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郁
在一本書里看到曹文漢刻的聞一多肖像,那是他藏書票的一種,很是生動。記錄聞先生的作品多多,這個神態(tài)幾乎成了標志,很讓人喜愛。汪曾祺在《聞一多上課》一文云:
聞先生性格強烈堅毅。日寇南侵,清華、北大、南開合成臨時大學,在長沙少住,后改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將往云南。一部分師生組成步行團,聞先生參加步行,萬里長征,他把胡子留了起來,聲言:抗戰(zhàn)不勝。誓不剃須。他的胡子只有下巴上有,是所謂“山羊胡子”,而上髭濃黑,近似一字。他的嘴唇稍薄微扁,目光灼灼。有一張聞一多先生的木刻像,回頭側(cè)身,口銜煙斗,用熾熱而又嚴冷的目光審視著現(xiàn)實,很能表達聞先生的內(nèi)心世界。
在西南聯(lián)大的教師里,聞先生的色調(diào)很是特別。他本來是學習美術的,后來以詩名世,又對楚辭與中國神話多有研究。最初的時候,他的唯美主義傾向很重。我記得他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大概是《電影是藝術么》,大意是,電影用聲光電等技術組成,不能算是藝術。青年時候看這篇文章,覺得很好玩,才知道唯美的文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個保守的人。這在一定程度使他與現(xiàn)實拉開了距離。不過聞先生不是抱著舊理念過活的人。早期雖和新月派關系很深,可在國難當頭,他比一般象牙塔里的人有氣度,思想是靈動而激越的。他的才高,有識見,對藝術的理解極為鮮活,真的沒有暮氣的存在。你總能在他那里感到絲絲銳氣,在被久久困擾的時候,往往沖將出來,跌宕往復,氣韻高遠。聽過他的課的人,對其古樸而沖蕩的氣韻,都很難忘。
表達這樣一位先生的樣子,其實有諸多難點。聞一多是詩人特征很強的人。他的詩好,畫亦好,對人的心靈有敏感的悟性。讀他的書,那是沒有被污染的存在,縈繞著詩與神異之色,還有歷史的舊影。他被歷史的長長的影罩著,卻又時時有著沖出舊影的激情。那些晦明不已的存在,在課堂上都有所體現(xiàn),滋潤著青年。汪曾祺很喜歡聞先生,大概是那種灑脫的風格所致,與人有別吧。在西南聯(lián)大,名師多多,但有些汪曾祺就不敢接近,原因是刻板或嚴厲。比如對朱自清,他就有些疏遠,朱氏的嚴格令青年人有點畏懼??墒锹勏壬鷽]有這些,他很隨意,也多趣,上課時激情四射,板書里有畫,有詩,對學生而言是一個享受。自由的環(huán)境里的互動,我們今人已難以感到,那是西南聯(lián)大歷史里不滅的一頁。后人每每憶及,想起他的目光及漂亮的胡子,真的恍如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