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傳恩
一
剛子告訴我,蘭蘭是我的老鄉(xiāng)。
剛子是老家劉寶財?shù)膬鹤?。他到這個城市來打工,求我給他找一份工作。我離開鄉(xiāng)下十多年,結(jié)婚時,回過老家一次,此后再也沒有回去過。我的家離這個城市一千多里路,中間要倒幾次車,到了鎮(zhèn)上,還要坐三輪跑十幾里的山路,才能到家?;匾淮渭?,用陶琴的話說,像做一場噩夢。
剛子再一次到我家時,已不像一年前,一說話臉就紅,怯怯地。他在門口換上拖鞋,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臉的疲憊。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我問他。
哎呀!他苦笑著,找了整整一天。
我問,又沒工作了?
不是。剛子搖搖頭,沒工作倒好說,要出人命了!這回你得幫我找個人,不然,她爹要攮死我!
他很著急,不知他說得是誰。
蘭蘭!咱莊上長得最俊的,比嬸子還……他知道說漏了嘴,看了妻子陶琴一眼,嘿嘿一笑,她爹叫楊老三,賣羊肉的,也給牲口看病。
你把他閨女拐跑了?
哎呀,不是,她跟我出來打工。這幾個月家里給她聯(lián)系不上,硬說我把她賣了。他已看出我的不樂,在這個幾百萬人的城市里找人,無疑是大海撈針。剛子不住地搓著手,有些難為情,說,我從早干到晚,哪有空找她。你給評評理,給我有啥關(guān)系,帶她出來打工這不是好意嗎。前天俺媳婦打電話來,楊老三拿著刀子堵著俺的門罵了一天。
對蘭蘭我沒一點印象,她爹楊老三,住在我們莊的西頭,公鴨嗓子,吆喝起來聲音像破鑼。剛子啰啰嗦嗦說了很長時間,我終于理清了頭緒。剛子說蘭蘭長得漂亮,這有可能。說來也怪,我們莊上的女孩子個個都水靈靈的。沙河門前過,美女滿山坡。說得就是我們莊子,這在全省都有名氣。我們莊子南面是一條沙河,終年水清如碧。莊子后面是山,山不高,卻樹木蔥郁。也許是這山河的靈秀氣滋潤了村中的女子,使她們個個面好如花。
蘭蘭高考第一年沒考上,又復(fù)習(xí)一年,又沒考上,上大學(xué)的路堵了,只有在家?guī)椭锸帐暗乩锏幕?。有時,她把爹買來的羊趕到山坡上,繩長長的,拴在樹上,隨它們啃去,自己坐在那里發(fā)呆。
一天,楊老三正在剝羊,他嘴里噙著刀子,左手扯著羊皮,右手握拳貼著羊皮一捅,三兩下便把羊皮退下。他要給羊開膛,叫蘭蘭幫著扯羊腿,蘭蘭給她爹說,我想出去打工。
不去!楊老三頭也沒抬,說,你走了,沙河南的地誰種?
我不管。
我說不去就不去,你敢去我砸斷你的腿!
砸斷我的腿也去!蘭蘭說著一甩手,轉(zhuǎn)身朝屋里走。楊老三頭一揚,手一抖,刀扎在案板上,簌簌地抖動。
蘭蘭坐在床沿上,朝窗外呆呆地望著。早春時節(jié),那山是黃的,樹高高低低,樹枝交織在一起,比她的心還亂。蘭蘭坐一會兒,便去找剛子,打工的事是剛子說的,他還在村頭貼了一個告示,誰愿出外打工找他報名。村里人說,他是鎮(zhèn)上公司的聯(lián)絡(luò)員,聯(lián)系到人會有他的提成。蘭蘭覺得剛子是個能人,去年兩口子到新疆拾棉花掙了萬把塊。剛子正在修理他的壓水井,見蘭蘭打聽打工的事,他放下手中的活,問,你爹同意?
我的事,我當(dāng)家。
剛子笑了,這次去唐州。鎮(zhèn)上服務(wù)公司聯(lián)絡(luò)好了,每人600塊錢,包括車費、路上吃飯,一車送到。剛子看看她,你要想去,快報名,后天一早就走。
咱莊上還有人去嗎?蘭蘭問。
有,我去,還有保民。
沒女的?
沒有。剛子低聲對她說,你去勸勸二香,出門有個伴。說好了給我回個話,好給你們報名。
蘭蘭去找二香,她娘說她點化肥去了。蘭蘭走過橋頭便看見了二香,她先在麥垅里刨好坑,把化肥撒在坑里,用腳一驅(qū)土踩實了。聽見蘭蘭喊她,她看她一眼,仍干自己的活,等蘭蘭走近了,埋怨道,你又不幫我干活,喊我干啥!蘭蘭一拉她,說,咱出去打工吧?剛子正招人哪。二香的眼一下亮了,你愿意去!蘭蘭說,去唐州的,剛子說后天一早就走!
二香收拾著化肥袋子,你去我就去!她和蘭蘭走到地頭,說,我去問問他,要不一塊兒去。蘭蘭知道二香去年訂的婚,他要不去哪?蘭蘭問。他不去我也去!
吃晚飯時,蘭蘭看了爹一眼,說,我要出去打工。楊老三一敲碗,臉板著,你不懂,外面亂得很。家里不富裕,好歹能吃飽,過兩年,找個婆家走了,你愿上天俺也不管。她娘還想說什么,一看她爹那臉色,便閉了嘴。
二香來找蘭蘭,蘭蘭連忙迎出去,給她一遞眼色。你爹不叫去?二香問。
他不叫去,我也得去,我才不在家憋著。
二香低聲說,你要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蘭蘭一推她,我咋不去呢,走,咱這就去找剛子。
天還沒明,蘭蘭和二香爬上村頭的三輪車,車子是剛子頭天定好的。除了蘭蘭家,每家都有人來送,人們便知道她是偷著走的。蘭蘭不住地看著村里,爹要是知道了,竄出來,真會打斷她的腿。三輪車離開了村頭,她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到了鎮(zhèn)上,交了錢,剛子把她們帶到一個客車上,車內(nèi)都是年輕人,有許多人蘭蘭都認識,她顯得非常興奮,坐在她身旁的二香卻一聲不吭。蘭蘭一碰她,咋的,是想家,還是想他?
誰也不想!說著,兩眼已滿是淚水。
受二香的感染,蘭蘭心里也酸酸的。這次一走,不知啥時再見到娘。她知道,這次不走,下次還要走的。索性到外面打幾年工,自己養(yǎng)活自己,給爹娘減輕點負擔(dān)。她理解爹娘的心,寧愿在家養(yǎng)著她,也不想叫她到外面打工。她在村里憋夠了,日子一天天熬得她心焦。她知道,就是出外打工,早晚還是要回到這個村子,像二香一樣,找個男人嫁了,在家種一輩子地。她心里又不甘,但又想不出別的出路。這樣想著,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二香一看她,兩人抱在一起,抽抽搭搭哭起來。
二
剛子告訴我,打工的地方是韓國人開的皮包廠,其實就是個小作坊。早上8點上班,晚上10點下班。干了一個星期,二香挺不住了。晚上下班,二香往床上一躺,把衣服蓋在臉上,失聲痛哭。蘭蘭坐在她身旁,一個勁地勸她。二香哭一陣,坐起來說,咱走吧,累死人,我不想干了!蘭蘭倒不怕累,就是那難聞的膠味,熏得她頭疼,每天都不想吃飯。自己和二香還不一樣,是偷著跑出來的,這樣回去,給爹娘沒法交代,鄰居也笑話。
發(fā)工資的日子,宿舍內(nèi)一片笑聲。雖覺得700元的工資不能抵補平時的付出,她們?nèi)院軡M足。蘭蘭拿著錢在手里點來點去,她問二香,咱給家里寄多少錢?最好咱倆寄一樣多。二香說,我先買個手機,來時,在家就說好了。蘭蘭猶豫了一陣,我給家寄500,叫家里先安電話,下月再買手機。
星期天的晚上,到了約定的時間,蘭蘭要通了村長家的電話,她爹正等在電話旁,還沒等蘭蘭說話,她爹告訴她,不要向家寄錢,叫她先買個手機,他明天就去請人安電話。蘭蘭說,爹,我偷跑出來,你不會生氣吧?她爹說,不生氣!出門在外,要多個心眼。她第一次聽爹的話這樣柔軟,心一熱,眼也濕了。
不到兩個月,剛子離開了這個廠,準(zhǔn)確地說,他是被開除的。他告訴我,這與蘭蘭有關(guān)。根本不怨他,是他們欺負人!事隔半年,剛子說起這事,還耿耿于懷。蘭蘭長得漂亮,便有人關(guān)注她。特別是門口的幾個保安,一看見蘭蘭,便嬉皮笑臉地套近乎。一天,蘭蘭上班,那位姓張的保安看看她的出入證,便抓住她的手。蘭蘭手一甩,隨口罵道,不要臉!張保安故意歪頭看著她,你怎么罵人?說著便抓住蘭蘭的胳膊,不讓她走。剛子就在蘭蘭的后邊,看不慣,沖過去,問,怎么,大白天還耍流氓?張保安看見剛子出頭,放過蘭蘭,一把抓住剛子,厲聲問,你說誰耍流氓!他身后的幾個保安見狀,也過來抓住剛子要往屋里推。剛子高聲喊,他們耍流氓,還不叫別人說話!當(dāng)時正是上班時間,門口聚滿了人,平時就對保安的作為看不慣,便跟著起哄,和剛子同一個鎮(zhèn)子的工人便擠過來拉住剛子。一個保安剛舉起警棍要打,帽子便被人打飛。此時老板趕到,喝令保安住手,叫工人先去上班。事后,這個廠開除了兩個人,一個是張保安,一個是剛子。
同宿舍的人越來越少,特別是二香回家結(jié)婚,蘭蘭特別感到孤單。晚上,又有兩個女孩子要走,蘭蘭要送她們,她們攔住她不要聲張。蘭蘭說,你們工資也不要了。一個女孩說,還領(lǐng)工資,廠里知道你不在這里上班,連行李也拿不出去。
剛子打來電話,勸她離開皮包廠?,F(xiàn)在他在包裝廠上班,工資多拿200多塊。蘭蘭有些心動,她打電話問其他的工友,她們也都找到工作,蘭蘭決定離開。她猶豫很久,她不能像其他女孩偷偷摸摸地走,她要領(lǐng)了工資再走,自己辛苦掙得錢,不能白扔了。下午上班,她找到領(lǐng)班,對他說,我爹叫我回去上學(xué),請你把我的工資給我。
領(lǐng)班驚訝地上下打量著她,什么,你要工資?
蘭蘭點點頭,還差半個月的工資沒給。
領(lǐng)班輕輕地搖著頭,似乎對眼前的事感到不可思議,他淡淡一笑,工資給不給不是我說了算,你去找老板。
老板是個韓國人,50多歲。蘭蘭想,那老板看著很和藹,應(yīng)該不會太刻薄。真找老板要錢,她還是有點緊張。如果去找,有可能要回來半個月的工資,不找,一分錢也拿不到。蘭蘭硬著頭皮,走進老板的辦公室。老板看到她,一愣,背靠著座椅,靜靜地看著她,問,有什么事嗎?
蘭蘭站在那里,輕輕地說,我想回家,我爹叫我回去上學(xué),還差我半個月的工資。
我要開會,你在門口等著。老板說。
蘭蘭站在門口等著,站一會兒看看會議室。從下午1點站到4點,會議室還是沒有動靜。過往的人都好奇地看著她。她從沒站過這么長時間,腿疼得幾乎站不住,她覺得自己的腿要斷了。蘭蘭想,我就在這里站著,我要等你出來,我一定要回我的工資。蘭蘭一直站在那里,快5點時,老板終于出來了,老板看了蘭蘭一眼,還沒等蘭蘭說話,他拿著文件夾又進去了。蘭蘭在心里罵了一句,沒辦法,還得等。等就等!那是我的錢,我又沒偷沒搶,我的血汗錢,我絕不放棄!蘭蘭站在那里,心想你認為你厲害,可是我比你更厲害,我就不信要不回自己的錢。堅持!她給自己鼓著勁。快7點的時候,一群人走出會議室,她看到了老板,走到他面前。
老板說,工資可以給你,不過要3個月之后再過來拿!
為什么?
公司規(guī)定啊!
公司的規(guī)定不都是你說了算嗎?
可是這個規(guī)定是以前就定下來了!
蘭蘭看到了希望,她已經(jīng)看到老板有了妥協(xié)。只要努力,今天一定會拿到工資。蘭蘭說,我現(xiàn)在回去上學(xué),怎么可能有時間再過來拿啊?
我現(xiàn)在要去吃晚飯,你3個月之后再來吧!老板說完就走了。
蘭蘭氣得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剛才還覺得能拿到工資,站了那么長時間,現(xiàn)在還是拿不到。蘭蘭橫下一條心,不管那么多了,我今天一定要拿到錢!你去吃飯,我就在餐廳門口等你!我不怕,我已經(jīng)等了5個小時,不在乎這幾分鐘,我就等,我就不信我拿不到屬于我的東西,我光明正大,我理直氣壯!她在給自己打氣。
蘭蘭站在餐廳門口,看著老板在那里吃飯,她也好餓,心想要到錢可以去吃飯了!她堅信,老板一定會把錢給她的。老板吃過飯出來餐廳,蘭蘭便跑過去。老板看看她,皺了皺眉頭,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不耐煩地搖搖頭,喊道,李處長,你把她的工資結(jié)了。
蘭蘭回到宿舍,工友們把她圍在中間,沒等她說完,便高呼她天才。
三
我打斷剛子的話,這個城市幾百萬人,去哪里去找?再說,我和她走對面也不知是她。
剛子有些不好意思,連連說是,我知道,她爹寄來照片,我給你送來!我問剛子有多長時間沒見過蘭蘭。他告訴我,快半年了。蘭蘭離開皮包廠,到一家酒樓刷盤子,再后來是聽說在歌舞廳打工,以后便聯(lián)系不上了。
蘭蘭去的酒樓叫唐州酒樓,在這個城市,酒樓的規(guī)模算是中等。一個月后蘭蘭離開酒樓,離開的原因不是待遇低,而是因為領(lǐng)班小梅。蘭蘭對小梅的第一感覺是時尚,酒樓的員工統(tǒng)一服裝,穿在身上卻不相同。小梅身材高挑,特別是她頭上纏一塊藍底白花頭巾,別有風(fēng)韻。經(jīng)理身材干瘦,眼球突出,面無表情,手里不停地揉搓著一塊玉。蘭蘭想,都說和氣生財,經(jīng)理這臉面,會不會影響生意?經(jīng)理告訴她月工資800元,蘭蘭沒有思索就答應(yīng)了。她已經(jīng)奔波了一個星期,總算有了落腳的地方。小梅把她交給一個女工,蘭蘭喊她張姐。張姐上下打量她,連說,叫你刷碗真虧了!蘭蘭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笑了。她跟著張姐,穿過廚房,走進洗刷間。蘭蘭首先聞到酸臭的味道,室內(nèi)光線昏黃,地上濕漉漉的,張姐叫她小心點,她已經(jīng)摔過多次。蘭蘭看她走路的姿勢,也變得小心翼翼。她看到池子前面并排八個竹筐,里面摞滿了盤子、碗筷,知道這就是她們工作的場所。聽你口音,你哪里人?張姐問。玉山!蘭蘭話剛一出口,張姐高興地拉住她的手,咱是老鄉(xiāng)呢!怪不得你長得好,那是個出美女的地方。也許是老鄉(xiāng)的原因,張姐格外熱情,她遞給她兩個套袖,并告訴她洗刷盤子的竅門。張姐說,小心點,打了盤子要賠錢的,頭一個月我就賠了80塊。
對洗刷盤子,蘭蘭并沒把這活看得多重,在家,她整天幫爹娘洗碗刷鍋。一上午下來,她上身的衣服全部濕透,不斷有汗珠順發(fā)梢滴下,兩個胳膊又酸又疼。她才知道酒樓老板的精明,稍有松懈,工作就無法完成。她們把盤子洗刷干凈,在消毒柜中消過毒后,再按類分好,碼在廚房的平臺上。
蘭蘭和張姐、小梅住在一個房間,剛才三個人還在說笑,張姐往那一躺,鼾聲便起。真是頭豬!小梅罵道。蘭蘭看看她,沒有說話,心想,你不干活,你咋知道她累!她剛翻了兩頁雜志,眼皮便急切地合在一起,她心想,小梅也要罵我是豬了,她睡著了。
沒過兩個星期,蘭蘭覺得蹊蹺,她多次看見小梅快天明時,從外面回來,什么時候出去的,她不知道。后來,她留心一下,小梅的手機一響,她便悄悄下床,溜出門去。難道她男朋友在這個酒樓里?蘭蘭自己問自己。
一天,張姐和蘭蘭洗刷完畢,坐在宿舍里休息,蘭蘭說出心中的疑惑,張姐一笑,哎!地球人都知道,她和老板有一腿。她原先就是刷盤子的,現(xiàn)在工資比咱倆的都多。
我的天,蘭蘭吃驚地叫一聲,半天沒有說話。她怎么能這樣!蘭蘭說。
張姐搖搖頭,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解放了。
他老婆知道了能饒她?蘭蘭問。老板的老婆經(jīng)常來,蘭蘭見過她,在酒樓里派頭十足,說話嗓門很高,從沒見過她的笑臉。
早晚得出事。怨誰,她自找的!張姐說。
蘭蘭想到那個鼓著眼球的老板,一陣惡心。
夜晚,蘭蘭剛剛躺下,聽到小梅的手機響,她裝作睡著。不一會兒,小梅悄悄溜出去。
又出去了!張姐在那邊低聲說,那個龜孫老板勁怪大來。
蘭蘭見張姐還沒睡,一下坐起來,說,小梅真傻!年輕輕的,這算啥呢!她躺下來,再也睡不著。在這個酒樓里,她對小梅印象不錯,她知道小梅看不起張姐,但對她好,小梅常買水果和她分嘗,還會送她一些化妝品,她床頭那個別致的挎包就是小梅給的。正因為小梅對自己好,裝作瞎子心中有愧,蘭蘭覺得應(yīng)該勸勸小梅,趕緊回頭,不然,年輕輕的會毀在老板手里。
等了幾天,蘭蘭終于等到機會,張姐有事出去,蘭蘭把門關(guān)上,坐在小梅身邊。你這是干啥,坐這么近?小梅說。
有事,真的,我有事!蘭蘭說。
小梅看了她一眼,說吧,我聽著哪。
蘭蘭說,你年輕輕的,跟那個龜孫伙在一起干啥!
小梅一愣,迷惑地看著她,問,誰?
你還裝,都知道,老板!
小梅臉一紅,嘆了一口氣,說,人要想改變自己的處境,只能看結(jié)果,不要管手段。她看著蘭蘭,你也會的,用不了多長時間。
你說我?蘭蘭問。
對!
蘭蘭臉一板,我能像你,我看見那個龜孫就煩!他敢動我一指頭,我給他拼了!
小梅臉漲得像塊紅布,眉毛一挑,你變著法罵我,她一指蘭蘭,你覺得你是誰?我告訴你,有錢的才是爺!你要有錢,你干這活?你要真有錢,他們會舔你的屁股!小梅甩門而去,蘭蘭呆呆地坐在那里。
看著你怪透亮,你真傻!張姐聽蘭蘭一說,不住地埋怨她。她要是給老板說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蘭蘭有些后悔,怪自己多嘴。但她不相信小梅會告訴老板。
一天上午,蘭蘭剛換好衣服,正要去干活,張姐跑過來,告訴她,可能要出事,老板叫你!
蘭蘭心里一驚,惴惴不安地走進經(jīng)理室,老板死死盯住她,不停地揉著手中的玉,突然說,以后,你要管好你的臭嘴!你愿意干就干,不干就滾!蘭蘭哭著跑出經(jīng)理室。
四
下午,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楊老三快要急瘋了,他非要上唐州找他閨女,叫我?guī)蛶退拿?。我不知該如何向父親解釋,這不是鄉(xiāng)下,站在村頭喊一聲,村里人都聽得見,就是吃個飯,端個碗也能串幾個人家。這是幾百萬人的城市,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尚無能為力,楊老三來,又去哪里找人。最好的方法是在電視上插播尋人啟事,一個星期的費用也在萬元以上,楊家能否承受。
剛子帶來的消息更叫我坐臥不安。他送來了蘭蘭的三張照片,糟糕的是他帶來的那張報紙,公安部門在城西的一座橋下發(fā)現(xiàn)一個女尸,用剛子的話說,很像蘭蘭。
我看著文中的照片,女尸橫陳在橋下的草叢中,右腳的鞋已不知去向,只能看到女尸的半個臉,我問剛子,你能確定?
剛子左右看著照片,說,很像。他指著文章,年齡20歲左右,身高1米66。蘭蘭就是1米66,這上衣也像她的。
看著報紙,我不知如何說好。
剛子問,上面要求提供線索,要不要告訴楊老三?
又不能確定,告訴他干什么,告訴他等于殺了他!
幾天來,我一直為此事煩惱,就是在上班中也難以擺脫此事的陰影。蘭蘭的照片我已看了多遍,三張都是與別人的合影。她長得是漂亮,像電影明星林志玲。妻子陶琴理解我的心思,她審視著照片,說,女孩子長得越漂亮越容易出事。要不,我叫同事都看看,有沒有啥線索。
下午,父親又打來電話,如通過電視臺找人,楊家愿拿錢,砸鍋賣鐵都干!再不,大伙給他家湊錢。我答應(yīng)著,幾次想把報紙上的事告訴他,話到了嘴頭又咽回去。
陶琴下班回家,見我不在,便打電話給我,同事說了,在哪個歌舞廳見過這個女孩子。
陶琴的提示非常重要,我看著照片面熟,覺得她像林志玲,沒有想到和她相聚過。我確實見過蘭蘭,是在舞廳。我在一個公司里任副總,負責(zé)客戶的吃住娛樂,常和賓館、飯店,娛樂行業(yè)打交道。
在哪個舞廳?我一時想不起來。在這個城市,大小舞廳幾百家,上好的也有幾十多家。
金三角舞廳!我在輔導(dǎo)兒子數(shù)學(xué)時突然想到的。我反復(fù)看著照片,蘭蘭就是那位滿面通紅怯生生的女孩子。那天,陪客人用餐后,應(yīng)客人的要求到了金三角舞廳。剛在一個包房內(nèi)坐下,服務(wù)小姐送上飲料、水果??腿说氖稚煜蚍?wù)小姐的腰間。再摸,我罵你!服務(wù)小姐羞得滿面通紅,怯生生站在一邊,她身材高挑,容顏甚好,極像電影演員林志玲。我經(jīng)常出入娛樂場所,這樣的事情,第一次碰到??腿艘贿M包房,大多服務(wù)小姐迫不及待地撲進客人懷中。好在客人并沒有生氣,而是怪模怪樣地學(xué)著,再摸,我罵你??腿藗冮_心地笑著。那個晚上,再沒有看到那女孩子,但給我的印象很深刻。
金三角舞廳是本市設(shè)施豪華、服務(wù)功能最為齊全的娛樂場所。集舞廳、歌廳、迪廳、健身房、酒吧、茶館、咖啡廳、網(wǎng)吧、餐飲、住宿為一體。金三角舞廳的位置極好,它既擺脫了城市的喧囂,又擁有城市交通的便利。處在二環(huán)路的交叉路口,有十幾路的公交車在這里停靠。它的南邊是風(fēng)景秀麗的云河。一到夜晚,水光,燈光相映成趣,與金三角變幻多端的霓虹燈組成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我知道,在這個地方,經(jīng)營這樣的舞廳,其背景絕非一般。我剛走進迪廳,一位小姐走過來,問,你要卡座還是選包房?
我搖搖頭,坐在靠墻的茶座。舞廳里已是人山人海,搖滾樂震耳欲聾,在霓虹燈下,幾百人瘋狂地扭動著自己的屁股,拼命地甩著頭。音樂聲、說話聲、嘈雜聲混在一起,讓人感覺整個舞廳里熱浪翻滾。借助跳動,交錯的藍光、紅光,我搜索著蘭蘭的身影。伴隨著鏗鏘有力的音樂聲,一個濃妝艷抹的小姐扭動身體走過來。先生,請我跳個舞嗎?
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陪你聊天。說著坐在我身旁。我知道舞廳的規(guī)則,從兜內(nèi)抽出20元錢塞在她手里。
謝謝,親愛的!小姐站起,扭向另外的茶座。
我在坐臺小姐里面沒有看到蘭蘭,起身走向二樓舞廳,可能她在那里。
這舞廳的裝飾格調(diào)很有異域風(fēng)情的味道,顯得典雅大氣。舞廳分為黃、黑兩個區(qū)域。在黃區(qū)活動的多是中老年人,舞曲悠揚、輕緩。黑區(qū)活動的人,老中青都有,每當(dāng)慢四的舞曲響起,舞廳的燈光會逐漸暗下來,直到暗到不能再暗的程度。我多次看到,當(dāng)黑區(qū)的燈光亮起來,一對對男女還沒有從粘乎乎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仍激情地擁抱在一起。
要包房嗎?我剛坐下,一位小姐不知從哪里竄過來,我只好朝她揮揮手。
要不要吃快餐?小姐用手一指左邊十多位花枝招展的小姐。
送杯飲料!我說。
小姐送來一杯飲料和一碟小吃。我示意她坐在身旁。你陪舞多少錢?
20元!
那位呢?我已經(jīng)看到蘭蘭,她雙肩袒露,正和一位中年人在跳舞。
找她陪跳得40元。
為什么?
她是這里的1號,春風(fēng)第一枝。
我笑了,春風(fēng)第一枝,名字叫得好!
舞曲再一次響起,我走進舞池。來,春風(fēng)第一枝。她剛坐下,便被我拉起。
還認識我嗎?
認識。
說謊,說說我是誰?
你是?你是武二郎的大哥;薩達姆的表弟;拉登的小舅子;陽痿的爸爸……說著她笑起來。我一拉她的手,她夸張地叫著。
你變了。我說,去年在包廂里,你還罵動手動腳的客人。
蘭蘭一掃我的臉,若有所思,悠的一甩頭,莞爾一笑,我那時特傻,是嗎?
為什么?
老板娘罵我,姐妹們也罵我,我也罵她們,后來想開了,人也就是這回事!
我看著她,極力想找出照片中的蘭蘭。她胖了,也變了!她已沒有以往的質(zhì)樸和羞怯,一口普通話很純正??此臓顟B(tài),目前混得還不錯。我不想深究她走向這條路的原因,我對來這里的初衷產(chǎn)生了動搖。
我要帶你走!
她斜視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走不走?
不走。
我叫你走,你就得走!
干什么,這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她向右一努嘴,我早已看到角落的那幾個男人。
明天我再來,沒等她回答,我匆匆離開舞廳。
五
走出舞廳,心中非常失望。對蘭蘭的淪落,我沒有想到。許多進城打工的女孩,對生活道路的多種選擇,我能理解。蘭蘭是我的老鄉(xiāng),心中便覺得痛。如何處理這件事情?我猶豫不決。通常,舞廳的背景較為復(fù)雜,常有一些說不清的關(guān)系,甚至?xí)泻诘绖萘Φ膮⑴c。領(lǐng)走蘭蘭肯定有風(fēng)險,后果也許不堪設(shè)想。
陶琴有些擔(dān)心,她說,如果蘭蘭是舞廳的搖錢樹,會看得更緊。你帶走她,他們遲早會找到你!
這也是我所擔(dān)心的事。如果我袖手旁觀,無法面對家鄉(xiāng)的父老。其實,也不能怕,畢竟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惡勢力和政府斗,是雞蛋碰石頭。盡管我自己安慰自己,對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仍遲疑不定。
最后,我決定幫助蘭蘭,她肯定是被脅迫的!如果她是自愿,隨她去,她被脅迫,我堅決把她帶出來。如不能帶出,就打電話報警,交給警察解決。
吃過晚飯,我直接打的到金三角舞廳。到了二樓,舞池里舞影浮動,整個舞廳沒有蘭蘭的身影。我陪你跳舞吧?
一個小姐問。
叫1號過來,我說。
不一會兒蘭蘭從一個雕花玻璃門中走過來。噢!春風(fēng)第一枝,好難請呦。
她淡然一笑,拉住我的手走入舞池,我立即被籠罩在香氣之中。她身材高挑勻稱,渾身洋溢著一種成熟的美。我問,我能帶你出去嗎?
她笑著沒有說話。
真的!我說。
她一笑,點點頭。何必出去,這里有包房,樓上有賓館。
多少錢?
每小時600元。
不是300元嗎?
那是白天。
白天幾點上班?
下午三點。
明天三點我準(zhǔn)時來接你!
她猶豫了一陣,問,安全嗎?
放心,絕對安全。
第二天下午,我把蘭蘭接到春城賓館。這賓館距離金三角舞廳不到800米,對面是長途汽車站,常有客人在賓館里作短暫休息。賓館的隔壁就是轄區(qū)派出所。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是我選擇春城賓館的原因。
她戴著墨鏡,穿一身白色休閑服,更顯得風(fēng)騷撩人,她一進客房,便匆匆脫去上衣。
我問,男人找你都是要干那事嗎?
這還用問嗎?除非他是性無能,要么是他沒錢。男人沒一個好貨,當(dāng)然也包括你!她說著笑起來。
男人并不全是這樣。
裝什么假。
我說的是心里話,我從來看不起這些人,只要有錢,老的少的,瞎的瘸的,什么人都能折騰。我的老鄉(xiāng)下作到這種地步,我感到惡心。
我拿出三張照片叫她看,她仔細看著,一臉驚恐,連忙穿上上衣;問,你是干什么的?
我安慰她,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是受人之托,想幫你離開金三角舞廳。
我為什么要離開!
我一愣,這樣說,你心甘情愿在這里干?
是的,又沒誰脅迫我,只要想走,我隨時就能走。走了干啥?你不知道我們那地方,山區(qū),窮得想買件衣服只有賣糧食。我學(xué)習(xí)不行,就是學(xué)習(xí)好也上不起大學(xué)。我也打過工,累死個人,一年也剩不下幾個錢。在這里我一星期的收入比家里一年的收入都多。
你應(yīng)該和家里保持聯(lián)系,你父親擔(dān)心你叫別人賣了!
蘭蘭哎了一聲,你不知道,煩死人。我一再給他說,我給他打電話,叫他不要給我打電話。上了班,不準(zhǔn)接電話,這是規(guī)矩,白天我要休息。你越不接,他越打?,F(xiàn)在,他要上這個城市看我在哪里上班,真煩人。
我勸她,你還是離開這個城市,不然,會毀了你的一生。
蘭蘭搖搖頭,不,現(xiàn)在我看透了,有錢的是老爺,沒錢的是龜孫,我吃得青春飯,靠得色相。靠的是自己的身體,比當(dāng)官貪污受賄好得多。我不會干多久,三四年,弄個幾十萬,租間門面賣服裝,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過日子!
真是這樣想的?
不這樣想,又能咋想。你說我又能干啥,打工一天十幾個小時,累死個人,也就幾百塊錢。我也干過保姆,那個男主人壞得很,女主人只要不在家,他就騷擾我。我不從,有一天,他說我偷了他的錢,還打了我兩巴掌,什么東西!
我沒有想到,改變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有人會用這種方式。我一時語塞,不知怎么說好。
蘭蘭脫去外衣,笑笑,謝謝你,我覺得這個社會,好人都死絕了。還真有好人,我會給爹聯(lián)系。來吧,300元付了,不吃白不吃,過一小時,又得掏300元。
心里話,此時,我沒有一點欲望和激情,你走吧,我說。
怎么?她笑了,我不能白花你的錢,來,我?guī)湍恪?/p>
我推開她的手,真的,讓我休息一會兒,你走吧。
她一愣,朝我一笑,然后默默地走了。
我盯著天花板,突然感到茫然。在公司,自認為不管處理什么業(yè)務(wù),出入何種場合,應(yīng)對什么局面,都應(yīng)付自如,游刃有余?,F(xiàn)在卻感到自己的淺薄,社會如此復(fù)雜,自己遠沒有把它看透。
手機響起,是陶琴,你在哪里?
我連忙坐起,在街上,正準(zhǔn)備回家。
你沒事吧?陶琴問。
沒事!
你爸爸又打來電話,問蘭蘭的事。
我應(yīng)了一聲,好久沒有說話,對父親,我又能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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