩啊甩的。再瞧那老梅,兩手改行做了前爪,按在水泥地上正積極配合著自己的兩條后腿在一絲不茍的于地上裝狗,也或許是在一絲不茍的裝老虎抑或一頭笨拙的狗熊,反正老梅那會兒瞧著不大像人的模樣,大致更接近于四腳著地的某種已然絕跡的哺乳類動物。
后來我才知道,梅玲姑娘那時候都已經(jīng)上初三了,那么大的一個丫頭騎在她爹老梅的后脊梁上,讓我看在眼里頓覺心驚肉跳。
那回老梅一仰頭便瞅見了我。老梅情急之下一屁股就把那個半大丫頭給拱到了一邊兒的水泥地上,也不管那丫頭被跌到地上的時候直勁兒在齜牙咧嘴的喊哎喲。立直了身子的老梅著急忙慌地就過來給我開院門的門閂。把我迎進去以后,老梅的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忙說這丫頭片子實在是自小被他給慣壞了,沒娘的孩兒嘛,就是缺少一些管教,這不,每次考了好成績都要當?shù)睦厦方o她當牛作馬的在院子里騎一圈兒,叫不了解情況的人笑話。
老梅對梅玲說,來,還不快叫馬叔叔好。
我急忙把梅玲姑娘行將噴薄而出的話頭給截住了,道,別喊馬叔叔別喊馬叔叔,喊馬大哥就成。
老梅咧開大嘴叉子猛一下就笑得嘩嘩的,露出他一嘴參差不齊的黃屎斑大牙,道,操,還沒見過像你這號自己往小輩兒里邊扎的人呢。然后又沖著梅玲道,成,閨女,從今往后咱就喊他馬大哥了,不過馬成,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反正從今天起你可就得記著喊我好聽的了。
我說,成,是叔叔還是伯伯您自己隨便挑,就是別讓我喊您舅舅,我媽她娘家沒人。
那一次是我頭一次見到梅玲姑娘。我起先還是心下緊張的,但很快也就放松了。在那一次接下來的時間里,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在跟梅玲姑娘套近乎,我口吐蓮花,我妙語連珠,我把自己平日表現(xiàn)平庸的口才調(diào)試得像是一架性能優(yōu)良的自行車,就是兩個車把上的閘不靈光了,剎不住車。當然,我也不想剎住我這輛好不容易調(diào)試好的車子。我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感覺就跟剛吸飽了煙泡的大煙鬼似的,把個才年方二八的小丫頭片子逗得前仰后合,竟一度直不起腰來,蹲在地上來回來去的直喚馬大哥馬大哥。
梅玲喚,馬,馬大哥,我的好大哥,你讓我笑得肚子疼,好疼,快,快不行了……我跟梅玲姑娘這陣勢把在一旁瞧熱鬧的老梅瞧得目瞪口呆。我才不管老梅心里是咋想的呢,我只顧自己高興就成。我?guī)缀跏窃谝粍x那領悟了啥樣的狀態(tài)才配叫做“自我感覺良好”,我的話語顯然是被梅玲姑娘的笑聲給點燃了,梅玲那如禮花般接二連三炸開的笑聲令我的話由滔滔不絕變得波濤洶涌,我站在那里激情澎湃兼手舞足蹈,興奮得眼睛里都快要飛出翅膀來了。
說起來,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的我不過才二十歲冒頭兒,也才畢業(yè)不久,還在大學里邊混著,只不過我把混日子的場所從學生教室搬到了校團委辦公室。我當時能夠留校在許多人看來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雖說只是在校團委做一名可有可無的辦事員,但畢竟是留校,除我以外,在我之前,我們學校能夠被留校的都是學生干部和品學兼優(yōu)的尖子生,而我什么都不是,大學四年,我的大小考試不記得有過上70分的時候,甭管是哪門哪科,連畢業(yè)考試都是勉強過的,過的驚心動魄且稀里糊涂,所以,我只能將這件事情歸結于我的運氣不錯。我的好運氣在當時至少令兩三個想留校的外省籍尖子生萌發(fā)了輕生的念頭。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夠被留校,完全是因為我在我們當?shù)氐摹肚嗄陥蟆飞习l(fā)表了一篇談青年人人生觀和價值觀應當如何樹立起來的文章。文章本來是我?guī)臀乙粋€親戚整的發(fā)言稿,親戚在一家大企業(yè)里做黨委書記,企業(yè)里面青工多,常常需要他老人家出面跟青年人談點兒什么。稿子里的許多話其實來自我家里面的一本名為《曲嘯和青年朋友談人生》的小冊子,我都忘了這本小冊子當初是從哪兒搞來的了,反正上面的那些話瞧著都挺唬人,我就放心大膽的對其實施“拿來主義”了。我有一個本領,就是能夠把別人的文章掐頭去尾合并同類項之后,巧妙地變成自己的文章,這使我在日后的機關工作中駕輕就熟如魚得水。我把文章寫完了,給黨委書記親戚一份復印的,底稿則自己留著,卻越琢磨越覺著自己虧大了,考慮再拿它換點兒碎銀子花花,就買了四分錢郵票寄給了報社,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事兒。沒想到報紙很快就給發(fā)表了,結果還被團市委的某位主要負責同志給看到了,且給我們學校的團委負責同志轉來了他的重要批示,那批示大意是說能夠寫出此等好文章的當代大學生不多,你們學校的團組織應該多多加以關注和培養(yǎng)云云。
我的好運氣令我在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里變得心胸無限膨脹,到副食店去買盒一塊錢的香煙也是一溜小跑著,嘴里還哼哼唧唧個不停。我是在哼唧一首不知道已然跑了多少調(diào)調(diào)的流行歌曲,人五人六的以為這個世界就像是偉人曾經(jīng)講過的那樣,是別人的,也是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那時候的市面上也不像現(xiàn)如今這樣的無章少序亂七八糟,天還很藍,街上也還安靜,空氣還算是基本清新,人們的心情還稱得上透明,新生們見到如我這般裝大尾巴狼的留校學長也還懂得羨慕跟崇敬,丁磊張朝陽那樣一些后來發(fā)家致富的東西們口袋里裝的人民幣也未必比我裝得更充盈,更多的同志們還在朝著萬元戶的目標或高歌猛進或匍匐前行,人們的心情雖說是五味雜陳,但總體上來說亞健康的同志還不是很多……總而言之,那是一個美好的年代,在那樣一個美好的年代里,我除了缺乏一次像樣的戀愛之外,基本上一切順遂。
那時候的老梅,也才四十出頭,可他人長得年輕,說他有三十六七也絕對沒冤枉了您的眼力。老梅人長得年輕,關鍵是老梅這家伙對自己身上的零部件調(diào)理有方。老梅打小在鄉(xiāng)下跟一位隱姓埋名流落民間的氣功師學習過氣功,吐納運氣,入靜打坐,功力不淺,且深諳多種養(yǎng)生之術,對“藥王”孫思邈的諸般養(yǎng)生之道猶有心得。據(jù)說他家里有一本民國初年影印的孫思邈的《養(yǎng)生秘笈》,里面的內(nèi)容已被老梅倒背如流。
保養(yǎng)和不保養(yǎng)自然就十分不一樣,老梅一張飽滿的臉龐形似滿月,不捧住他的臉仔細端詳,你基本上就瞧不見老梅眼角那些如蛛絲一般纏綿在一起的魚尾紋,那是老梅暴露在他臉上的一個公開秘密,不過被老梅用遮皺霜給巧妙掩護住了。老梅的工作單位在市輕工業(yè)局下屬的一家化妝品研究所,研究所下面還有一個化妝品廠,算研究所的“三產(chǎn)”,他用的化妝品全部都是從“三產(chǎn)”車間里面的成品缸中“零打”出來的,被他裝在各種各樣的器皿里。這些器皿包括茶葉罐、藥瓶子、罐頭瓶、飯盒等等。老梅曾經(jīng)送給我一塑料飯盒的“凡士林防裂膏”,被我在床下放了足有年余,之后送給了牛妹,牛妹和她哥哥同時也是我的朋友牛百歲當時才開火鍋店不久,白手起家,牛妹又當老板又當小工,原本細皮嫩肉的雙手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道子,像龜裂的毛玻璃。
方才說了,老梅和我二人是棋友。在那個美好同時又是游手好閑的年代里,馬路邊上的閑人總是十分的多,他們打牌、下棋、唱戲、遛鳥、逗蛐蛐……他們把大把大把的時間像洗腳盆里用過的水似的毫無憐惜的潑灑到街邊,瞧上去卻又是那樣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就常能瞧見提著鳥籠子哼著京劇唱段去路邊棋攤兒趕場的大爺大叔們,他們踮著腳把鳥籠子小心地懸掛在樹枝子上,然后就開始四下里招呼人,甭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坐下來擺棋就算認識了。那時候市面上下崗的人也還不多,大小工廠的煙囪多半都還在朝外冒著或黑或白的濃煙,三班倒的工人在他們上班前、下班后,常常也會在街邊的象棋攤前流連片刻。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念頭,很強烈很強烈的念頭,就是日子如果實在到了混不下去的分上,我就到馬路邊上去擺殘棋,瞧著一個個臭棋簍子在我面前丟下五角一塊的散碎銀子,然后垂頭喪氣的拍拍屁股走人,我的虛榮心會得到滿足,每天賺二斤棒子面外加二兩白酒,也是一輩子。
我和老梅就是在馬路邊那種亂哄哄的棋攤兒上認識的。說到我們的相識,粗想平淡無奇;細想倒還算有那么一點點意思。有一回,老梅跟人在路邊花池旁的石凳上擺棋,周遭圍了一圈人,雞一嘴鴨一嘴的吵得兇。那次他們大概是押了點兒錢在輸贏上面,要不然不會那么急赤白咧,感覺上就差動手了,眼睛各自紅得像是剛被誰拿拳頭封了眼。別看他們倆殺得昏天黑地的,可水平一瞧便知:純屬業(yè)余。眼瞅著老梅大勢已去,就要交槍不殺了。我剛好路過,于是就湊過去瞅了一眼,俗話說旁觀者清嘛,說的其實就是這回事兒。我一眼就瞅見“露兒”了。于是就沖老梅做了個跳馬的動作,坐在我對面的老梅心領神會,慌忙把舉在半空中的棋子故作輕松地收回,然后似不經(jīng)意間用兩個指頭捏了“馬”起來……那盤棋后來老梅贏了,偏要拉我去喝酒,我扭捏得像是個初次接客的小婊子,一路上半推半就地被老梅生拉硬拽進了一間狗食館,都吃了些啥,我已是全然記不得了,我就記得端上來的幾盤菜都是湯菜,得用勺子去舀著吃,味道還是不錯的。當時我就覺著奇怪,后來一琢磨也對,老梅牙口不好,嚼烹炸出來的東西一定挺費勁兒,他老人家比較適合吃湯菜。
那是20世紀的事兒了,具體來說,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事情,大約不是1994年就是1995年吧。那時候我才大學畢業(yè)不久,因為意外留校,既而得以繼續(xù)生活在我從作胎出生一直到長大成人的這座城市里。那幾年的我特別喜歡穿白襯衫,并且總是要把襯衫的下擺塞到褲子里面去,但不管是長袖的還是短袖的白襯衫,我都喜歡在左胸衣袋那里別一支鋼筆,同時還要在褲子后面的屁袋里塞上一盒香煙,有意露出香煙的腦袋,只要是抽煙的人一眼就能認出它們是“駱駝”或者“萬寶路”。我在衣袋里別一支鋼筆說明我是一個識文斷字的人;我在屁袋里塞外煙說明我基本已經(jīng)可以躋身于成功人士行列了。所以說嘛,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時候要證明自己屬于成功人士,根本不需要別墅和寶馬轎車,完全沒有那么復雜,你只要嘴上的外煙不倒牌子基本上也就搞定了。
雖然我?guī)缀醪挥浀眠@座城市有哪一天曾經(jīng)哪一眼讓我瞅著順眼過,但如果到了其他地方,比如說到了那些人煙稀少、從市中心走路走10分鐘就能瞅見老母豬滿處跑的小地方參加革命工作,也難說就不會閑得發(fā)瘋。而在我們那屆畢業(yè)生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去了那些在地圖上都不好找到的小地方為人師表,他們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那種面如死灰的表情令我每每想起便覺心驚肉跳。
忘了交代了,我上的是師范,那年月的師范大學還不像如今這樣掛羊頭賣狗肉,總的說來還算比較名符其實,好像補助金也比現(xiàn)今能多拿幾塊。那年月的師范生要想畢業(yè)后不當教師的話,除非這個家伙常有拿兩塊錢機選彩票就能中獎的運氣。
令我深感挫敗的是,梅玲姑娘并沒能如我所愿與我順利將一段朦朧情感進化到愛情佳話的階段,因為我的企圖從一開始就撞到了冰冷的南墻上。這似乎也暗示了我日后的愛情事業(yè)多半沒有我被留校那樣的好運氣。后來大量的事實表明,我的愛情與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基本上無涉,它更多的是與你情我愿偷雞摸狗之類的事體有關,顯得粗糙、潦草并且生猛。
之后想一想,在當時,我其實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老梅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老梅一定是洞悉了我的某些企圖,所以此后我雖多次登門拜訪,卻都沒能再見到梅玲姑娘一面,這令我十分郁悶。我郁悶的不光是我沒能再見到梅玲姑娘一面(這種冷遭遇對于那一陣子一腔熱忱的我來說未免有那么點兒殘酷),我的郁悶還因為我為此搭進去了不下十幾斤核桃穌。那時候的老梅已然開始了他新的人生轉型,如同是一輛直線行駛的車子開始朝一旁的岔道上打輪。因而跟我下棋的時候常常就心不在焉心猿意馬心里長草,往往應該去捏炮的時候,手指頭卻指向了那只瘸腿馬。因為老梅那陣子已經(jīng)開始無師自通的照著一本不知是從哪兒淘換來的“秘笈”開發(fā)出了一套據(jù)說名為“八鶴掌”的養(yǎng)生功法,每天除了練功之外還跟一個很有辦法的半老徐娘過從甚密。那個半老徐娘原本是市里某位主要領導的續(xù)弦,后來那位主要領導因某種不可抗力一下子就“過去了”。所謂的不可抗力據(jù)說緣起于該主要領導一次觀看俄羅斯某現(xiàn)代舞表演團蒞臨本市的演出,主要領導原本是準備好了上臺與來自波羅的海沿岸的演職員們親切握手寒暄的,卻在一段俄羅斯女演員幾乎全裸的獨舞之后突發(fā)心臟病,就那么一不留神給“過去了”,前后大約只有兩分鐘的時間吧,實屬不可抗力。半老徐娘自然就成了領導的遺孀。領導原是市人大的一把手,曾經(jīng)也是一名在晉察冀邊區(qū)拿過紅纓槍送過雞毛信的小八路,因而領導遺孀便頻頻應邀出席各種紀念剪彩茶話會之類的活動,每次還都被邀請于前排就座,攝像機輕易就能把她那張拉過皮、消過眼袋的面容收進鏡頭。至于老梅與這位領導遺孀是如何相識的,老梅一直諱莫如深,我還是后來才從梅玲那里聽了只言片語,據(jù)說好像是因為主要領導的遺孀于停經(jīng)多年之后突然又來了月經(jīng),且色紅量多,一個偶然的機會,老梅被人介紹去了給主要領導遺孀帶功治療,結果就弄到一塊兒去了……梅玲對我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么下作,甭管多大年紀,也甭管長成啥樣,是個母的就成。
有一次,老梅給我演練了他秘不示人的“八鶴掌”,閃轉騰挪的架勢如同是一頭峨嵋山上占山為王的老靈猴,笨重之余還透出幾番矯健的身手,足夠嚇唬嚇唬那些小毛猴兒們了。從年齡上講,老梅說實話有那么一點點老,俗話說人過四十不學藝嘛,老梅已然都是擦五十邊兒的人了。不過,老梅對自己還是頗為自信的,他講自己要做大器晚成的老黃忠,并且他原本就比老黃忠年輕了好多嘛。
第二次見到梅玲姑娘,梅玲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并成功升入到某職業(yè)高中。那是一所很出名的職業(yè)學校,出名主要在于這所學校的前身是一所收底兒校,校內(nèi)逃課猖獗,流氓輩出,教學水平更是一塌糊涂,曾經(jīng)誰家的孩子“有幸”進了這所學校,基本上就被親朋鄰里私下里視之為是駛上了通往監(jiān)獄和勞改農(nóng)場的快車道。不過,后來有人出資承包了這所學校,砍掉了原先的初中部,中學于是改成了職業(yè)高中。這一“職業(yè)”就等于是給亂哄哄的學校正了名,職業(yè)學校原本就差不多是社會大學校里的一部分,只不過豎了圍墻把一群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給圈了起來,學多學少學好學壞在這里已然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依舊是我去找老梅,提了二斤核桃酥,來給我開門的卻是梅玲姑娘。這令我有那么一刻時間站在原地一動沒動,整個人恍惚得厲害,像要飄起來,通身都被一種從天而降的巨大幸福感所包圍,完全不能突圍……才不過一年來的光景吧,原本的那個小丫頭已然變成了一個有款有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
老梅不在家,可那次原本是老梅打電話約我去的。老梅在電話里說,他新近開發(fā)研習了一種“功法”,可以在下棋的時候改變甚至控制對手的意念。換言之,也就是老梅可以指揮著對手下棋,他讓你拱卒你就得拱卒,他讓你撤馬你就得撤馬,反正都是讓你交槍還不讓你馬上交槍的損招兒。這“功法”要練成了還真算是國際棋牌界的一項重大“成就”,憑它拿諾貝爾獎恐怕也不為過,所以自然令我十分感興趣。為了不讓老梅控制了我的意念,我甚至在褲袋里還塞了張黃表紙,是避邪用的。
老梅給我留了張便條,上面說他臨時有事兒被人請出去發(fā)功了,讓我別等他,因為他回來的會很晚。
我對梅玲說這便條俺一定要好好留著,日后等你爹成了大氣功師,我拿它換輛寶馬車開開。
梅玲從門口轉身回屋里給我去拿老梅給我留的便條,基本上就沒理我。而是我腆著臉一路屁顛兒的跟在她后面忙不迭地一直在沒話找話說。
我說,梅玲,聽你爹說,你上了××職校?我記得你成績還好,怎么……怎么會上這樣一所,這樣一所……
梅玲說,你誰啊,我認識你嗎?你就教訓我,我爹不在,你要是沒事兒就請走人吧!梅玲板起面孔的樣子也很好看,她的身上有一股棉花糖一樣的香味。
梅玲的朝天辮沒了,變成了卓婭頭,臉頰嫣紅似火,水分充盈,皮膚嬌嫩得仿佛吹口氣就能吹出個洞洞來,不知怎么就令我一下子想起克萊德曼的音樂,想起《水邊的阿狄麗雅》。那時候的克萊德曼比現(xiàn)今的周杰倫要火爆多啦,據(jù)說連神經(jīng)病院里平時都在放他的鋼琴曲,說是可以讓那些武瘋子們暫時舒緩他們緊繃著的暴力神經(jīng)。報紙上說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多半都是寫給女孩子們聽的,所以看見梅玲的臉蛋想起克萊德曼的音樂就跟自慰的時候想起裸體的淫蕩女人一樣,基本上屬于同樣的正常范疇。
我說,你這……這孩子,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呢,我也是好心嘛,再說,你不認識我怎么就給我開門,還讓我進屋,你分明記得我。
梅玲揚著脖梗子對我說,好心!我看你是居心不良,這話跟我說說就完了,要是讓我們學校那些不要命的聽見,興許你就會惹大麻煩。
我說,我真是好心,沒別的意思,我覺得你應該去上一所更好的……
梅玲說,應該的事兒多了,我還覺得我應該是張曼玉呢。
我說,對,你說的沒錯,應該的事兒多著呢。說實話,講完這句話我忽然就覺得自己特沒勁,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這種感覺和梅玲這個小丫頭也有關,因為至少這會兒,她讓我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梅玲又說,還別說,我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你嘛,你,你叫什么來著?
我說,梅玲,你才多大一點點,腦子里莫非就生了苔,你怎么會不認得我呢!你是真不認得我還是假不認得我?
梅玲驀地尖叫一聲,如同銳器割裂玻璃器皿的聲音,把我給嚇了一大跳,她咋咋呼呼道,嗷,你是馬大哥吧,想起來啦,不是大叔,是大哥。
我說,還不錯,俺知足,你還沒把俺記成是馬大爺。
梅玲說,都快一年沒見你了,我還以為你出了啥事。
我說,這孩子,怎么說話來著,你就不會給我念叨一點兒好,什么叫“出了啥事”,你就不會說我升官發(fā)財娶媳婦了,沒時間來看你。
梅玲沒搭我的茬兒,她說,這事兒要說還得賴你,主要還是你長得沒有明顯讓人記住的地方。
我說,在你眼里我就這么不中看嘛。
梅玲說,這倒不是,我是說你要是個歪瓜劣棗吧,興許我記得倒牢靠些。別多想呵,你也用不著氣短,你氣質(zhì)其實還算不錯,長得嘛,一般了點,也還行吧,嗨,男人嘛,只要有氣質(zhì)就好,唉,你有一米七五嗎?
我說,我一米七九,脫了鞋量的。
梅玲搖腦袋,眼睛還以光速般迅捷地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然后以總結式的口吻道,不像。
我的汗都冒出來了。我覺著事情正在起著某些變化,變得越來越滑稽,一個16歲的丫頭片子怎么可以這樣呢?可以這樣和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有正當職業(yè)的大人隨便講話?哪怕這是一個對她心存了非分之想的大人,必須要及時打住,否則不堪設想,天知道接下來這丫頭片子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
于是我說,梅玲,我看你是被你爹給慣壞了,你應該學會怎么和別人尤其是和長輩說話。
梅玲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單人沙發(fā)上,她隨即頷首示意我坐在另一只單人沙發(fā)上。我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情愿地坐下了。
這會兒,梅玲仿佛已經(jīng)不怎么討厭我了。她的臉色也開始多云轉晴。她翹起來的那條腿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著,仿佛通了電,這令她的牛仔褲箍在她的大腿上愈發(fā)的顯得緊繃,那只蹺腿的光腳大腳趾仿佛是一個支點,吊著一只猩紅色的塑膠拖鞋,上下?lián)u的如同雞啄米一般。
梅玲說,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愛情那玩意嗎?
我忙不迭地說,有,我相信有的。
梅玲說,好奇怪呦,你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都說有,我就不信。
我說,梅玲,不是我說你,你才多大一點兒,心態(tài)就這么消極,還有,這種話題也是你一個中學生好隨便和外人討論的嘛!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腦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好好學習,好日后建設“四化”、報效祖國。
梅玲說,就你?還是省省吧,就你一個團干事也叫報效祖國?笑話!人家那些研究原子彈和航空母艦的才叫報效祖國呢!你有點兒自大了吧。再說了,這有啥嘛,兩年前就有男孩子給我遞紙條了,我敢說你現(xiàn)在是跟我裝呢,你在跟我裝——蒜,我還敢說你喜歡我對不對?
梅玲驕傲地搖晃著自己的腦袋,一雙大眼睛如兩盞信號燈般的一閃一滅,我甚至能夠嗅到她鼻息里面的氣息,熱熱的,辣辣的,令我想起街頭燙嘴更辣心的胡辣湯。
我的臉紅了,我不得不設法閃避眼前這個漂亮丫頭一束一束掃射過來的挑釁目光。倒是梅玲后來笑了起來,笑得像個瘋丫頭,之后卻又突然打住,感覺像是一趟跑得飛快的車子踩了個急剎車。她是司機,當然不會有啥事兒,而我卻完全失控,當然,如果要真是車子的話,我肯定會被這腳急剎車弄得頭破血流。
后來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我多半已然忘記了,我只記得自己從老梅家落荒而逃的時候還不小心踢翻了他們家院子里的一個馬扎,站在街上,我如同是一個從戰(zhàn)場上僥幸逃命的邋遢兵,丟盔卸甲,狼狽之極。
傳說中的愛情并沒有如期空降到我的頭上,當然,或許這愛情原本就是我的一廂情愿,純屬自作多情,更兼子虛烏有。
我的愛情在梅玲這小丫頭這里顆粒無收,卻在別人那里開花結果,當然,如果那可以被稱做是愛情的話。
我的愛情在牛妹那里被稱做是“玩玩”。
她說,你和我之外是不是還常跟你們學校里的女學生玩玩,我聽說如今的女大學生開放著呢!拿跟男的上床不當回事兒。
我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再說了,我可不是玩玩,跟你就更不是了,我是喜歡你才和你這樣的,你要搞清楚。
牛妹說,你就別拿我開心了,不是玩玩是什么,難不成你真就打算娶我?
牛妹這話把我給噎住了。是啊,難道我真就打算娶她嗎?我喜歡她是不假,但我喜歡的女人多了,我還喜歡波姬?小絲跟章子怡呢!既然不想娶牛妹,說白了也就是玩玩而已,還能是別的什么嗎?只是我嘴上不愿意承認抑或說不敢承認而已。
在那次見面后不久,我和梅玲又見了一次。還是我去找她。只不過這一回我是去她學校里找她。為了讓這次見面能夠達成某種更具實質(zhì)性的效果,爭取變被動為主動,我做了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如同教師在課前認真?zhèn)湔n一般,給自己預備了好幾套教案。
我們約好在職高外面的一家冷飲店見面。我要為我的愛情做最后的努力。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樹上的知了也被暑氣所圍困,叫喚得極像是一群病人,難受且有氣無力。
又是出乎我的預料,那次梅玲是帶著幾個人來的,有五六個半大小子,應該是她們職高的男生吧。我記得她好像手里還捏著一包膨化小零食之類的東西,時不時地朝自己的嘴巴里塞上那么一塊,然后咯吱咯吱的咀嚼。在那個下午,我本來是想以大哥哥的身份,先語重心長,再掰開揉碎,然后接著動之以情,告訴她我會等她畢業(yè)等她長大,還要告訴她我不喜歡她把自己搞成她現(xiàn)在這種樣子……卻沒承想她的陣勢卻先把我給震懾住了。的確是震懾住了,因為梅玲在我對面坐下,而那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卻都不坐,而是以半圓形站立,像一面屏風罩住了身材修長、面容姣好的梅玲姑娘。
梅玲剛坐下來就問,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說實話,我有點兒猝不及防,一時間搞不懂梅玲的意思,所以我就木在那里,眼睛直瞧她身后的這面“屏風”,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說,請他們一人喝一瓶冷飲的錢你總有吧。
我這才慌不擇路的點頭,同時又感到一種好久沒有過的如釋重負。
她回過頭去對那幾個神頭鬼臉的男孩子說,你們別笑他,今天天氣不好,他不在狀態(tài),其實他這人挺幽默也挺大方的。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梅玲吸煙。她把一根“摩爾”煙很熟練地戳在了自己的嘴巴上,就有一個大男生欠了身子過去給她把煙給點著了。
梅玲說,馬大哥,你抽不?不過這煙是女士抽的,你抽不太好。
我說,梅玲,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了。
梅玲說,沒勁唄,不過抽煙也沒勁,可不抽煙吧,更沒勁。難道你不抽煙嗎?對,好像沒見過你抽煙,你不抽煙是因為省錢嗎?
沒等我回答,她就沖我擺了擺手,仿佛她已全然洞悉我將要對她說些什么,于是她漂亮的瓜子臉上竟掠過了幾絲不屑以及不耐煩的神色來。
她說,你的生活實際上跟街上那些上班喝茶下班買菜的老男人沒什么區(qū)別,我敢說等我長到有你這么大,你還是騎著你這輛破自行車留著你這種難看死人不償命的發(fā)型,你就不覺得沒勁嗎?梅玲的話令她身后的那面“屏風”里發(fā)出幾聲絲絲拉拉的竊笑。
我有點兒生氣了,我不知道梅玲是怎么知道我是騎一輛破自行車來的,她更不能對我的發(fā)型當著外人的面說三道四,不行,我不能由著她這樣和我隨心所欲地說下去了。
我說,梅玲,你才多大一點兒,別總把自己弄成個曾經(jīng)滄海的樣子,你可以不尊重別人,但你這樣下去對你自己是極不負責任的。
梅玲沒理我,而是回頭對那面“屏風”說,你們的護送任務完成了,都先回去吧。說著話她就沖著他們潦草地擺了擺手。
那幾個男生果然就魚貫走出了冷飲店,他們每人的手里都攥著我花錢為他們買的一瓶“醒目”飲料,他們心甘情愿的被梅玲呼來喚去的樣子,令我瞠目結舌。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兒那個,我的所有設計好的教案都一瞬間失去了它們的用武之地,精神也變得恍恍惚惚,我想,眼前的梅玲姑娘真的還是當初那個梳著兩根朝天辮的梅玲姑娘嗎?我實在說不好。我只是心下里了解,我的愛情正像是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耄耋老人,沒病沒災,卻已經(jīng)無疾而終。
我記得梅玲對我說,她以后會賺很多很多的錢,到時候興許會幫我一把,因為她并不討厭我,甚至有那么一點兒喜歡我,所以嘛,她會幫我……
我說,笑話,我會用你幫嗎?
梅玲很肯定地點點頭,說,會,當然會,我不幫你你就只能騎你的這輛破自行車,如果你能保證它一直不丟的話。
梅玲的話把我給氣樂了,我說,那好,我就等著坐你賞我的大奔吧!
有些事情,干脆就料不到。
比方說吧,盡管老梅的“八鶴掌”打得似峨嵋山上的老猴子一般靈巧,但我骨子里并不覺得老梅會成多大氣候。因為實踐證明,當初氣功界叱咤風云的那些個人物多半都已沒了蹤影,不管是嚴新還是張香玉。所以說嘛,我就沒料到老梅在十幾年之后會成為一位遠近聞名的氣功養(yǎng)生專家,從而得以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各種報告會的主講臺及嘉賓席上。老梅不僅是氣功養(yǎng)生專家,還身兼了市中醫(yī)氣功協(xié)會和養(yǎng)生保健協(xié)會的理事,他所撰寫的《自我氣法使用手冊》一時間洛陽紙貴,光盜版書街面上就冒出來好幾種。老梅用他的出色表現(xiàn)給我們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詮釋了又一個大器晚成的勵志故事。
老梅的報告會不僅有烏央烏央的老頭老婆踴躍積極地參與,更有不少白領美眉于臺下正襟危坐。而在他四處出鏡、風光無限之際,我們已經(jīng)變得極少聯(lián)絡。他在市中心的那所獨門獨院已經(jīng)被急于增加GDP的地方政府夷為了一片平地,在那片堆滿了破磚爛瓦和廢舊門框的平地上面要起一座30層的CBD中心,沙盤上的美景令人不由得心馳神往。據(jù)說政府補償給老梅的人民幣足可以裝滿一輛轎車的后備箱。我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老梅就完全淡出了街頭棋攤,而且也淡出了我的視線。因為老梅在搬走后最初的一段時間里住到了城郊結合部,我們從空間上就變得遙遠。于是我們的交談只能殘留在電話里。而且我們之間的交談也越來越像是我跟我們單位收發(fā)室大爺?shù)慕徽劊何覇栍形业男艈??他說有抑或沒有;我說今天天氣不錯啊!他說的是吶,太陽曬的人直想睡覺??!
有一次,我把電話打過去,我原本期待著會是梅玲姑娘來接,因為那時候正值學校放暑假,但很遺憾,接電話的人還是老梅。我們大約講了幾句沒頭沒腦的閑話,然后兩邊便開始沉默。那種沉默是足以令人崩潰的沉默,完全無可救藥。最后,還是我先說了一句再見,老梅那邊也含混不清地說了聲再見,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撂下了電話,如同撂下個燙手的什么物件。我就是從那一刻起決定不再跟氣功大師老梅主動接觸的,我并且認為,老梅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他的身體健康與否,關系著多少人的殷切期望??!
我覺得吧,老梅一定是從他第一眼見到我起就把我給看透了。如果說修煉成大師的老梅的眼睛是一臺CT機的話,那么當初在棋攤上消磨時光的老梅的眼睛就是一臺X光機。他顯然不想讓我跟她的寶貝閨女走得太近,我覺得這不光是因為梅玲還是一名中學生的緣故,最可能的情況是,他肯定一眼就把我給看穿了。
在一個要么發(fā)財要么當官的險惡世道上混,我的談不上無量的前途無疑都已經(jīng)寫在了我談不上漂亮的一張臉上。不僅老梅,我自己也把自己給看穿了,我知道,除非發(fā)生山崩海嘯那樣的重大變故,比如排在我前面的一位書記三位副書記一位書記助理(校團委副處級調(diào)研員)同時出了人身意外,并且學校里恰巧還沒有合適的人員及時補充的話,我的機會才有可能浮出水面。于是,在梅玲上職高三年級的時候,我毅然離開了學校跳槽到了一個大機關,以為在那里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英特納雄耐爾,可最終還是現(xiàn)實比人強,無論是從前的學校團干部,還是如今的大機關里的小干部,我都做得十分稱職并且牢固,換來換去來來往往的都是我的領導,我卻以不變應萬變,扎根“基層”,甘心做我的大頭兵,表面上風平浪靜,心下里卻嚴重失衡。
人家都說好的氣功師是可以替人看相的。所以老梅指定看出我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甭管在哪一方面,我半死不活的樣子連我自己都深惡痛絕。有一個階段,我對自己說,算了吧,李程,咱不陪這幫王八蛋玩了,咱下海發(fā)財去。
可啥事都一樣,出名要趁早,發(fā)財何嘗不是要趁早?夢可以大膽放肆,現(xiàn)實卻總是令人沮喪。我還記得梅玲說她要幫我脫貧致富的那些話,覺得這個丫頭片子指定是得了老梅的真?zhèn)?,她是怎么在?0多歲的時候就看出我的一事無成呢?
雖說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梅玲姑娘的消息了??僧敵跷液兔妨嵩谀撬毟吒浇睦滹嫷晖夥质?,梅玲轉身離去的樣子還是時常令我想起。我常常能夠聞到某種棉花糖樣的香味輕掃過我的鼻間,即而黯然神傷。和梅玲有關的這些記憶如同是一堆美麗的泡沫,因為受地球引力小,得以保留下來,保留在我的腦海里,在漫無目的地四下飄散。
在那家冷飲店門前,我記得梅玲扯了嘴角對我一笑,這一笑泄漏了她的真實年齡和她骨子里所包含的稚氣跟天真未鑿。她杏黃色蝙蝠衫掀動起的背影如同沉重的落日,深深刺痛了我的雙眼……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確切地說是十五年,但每每想起,我的眼睛還會隱隱作痛。
十五年了,我以為梅玲已然從我的生活乃至身體里面隱退,就如同自己的身體被切去了一部分,而我也像是一個殘缺的人重新認同了自己的身體。梅玲或許已然遠去了他鄉(xiāng),又或許早已嫁做人婦,反正她在我們曾經(jīng)共同生活的這座城市里消失得十分干凈徹底,并且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記不得有多少次我抓起電話來急切地想去詢問老梅梅玲的下落,卻都在撥到最后一位數(shù)字的時候頹然打住。到后來,我即使想問也沒了可問的去處,因為老梅不僅聯(lián)系方式變了,連人也就此沒了蹤影,我和他之間只剩下了那些個“曾幾何時”,老梅也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朋友胡適之”。所以,我真的沒有料到,就在老梅遽然走紅,開始在各種媒體和講座上頻頻出鏡不久,梅玲也像是一艘遠征外洋的潛水艇,突然返航入港,并且一猛子就浮出了海面。說實話,她的突然出現(xiàn)對我來講簡直就如同一個夢境。
十五年,十五年能干多少事情呢?往大了講吧,可以重新貫徹一遍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精神,解放思想,開拓進取,把改革開放再次引向深入;朝小了講吧,也可以找一個女人戀愛結婚,并且可以生出來一個禿小子抑或臭丫頭并把他(她)養(yǎng)到懂得早戀遞紙條考試打小抄兒的階段。然而我好像什么也沒做,就把自己交代給了無情的歲月和粗糙且經(jīng)不起推敲的生活。我的由規(guī)律的自慰和不規(guī)律的偷情混紡而成的單身生活已然開始發(fā)霉,并散發(fā)出陣陣恐怖的味道,即使掘地三尺也掩埋不住,我的生活變得半死不活同時令人作嘔,我知道我需要改變,需要解放思想,甭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我都要改變。
我的改變是從換車開始的。
我把我那輛七成舊的自行車賣掉,賣了20塊錢,然后花了6萬塊錢買了一輛神龍富康。這是我反復斟酌之后的結果,本來我還可以買更高一種檔次的車,但我不能,在機關里混還是別太招搖的好。我把車開上路的時候,就想起梅玲來,想起她講過的那些話。我想,梅玲,你個小丫頭片子,我先湊合開著,我等你賞我的大奔呢!
我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那個美好的周末夜晚無聊地坐在音樂廳里聽一個半老女人彈奏莫扎特的鋼琴曲,而放棄和牛妹一起去現(xiàn)場觀看晚場的中超聯(lián)賽。我已經(jīng)好幾次義無反顧地睡著了,全是被坐在一旁的人及時捅醒。因為某位領導就坐在前面與隔我?guī)着诺淖簧希掖_信他即使回頭也很難瞧見我,但我確定他一定能夠聽到我頗具節(jié)律感的鼾聲。因為我一睡著了就會打呼嚕,我知道我這個毛病,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的眼皮,在那一刻,我的眼皮完全不屬于我,它們是傀儡,正被別的什么暗道機關所操控。
高潮出現(xiàn)在行將結束的時候。領導們排著隊依次上臺去跟彈鋼琴的半老女人握手。說實話,這是俗套的節(jié)目,在我來看簡直比一對結婚數(shù)十載的夫婦的性生活還要無趣。就在我又要闔上眼皮的時候,我卻忽然一下子看到了梅玲。沒錯,我看到了梅玲!是的,是梅玲。是梅玲姑娘,不,這會兒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應該是一個叫梅玲的成熟女人。
梅玲緊隨在領導們的后面,也就是說她是最后一個登臺與半老女人握手的。但她不是領導,因為主持人很快介紹了她的身份,她是本次鋼琴獨奏音樂會的贊助商——梅菱集團的董事長,多年前曾離開我們這座城市到異鄉(xiāng)打拼,后衣錦還鄉(xiāng),在本市注冊成立了梅菱集團,集團一直積極贊助本市高雅文化事業(yè),既難能可貴又可敬可佩。
娘的,梅玲這小娘們是學胡漢三呀,又殺回來了。
我一下子睡意全無,仿佛整個人瞬間被丟進滾燙的火鍋里涮了那么一下子,原本松癱泥軟的身體霎時間變得有了勁道。公允地講,眼前的梅玲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雍容華麗并且略顯富態(tài)的年輕婦人,我甚至能夠隔著衣服捕捉到梅玲那已然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但我同時也承認,梅玲還是那么美麗,和那位半老女鋼琴家站在一起,她無疑是一只鳳凰,而對方只是一只雜毛的鵪鶉。梅玲只是變換了一種美麗的方式跟儀態(tài)而已,如同這人世間的許多事物一樣,于無聲處變化,似乎不經(jīng)意的,卻原本就是歲月處心積慮后的產(chǎn)物。
十幾年的時間讓我對梅玲姑娘的那些帶有青春期特點的思念,一下子都變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找不到它們的歸宿。而眼前的梅玲又無法被我的內(nèi)心在第一時間確定,焦慮正一陣陣地向我襲來,集腋成裘,終至排山倒海。
我知道她是梅玲。貨真價實,如假包換。我原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她了,但現(xiàn)在,她就站在舞臺上,站在離我不足二十米遠的地方。我的身體如同是一臺閑置已久的電泵猛然通上了電,有好幾個部位都在蠢蠢欲動嗡嗡作響。尤其是心跳,咚咚咚的,像個正值青春期的小伙子那樣強勁,跳得我臉上熱乎乎的。
彈鋼琴的半老女人是市里主要領導×××同志的小姨子?!痢痢镣臼莾赡昵安艔耐獾卣{(diào)到本市來工作的,屬于在改革路上一貫大刀闊斧披荊斬棘類的人物,他到來后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把我們這座城市迅即變成了一座爆土揚塵的大工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里剛剛遭受過B52的狂轟濫炸。到處都插滿了高高低低的腳手架,到處都如同街壘一般堆放著大大小小的水泥砂石麻包,到處都在推倒了重來,有些被推倒了的樓房甚至立起來只有兩三年的時間。但這絲毫沒能動搖主要領導同志要打碎舊的壇壇罐罐的堅定決心,他甚至還在本市的黨刊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懂得放棄”的文章,說什么“放棄一點東西是為了更大的收獲”、“老百姓的話講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云云。
×××同志的講話精神被以第一時間反映在本市的大小媒體上,瞬間就轉化成上下一干人等拆房子刨路面的無窮動力,一時間就連我們這座城市市民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吃了嗎”到“離了嗎”,現(xiàn)在卻一概變成了“拆了嘛”?
主要領導同志的講話需要格外重視,主要領導同志的小姨子無疑也需要格外重視。報紙上對×××同志的小姨子還有另外一個稱謂——歸國女鋼琴演奏家,好像是因為在波蘭待過兩年吧。為了給她老人家捧場,我們機關里的同志全體出動,甭管知不知道小提琴長成啥模樣的,都要趕來捧一個人場。
在那個晚上坐進音樂廳之前,我已經(jīng)是個快四十歲的男人了。單身且刻板的生活令我的生活漏洞百出。單身生活顯然是一個漏洞,三十好幾奔四十歲的年齡卻依然得不到提拔則是另外一個漏洞,而且后者顯然是一個更大的漏洞,這些漏洞多年來一直與我如影隨形,需要我費力解釋并且左撲右擋。我很像是足球場上一個時刻準備要把守點球的守門員,被人家洞穿十指關正常之極,運氣好的話,我能把那球給撲住,那樣我就是英雄??上У氖牵@么多年來,我經(jīng)常被各色人等洞穿我的十指關,早成了一只漏勺。
時間于我而言似乎一直就禁不起推敲,我還沒來得及和它較勁兒,它就那么稀里嘩啦地跑過去了。穿著臭球鞋時候的朝氣蓬勃被各種各樣的皮鞋磨得呆板且堅硬,歲月的痕跡如同是當年大學學生宿舍水房墻壁上面留下來的水堿以及尿堿,在一點點、堅忍不拔且耐性十足的將自己的印記浸潤到了我的骨髓里頭,擦掉的永遠只是表皮上面的污漬,里面的核心卻已經(jīng)根深葉茂。
說實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把梅菱集團的梅董事長跟當年在老梅后脊梁上耀武揚威的那個小丫頭片子聯(lián)系起來。她們之間的關系有點兒像是成品玉器與原始玉料之間的關系,有傳承,有遞進,但卻并不是每一款雕琢完工的成品玉器都禁得起推敲與鑒賞。相比而言,我倒是更喜歡當年的那個梅玲姑娘。那個小丫頭片子雖說總是在拒我于千里之外,但也總是能夠調(diào)動起我的激情來,如同有一種魔法令我不得不就范,她讓我朝思暮想又魂不守舍。而眼下的梅董事長呢?說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像并沒有多少鋪墊,甚至并沒有多少前戲,我們就上床了,輕易得超出我十幾年來對自己和梅玲在這件事情上的諸多種想象。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時機未到,永遠都遠隔千山萬水又復萬水千山;時機到了,才發(fā)現(xiàn),最多不過就是隔著一層窗戶紙而已,原本一捅就破。
自從重新見到了梅玲,尤其是在我們跑到一個床上以后,應該說我的生活發(fā)生了某些變化。這變化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是扎扎實實、看得見摸得著的。比方說我口袋里裝的香煙,已經(jīng)從“石林”、“紅塔山”悄然變成了軟包中華。還有我的穿戴,一段時間內(nèi)變成了一系列名牌產(chǎn)品的展示表演,而這些名牌襯衫T恤乃至西裝都是梅玲拿給我的,說是她們公司年終送給客戶的禮品,無所謂多一套少一套的,留著也是浪費。梅玲的話令我聽了舒服并且接受的時候也心安理得。另外,我發(fā)現(xiàn)單位里的領導見到我的時候比從前要和藹可親了一些……就連我那輛神龍富康轎車也像是個苦大仇深的家伙,一夜之間煥發(fā)了無限生機。在重新遇到梅玲前,除了下雨,它已經(jīng)有一年多時間沒有被任何液體沖刷過了,更不用說保養(yǎng)。我用梅玲給我的保養(yǎng)卡去市里的高檔車行去做保養(yǎng),在一排寶馬、皇冠甚至賓利面前,我的轎車像是一個誤入其間的要飯花子,好在我已經(jīng)練得皮糙肉厚,面對紛至沓來的目光,我點煙的動作卻依然不失從容。
所有這些梅玲所給我?guī)淼淖兓?,我是一點點接受繼而坦然并且習慣成自然的。盡管時間過去還不是很長,但我已然于有意無意間忘記了我在接受梅玲給我的第一條煙時是否臉紅過。并且我還發(fā)現(xiàn),回憶這東西其實并不可靠,像照相機的快門,全憑眼睛對鏡頭的捕捉和感覺。而人經(jīng)常是會走眼的,實際情況往往并非如感覺中的那么光潔。所以,出于自我欺騙抑或自我保護的需要,人會不自覺地把一些東西美化,以回憶為名義,以感覺做手段。比方說我一直以來對梅玲姑娘的感情,或許就是被我多年自己與不斷回味中一點點被美化、放大了。梅玲是我的初戀,而初戀即使苦澀也很像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在反復打磨后終將變得光彩照人。誰能說得清我更需要的是曾經(jīng)的那個梅玲姑娘還是眼前的這位梅玲老板呢?當意識到了這一點,我整個人就一下子敞亮了,心情也隨之陽光燦爛,像是個無賴,從此百無掛礙;又像是一塊被深摁進水里的海綿,每個細胞都吸飽了水分,從此變得舒展。
細一打問才知道,原本梅玲并不是一下子冒出來的。她其實早就回到了這座城市,且已經(jīng)在本城留下了不少傳聞。這些民間傳聞仿佛被人從倉庫里塵土飛揚地拿出來,重新包裝演繹,又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道人工程序,幾經(jīng)輾轉地傳到我的耳朵里,某些地方已經(jīng)具備了傳奇故事的構成要素。這些傳聞在我看來多半都不靠譜,但其中的一個說法卻令我一下子變得惴惴不安起來,這一有鼻子有眼的說法是說梅玲就是那位以大刀闊斧而著稱的市領導×××同志的情婦,說“二奶”也可以。
當然,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么多年過去了,變化的除了我和梅玲的年齡之外,我知道我們(當然主要是她)肯定還有許多不便言說的東西。但如果梅玲的確是×××情人的話,我又當如何?是繼續(xù)裝傻充愣還是趕緊撒丫子落荒而逃?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難道我在和×××共用一個女人嗎?這令我在感覺忐忑的同時也感覺到了某種深刻的刺激,這種感覺很像是一個具有受虐傾向和偷窺欲望的男人得知自己戴上了綠帽之后的心情:痛并刺激著!
梅玲白皙的肚皮上有剖宮產(chǎn)留下的疤痕。偏左,算不上很明顯,但在燈光下離近了瞧還是很清晰——像一條蜿蜒的蜈蚣,有些猙獰。
梅玲對我說,這是代價。我給別人生過孩子,而且是個兒子,那孩子太大了,生下來的時候有九斤多,想不挨這一刀也不行。
我問,孩子呢?
梅玲說,被人家抱走了。原本說好的,我給他生孩子,他給我錢,現(xiàn)在你知道我是怎么發(fā)家的吧。
我說,怎么會,會是這樣,難道,你就舍得?
梅玲說,舍不得又怎樣,撒潑打滾?你不知道,他們這些人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感情,所以他們也不允許別人有感情。想要孩子不可能,想要名分更可笑,非要的話,只有一條路,卷鋪蓋走人,連該拿的錢都拿不到。
我驚愕,隨即突然又覺得感傷,一時間的表情或許顯得過于沉重了。
梅玲忽然一下子就笑得聲音格外響亮。她說,瞧你這樣子,我跟你說這些不會嚇到你吧,你都這把年紀了,怎么跟小朋友一樣少見多怪,不會吧!
我說,沒有,主要是我,是我看你現(xiàn)在這樣風光,沒想到你也吃了那么多苦。
梅玲說,苦也談不上,跟好多女人比我還算不錯了。你知道嗎,我遇到的都是不錯的男人,他們雖說無情,可還算有義,該給我的錢一分都不少。
梅玲說得波瀾不驚,我卻感覺失魂落魄,如同猛一下受了意想不到的打擊,胸腔里有好大一塊地方疼得火燒火燎。我很想表達一下我對她的憐惜之意,卻又不知道如何表達才合適,這令我手足無措,仿佛梅玲所經(jīng)受的這一切都與我息息相關,是由我的某些錯誤造成的。
對于梅玲“失蹤”后的經(jīng)歷,我陸續(xù)從梅玲的嘴里了解到一些。她職校畢業(yè)后就去了深圳,然后輾轉到了東南沿海的一座很大的城市。漂亮姑娘屬于稀缺資源,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基本上屬于強勢人群,她們總是會有比其他人更多應付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的手段。梅玲很快就在那座城市的一次全國性的選美活動中擠進了前10名,之后的道路從此也就變得比較沒有懸念:她相繼被兩個中年老板看中,還為其中一個印尼籍的華裔老板生下一個兒子。再后來,又有幾個男人先后與她走到一起,在接二連三的“二奶”生涯中,她不僅攢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還利用閑暇時間炒股炒匯賺錢,并拿下了一大堆有用沒用的學歷,為她日后從商做了有力鋪墊。當然,所謂的MBA證書是不能當真的,就像不能把某些領導干部說很想去過老百姓的平凡生活一樣當真。不過,我不得不佩服梅玲的眼光,這些東西如今都成了梅玲在這個世界上打拼的資本。我看過一篇給她樹碑立傳的報告文學,文章描寫了梅玲響應國家號召,到改革開放最前沿干事業(yè)、闖世界,且勤奮好學、一邊學習一邊創(chuàng)業(yè)的感人故事。她的“二奶”身份被作家演繹成了給人家洗衣做飯看孩子的保姆角色,里面的許多感人細節(jié)顯然是文學想象的結果,連我看了以后兩眼都是酸酸的,心下很佩服了一番該作家的功力。
梅玲說她一直都記著我。
我說我不信。我還說我寧可相信她爹老梅與天地通靈也不相信她會一直記著我。
梅玲看著我,眼里突然就蹦出來幾顆眼淚掛在兩眼的眼角那里。我慌了,一下子不知所措。
梅玲說,你知道嗎李程,我原來的確沒把你當回事兒,覺得你挺沒出息的,所以那時候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是我到今天為止唯一一個不討厭的男人,你知道嗎,連我爹我都討厭,他總想干涉我,他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大師了。
我說,是嘛,這樣啊,你能這么說說明你很誠實,因為我的確沒啥大出息……好,我信你的話,你別這樣好不好,我信還不成嘛。
梅玲說,沒事兒,我多余和你說這些,其實你信不信有什么關系,要不是因為我們碰見,我根本不會去找你。
我說,真的?
梅玲說,我等你來找我,我想讓你求我給你買輛好車。說著話,梅玲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扯了嘴角笑,笑得似有些戲謔,不過還是挺迷人的。
我很想摟摟她。我說,你還能記著這事兒,說明你真的沒有忘了我。
有好幾次,我都像一條老狗一般在梅玲的懷里有氣無力地拱著,我從梅玲的身上已經(jīng)嗅不到少女時代棉花糖般的香味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如夢似幻般的香水味道。實事求是地講,梅玲是個漂亮女人,這毋庸置疑,但這如夢似幻般的香水味道卻讓我的心變得空洞起來,如同一個渴望花團錦簇的人,終于進得自己朝思暮想的花園,卻發(fā)現(xiàn)眼前原本不過就是一片空曠的所在,我所看到的不過是人工插滿的絹花。
總是梅玲來找我,而且多半是她自己開車過來。我則像個被她包養(yǎng)的男人,在家里為她準備好她喜歡吃的飯菜。多年的單身生活使我練就了一手還算拿得出去的廚藝。為了能做出花樣兒來,我甚至還買了一套菜譜,刻苦鉆研,照貓畫虎。我覺得自己既像是梅玲的保姆,又像是個專門在床上服侍梅玲的那種男人,如果把她比作武則天的話。我把這個想法跟梅玲講了,她一撇嘴,道:你以為自己還殘留在帥哥的年紀嗎?我是武則天要包為啥不包個嫩點兒的,或者直接從“喜來登”找個年輕的廚子來給我做菜?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我說,老有老的好處,比如我,身體是超熟的,心卻是年輕的。
梅玲有司機,我見過,是一個長著一對丹鳳眼的小伙子,他看上去很健壯,總是畢恭畢敬的管我叫李老師,讓我覺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他的某個可以給他解疑釋惑的老師。
梅玲有三部手機,有時候當她把她的幾部手機都拿出來一字排開的時候,很像是一個推銷手機的推銷員。我問她買個雙卡的或者多卡的手機豈不更好?她說這樣好,雖說麻煩點兒,卻不容易出錯。
她的幾部手機來電音樂不同。一首是《兩只蝴蝶》,一首是《勇氣》,還有一首據(jù)說是張鎬哲的《好男人》,但我沒聽過,因為那部手機屬于專門和我通話的手機,是一部小巧的諾基亞。就沖這部小巧的諾基亞,我就清楚梅玲還是看重我的。問題是,我算是好男人嗎?有一些時候,她會像一個真正的妻子那樣對我。我說,這不好,莫非領導也玩真的?不都是做做樣子嗎?她說,別瞎說八道,說正經(jīng)的,知道嘛,我,我有點兒喜歡你了,等過一段兒吧,過一段兒要是咱倆誰看誰都還不煩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吧。
說實話,梅玲的話令我感動,盡管我說不準她的“在一起”具體是個啥意思。我曾經(jīng)問過她那些和她有關的傳聞,比如×××,但她都不置可否的把話岔過去了。她說,李程,也許你沒有結婚并不是為了等我,但至少和我有一點兒關系,所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等我把一些事情處理好之后,我們就一塊離開這里……再有,很多事情和你沒關系,你知道了只會給自己惹麻煩,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也不打算在這座城市干下去了,具體什么原因你最好別問,怎么說呢,有些事兒,有些事兒你以后會知道的……不過你放心,至少現(xiàn)在,我心里裝著的只有你。
梅玲不說我也能猜出個大概來,我比梅玲年長差不多十歲,但在年輕的梅玲董事長面前,我卻像個需要她經(jīng)常敲打點撥的年輕屬下。好在我在機關里做大頭兵做得比較專業(yè),早已適應那些年輕領導在我面前的頤指氣使。
她過來,輕手拍拍我的面頰說,別傻看著我,來,整點兒高興的,親一個吧。
我吻了她的面頰,蜻蜓點水,竟一下子找到點兒老夫老妻的感覺。激情像是泄洪之后的湖面,平靜,安詳,雖不很澎湃,卻沉靜得令人心醉。
我全然想不出我叫老梅“爸爸”的時候會是啥感覺,肯定會有喜劇效果。我很認真地問梅玲屆時該如何是好。梅玲說,想什么呢,我們就是在一起而已,我說過要和你結婚嗎?
我說了,我跟老梅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見了,甚至也沒有聯(lián)絡。原本已經(jīng)通了電話,在我和梅玲火星撞地球般的撞到一張床上之后。老梅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和我聊聊,只是時間還沒確定。但事情總是那么巧,沒等我們約好,我跟老梅卻意外碰上了。
那是一條小馬路,說是一條小巷子也不為過。
那天我去找牛妹。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找過牛妹了。
牛妹的火鍋店在這座城市一條窄得像大便一般的巷子里。那巷子臟得也很像是一截大便。
我看到老梅的時候,老梅正一面接電話一面在跟牛妹忙不迭地道歉。老梅的聲音還是很洪亮,只是他稀疏的頭發(fā)在風中零星飄舞,看了令人傷感。
牛妹說,你他娘的眼瞎了,沒看見我的東西嗎?
老梅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娘的眼肯定是沒瞎,是我的眼睛瞎了,嗷,不是跟你說話,不是跟你說話,你說你說。
老梅的身旁停著一輛廣本。
牛妹說,對不起就完事了,你說得倒輕巧,我開車把你們家東西撞翻了,光說聲對不起行嗎?
老梅說,損壞的東西我照價賠償,嗷,我是在跟別人說話呢,你接著說你接著說。
牛妹說,牛什么牛,以為開輛破廣本就可以橫沖直撞了。
老梅這時候把電話撂下了,說,這位女士,你說,你說什么?
牛妹說,我說什么,你說我說什么,你裝什么傻呀,你的車把我的爐子給撞翻了,你說怎么辦吧。
路邊倒著一只煤球爐子,爐膛里面的爐灰灑了一地,有幾只燒乏了的煤球還滾到了巷子中央。
牛妹在沖老梅嚷,你聽見了嘛,你說這事兒該怎么辦吧!
我有點兒替牛妹害臊。巷子本來就那么一個窄條兒,她的煤球爐子都快擺到巷子當央了。爐子被撞翻了,扶起來不就得了,用得著跟人家這樣不依不饒的嘛,況且眼前的老梅已經(jīng)快60歲了,總得尊老愛幼吧。
我用眼睛四下里在找。我是在找牛妹她哥。要是那家伙這會兒在的話,就啥事都沒了,別看那家伙人長得粗粗拉拉的,可人特豪爽。
我沒有看到牛哥的影子,想來可能那會兒不在吧,于是我就徑直走了過去,語重心長地對牛妹說,牛妹呀,干嘛這么兇呀,人又沒碰著,爐子倒了算什么。
我看到一旁老梅的眼睛為之一亮,喉嚨里“呃”了一聲,他顯然看到了我。
這家火鍋店是牛哥跟牛妹兄妹倆開的。起初不是火鍋店,是個餃子館,倒了幾次手還是賠錢。后來牛氏兄妹把這間餃子館接了過來,改成了火鍋店。
火鍋這東西只要是肉好料好,基本上也就齊活了。牛哥的羊肉不摻假,小料里加了罌粟殼,東西好自然就不怕巷子深,幾張桌子倒少有空閑的時候。我不來找牛妹跟這個也有關系,人家干的可是買賣,我來白吃白喝,怎么著也說不過去。
牛氏兄妹跟我是打小一塊兒玩大的。那時候我們都住在大雜院。牛哥比我大幾歲,牛妹比我小幾年。小時候玩過家家,每回我跟牛妹都扮兩口子。那時候我就拿牛妹當我的媳婦了,而牛妹也認定了我這個老公。倒是牛哥懂事兒,他常拿這事兒要挾我,讓我把口袋里的糖塊抑或瓜子給他,否則他日后就不許牛妹嫁給我,他也堅決不做我的大舅哥。后來我們那一片平房拆遷,兩家就分開了。再后來我上了大學,而他們兄妹倆則頂替因公傷去世的父親進了工廠,一個當鉗工,一個當車工,前些年他們工廠不景氣,兩個人就都下來了。
牛哥從工廠下來那天起就本著只爭朝夕的精神賺錢,他做過的買賣要是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的話我看也未嘗不可。可就是沒見他賺到大錢。小錢當然賺了些,不過,靠那點兒小錢,也就是可以維持基本的日常生活。在我的印象里,牛哥是個勤苦的人,即使到現(xiàn)在,也是一雙皮鞋穿四季,手腕兒上的手表還是二十幾年前的“海鷗”,抽煙也還抽“大前門”,一輛木蘭摩托連轉向燈都沒了,還雄赳赳氣昂昂地開著,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宛如一條泥鰍樣在鉆來竄去。
我替他著急,可牛哥自己倒挺想得開,一張嘴就說,操他媽,當初跟我一塊兒練攤兒的馬四開了大奔。
我說好啊好啊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牛哥就說了,好啊,當然他媽的好了,讓人給打劫了,把腦袋削下去了半塊,剩下那半塊還連著腔子呢。
牛哥又說,知道陳章偉吧。我說知道知道,五年級就退學跟他爸賣西瓜,前一段兒還老上電視來著。
牛哥接著說,沒錯,老上電視不假,要是一天沒有記者去采訪他就急得蹦高。
我說好啊好啊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牛哥把一粒鹽水花生米丟進了嘴巴,很夸張地嚼了起來。好啊當然他媽的好啦,知道怎么最近電視上老瞅不見他了嗎?
我說不知道,興許是人家出國了吧,忙著上外國電視啦!
啊呸!牛哥沖地上猛啐了一口黏痰,脖子上面的青筋根根暴起,撐得像是雨傘上面的一根根龍骨。
牛哥說,撞死了!
我說,撞死了!?
牛哥說,錯了管換,到鄉(xiāng)下釣魚,走一條小路,愣讓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給撞死了,知道嘛,那路上就一個人,是他;就他媽一輛車,是那輛破農(nóng)用三輪,你說是不是這小子該死啊……
我喜歡找他們兄妹主要還是因為牛妹。
我的第一次就是跟牛妹。
那時我剛留校不久,請牛妹跟她哥吃飯,牛哥半截兒有事兒走了,我就帶牛妹去了我宿舍,很自然的就把事情辦了,手忙腳亂,都不是很來勁兒。
牛妹結婚的時候,我剛好不在。我說牛妹這回你可玩真的了,你真這么絕情呀……
牛妹說,你甭跟我裝蒜了,你根本就不想娶我,我不結婚難道還為你一輩子當尼姑不成。
我說那以后咱們還可以那樣嗎?
牛妹說只要你不怕我老公的殺豬刀。
牛妹的老公是T城肉聯(lián)廠加工車間的劊子手。他的工作就是殺豬,具體的步驟牛妹告訴過我。牛妹老公系加工車間里第二號重要人物。第一號重要的人物是電擊手。所謂電擊手就是用高壓電流把一頭活蹦亂跳的豬干脆利落地電擊致死抑或致暈,接下來就要看他的了。他上前一刀,必須準確無誤地刨開豬的胸膛,也就是說,他一定要讓或許還沒有被電死的豬一刀斃命,他下面的人再去摘心掏肺,一人一個工序,有條不紊。此人用刀之準確據(jù)說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果是一頭公豬的話,他的刀從來都會扎在緊靠心臟的右側部位,他不能把刀扎進心臟里面,心臟還要鹵成醬豬心賣錢呢。要是一頭母豬的話,他的刀總是能從母豬兩排乳頭的中心部位切入,且保證不破壞內(nèi)臟。
所以我跟牛妹很認真地說,我怕!
那天我讓老梅把車開跑了。老梅還要去趕一個小型講座,是給一批我黨處級干部講養(yǎng)生,我們約定兩天后見。
老梅說兩天后他請我吃飯。我說好啊好啊,并沒認真,我當時腦子里光想著我和牛妹的事兒了。
我說,牛妹,別管爐子了,咱先進屋吧。
牛妹是個好女人,別看她罵起街來像個潑婦,氣勢洶洶的,可對男人她卻是一汪水,能把男人浮起來。
事情過后,我問牛哥到哪兒去了。牛妹告訴我,他跟人借錢買了兩個鋪面,正在四處辦手續(xù)呢。
我說怎么還兩個兩個的買,又不是買西瓜。
牛妹說,當然是覺得合適才買唄!你知道嗎,那鋪面不用咱自己經(jīng)營,一切由開發(fā)商負責打理,人家承諾三年后如果咱業(yè)主想退鋪面的話,他們還會把購房款全額退給咱們,保證業(yè)主的利益。而且,這三年里每年都有百分之九的紅利好拿,算算可比把錢存銀行里強多了。
我說,聽著真不錯,不過,可靠嗎?后面不會有陷阱接著吧!
牛妹說,是梅菱集團開發(fā)的,沒問題。
梅菱集團?我的臉上肯定寫滿了詫異。
牛妹說,怎么了?
我說,沒事兒,要是梅菱集團干的,應該問題不大吧。
牛妹說,日后我們可就靠這兩個鋪面養(yǎng)老了。要不你也去買一套吧,晚了可就買不著了,我們?yōu)橘I這兩個鋪子,提前三天去排號,光拿號費就花了兩萬塊呢。
我說,照你這樣講,應該早就賣光了才對。
牛妹說,我聽說梅菱公司私下還留了不少鋪面,是專門照顧關系戶的,你去找找人,興許還能買上。
老梅找我吃飯,地點是在一處很大的寺廟外面的素齋館。別看是素齋,可這里最低消費就要五百塊。所以我頭一句話就是說“讓您老破費了”!
老梅笑得很安靜,只是示意我照菜單點菜就好。素齋館的服務員都是一身衲服的小居士,一律不茍言笑、神情莊嚴,看著令人肅然起敬。
說老梅鶴發(fā)童顏或許還早了點兒,畢竟他才六十出頭,肯定不年輕了,但也不是老得動不了的年歲。不過老梅的確瞧著比較少相,一張臉有如精裝書一般給壓上了一層透明的膜,平整、發(fā)亮,只有淺細的紋線依稀可見,卻沒有溝壑縱橫的蒼老感,他的中式衣褲在有佛香陣陣拂過鼻尖的素齋館里也顯得頗為搭調(diào)。聽梅玲講,老梅原本是想娶那位領導遺孀的,但領導遺孀苦于各方面壓力而無法嫁給他,二人便只能私下里走動,有點兒像是走婚。不過,老梅之所以能夠大器晚成的成為本市氣功養(yǎng)生界的領軍人物,領導遺孀顯然功不可沒。
跟多年前相比,老梅說話變得慢條斯理了許多,每個字吐出來都十分扎實飽滿,仿佛于不經(jīng)意間營造出一個氣場。話說得雖不急不緩,卻是言簡意賅。照實講,老梅那天跟我說的那些話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因為我一直以為老梅一定會對我和梅玲的關系十分不滿,咬牙切齒倒不至于,但不希望我跟梅玲在一起還是顯而易見的,原本他就瞧不上我嘛,更不消說如今梅玲又成了名聲在外的富婆。
然而,老梅說出口的卻是另外一襲話,他字斟句酌的要我好好勸勸梅玲。
老梅說,梅玲自小沒娘,野慣了,從16歲開始她就沒有一件事兒是我能給她決定的,有主見得很。不知怎么搞的,這孩子和我也不是很親,我們倆現(xiàn)在是各忙各的,不過,她做的那些事兒我還是知道一點兒。
我說,您的話她都未必聽,我能勸她什么?
老梅說,我能感覺到,她挺在意你的,所以……你應該知道,梅玲的背后有靠山,不過這靠山馬上就要塌了。
我說,她有靠山?jīng)]什么好奇怪的,現(xiàn)在做生意的有幾個不走上層路線的,塌了就塌了,反正她的錢也賺得差不多了。
老梅輕輕地嘆了一聲,道,要能這么簡單就好了。你以為她真有多少錢嘛!當然,她還是有一些錢,不過遠沒外人想的那么多。這幾年她都是在為別人賺錢,你知道嗎,有人在利用她洗錢撈錢,可她總說他們是在相互利用。梅玲因為不愛聽我嘮叨,就干脆不和我來往,只是讓她的司機每月給我送錢過來,我是缺錢的人嗎?唉!
我說,沒這么嚴重吧,她如今可是風光得很,而且,她也挺不容易的。
老梅說,她是不容易,不過她又不是沒飯吃,不用非給別人當槍使嘛,靠當官的發(fā)財最危險,一旦當官的出了事兒,人家最先咬的就是你。我這些年也不是白在外面混的,我早就瞧出來了,這世上大凡跟官場沾邊的那些事兒事先都有征兆,一般人看不出來,我能看出來,依我看,×××的日子快到頭了。
我說,怎么會,他如今可是牛得很,不是還有可能提拔他到北京去嗎?
老梅好像就沒聽我說什么,而是自顧自地在吃自己眼前的東西,他吃的是一種用芋頭跟山藥熬成的面粥,他還是喜歡吃流食。
吃好了,老梅如同在自言自語,他說,別看×××到處出風頭,實際上是一種虛張聲勢,虛張聲勢懂吧,也叫欲蓋彌彰,正好說明他已經(jīng)聞到一些味道了……老梅一邊說著還一邊回身去叫服務員,要服務員給添一盤五香肘花。
我說,肘花膽固醇高,好像不符合養(yǎng)生原則……
瞎說!老梅說,你和我講養(yǎng)生,你忘了這是素齋了,肘花是面筋做的。
我說,我倒是忘了,這里的菜還真是可以亂真。
老梅說,你最好還是離開那女人,她素質(zhì)不高,不適合你,而且你這么做對梅玲不好,我看得出來,梅玲對你可是用了心,你不能對不起她。
我說,誰,哪個女人?
老梅說,你在明知故問,這不好,我不喜歡。
說實話,駕馭梅玲的感覺有點兒像騎手駕馭他的坐騎,一想起我是在和×××享用同一個女人的身體,我就像被轟到半空中的焰火,突然之間爆發(fā)。我總是把梅玲的身體無限度地扭曲成我所想要的形狀,沒有章法,興之所至,完全沒有了芥蒂與顧忌,就像我們是一對不動禮數(shù)更沒有顧忌的淘氣孩子。
偶爾,梅玲在興奮之余會透露幾句沒頭沒腦的話給我,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就是×××,但我不想點破。
梅玲說,他有很多女人,而她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梅玲還說,要不是因為×××,她不會這么快就回到這座城市。他們在南方那座沿海城市就相識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那種相識,除了男女之間的事情,梅玲靠著他也賺到些小錢。而當他調(diào)到我們這座城市來高就的時候,梅玲自然要隨他回來,不光是因為這里是她的老家,×××也需要她來為他做一些事情,這些事情他交給別人顯然不放心,而這些事情和男女私情沒有關系。
梅玲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永遠都喜歡更年輕漂亮的。
我說,是有條件的男人,換成我,能有個像你這樣的就很好了,他不要你,我要你。
我喜歡在后半夜拉著梅玲的手出去,到那種下九流們扎堆的骨頭館里去喝酒,去啃羊骨頭。對此,梅玲不僅積極配合,并且總是表現(xiàn)得十分興奮。這時候,她一般會換上更休閑更家常的那種衣褲,手里還會拎一只從地攤上買來的包包,整個人看上去像極了一名慣于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骨子里我們其實是一路貨色,都不喜歡白天臺面上的那點兒破事兒。沒錯,我們都不喜歡白天各自的角色,我們需要找一個機會撕下面具,縱情恣肆。
在后半夜,骨頭館里還有大量的人麇集在一起。他們五行八作,神頭鬼臉,黑白顛倒,而整個骨頭館里只有梅玲一個人不是用錘子敲開骨髓,而是用吸管在慢慢地吸食骨髓,她一面吸,一面沖我做著各種有趣的鬼臉。我能感覺到,在這一刻,她的全身心都是無比放松的,我相信如果她后面有床的話她會四仰八叉的躺下,躺著啃她的骨頭,我甚至覺得她還是當年那個梳著兩個朝天辮的梅玲丫頭,與所謂的梅菱集團董事長風馬牛不相及。
有一天晚上,在吃了大量辛辣食物并且共同灌下去一斤白酒之后,我們東倒西歪的走在午夜無人的小街上。我聽見她的身體內(nèi)部有一種東西在噼啪作響,給我的感覺是水中嘩嘩燃燒著的火焰,這火焰在原本最不可能燃燒的地方燃燒。她走在我前面,步伐是跳躍的,那么的露骨放肆,完全霸占了我的視線。我想,她骨子里應該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真情率性,無遮無攔……那天,大約只經(jīng)過一個眼神的傳遞,我們倆就在一處街邊公園的深處把事情做了。
我說,要是有協(xié)勤的發(fā)現(xiàn)我們,我就先撒鴨子跑。
梅玲說,我就在這光著等他們,等他們來輪奸我。
梅玲是突然間失蹤的。
沒錯,她總是令我如此意外。
失蹤之前我并沒有任何預感。其實后來回想起來,還是有一些蛛絲馬跡可尋。比如說梅玲拿走了她放在我那里的一些貼身衣物,還比如她說她希望我能好好照顧自己,另外說她近期有可能要出差到南方一段時間,問我是否缺錢等等。
記得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我站在機關門口像個傻子一樣在無助地東張西望。一輛轎車嘎的一聲停在我面前,嚇得我忙后撤了一步。司機是那個長了一雙丹鳳眼的小伙子。他說,李老師,梅總讓我交給您一個包,梅總還讓我轉告您,她有事兒出國了,暫時不會回來,讓您不用等她了。說罷,小伙子便跳上駕駛座,一腳踩了油門揚長而去。
我愣在那里,竟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等我想喊住他的時候,丹鳳眼已經(jīng)和他的車一起消失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車流里。
梅玲去了哪里?怎么跟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她說讓我別再等她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又突然去了國外?……所有這些問題一下子蜂擁而至,排山倒海。
打手機關機,打電話到她的辦公室則顯示為空號……我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的讓我和梅玲的這段感情熄火,我像個被男人狠心拋棄的怨婦一樣去梅菱公司找人。我不想乞求什么,我只是要個說法,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心底對梅玲是有感情的,這感情醞釀了幾十年,終于在我快40歲的時候行將瓜熟蒂落,然而……
其實就在不久前,梅玲還給我整出一份“人生計劃”來讓我遵照執(zhí)行。她說,你不能再這么稀里糊涂的混日子了,你必須做點兒什么。
記得那天中午我開著自己那輛富康轎車到梅菱集團去接梅玲出去吃飯。恰巧碰到梅玲正訓斥她手下的一個部門經(jīng)理。我通過梅玲辦公室敞開的一道門縫看過去,看到那個經(jīng)理的頭已經(jīng)有一多半謝頂了,年齡總該有五十多歲了吧,卻哆哆嗦嗦地站在梅玲的面前,旁邊有沙發(fā)也不敢坐,一只手還在不停地摩挲自己上衣的一個衣角。
我坐在會客室里面,聽到從一墻之隔的梅玲辦公室里傳來忽高忽低的動靜,聽得我心驚肉跳。
梅玲一下一下地把桌子拍得山響,那聲音很像是木板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我的胸口上,令我感覺說不出來的難受。
起初,我還以為梅玲是在刻意表演給我看呢。因為方才梅玲的秘書已經(jīng)向梅玲匯報了我來的消息。所以我覺得梅玲這會兒是成心在表演。我甚至很響亮地笑出聲來。我對梅玲的秘書擠咕了幾下眼睛。
我說,你們梅老板表現(xiàn)的未免太夸張了點兒吧。
但是后來,我就不做聲了,因為我聽到隔壁一個老男人哭出聲音來的哀求,氣氛于是有一點兒像是一碗被放進冰箱冷凍室里面的水,開始慢慢的凝固。我們,也就是我和梅玲的秘書,則如同兩個做錯了事情等待處罰的小學生,坐在那里一聲不吭。
后來,當梅玲走進會客室,沖我調(diào)皮地眨巴眼睛的時候,以至于我干脆就沒有任何反應。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始跟梅玲皮笑肉不笑起來,像是梅玲手下又多出了一個諂媚的下屬。
我說,梅老板,您消消氣,您一定得消消氣,生氣對您身體不好。
梅玲說,在我面前倚老賣老,他以為他是誰,我才不吃這一套呢。
我說,是,是,梅老板說得是,咱不能吃他們這一套。
梅玲望著我面前的茶幾,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大的問題,她馬上秘書大聲喊道,你怎么回事兒,怎么不給倒茶!
梅玲的話音沒落地,秘書忙慌里慌張地往柜子里面翻找茶葉罐,不知道碰翻了柜子里的什么東西,弄得柜子里面一通稀里嘩啦的亂響。
秘書說,您,您是喝花茶還是綠茶?
梅玲的秘書是一個長得頗有些男性特征的女人,年齡瞧上去似乎比梅玲還要大一些,梳的發(fā)型有點兒像是蘇聯(lián)電影《辦公室的故事》里的那位戴眼鏡的女局長。梅玲總要找一個看上去比自己還要顯老的女人做自己的秘書,而要是找一個年輕美眉的話,那不是給自己添堵嘛。
那一回我被梅玲的架勢徹底給鎮(zhèn)住了,以至于之后我再跟梅玲上床的時候總覺得別扭,因為每當我想起那天的情形來就變得勃起不堅,那東西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哧帶喘,像一頭老牛在拉破車。娘的,那東西跟我一樣,膽子都小。
就是那一次,我和梅玲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梅玲說要把我介紹給她的幾個朋友。在此之前,梅玲已經(jīng)和我說了幾次,她準備讓我參與一個工程項目。
我說我不行,我不是那塊料。
梅玲,男人怎么可以隨便說自己不行。
我說,我就是不行,你就算瞧不起我我也不行。
梅玲說,你不錯嘛。
我的臉于是就紅了,紅得很徹底,像個害羞的男孩子。
梅玲說,你考慮一下,反正你得干點兒什么,總不能日后只會給我做飯吧。
我記得當時我問了梅玲關于梅菱公司開發(fā)鋪面的事兒。我說你們那個“××商城”的鋪面有譜兒嘛,不會是忽悠業(yè)主吧。
梅玲好像很不樂意談這個問題,她說,你怎么問這個?難道你也想買?馬上就封盤了。
我說,有這種好事兒嗎?我是說一年百分之九的回報。
梅玲突然開始煩躁起來,她眼睛沖著窗外道,你是不是在外面聽見什么風言風語了,有些人看見梅菱集團賺錢他們就千方百計造謠。
我說,我只是隨便問問,有人在造你的謠嗎?我原本還想說就沖×××的面子,他們誰敢造你的謠,但我看梅玲的臉色不對,還是把原本噴薄欲出的話合著吐沫咽了回去。
梅玲大約覺出自己有些失態(tài),便摁下聲音道,要是你親友買,就勸他們別買。
我說,那要是已經(jīng)買了的呢?
梅玲聚精會神地瞅我足有半分鐘,說,那就你去給人家該給的回報。
……
梅玲讓司機給我送來的那個包里裝的是錢,里面還附有梅玲的一張親筆字條,上面寫道:錢不算多,如果需要,能賠你親友多少就賠多少吧。
梅菱集團原本包租的兩層樓已經(jīng)人去樓空。
我的消息一如既往的閉塞,就像對于當初梅玲回到本城一樣,我差不多都是周遭人里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實際上,有關梅菱集團出事兒的傳聞已經(jīng)不知一兩天了,只是沒有官方說法而已,而梅菱集團的廣告依然有條不紊地出現(xiàn)在本市各大媒體版面上,令所有聽到傳聞的人不得不對傳聞將信將疑。
牛妹和牛哥像是兩枚被點燃了引信的炮仗,響是肯定的,只是說不好這一響究竟能躥多高。他們給火鍋店掛出了“暫時歇業(yè)”的牌子,然后便開始四處活動,告狀,上訪,串聯(lián),給人的感覺他們?nèi)舻貌坏窖a償,就要投奔水泊梁山而去了。
我怕他們整出事兒來,把原本有理的事情弄得無法收拾,所以趕緊把梅玲給我的錢全都拿了去,說是我通過關系從內(nèi)部為他們爭取來的補償。但他們堅決不要,說兩碼事兒,說我用不著同情他們,他們的損失不小但畢竟鋪子還在,還算沒有傾家蕩產(chǎn)。他們要我的錢算什么?牛妹甚至說,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很想把實情告訴他們,卻怕引起不必要的誤解,他們現(xiàn)在對梅玲恨不食之血肉,我難道會往槍口上撞嗎,尤其當著牛妹的面。
牛妹說,我要是見到那娘們兒,非把她撕巴了不可。
牛妹還說,聽說×××是梅菱集團的后臺老板,找不到梅菱集團的人我們就去找×××,跟×××去拼命。
我被機關打造多年,深知這種事情硬來不行,牛哥即使再牛也不過是一條細胳膊,胳膊怎么能夠擰得過大腿。但我的勸解在此時此刻顯然軟弱無力。
果不其然,牛哥因為煽動業(yè)主圍攻政府部門,被有關部門治安拘留。牛妹來找我想辦法,看著牛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的心一陣陣的發(fā)疼,我自覺這件事情與我有關,畢竟,我要是早一點從梅玲口中探得消息,就能讓他們兄妹倆不受或者少受一點兒損失。
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梅玲是個騙子;而對我來說,梅玲卻是一場夢。是梅玲導演了我短暫卻美麗的夢幻,令灰姑娘的故事在我的身上重演,連我43號的大腳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它會穿上一雙水晶鞋。
有關×××出事兒的消息我卻是在第一時間知道的。我有一個朋友在紀檢委工作,趕巧我們碰到一起喝酒,他有點兒高了,偷偷告訴我,×××被有關部門雙規(guī)了,連武警都是從北京過來的,是半夜抓的。
只過了兩天,消息就在全市傳開了,梅菱集團和“××商城”的問題只是其所涉及的腐敗問題之一,如果把從老百姓嘴里,他的腐敗案不算驚天也算動地。
這回是我請老梅,在另一家素齋館。
老梅說,不出所料,還是出事兒了。
我急火火地說,現(xiàn)在不是說你有先見之明的時候,你應該知道梅玲的去向吧。
老梅說,梅玲比我想象的要聰明,這孩子先一步走了,要不然,×××不會放過她,有可能害了她,好滅口,反正最后所有的罪名都得讓梅玲替他承擔。
我說,原來是,是這樣啊,那現(xiàn)在……梅玲她?
老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她應該沒事兒吧,這孩子比我有腦子,只是,嗨,只是她原本還想過一個階段就洗手不干了,然后好好找一個人過日子,比如和你,她跟我說,她就愛吃你做的鍋包肉,東北口味的……唉!
我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那種生存狀態(tài),像是一個被請到大城市享受過榮華富貴的人一下子又被扔回了窮鄉(xiāng)僻壤。我討厭窮鄉(xiāng)僻壤,于是我辭職了,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我把車也賣了,現(xiàn)在我去什么地方都喜歡步行,它使我想起了兩句玩笑話:交通基本靠走,娛樂基本靠手。
梅玲的電話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打來的。當時我正在湖邊的一棵老槐樹下面有一搭無一搭地看書。
梅玲說她在國外,正在所羅門群島的首都霍尼亞拉的賓館里泡溫泉呢。她想我了,所以就給我打來電話,好在我還沒有換手機號。
我說,你,你怎么會跑到那么遠的地方,所羅門群島,在火星還是土星?
梅玲那邊咯咯地笑個不停,說,瞎說八道,離中國其實不算遠,這里有好多中國人呢。梅玲說,我會回去的。
梅玲又問我在干什么。
我說在看書。
梅玲說,到底是知識分子,愛看書,我現(xiàn)在很后悔,我看的書太少了。
我說,我正在看你爹寫的書,你還不知道吧,你爹現(xiàn)在除了是養(yǎng)生專家之外又成作家了。
沒錯,那是老梅新出版的一本書,是專門針對亞健康人群養(yǎng)生的,名字叫《亞健康冠養(yǎng)生》。
放下梅玲的電話,我就給老梅撥電話,說他這個書的書名起的不好。
老梅問,那你說叫什么好?
我說,要我說,就叫《半死不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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